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家大小姐商明羡,是个雷厉风行的工作狂。作为绮逦酒店娱乐集团的主理人,她手中坐拥从全球各地挖来的顶尖职业管理团队,但这些依然无法阻止她工作上的亲力亲为。

  她一年到头,不是在巡店就是在巡场,澳门香港拉斯维加斯三地连轴飞,同时也不忘北上拓展的野心,有适宜的合作邀约,她就会亲自飞去实地勘探。艺术性的奢华酒店十分考验主理人的审美和驾驭能力,因此,她也有很多时间花在了看展、逛画廊、拍卖与发掘小众艺术家之上。

  下午一点,刚从内地飞回香港的她,径直前往春坎角绮逦。

  她一身职业装束,但并不沉闷,套装是米色的,嫩柳茸色丝巾用一枚珍珠扣扣住,铅笔裙过膝,薄透的丝袜下,小腿跟腱细长。

  电梯上至二十三楼,她脚上那双八厘米高的高跟鞋,随着她沉稳的脚步而敲击理石地面,发出笃笃的声响。

  这是她的标志性声音,绮逦的员工一听到就如临大敌。喝下午茶的,闲聊的,醒神饮咖啡的,都噤了声,问候她:“Monica,下午好。”

  但晚了,商明羡已经听到了刚刚的对话。

  “不要在背后八卦客人。”她叮嘱,“换了四次床单也值得你们大惊小怪?”

  知晓全部内情的高级经理匆匆赶来,迟疑了一下,附耳她道:“Monica,是大少爷。”

  到此为止,商明羡还没发现事情并不简单,只是微怔后点了点头:“大哥来了?还在吗?”

  商邵的事自然不方便在下属面前谈。她移步办公室,边问:“什么时候来的?”

  “昨晚上半夜。”

  “怎么换了四次?是睡不惯?”商明羡口吻随意地问,扔下包,去即热饮水机上接一杯温水,“不会啊,你们用错了布草?”

  商邵在香港唯一一间自住公寓出售后,睡觉就只能回家。虽然可以立刻买一间新的,但这种举动,无疑是在父子战火间火上浇油,更会令温有宜难过。

  可是整日回家跟商檠业两人针尖对麦芒,又实在是折寿。到最后,就只能三天两头往绮逦跑。这间行政套就是因此而专为商邵留的,但他住进来时很低调,除了商明羡心腹,并没人知道这间行政套房客人的真实身份。

  都陆陆续续住了快一年了,要睡不惯,岂不是早就睡不惯了?

  高级经理显然是懂的,还没回答,脸色已经先赤红起来。

  “你脸红什么?”商明羡乜她一眼,问。

  “是……”经理想了想,只能非常委婉地说:“大少爷带了个女的过来。”

  商明羡一口水差点呛出来。她咳嗽一声,擦擦嘴,很淡定地“哦”一声,继而放下杯子,头也不回地就往行政楼层去了。

  一离开下属视线,商明羡几乎小跑起来。

  她大哥那样的人,居然会带女人来酒店留宿!而且明知道在绮逦,他这个妹妹会对他动向一清二楚,却依然没有换一间酒店。要么,是觉得没有避嫌的必要,要么,是对方身份特殊,不方便登记?

  明星?

  她大哥搞了个女明星?

  可是为什么要换四次床单?女明星比她大哥还挑,总统都睡得的布草,她睡不惯,要折腾工人换四次?豌豆公主吗?

  电梯一路上行,商明羡也严谨地推敲了一路。

  至行政楼层停下,她稳步而出,放慢脚步,在门口停顿几秒后,才按响了门铃。

  “Leo,是我。”

  房间内。

  遮光帘并没有拉着,只有一层白色纱帘随微风起伏,海港天晴,光线柔和地漫漶进来。商邵半倚坐在床头,垂在床沿外的手里夹着支烟,另一手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工作批示。

  应隐累坏了,枕在他怀里,半梦半醒着。

  听到声音,商邵先轻柔地将人从怀里放下,接着才起身下床。

  他随意披了睡袍,打开门,一手拄着门框,一手掐烟:“早晨。”

  “早……”商明羡噎了一下。

  不知道是对她大哥过于敬仰,又或者是这男人太有主场性的掌控感,以至于让商明羡对时间都产生了怀疑。她先抬腕看了眼表,才说:“下午了!”

