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天铁营的行军速度，闻虎那点家将自然是追不上。但闻虎是明辉镇的地头蛇，自然知道些旁人不知道的小道近路。双方一路飞奔，终于在明辉镇外五里的地方相遇。
天铁营率先发现了他们，夏林一算，便知道对方在此地行军，必定快于己方，这是躲不掉了，干脆转身迎击。闻虎等人当然不是天铁营对手，被三下五除二冲得七零八落，唯独胜在人多势众、源源不绝。
然而就在这时候，喊杀声终于惊醒了宋如玥。
——或者说，这时候，喊杀声就是唯一能惊醒她的声音了。
以天铁营如今的体量，夏林是万万不敢轻敌的，因此一百多人尽数被他带走——就算派人留守，也是意义不大。因此，天铁营只留了钟灵一人守着宋如玥。就连一路帮她们赶车的那将士，都抽出刀剑，一同迎敌去了。
她头晕脑胀地一睁眼，还是在自己的马车之中，钟灵仍在守着她。外头有沉闷的风雪声，但是气味并不干净，带着猩红色的血味。
钟灵显然也是心神不宁地看着窗外。
宋如玥凝神听了半晌，分辨出了远处的交战声，和梦里一样，金铁交击、杀声阵阵。她等了半天，钟灵竟然还没发现她睁眼，只得主动开口：“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钟灵猝然回神，拧过头看着她。宋如玥眯着眼睛，将她最细微的神态也都收入眼中，心便再次狂跳起来。
钟灵脸色有点发白，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还在微微颤抖。
在宋如玥印象中，她们并肩作战这么多年，钟灵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
她皱了皱眉：“怎么了？”
钟灵勉强露出个笑脸：“将军不再睡一会了？”
宋如玥伸手，钟灵忙递过自己的胳膊。她就撑着钟灵的胳膊，满头冷汗地坐了起来，掀开窗帘，往窗外望去。看書喇
只需这么一看，就无需再多说。
宋如玥也的确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平静地放下了窗帘，看向钟灵。
她头痛欲裂，但微笑起来：“我的长枪呢？剖风呢？”
钟灵：“……将军，您这一身单衣，出去送死的吗？”
“我不去送死，死也会来找我。”宋如玥保持着那个微笑，好像不那么笑着，她就不再是自己，“你看，不是已经找上门了吗？”
钟灵：“……天铁营正在外面交战呢，将军说这些话，就不怕我骂人吗？”
宋如玥嗤笑：“怕你？下辈子吧。”
气氛艰难地被钟灵活动了一下，宋如玥也就顺势摊开双腿，舒展了一下自己僵硬的肌肉：“外面来了多少人？”
钟灵：“连是什么人都还不清楚呢，将军就问这个？”
宋如玥：“这里应当还是明辉镇。辰国境内，还能有谁？”
这话简直坦诚得让人没法接。
钟灵也没法再劝，事已至此，她反倒懒得再去让宋如玥往好处想了。怀着一种类似破釜沉舟的勇气，她问：“以后的事，将军有什么打算么？”
宋如玥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一声：“我还能有什么打算。”
说完，猛烈的酸意才涌上她的心头。她又自嘲地笑了笑：“我还剩什么？如今连刀都拿不起来了。只剩半个天铁营，恐怕也要为我万劫不复。非说的话……你们能活下去就好了，还能有人给我收个尸。”
钟灵强颜欢笑：“那么，将军以后想埋骨在什么样的地方？”
宋如玥笑道：“起码，要有山有水，有点红墙金瓦，要有个小花园，一年四季都是香的，小花园里还要有个小湖，叫人养点鱼，饿了就捞起来烤着吃……”
钟灵没去过几次大豫皇宫，没见过宋如玥在皇宫里横着走路猖狂的样子，但听也听出来了，失笑道：“您是想家了吧。”
宋如玥从牙缝里吸着气，将双腿更伸展了些。
然后坦然承认：“那是当然。谁不喜欢无忧无虑的时候？”她问，“从没听过你说想家，你想家吗？”
钟灵笑道：“想也没用，后来，也就习惯不去想了。”
宋如玥又望向窗外。
她方才只是随意地放下了窗帘，没压严。风吹起窗帘，露出外面的皑皑白雪。
忽然，她没头没尾地说：“我也对不住你。”
钟灵：“什么？”
“我想过，让你和夏林远走高飞，一时没舍得。结果现在……”
宋如玥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然后，她似乎就没想再继续方才那些轻松的闲聊了。她压着钟灵的肩膀站起来——那分量已经很轻了——她凑到门口，往外看了一眼，风雪凛冽地刮了进来。
她忽然换了个姿势。
钟灵顿觉不好：“将军！”
