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海城的太阳有气无力, 一直被风欺负着，也不热了，光也没有之前那么耀眼。
长寻坡两边成片的房子更加暗淡, 其中一间小小的屋子里很安静, 不那么明亮的光从房顶的天窗照下来，借着这光, 凳子上的小孩干活。
大毛的弟弟黄立安正在糊纸盒子, 这个活他已经干了好几年，十分熟练, 浆糊一抹，手一捏，几下就是一个纸盒子。
桌子上的收音机里面传来说评书的声音, 这是大毛最喜欢的节目, 但是只有在每天固定的时间播放，大毛出去挣钱，没办法听到接下来的故事，弟弟黄立安就会准时听，然后等哥哥回来, 再讲给他听。
像往常一样, 收音机里的拍板子声音响起后, 黄立安就会停下手里的活, 赶紧去摸摸收音机的后面, 感觉到有点烫, 就关掉。
这是他跟邻居大爷们学的，如果收音机长时间开着, 寿命就会缩短, 所以要格外注意, 不能让它累着。
收音机一停，门被敲响了，黄立安走到门口，对着门缝问道：“谁呀？”
“你猜猜。”
听到熟悉的声音，黄立安高兴的打开门，看到门外的黎阳和谭帅，高兴道：“谭哥，阳阳哥，你们回来了！”
黎阳伸手擦掉小孩脸上淌下来的清鼻涕，道：“回来了。这屋咋有点冷，是不是炉筒堵了？”
“炉筒没堵，烧着呢，我觉得不冷。”
谭帅进屋，放下东西，把炉子盖打开，看到烧着的是煤饼子，就知道大毛这家伙又想点子了。
这是大毛自制的煤饼子，里面不知道加了多少土，烧不旺。
门口堆着的块煤几乎没怎么少，谭帅收回来一些，然后加到炉子里面，捅了捅，没一会儿，火苗子就越来越大。
黎阳坐在炉子旁边，帮着黄立安一起糊纸盒，笑道：“咱们的火神回来了！”
黄立安也抿嘴乐，“阳阳哥，我自己来就行了。”
“没事，手指头僵了，正好活动活动。”
谭帅刚到家又出去了，黎阳跟黄立安一起把剩下的纸盒糊完，然后摞到一起，抱着送到小卖部去。
小卖部不卖纸盒子，是跟厂子接的活，从中间赚一点点差价。
黎阳他们是在长寻坡东边住，这一大片房子中间有一条主道，主道大概两三米宽，两侧全是各种小店铺，除了小卖部，还有剪头发的，面馆、五金店、杂货店等等，不管名字起的多响亮，其实都是搭建起来的简易房。
黎阳走时下的大雪，现在地上的雪还没化，从小卖部回来，黎阳踩着雪在路边买了菜。
等黎阳牵着黄立安的手回家时，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穿着的衣服袖子很长，两只手都看不到，脚下的鞋很薄，看着就冷。
“黎阳。”等着的人抬头喊了一声，“听说你回来了。”
看到脸，黎阳终于认出来了，这是他的同班同学徐国华。
赶紧把门打开，黎阳道：“你找我有事吗？”
徐国华站在外头没进来，道：“我的英语和语文不好，老师让我多看看书，开阔一下视野。那些书太贵了，我买不起，能不能租借你的，就跟租书店一样，一本一毛钱，行吗？”
“不用。”黎阳道：“咱俩可以一起看，你进来呀，进来挑。”
黎阳和黄立安一起把他拉进来。
黎阳所有的书都是牛皮纸包的，外头用笔写着名字，一本本的放在凳子上。
徐国华的作文就跟黎阳几个月前一样，每次都会被语文老师痛心疾首的批判，黎阳给他推荐自己之前看的那几本，“我以前也不会写作文，老师说我的那几百字像是拉壮丁凑到一起的，字句单拿出来读还算是通畅，但是通篇是狗屁不通。”
