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荣——这人实在是无趣至极的一个人。
他似乎这辈子几十年不曾找过乐趣，没表现出什么口腹之欲，不对面前种种俗物流露过些许偏爱或厌憎，甚至不多提自己早已毁灭在战火中的家室，偶然有点促狭，都被遮在铁甲后面，唯一被发现过一丝温柔心思，却自知不合时宜，任凭天铁营如何打趣都不曾承认……而那个人也很快逝去，众人体谅他，人前人后，再也没提起。
就这么一个干巴巴的人，扔在辞海里榨成灰，也不过左一个“忠”，右一个“义”。
西凌归庭一战之后，他丢了一条腿，宋如玥将他奉为恩人，再不肯让他效“忠”，就连对辰国京都千里驰援，也不肯带上他。
她还不明白，这并非报恩。
自那以后，而非受伤以后，林荣开始觉得自己形同废人。他不肯接受，日常仍跟着天铁营一同演武训练，事事不落人后。他好几次都看见宋如玥皱眉，只装看不见，更卖力地展示自己——
展示自己，仍然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不是个废人。
没见成效，宋如玥就在断水关不告而别。
那是他人生中，除了逃出皇城以外，最无力的时刻。
或许，算上逃出皇城，那也是他最无力的时刻：
当年出逃时，他身健体壮，肩上还扛着保护公主的重任。有那么一份责任压着，人是无暇感到无力的。
而当天铁营走遍天下，寻找宋如玥的踪迹，林荣也跟着。他一条独腿，两年走过天南地北，看尽世情变迁，心有余，却无力做为。
他看过前朝风流人物曝尸荒野，风吹过裹尸草席，连呜咽都发不出来；听过宋玠皇城受辱，逐渐沦为茶楼饭馆里为人不屑的谈资；见过有人为辰恭歌功颂德，连他犯上弑君的罪，都包装得冠冕堂皇……
好像时代就这样轰鸣着、怒吼着，席卷而下，翻覆了过去的善与恶、好与坏，不由分说地给万物都强加了一个下场，不管他们曾经多么叱咤风云、是否已该尘埃落定。
他想过同样是前朝旧物的天铁营，想过天铁营何去何从：他想过若宋如玥真的已经死去，天铁营又会有怎样下场呢？
世人皆知，天铁营是碧瑶麾下精锐，百战百胜，只忠于前朝安乐公主一人。
若安乐已经不在了，该有多少人，把主意打到天铁营身上？
那两年，是他老得最快的两年。每天早上打点行囊，他似乎都能感受到，脸上的皮肤在往下松脱。
去年中秋，夏林凑过来，和他对了一杯淡酒。夏林的眼睛素来是会说话的，看着宋如玥的时候，里面是坚定的誓词；看着钟灵时，里面是温柔的情话……看着林荣时，却只是凝重，什么都没说。
他最后笑起来，在林荣杯上一碰：“林副统领华发早生，岂不都是我们不省心？”
林副统领。
真是会读他的心，多么古旧的称呼。
林荣也微笑，没说什么，只饮尽了杯中酒。
天铁营素不饮酒，中秋破例，也只是兑了水、淡淡的一线辣，滚过他喉咙。
那之后呢？
那之后一切都像光怪陆离的梦。
他们毫无预兆地收到宋玠传信，赶回了面目全非的永溪皇城。做这个决定的是夏林——因为林荣面对这信，迟疑了。
他已没有了年轻人的锐气，生怕做错了什么判断，不敢下决断了。
而夏林斩钉截铁的声音，在他面前说着“何妨一试”，便是让他血淋淋地认清了这一现实。
他当时心里，只有一声自嘲的叹息。
接着短短数月，入宫护主、破阵归辰、秋猎野虎……件件都是夏林做主。而林荣自己，眼看着宫墙化作焦土，宋玠只余残尸——甚至宋如玥要远赴穆国，带回宋玠尸首，她的目光掠过屏息的林荣，却想都没想他，喊道：“夏林！”
回头，还记得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待我恩重如山，别再那样拼命。”
她当时的目光紧张极了，带着愧意，不自觉地去看他的拐杖、看他残缺的那条腿。
林荣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他被裹挟在轰轰烈烈的历史中苍老，幸也不幸，他有耀眼的后辈。
旁边烛火正炽，而他，只剩了灯芯里，一点余温。
这回，也是一样。
林荣才只提了一句想出征的意思，就被宋如玥劈头盖脸地按了回去。他摩挲着伤腿，已经把叹息压回了心底，而宋如玥掏出一副长牌。
“我看军中无事……等本宫出征归来，再向你讨教一二。”
他便叹息也叹息不出来了，只剩苦笑。
愈是如此，他愈是不服——
宋如玥带走了所有的天铁营将士，只留了一个他，叫他在宫外好生将养。
他却难耐寂寞，虽然接了“好生将养”的令，却只像从前一样，日夜守在望凤台内。
望凤台内，还得守着玉玺这等紧要的东西呢。
然后，他错愕地遇到武宁。
奉了辰皇帝口谕，不敬皇后，要来取走玉玺的……辰皇亲卫。
他于是抽出刀剑，在砰砰的心跳声中，像从前在战场上那样。
