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都市异能>凶人恶煞>第181章 同种

海谷市人民医院。

孙栖安从值班室内醒来,不知道是不是这几天太过紧绷的缘故,她的头还有点痛。孙医生朝着窗外朝阳叹了口气,吞了片布洛芬。

手机屏幕亮起,上面堆满了微信消息。孙栖安随手一点,无一例外,全是家里人的信息。

【爸爸:安安,昨天没见你回家,不是没到夜班时间吗?】

【爸爸:是不是又帮别人换班了?】

接下来是好几段来自父亲的语音。

孙栖安点开听着,顺手用热水冲咖啡。语音里父亲絮絮叨叨了许久,大抵都围绕着“熬夜有害健康”这个主题。说到后面,妈妈也插了嘴,她的风格比孙警官要直白许多

“闺女,你是医生,心里有数。忙不要紧,脑袋里的瘤子记得及时查,良性的也别不当回事。小心累坏了把命搭进去,不值当的。”

“没事儿妈,我前阵子刚看过。等我蹲个顶尖大佬,找时间把手术做掉。”

孙栖安笑着回应道,顺手把手机搁到洗手池旁。

简单洗漱一番,孙医生看向镜子。镜中人眼中血丝明显、气色稍差,一缕碎发从耳畔垂下。孙栖安伸手去调整,脑袋突然一阵晕眩。孙医生双手撑住洗手池,缓了好几口气。

她知道,一个小东西正在她的大脑里静静趴着。

按理说,脑瘤这东西越早处理越好。只是肿瘤位置长得刁钻,又是个良性,开刀的风险太大。除了偶尔的恍惚与疲惫,它没有带来要命的不良影响,孙医生并不打算捧着它战战兢兢过日子。

桌子上饼干一摆、咖啡一搁,早餐算是对付了。孙医生把稍稍出油的发丝扎成马尾,使劲揉了揉脸等到了中午,她的夜班就彻底结束了。

对了,倩倩那边得再去确认下。那孩子的病情一直在好转,很快就能出院。

也许她可以顺带给小姑娘买本故事书。倩倩最喜欢听故事,前几天还拉着她要她讲。想到病床上逐渐恢复活力的女孩,孙栖安露出一点无奈的笑。

前几天晚上……

等等,那天晚上,她给那孩子读了什么故事来着?

孙栖安在走廊停住脚步,脑海一片空白。

她记得自己打开故事书,可再往后的事情,她再没有丝毫的印象。那时的自己就像喝醉了酒,脑袋中填满不留痕迹的空白。

也许是当时时间太晚,自己当时太累,孙栖安下意识揉了揉太阳穴。人到了三十上下,总会下意识忘些东西比如昨日的午饭,比如临走时有没有锁门,比如几分钟前还清晰无比的想法。

……算了,妈妈说得对。自己还是找个机会,再好好查查那个小瘤子吧。

孙栖安又叹了口气,快速走向走廊尽头,正与一位带着黑印名片的护士擦肩而过。

那护士带着一个小巧玲珑的生物安全转运箱,走向下楼的电梯。

那个小小的转运箱里,只有两份血样

一份属于几个月前的殷刃,另一份属于几个月前的钟成说。

……

锅中的红色液体不断冒泡,钟成说抓着厨具,在锅边认真掐表。

“番茄牛尾汤,他坚持要自己做。”钟有德在沙发上擦汗,表情复杂地瞧着殷刃,“这些鸡毛蒜皮上,我这儿子很少坚持做什么,看来你俩感情挺好单说这道菜,他坚信自己更懂你的口味。”

“感情好那多好。”程雪华笑吟吟地接话,“人家小殷又俊又会来事,多个这样的儿子,是咱俩有福分。”

说罢,她特地给殷刃塞了个滚圆可爱的脆柿。

殷刃笑着搭果盘,果盘旁边,已经准备好了一个小巧精致的八寸蛋糕。蛋糕买了巧克力口味,整个做成了木桩形状。蛋糕上搭了许多钟成说喜欢的新鲜果实,洒着落雪似的糖霜。写有“29”字样的蜡烛已经被插好,就等点燃。

殷刃深切怀疑,“29”后面兴许该有许多“0”。事到如今,他已经放弃这个家里的错乱辈分钟家夫妇不必知道,厨房里那位的年龄比这座城市还大。

生日蛋糕旁边,已经摆好了几道家常菜。冰箱里的啤酒立在桌沿,瓶子上起了淡淡水汽。钟成说的位置摆着新鲜苹果汁,果汁散发出淡淡的清甜味道。

夕阳落下的前一刻,钟成说小心地端着番茄牛尾汤,一步一个脚印地挪到桌边。

考虑到小钟同志不再年幼,没人唱生日歌。钟有德打开了电视,客厅里充斥着喜气洋洋的广告音乐和新闻播报声。程雪华则拿起打火机,稳稳点燃了两个数字蜡烛。

不甚明亮的客厅之中,两豆小小的火光轻轻摇曳。

“许个愿吧,儿子。”程雪华笑道。

钟成说凝视了会儿那个木桩蛋糕,他拿起塑料刀,利落地将其切成四份两份稍小的给年事已高的父母,两份大的各带着一根蜡烛,烛火顺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