如果说黎阳之前是语文瘸腿，徐国华的英语比语文还要差，如果不是他理科好，根本就不可能被提到十八班。
“英语你多看看这本。”黎阳拿出来一个大本子，“这是南方的出版社出版的，这个省是高考大省，这些年的分数线越来越高，他们那边出的题很细，你要是能把这本书吃透了，英语会提高很多。”
“这边的书其实我都看完了，你可以先拿走，但是我建议你先看这几本。”黎阳道。
徐国华拿了黎阳推荐的那几本，低着头道：“谢谢，我赶紧看，看完还给你。”
“不着急。”黎阳道：“这些我看完了，错题也复习很多遍，暂时用不上，你慢慢看。”
快到中午了，看黎阳要做饭，徐国华并没有在这里多呆，抱着书说了一堆谢谢离开了。
黎阳把收音机打开，一边听英语，一边摘菜，黄立安在一边帮忙，“阳阳哥，学校有意思吗？”
“有意思。”黎阳道：“同学多，可以听到很多有趣的事，看书也能见识更大的世界。”
“比广播里面的还要有趣吗？”
“那当然了。”
十一点四十的时候，大毛骂骂咧咧的回来了，进门看到黎阳，欣喜若狂，“这么早就回来了，我以为你咋也得开学前一天到家。”
黎阳正在和面，满是都是面粉，道：“再不回来钱都花光了。”
“啥？”大毛不解的道：“你上那不是去挣钱了，怎么还花钱？”
黎阳就把自己到了南方的事情说了，大毛一脸不敢置信，“我本来还想听听你去那头赚钱的经验，结果你一分钱没赚，还花出去那么多，就灰溜溜的回来了？”
“做买卖得要本钱的。”黎阳道：“我回来卖衣服也能挣钱。”
“行吧。”大毛道：“到时候咱们一起摆摊。”
说着话，大毛突然“嘶”了一声，咧嘴道：“也不是谁那么缺德，把水泼在下坡那块，我的屁股都快摔两半了。”
大毛的弟弟立刻紧张起来，“哥，你让我看看。”
“没事，等过了劲就不疼了。”
黄立安不干，非要看，大毛只能趴在床上，把棉裤拉下去，露出半个屁股。
“都青了。”黄立安一脸担忧，他伸手想要碰一碰，但又怕弄疼了大哥。
正在醒面，黎阳也洗手过去察看，“穿这么厚还摔成这样，看着挺厉害的，等吃完饭还疼，就得去看看。”
“不咋疼了。”大毛睁眼说瞎话，把裤子重新提好。
菜炒好，谭帅踩着点到家了，黎阳立刻往烧的滚开的水里面放切好的面条，喊了一声，“放桌子，吃饭。”
大毛哥俩把桌子上的东西拿下来，放到一边，然后抬到宽敞地方，放上凳子。
黎阳做了芹菜炖土豆条、菠菜鸡蛋，还有辣椒炒雪里蕻，热汤面条加上大碗的菜，四个人吃完，脑门都冒出了汗，黄立安的小嘴通红。
在屋里出汗的人都不能立刻出去，要不容易感冒，得落了汗再说。
把碗筷收拾好，黎阳坐在床上，把包拿过来，开始一件件的往外掏。
大毛和弟弟的鞋、谭帅的手套，还有带着毛的耳套，帽子、小动物的贴纸……
没想到还能收到礼物，大毛兄弟俩高兴极了，把鞋和脏袜子都脱掉，光着脚开始试鞋，谭帅也被催着戴上了手套。
“这个开车的时候可以带。”黎阳道：“不影响手指头的活动，还暖和。”
还有一个小包，那里面是黎阳给家里人买的东西，现在没法回去了，等到高考完再带回老家。
剩下的也都是有主的，棉花厂的那两个接线员、澡堂的铁师傅，陈大爷和陈老师，南山那边的人，还有几个平时对他们有照顾的邻居……买的时候，黎阳都一个个数好的。
简单的看了一下自己去南方这一趟的账目，黎阳发出叹息，“出门真不容易。”
大毛兴奋的围着谭帅转，之前谭帅答应他带货回来，他想去看看。