  商邵无声地抬了抬唇角:“嘘。”接着才问:“什么事?”

  “我来看看换四床床单的始作俑者。”

  虽然她已经压着声音,但房间内的应隐已经条件反射一个激灵,噌地一下就坐直了起来。被单的窸窣声逃不过商邵的耳朵,他只好轻微咳嗽一声,违心地说:“打翻了四杯水。”

  “……连续四次?”

  “……你信了?”商邵眉间蹙色一闪而过,掐烟的那只手在唇边掩了一下,半是笑半是咳嗽的。

  商明羡立刻反应过来:“你骗我?”

  商邵压平唇角,以息事宁人的态度将那只手半压了下:“晚上回家不要乱说,尤其是小温。”

  商明羡点点头,直接了当地问:“不跟我吃饭?”

  “太累,等下送餐过来就行。”

  商明羡还想说什么,目光也一个劲地往里面钻,被商邵一只手盖上眼睛:“好了,你天天见的。”

  下一秒,门毫不留情地关上了,剩商明羡一个人在外面惊涛骇浪石破天惊——

  天天见?她哥哥搞了她助理?!哪个助理?今天和昨天没上班的,Lucy吗?还是Cathrine?不会是Fiona吧!

  走廊上,液晶显示屏里海报轮换,应隐的代言大片美轮美奂,商明羡表情麻木地经过,连头都没转一下。

  实在是太过悲伤和错愕,商明羡走着走着,就近在休憩区扶着椅背呆滞坐下。稍稍整理心绪一番,她强打精神,点开小群。

  明羡:「我有一个关于大哥的震惊消息。」

  明宝:「实不相瞒,我也有。」

  商陆:「实不相瞒,我也有。」

  明卓:「哦?」

  屏幕上端,【大哥今天脱单了吗】群名分外瞩目。

  明羡:「他谈恋爱了!」

  明宝:「他谈恋爱了!」

  商陆:「他谈恋爱了。」

  明卓:「……哇哦?」

  商明羡震惊。

  他拐她助理,拐到所有人都知道,就她这个挨得最近的当事人最后才知,这像话吗?

  商明羡:「都知道,为什么没人告诉我?知道我受多大伤害吗!」

  明宝:「我懂,大姐,对于你来说,确实需要点时间消化一下。」

  商陆:「我不懂,你为什么受伤害?」

  明卓:「我也不懂,你暗恋大哥?Monica,这不好吧。」

  明宝:「……」

  商陆:「……」

  明羡:「要不你别聊了,做实验去。」

  过了会儿,她强忍悲伤,客观理智地说:「虽然Lucy Cathrine和Fiona我都没意见,但是助理变嫂子,我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接受。」

  远在大洋彼岸的商明卓,差点没把手里的实验材料给摔了。

  明卓:「啊?大哥一下子谈三个?」

  商陆一蹙眉:「不是谢淼淼吗?」

  商明卓更茫然了:「四个?」

  ……好猛?不愧是大哥?

  正在度假的商明宝也呆若木鸡,将四个人名反复看了四遍。

  什么?她聪慧的大姐,她智慧的小哥,是怎么做到离正确答案十万八千里的?