——“没有皇后首肯，恕难从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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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宁自然是震怒，林荣理解他，年少轻狂，他也有过。
但辰静双对宋如玥的感情，武宁不了解，他却是了解的。
他问：“既然前线没有紧要变化，陛下为何要拿那件旧物？”看書溂
武宁哪知道，但不好意思张口，只道：“陛下心意，你我怎能揣测？”
这是胡闹，林荣怎么可能容他过去。
而武宁自负肩担重任，也不肯退缩。他打了个手势，手下几人就将林荣围住，亮出兵刃。
他最后警告：“我是奉陛下谕旨，你若要抗旨不从，我也只好将你擒住，再回去复命。”
林荣道：“我随你去见陛下，但在此之前，你的人不能进入望凤台。”
武宁皱了眉——他对辰静双，是既敬又畏，对自己的要求，则是利落妥帖。取一件首饰而已，怎么能办得这么麻烦？
再看他区区一个瘸子，难道反抗得了自己这边五六个人？
先将人按住，拿了东西再说。
他也抽出刀剑。
“得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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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这些年，林荣潜心磨练的，都是一击杀敌的本事。天铁营身经百战，林荣作为天铁营统领，格杀术自然是炉火纯青。虽然这些皇宫侍卫们也并非弱手，但对上林荣，是不够看的。
只是武宁这些皇宫侍卫，直接受命于辰皇帝，他不能给宋如玥惹麻烦，自然不能杀了他们。他只好使出还是皇宫禁卫的时候曾修习过的那些擒拿、制敌之类的招式，如此，难免有点畏手畏脚，一时不查，被人用刀剑逼住。
此时武宁等人身上已添了不少浅浅伤痕。这时候，武宁也知道他手下留情了，心中起了一丝敬意，好言好语道：“我们只是奉命，去取一件首饰，您不必紧张。”
林荣：“你们若还要去，我便不是这样小打小闹的阻拦了。”
他话音刚落，颈侧就再度贴上了几柄刀剑。那冰凉的触感中，武宁向他揖礼：“阁下是武勇之士，为皇后尽忠至此，实在令我敬佩。我也是为人尽忠而已，我敬重阁下，也请阁下不要让我为难。”
林荣瞧了瞧他，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武宁才一倾身，却见他骤一发力，竟将那几柄刀剑同时掀飞出去，数道流星之间，猛然袭出一道如雪刀光！
刀光直奔武宁而来，他急退，转瞬被撕出包围圈，刀光却如影随形。武宁抬眼，那刀光背后，是林荣视死如归的目光。
这事，是不得不下狠手了。
武宁咬牙提刀，冲林荣腰腹砍去。林荣横刀阻拦，借力侧身，刀锋依然冲前，惊得武宁一身冷汗——幸而林荣仍记得留情，左腿一转，刀柄接连点中武宁两肩，武宁双臂一麻，刀已脱手。
现在，被人横刀颈侧的，成了武宁。
林荣以一敌五，也有些喘息，道：“叫你的人，跟着我，去见陛下分说清楚。”
武宁闭眼：“不行。”
林荣只得一击劈向他后脑。
然而余下那几个皇宫侍卫已经跟上，纷纷出手逼得林荣回防。武宁与他们默契极佳，几乎未多想，就攻向林荣那独木难支的左腿，从他手中滑脱。
林荣喉咙里卡着一声叹息。
“你一个人，制不住我们的。”武宁道，“我也不愿伤你。”
“好意，心领了。”林荣绷紧左腿和右腿残肢，一字一顿道。
紧接着，他如猛兽般暴起！
武宁从未见过一个残废能有那么利索的身手，才一愣，林荣已经击倒两人，直奔自己而来！
第三人要阻拦，被他拦腰一击，也顿时闷哼着倒地，并未阻他来势半分。
转眼，林荣就到了自己眼前。
这才是他的全力。
武宁见他动身就已经抬刀，但依然没来得及。这回，林荣劈手掐住他脖子，手上已经有了腥味。
武宁听见自己喉头软骨响了一声。
林荣的语气也变得低沉阴冷：“望凤台是王妃宫室，无论何人要取走望凤台之物，都要王妃首肯。”
他顿了顿。
“但凡我还有口气在，此事，必得叫王妃同意，我才肯容你们入内。”
武宁张了张口，实在说不出完整的话。这时，他看见一个……自己带来的皇宫侍卫，握着匕首，悄悄接近了林荣身后。
那是武宁一手培养起来的心腹，虽然跟着他的时日不长，但武宁知道，这人的爱恨都有限，极易为了亲近之人，做出偏激之举。
他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