谭帅断断续续的开了几天的车，得休息一下，大毛只能先出去干活，等到晚上再说。
谭帅和黎阳一回来，大毛哥俩就得回自己家，因为着不开四个人。
下午谭帅在家里睡觉，黎阳带着黄立安回去，帮着他把屋子收拾好，然后把炉子烧起来。
他们哥俩住的房子更矮，黎阳抬手都能够的到房顶，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户，还很高，不管白天晚上，屋子里都漆黑。
灯泡擦的倒是挺亮的，但是瓦数底，光亮朦朦胧胧的，黎阳提醒道：“这灯泡看字费眼睛，等会咱俩去买一个换上。”
“不用了，阳阳哥，我不看书了。”黄立安很清楚，换灯泡费钱，瓦数大的也费电，他大哥挣钱不容易，能省就省。
“没事。”黎阳抓了抓他稀疏的头发，道：“衣服拉回来了，你大哥卖掉一件，就够你们好几个月的电费，你要是看坏了眼睛，他更心疼。”
黄立安不出门，在家也会收拾屋子，他们哥俩东西不多，但是因为大毛有些废品不能立刻卖掉，会放在家里堆着，就显得特别的乱。
收拾的差不多，屋子也热了，黎阳跟黄立安躺在小床上睡了一觉。
傍晚时候，淡金色的夕阳给长寻坡镀上一层暖色，大毛回到家，刚打开门就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
他一瘸一拐的走进来，“小安，我不是告诉你别在家做菜，煮粥就行了。”
“我没做饭，是阳阳哥送过来的馅饼。”黄立安守着炉子上热的馅饼半天了，等大哥回来一起吃。
看弟弟的样子就知道等饿了，大毛随便擦了擦手，坐在小凳子上，“下次你先吃，这玩意热久了味道就没有刚出锅那么好了。”
“都一样。”黄立安用筷子给大哥往盘子里夹了一个最厚的馅饼，里面的馅多的都快要漏出来了。
哥俩夹着饼咬了一口，浓郁咸香，嘴边立刻多了一圈油。
“好吃！”小哥俩异口同声的说道。
“这是阳阳哥找高人学的手艺。”听多了评书，黄立安说话也不禁带了些字眼。
同此同时，黎阳和谭帅也在吃馅饼，“咋样，这八斤粮票值吧？”
谭帅点点头，两口把剩下的半个吃下去，白菜馅里面放了酱和五香粉，真香。
刚吃完饭，刘凯就跑来了，他应该也是刚醒，后脑勺的头发被压的凹下去，乍一眼看上去像是瘪了似的。
进屋后，刘凯就用鼻子不停的闻，黎阳道：“吃光了，别闻了，下次给你留着。”
刘凯一脸难受，晃着脑袋道：“错一步满盘皆输。”
黎阳想，刘凯的语文老师还好没在，如果听了应该会很难过。
睡足了，吃饱了，傍晚之后，谭帅、刘凯、黎阳还有大毛一起去南山。
门打开，衣服特有的味道迎面扑来，灯一亮，满屋子的货就出现在眼前。
“哇，竟然这么多！”大毛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这、这、这些都是你们三个从南方背回来的？”
别看大毛年纪小，朋友多，消息灵通，他知道很多人坐火车从南方买衣服回来卖，不单他们海城，连B城有一条专门卖这些衣服的著名街道都清楚，他以为几百斤就够多了，没想到堆了这么多！
“这可背不动。”黎阳道：“卡车拉回来的，如果不是要在车上备着够用的油，还能再多装点。”
大毛的眼睛黏在一包包的衣服上面，撕都撕不下来，“批发这么多，得多少钱啊，谭帅在南方是真发了财了，下次带我去吧，我一定不给你们添乱！”
“你去干啥，真以为钱是那么好挣的？”刘凯老气横秋的对大毛道：“如果不是师傅带我，我去那也得抓瞎。”