  “应隐”两个字已经打好在对话框里,但商明宝以非人的忍耐力忍住了。

  她首先点开商陆的对话框:「小哥哥,v我一百万,告诉你正确答案!」

  又打开商明羡的对话框:「大姐,v我两百万,立刻救你出苦海!」

  最后,她风险对冲,点开了商邵的对话框:「大哥,需要我替你保守秘密吗?v我1000万,否则陆陆和大姐马上对答案了哦。」

  商邵捻灭烟,笑了笑,给小貔貅随手转了五百万。

  微信语音里笑得散漫:“今天心情好,当你零花钱,他们知不知道无所谓。”

  他声音微哑,透着一股倦懒的餍足之感,明宝一听就知道他坏事做绝。

  “拿了钱,不说点好听的?”他手机抵唇,懒洋洋地问。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明宝只好认认真真地说:“祝你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白头偕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她报菜名似的乱说了一阵,商邵没听完就关了,将手机扔下,两只手都去环住应隐。

  他亲她的额头:“渴不渴?房间里水好像喝完了。”

  套房标配八瓶斐泉,都空了。

  应隐手指头也动不了,闭着眼乖乖地回:“现在还不渴。”

  “疼不疼?”他现在才问句人话。

  早上天亮了才睡,到底折腾了几次,实在是记不清了。连他这样作息良好、生物钟焊死在身体里的人,也一觉昏沉睡到了中午。醒来时,人抱满怀的感觉让他心底发麻。

  他几乎已经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不过两个月,到这种地步,说出去徒惹人发笑,以为他昏了头中了蛊。

  但他又怎么敢说一句没有。

  应隐点一点头,幅度很轻,头发蹭得商邵颈窝痒。

  “你昨晚上……”应隐咽了一下,因为羞耻,血管里泛起一股空心的痒,“说了很多糟糕的话。”

  “哪些?”他面不改色。

  “……”

  商邵笑起来,亲一亲她发顶:“对不起,下次不说。”

  “你的‘下次’一点都不可信……”应隐嘟囔一声。

  商邵热吻压她耳廓:“用不用帮你上药?”

  “不要!”应隐惊慌起来。

  她那里闭合不拢,几乎成了他的形状。

  他昨晚上确实失控得厉害,为应隐看沈籍的目光,为更久远之前,她和沈籍之间的那一场对话和两三年过去彼此都还在躲闪着的眼神。

  那么多次的吻里,有没有一次是真心的?有没有一次,是真的抱着有今朝无明日的抵死心态去厮磨去触碰去相迎的?

  只要想到这一点,哪怕只有一秒,他也觉得心脏被绞紧,绞得他发疼,绞得他难以呼吸,目光甚至难以聚焦在银幕上。

  “那部电影,结局是什么?”

  “黎美坚的私情被司长发现了,但司长不知道另一个对象就是徐思图。他让徐思图解决黎美坚,所以他杀了她。”应隐简单地说。

  一个女人的落幕,一段随着时代一起潦倒的爱情的收场,原来在别人的转述中只是这样轻描淡写的几个字。

  黎美坚是受了一番折磨和凌辱后,才被拖到徐思图面前的。她望着他眼,嘴唇动了动。

  司长就在一边,一张冷酷的脸隐没在暗处,只有雪茄烟静静地燃着。

  枪声响,黎美坚的心口开出血花。她那句话终究没有来得及说出口。

  「她刚刚,说了什么?」司长不太关心地问。

  「不知道。」徐思图平静地回答,用手帕反复擦拭滚烫的枪口。他垂着脸,跟在司长的身后,走出这间血色弥漫的房间,扣着枪托的手死死地握着力,青筋似要爆开。

  可是,这把手枪已经上了保险,他是一个拉不开保险栓的男人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是山河破碎,颠沛流离的苟活,兄长大业的覆灭,是妻离子散,他走在香港霓虹的街头,舞厅前女人妖娆进出,他心平气和地说自己枪法快而准,可以胜任司长这一份安保的工作。

  他早就是一个拉不开保险栓的男人了。

  商邵似乎没预想过这个结局,神色微怔,继而无声笑了一下:“所以你的那个男主角,三年没有出戏。”

  沈籍跟她表白过。

  在杀青宴上,他站在露台上,对她说,我也许真的爱你。他说这一句,算是发乎情,止乎礼,再没有更多的动作来唐突她。

  “沈老师,你入戏了。”应隐被他这一句惊到,眼睛仓惶如鹿。

  “是,但你敢说一句,你没有?”