“希望所有家人健康长寿。”钟成说一本正经地低声说道,郑重吹灭了自己面前的蜡烛。钟家二老相视而笑,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些许。

随后,钟成说将另一份带着蜡烛的蛋糕双手捧向殷刃,蛋糕上的“9”依旧在燃烧。

这一次,他犹豫了起来。

嘈杂的电视音乐,平凡的吊灯灯光。殷刃看着手捧蛋糕的钟成说那人脸上头一回出现了踌躇的情绪。

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要说什么,又生生咽了下去。

挣扎了半分钟左右,钟成说还是将蛋糕递了上来。他身体微微前倾,将声音压到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大小。

“我希望未来无论如何,我们都是最好的共犯。”

说罢,钟成说飞快吹灭了蜡烛,活像怕殷刃反悔似的。蛋糕盘被塞到了殷刃手里,后者眨眨眼,看着意外紧张的钟成说。

“我很喜欢你,我想许愿我们一直相爱。”钟成说有点不自在地转头,“可如果我向你许下这样的愿,以后我就不知道你是喜欢我,还是只想完成我的愿望了。”

但无论如何,他们会是永远的共犯,钟成说严肃地想道。只要这层关系还在,他们就还能相见。

“哦”殷刃悄悄拉长声音,“只是这样?”

“……”

钟成说的耳朵有点红。

“找到姐姐的下落,是我父母的愿望;守护那些孩子的平安,以及他们后人的平安,现在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工作……只属于你的愿望,只有‘弄清我当年为什么陨落骸谷’这一个。”

“现在我也向你许了愿,我们交换了愿望。我喜欢这种感觉殷刃,你是最特殊的那个。”

他的声音很轻,认真程度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重。

殷刃嘶地吸了口气,老脸有点发烫。他慌忙接过蛋糕盘,尽力咬了一口。蛋糕用的是极好的奶油,轻柔的乳香合着可可粉的微苦,入口即化,没有半点腻味。

“你的供品我接了。”

殷刃舔舔嘴角的奶油,随手拈了蛋糕上的酒渍樱桃,往钟成说的嘴里塞。钟成说侧过脸,乖乖打算张嘴接,只见殷刃飞快地收回樱桃,换成了一个带着奶油香味的轻吻。

钟成说岿然不动,连下意识的避退都没有。

轻轻一吻后,他还是得到了那枚清甜艳红的樱桃。

“啧啧。”程雪华看着两人直摇头,语气里满是感慨,“当年我天天看着儿子发愁,没想到这小子开窍还挺快。”

“差不多了啊。”钟有德有点不自在地干咳两声,“赶紧吃赶紧吃,吃完了拍照我特地找了那种定时相机,好日子,咱们得拍张全家福。”

晚餐结束后,四个人在客厅扒拉出来一片地方。两位老人坐在凳子上,双手紧握。钟成说和殷刃站在椅子后面,殷刃的一缕黑发照例缠上,绕紧了钟成说的手腕。

相机那边,则站着只有殷刃才能看到的胡桃。厉鬼小姐笑得意味深长,悄悄提示着拍照时机

“一二三茄子!”

夜晚,殷刃与钟成说在老人家中过夜。黑暗之中,两人静静躺着。尽管排斥感如影随形,他们却依旧额头相抵,固执地紧贴彼此。

“现在该做的事情都做了,我想和符行川坦白。”

钟成说嘟哝。

“千年前的你与我,有必要让符行川与李念知道。想要更全面的调查支持,识安的技术与渠道是必要的。我当初想要加入识安,就是指望那份资源。”

殷刃弯着眼瞧了钟成说一会儿,他微微起身,吻了下钟成说的额头。

“我理解。”他说,“放心,只要我们站在一起,你就是安全的。”

“嗯。”钟成说闭上眼,“而且我还想拿回我的手机……”

