裴翊下马, 偏头看了一眼队伍最后的江玉泽,这位江公子仍旧穿着他那一尘不染的白衣,带着三四个家仆跟在他们后面。

  也不知这位公子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认为裴翊同他要找的那位‘裴大哥’关系匪浅, 从三日前就缠上了他们,想要从裴翊这里得到那位‘裴大哥’的消息。

  但裴翊实在爱莫能助,一来裴翊不知道陆卓与这位江公子究竟有什么纠葛, 自然不能轻易将陆卓的下落透露给他,二来……

  裴翊也不知陆卓现在何处——这人向来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若裴翊能知道他的去向,往日也不必派人在江湖上苦苦追寻他的消息。

  想到此处,裴翊捏紧拳头, 若是陆卓在此处裴翊怕是要直接一拳揍在他脸上, 好叫那人知道一言不发地离去,让别人为他提心吊胆是多么可恶。

  他又看了那位江公子一眼, 见他因寻不到陆卓的踪迹神色憔悴, 眼角瞥到正在拴马的姜二,想起那惯爱拈花惹草的人, 裴翊突然又觉得这位江公子有些可怜。

  他在飞虎山上时也曾听那些山贼说过陆卓和这位江公子的故事,虽不知内情, 但现在见到江玉泽如今这般模样,裴翊也能猜中一二, 心中难免有些为这位江公子叹息。

  那人或许不是故意,但就是喜爱做些暧昧举动来戏弄人, 若不是裴翊深知他的性情, 只怕有时也会错觉那人是爱极了自己。

  而这位江公子……他与陆卓相处的时间应该不长, 也不知他能否分清侠客的哪些话是真心话?哪些话是玩笑话?

  听江玉泽的仆人说,他们的公子已经在江湖上找了那位‘裴大哥’好几年,每次一听到什么消息就立马带着人日夜兼程地赶过去查探,但每每都是失望而归。

  都是那人惹下的风流债!

  不知是否是因为与江玉泽年纪相仿,听到这故事时裴翊分外感同身受,恨恨地卸下马鞍,大步走进路边的酒家,一拍桌子让店家上两斤牛肉,半斤烧酒,把牛肉当作陆卓塞进嘴里嚼了起来。

  宋三在旁边看得胆战心惊,戳了戳姜二的肩膀,小声在他耳边问道:“谁又惹他了?”

  “多吃点肉,少管闲事。”

  姜二斥了宋三一句,宋三耸了耸肩,倒满满一碗烧刀子一口饮尽,大声赞道:“痛快!我今日算是知道陆兄弟说的一酒能安天下是什么意思了。”

  这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姜二翻了个白眼,而后看了一眼邻桌的江玉泽,没再多说什么。

  裴翊冷笑:“一个酒鬼说的糊涂话三哥还当真了,说不定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信口胡言不就是那人的本性吗?七年前他还说过会平安回塞北,结果呢?整整七年不见人影。

  还惯爱藏头露尾,他说过燕云飞武功比他高强,那七年前雁荡山一战若他没侥幸取胜,裴翊不是到他死了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想到这里裴翊又是一拍桌子,猛地站起身来,把同桌的宋三和姜二都给吓了一跳。

  “我……我去喂马。”

  裴翊抿紧嘴唇说了一句,正要抬步往门口走去,却见有几位拿着刀剑的男人从门口走了进来,看打扮应是江湖人士。

  裴翊注意到邻桌的江玉泽自那群人进门后便绷紧了身体。

  奇怪地向江玉泽那边瞟了一眼,裴翊重新坐下,向姜二和宋三递了个眼神。

  两人会意,宋三站起身来笑着端起酒碗,走到青州府吏们坐的那一桌,向他们敬酒。

  押送银车的官兵头领也坐在这一桌,宋三敬完酒笑嘻嘻地揽着那头领的脑袋,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听完他的话,那头领看了他一眼,而后站起身来努力不将眼神投向那群江湖人士和江玉泽,直直走出门口。

  他们此时离青州虽不过十余里,却也要加倍小心才是。

  裴翊端起酒碗放到唇边,看似毫不在意四周之事,耳朵却留神着那群江湖人士的动静。那群江湖人似乎在谈论最近江湖上的一桩大事,裴翊只模糊听到均州、细雨楼等字样,听着并不像是暗语,看来这群人不是来打灾银的主意的。

  裴翊正要收回放在那桌江湖人士身上的注意力,却突然听其中一人说道:“你说那塞北客真的死了吗?”