  应隐不敢。

  可是,入戏的爱,和真正的爱,是如此不同。如果她总是迷失于沦陷于光影里的爱,她还有什么剩余给现实里的爱?

  这么多年来,那些烂片,那些院子里的花啊草的,成为她穿越于光影与现实的唯一桥梁,这桥梁是窄的,桥墩是脆弱的,细细的一根,越来越承受不住她的来来回回。

  她几乎就要飞在那个美丽幻妙的世界里,一去不复返了。

  “为什么他那天说,他的妻子已经很久没提过你了?”商邵漫不经心地提。

  总要直面的。

  应隐脱力了一整晚,此刻内心平静,忽然觉得自己敢了。

  她顿一顿,心平气和地开口:“沈老师的妻子跟他很恩爱,这部戏,拍到后面那些戏份时,她就几乎住在了片场里,每一场都看着,盯着。我们拍清场戏,不管Ng多久,拍到多晚,她都在。我被她看着时,总觉得自己像没穿衣服。”

  她语速缓缓地说,到这一句,依然要停一停,喘过一个气口,才继续。

  “可是她很少跟我说话,她只是看着我,用她那双漂亮的、贤惠端庄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她什么也没说,就让我觉得自己像在游街示众。拍完这样的戏,我们通常都要去做心理纾解,来让自己尽快出戏。在面对心理医生时,他妻子在他身上装了录音器。”

  商邵明白了。

  “沈籍后来打电话给我,向我道歉,说给我添了麻烦。我们后来基本就很少再见面了,各种场合碰到,只是客气一两句。他说他妻子已经很久没提过我,也许是这次入戏,真的让她在意了很久。”

  商邵抱紧了她:“应隐,你听好,不是你的错,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应隐疲惫已极:“真的吗?我常常想,是不是我不自觉勾引了他呢?是不是我首先分不清戏内外,给了沈籍错觉和暗示?是不是我的身体太骚,太贱?电影的宣发期,媒体采访,他妻子说,不怕沈籍入戏,因为他不是只看身体的肤浅男人。我看着她的脸,她还是那么坦然端庄,目光看着镜头,像穿过了一切,在审判我。我为我的身体羞耻。”

  应隐将脸埋在他心口,热泪顷刻间滚了出来:“商邵,我为我的身体感到羞耻。”

  她说出来了,在三年无休无止惶恐、自责、自省和自我厌弃后,她说出来了。

  没有出戏的何止沈籍一个?她也没有出戏,从他老婆的目光中,从戏里蔓延到戏外的道德困境中。无论她在红毯上多么艳光四射,她在电影里,再也没有拍过任何清凉戏。

  “我很喜欢。”商邵用力将她扶起,看着她潮热的脸,朦胧的眼,认真地、固执地看进她眼底:“我很喜欢。明白吗?应隐,被凝视是每个人的宿命,你是明星,有几千万双眼睛想要通过凝视重塑你、介入你、规训你,但你可以打破它,可以对它说‘不’。你很喜欢你自己,方方面面,如果别人不喜欢,是别人的事,好不好?”

  应隐点点头,眼泪眨一下就流一行,喃喃自语:“我很喜欢我自己。”她笑了一下,眼泪让她看不太清商邵,“我是什么样,你就喜欢什么样。”

  这是昨晚上他对她说的话,钉入她的灵魂里,和他嵌入她身体里的东西一样深刻、坚硬、牢固。

  她的锚,她的真,她的实。

  商邵用指腹为她拭去眼泪:“你是什么样,我就喜欢什么样。”

  应隐破涕笑了一声:“可是也许下一次,出不了戏的是我。”

  “我会托住你。”商邵眼也不眨地说:“我一定会托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