“那是，要不是谭哥跟着，你妈也不敢让你一个人去。”大毛说道。
刘凯上去抓住他的脑袋顶，“咋跟你刘哥说话呢？”
“你是谁刘哥？”大毛不甘示弱，“你管谭哥叫师傅，跟我们不是一个辈儿的。”
刘凯手一顿，开始寻思这话，大毛趁机脱离了他的魔爪。
没管他俩斗嘴，黎阳将一个个包裹打开，“大毛，你想要卖啥样的衣服？”
“喇叭裤和运动裤。”大毛脱口道：“工厂的那些年轻人最喜欢这两种，先拿五百块钱的，我卖卖看咋样。”
按照不同的尺码，黎阳给他拿出来看，刘凯帮忙，装上了一大袋子。
谭树从旁边扯了几捆东西一起放到袋子里，“工厂送的。”
扒拉开一看，里面是各种颜色的厚袜子，里面带绒，有二百多双。
“送这么多，这工厂生意看来很好。”大毛高兴的说道。
刘凯抓了抓头，这些袜子是送的吗，他咋记得是买的，不过师傅说是送的就是送的吧。
感觉这些衣服很便宜，大毛痛快的掏出来五百块钱，黎阳数着装起来，“你啥时候开始卖？”
“明天。”大毛道：“你要起来早点啊。”
接下来，刘凯和黎阳也挑衣服装上，准备明天一起出摊。
刘凯和大毛满怀信心的先走了，黎阳把刚才的账记好。
谭帅在外头的车里不知道忙啥，黎阳用新买回来的漆喷了那几个废油箱，等到谭帅回来，忐忑的问道：“谭哥，你看我这个弄的咋样？”
空气中还弥漫着明显的漆的味道，谭帅低下头。
从这几个油箱断裂的地方和凹凸不平可以看出来，是没有用的废品，上面一层新漆虽然显得有些突兀，但只看喷漆的话，漆膜光滑，光泽均匀，技术挺好的。
谭帅点点头，“还行，漆有毒，你以后少碰这个。”
“只是还行？”黎阳问道：“我还修复了上面的痕迹，能看出来吗？”
“白天应该看不出来，晚上光线聚集，这里有一点暗。”因为漆还没有干，谭帅只是虚点了一下。
他指出来的地方却是修复过的，黎阳以为已经很完美了，没想到还是被谭帅一眼看了出来，“我再练练，你帮我指点一下行不？”
看平时摆放油漆罐的地方多了一排，谭帅道：“你不考大学，想要改行做喷漆工了？”
“没有，我就是练练……”黎阳语气犹豫，不知道咋跟谭帅开口说那事。
“有事说事。”谭帅直接道。
“我、我三哥之前闯了祸……”黎阳老实道：“摩托车被划的人认识你，他说看你的面子上，放过我们一马。”
“哦，是陶三儿他们，没事。”谭帅道：“你大姑家的那个终于走了，是好事。”
谭帅向来不掩饰对张富文的不喜欢，黎阳道：“油箱被划的挺重的，那么新的车，确实可惜了。我担心你会因为这个亏欠他们，所以才想学学。”
练习的次数多了，黎阳发觉不是那么好补的。
看黎阳一脸愁容，谭帅道：“你别听他们咋呼，他们是宝贝车，但是骑起来更凶，专门去砂石路，剐蹭是家常便饭，他们只是不喜欢别人碰他们的车。”
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的群体，黎阳不解的道：“是吗？”
“你以为我是跟他们怎么认识的？”谭帅道：“这些摩托车是我翻新的，油箱划几下没啥，瘪了也能用。”
黎阳咧着嘴，不知道是谭帅在安慰他，还是咋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第二更会晚点，不用等啦，快快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