她猛扑过去，整个人险些栽出去，但还是晚了。宋如玥原本都没给她留开口的机会，整个人挣扎着砸了下去，和摔下去唯一的区别就是她双脚先落了地。车里是暖烘烘的，钟灵怕给她捂出脓，只给她穿了一件轻薄的中衣；外面却是千里冰封，那层中衣铺在雪地里，几乎看得见下面闪烁的雪粒。
宋如玥不受控制地哆嗦着，捂着小腹站直了。
她一把把钟灵按在车上，仰头看着她笑。
“你好好活着，别回来了。你活着，就有人还记得我……”
她说着，眼睛里有泪光闪烁。
“我死在这，也不错。还有你陪我走过最后一程。你千万活着，活着，记着我。”
她用力攥着钟灵的手，目光是那样眷恋不舍，又是那样决绝。
“你好好活着！”
说罢，她把毫不犹豫地人往车里一搡，目光惋惜地扫过车驾上原本赶车的将士留下的酒壶，手里寒光一闪，一把小刀刺入了马屁股。
那马遭此毒手，嘶鸣一声，放蹄奔去。带着车里春天般的温度，带着钟灵，和她凄厉的叫喊。
血从宋如玥小腹滴答而下。她低头看了一眼，伸手摸了摸，果然还是暖的，手指被冻出来针扎般的麻木都错觉般地缓和了些。br>
她顶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交战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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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宋如玥一靠近战场就被最近的天铁营将士发现了，那小将士一回头，发现殿下车驾已经不见了，只好肝胆俱裂地拎着殿下去找天铁营统领夏将军。
夏林看着宋如玥，简直有心痛骂她，但还没开口，宋如玥已经笑了：“你这表情，跟刚才钟灵的太像了。”
夏林没好气地一挑眉：“哦，殿下，她是什么表情？”
“就是你现在这种，想骂人，但想骂得太凶了，一时又不敢开口。”
她对自己的气人能力可真是门清。夏林翻了个白眼。
而此时，闻虎也已经在军阵中发现了这个穿着格格不入的宋如玥，顿时狂喜：“就是她！杀了这叛贼，去向陛下请功！！！”
宋如玥任凭夏林手忙脚乱地给自己裹披风当外袍，冷不防听见这一嗓子，笑得咳嗽起来。
夏林担心极了：“殿下……”
宋如玥道：“给我把弓，你往旁边站一站。”
夏林听她还知道要弓，便放了心，伸手将她手指攥温了：“殿下小心。”
宋如玥对他笑笑，勉强拉弓，射伤了一个偷偷凑过来的人：“这里已经是明辉镇边缘，再往外一片平原，他们追不上你们。”
夏林明白她的意思，顿时修改指令，以突围为先。
天铁营如今体量轻盈，与这些家将无休无止地缠斗，很快会后继乏力。可他们依然是万里挑一的精英，既然撤退有意义、下定了决心突围，只凭这些家将，倒也留不住他们。
才刚突围成功，宋如玥就问：“这一战，损失了多少人？”
夏林简单地统计了一下，答道：“死了二十多人。”
宋如玥的表情，就好像是被人从身上挖掉了二十多根连着筋的骨头。
她不由得停住了。而夏林忙前忙后，一时间也没发现，发现时，宋如玥已经掉头跑到了队尾。
夏林：“！”
他忙嘶吼：“看好殿下！”
同时飞快地催马过来：“殿下？”
宋如玥没理他，也没理停在了自己身边的天铁营将士，只是拼尽全力，大吼了一声：“辰人！！！”
风将她声音送出去很远，闻虎还没走远，闻声回头。
宋如玥平息了一下伤口的痛意，觉得自己整个人快被撕成几份了，但还是强撑着大笑：“跟你们皇帝复命去吧！！！”
她说着反抱弓箭，照着自己心口张弓撒弦！
夏林：“殿下！”
他猛地冲撞过去，还是晚了。他也说不清自己有没有把那弓箭撞歪，只见那短箭已经深深没入宋如玥心口，从背后穿出。
她鲜血流了一地，痛得喘息，还从马背上撑着身体，声音却已经低不可闻：“跟你们辰皇帝……复命去吧……！”
夏林：“殿下！！！”
闻虎看了片刻，见宋如玥在夏林怀里没了反应，倏忽纵马离去，一言未发。
夏林只顾着宋如玥，牙根咬出了血：“殿下、殿下！殿下！！！”
“别叫了，等会再招魂吧……”宋如玥气若游丝地取笑他，“现在，玉玺碎了，我也死了，你们应当自由了。我跟钟灵说，叫她好好活着……你们天铁营，也好好活着，不然，真就没人记得我活过了……”
夏林瞠目欲裂，直接劈断那短箭，拽出箭头箭尾，一把撕开她胸前衣襟，当场就要为她止血包扎。
——他是昏了头，直到这时候，才想起药物都在先前那马车里。方才，不是还有军医在那为难么？
可是到了这地步，宋如玥胸前背后的血简直是在往外喷，她嘴唇动了动，说的话都被风吹散了，没一个人听得见。
她说的是：“想喝点酒，暖一暖。”
可她最后只是笑，拍了拍夏林。
——直到嘎吱嘎吱急促的马车轮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