  裴翊愣住,又听旁边的人接道:“只怕是真的,听说是被赵元明一剑当胸刺过,死透了,连坟都被老婆子掘了,刚刚下葬就被挖出来验尸,我有朋友正好在均州看见老婆子挖坟,说是验完尸老婆子直接一掌把塞北客的头骨都给拍碎了。”

  有人叹了口气:“想那塞北客从前也是一代大侠,现在却落得这个下场,真是叫人心里难受。”

  与他同桌的那群江湖人亦有此叹,他们还在说些什么,裴翊却没工夫再听。

  他直直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

  陆卓死了?怎么可能?他不信陆卓会这么轻易死去。他怎么会信?这些消息他从前难道没听过吗?他难道没担忧过吗?但是结果怎么样?

  陆卓还不是逍遥自在地活着,还有工夫到处招惹风流债。

  这七年里难道只有江玉泽一个在江湖上找他的‘裴翼大哥’吗?这七年里,亦有另外一个少年在江湖上苦苦追寻着这人的踪迹。

  只是那少年没有江玉泽自由,不能得到一点消息便亲身赶往查探,但是他一直相信着,相信有一天那人会遵守承诺——平安回到塞北。

  裴翊的脑海充斥各种杂乱无章的思绪,他一时理不清楚,只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等到被姜二一声呼喊唤醒神智时,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跃上了马,连马鞍都来不及套,就要驾马而去。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裴翊茫然回头,见到姜二跨出酒家门口担忧地看着自己,轻声唤道:“将军!”

  他身后站着不明所以的青州府吏,众人都吃惊地看着他。看着他们,裴翊霎时想起自己的责任——即便离青州只有十余里路,也要倍加小心才行。

  他走不了,与过去七年一样,他哪里都去不了。

  裴翊重新在桌旁坐下,麻木地往嘴里塞了口牛肉,太大块的牛肉哽得他喉咙生疼。

  姜二再次担忧地唤道:“将军……”

  裴翊打断姜二的话:“二哥快些吃吧,吃完我们好赶路。”

  均州并不算远,若是能快些赶路,或许他还有时间去看看那被拍碎的脑袋到底是不是那人的。

  他是说……或许会有时间。

  他的表情仍旧平静,只是声音中有股奇怪的凝滞感,叫姜二听得心酸不已,眼角瞥到邻桌那位仍一无所觉的江公子,姜二突然觉得有些羡慕。

  什么也不知道难道不是件令人羡慕的事吗?至少此刻不会担忧,至少心里还有希望。

  用过午饭过后,众人再次上路。

  裴翊面无表情骑马跟在队伍中,队伍中最为关心他的李劼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却看不出他有何异样。

  他在酒家时的异常举动仿佛只是众人产生的一个集体幻觉。

  李劼忧心忡忡地收回视线,心里琢磨着怎么也要让裴翊在青州休息一段时间。众人在路上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左右,终于到了青州。

  远远望着熟悉的城门,李劼终于放松下来长舒了一口气,众人忙加紧脚步。离城门越来越近,众人才发现城门口不知为何停了辆马车。

  那马车也不进城也不往另一方向走,只是停在城门前,马车的车辕上还躺着一个男人,那人正闭着眼睛枕在自己的手臂,跷了个二郎腿,嘴里叼着根野草在哼着歌谣。

  这场面看上去十分之古怪,众人警惕起来,

  唯有塞北的三人在看清那男人的长相后变了神情,宋三更是热情地大声喊了起来:“陆兄弟,我就知道你早晚要来找……找我们!”

  裴翊早在宋三开口前已经驾马跑了上前,当他勒马停在马车前时陆卓正懒洋洋地睁开眼睛。

  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

  那人也不起身,就躺在车辕上含笑上下打量了裴翊一番,问道:“许久不见,将军可还安好?”

  话音未落,裴翊已经丢开马鞭,从马上跳到车辕上,跪在陆卓两侧,提起拳头狠狠地对着他那张好看的脸揍了上去。

  好你个大头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