他说着说着,咬字越来越模糊,就这样睡着了。

温暖的身体,温热清浅的呼吸,钟成说睡得意外安心。殷刃感受了会儿,随即缩回被窝,恢复额头相抵的姿势,同样闭上双眼。

“晚安。”殷刃小声嘀咕。

“晚安。”钟成说不知道哪根神经还醒着,口齿不清地坚定回应。

钟成说的睡帽毛球顺着枕头滑下,压在殷刃的手机边缘,与软塌塌睡着的黄粱“挂坠”肩并肩。不知何时,静谧的黑暗中,手机突然亮起黯淡的光。

黄粱发出一声微弱的噗叽,它滚到屏幕旁边瞥了眼,见狗东西没有示警,很快又瘫倒睡死了。

黯淡的光还没熄灭,殷刃新换的全家福锁屏下,俨然多了一溜来自符行川的消息提示。

……

时间倒回一点点。

识安大厦地底,控制凶煞的设施附近,就是识安最先进的研究室。

研究室角落,某位研究员正在通宵工作。她的身边,摆着五份血样。

说实话,研究员小姐心中有些疑虑这次的检测,是紧急事态处理部的李部长亲自下的任务。保密等级封顶,以至于她只好一个人接下这次检测。

她本以为这会是场硬仗,搞了半天,那边只送来五份疑似人类的血样。只是这两组血样,李念要她用现存一切技术手段进行全面分析,解析结果则要直接汇报给李念本人。

血样分为两组,Y-1、2、3和Z-1、2,分别来自两个个体,并且有较大的时间差异

Y-1和Z-1,看标识是识安集团内部体检相关的留样,接近一年前的样本。

Y-2和Z-2,这两管血样大抵是海谷市人民医院那边留的,时间在几个月前。能让市人民医院专门留样的,只有登记在册的识安员工。

最近的只有Y-3,血样就是前几天取的,非常新鲜。

看这些信息,这两类样本明显来自于识安内部的两位员工。研究员小姐冲那几管血打了个寒颤。用这样高的保密等级验血,这事儿还真不能细想。

两组血液静静地躺在架子上,泛出黯淡的红光。惨白的灯光里,无数机器嗡嗡运转,尽职尽责地分析着血中的一切事物。

当晚,符行川正在床上四仰八叉,被李念一个电话套餐给炸醒了。符部长睡眼惺忪地爬起来,迷茫地接通手机

“你现在方便说话吗?”手机另一头,李念哑着嗓子问。

符行川瞧了眼符家的天花板:“你现在方便看看时间吗?无论结果怎么样,事已至此……哈欠……只是检测结果,明天再说,世界也不会毁灭。现在轮到我说你了,小心猝死啊李大教授。”

“……”李念沉默片刻,语气冷硬,“血样的全面解析结果出来了。”

“这样。”

符行川其实并不紧张。

前不久的废楼事件,识安研究所加班加点地还原情况。凶煞之力是“元物”尸块这种事,现在也确定得八九不离十了。

再结合殷刃提供的情报,以及记忆世界里的情况,符行川已然能够断定,凶煞这种东西,本身和元物脱不开关系那只黑狗邪物吸收过量凶煞之力,没有直接炸开,而是出现了类似于厉鬼孕育的现象。

只不过凶煞究竟是“元物尸体中诞生的强悍邪物”,还是“降生失败的元物死胎”,目前还没有定论。毕竟“元物”的情报还是太少,有待研究。

符行川同志情绪稳定。

再夸张的结果,最多就是“大天师钟异是只有理智的凶煞”。百尺竿头再扯一步,“大天师钟异是凶煞之上的存在”。这些天下来,符行川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倒是平时镇静的李念,这回倒一惊一乍起来,可见先前不是他性格的错,是职位使然。

想到这里,符行川更自如了:“醒都醒了,你说吧,我听着。”

听到他这个态度,李念反而沉默了。不知道是否符行川的错觉,他总觉得老搭档的沉默中带着一丝微妙的怜悯。

“血样的全面解析结果出来了,不止是殷刃的。”

十几秒的安静后,李念开了口。

“殷刃拜托我们调查他自己,钟成说在识安和医院检查时都留过血样,我想顺便一起查掉。毕竟你之前说过,那个肉俑也跟进了记忆世界。”

“啊?哦,我怀疑殷刃用了某种手段,用钟成说的残躯制造了邪物。这种做法是古代禁术,伦理上问题挺大。”

符行川挠挠头。

“但考虑到他的身份,还有钟家父母的养老问题,其实事情不算严重……”

所以查钟成说活着时的血样,没有太大的意义。符行川只是想殷刃的结果出来后,顺道跟这位大天师提一嘴这件事。

李念发出两声冷笑。

“先回答你的顾虑,是的,殷刃是凶煞之上的某种东西。他的血肉能骗过普通检查,但瞒不过凶煞专用的实验设备。”

符行川情绪依旧稳定:“嗯嗯。”

凶煞等级还是凶煞之上,反正都打不过。识安就100HP的生命值,对方一刀究竟是999还是999999的伤害,区别没那么大。

“钟成说同理。”李念冷酷地补了句。

“嗯嗯……嗯?!”符行川瞬间清醒。

他缓缓躺回床上,把后脑勺埋进松软的枕头。符行川直楞楞地看着自家天花板,不太确定自己此刻是不是在做梦。

“根据报告,殷刃、钟成说两组血样在细胞层面上都拥有过分稳定的‘凶煞’特征,细胞活性明显优于现存凶煞。”

“两组细胞在凶煞之力的性质上极端接近,但表现相差极大。硬要说的话,像是同一种族的两个特殊个体。”

“钟成说的凶煞之力与细胞在物理层面上融合,内部的力量不会逸散、无法分离,细胞在各种刺激下也较难再生。除了隐藏极深的凶煞之力系统,他的生理特征与普通生物没有任何区别……按照这个结果,他理应无法主动使用任何法术,仅能保留一些特殊本能。”

“殷刃的凶煞之力有点意思,他的身体更像是以术法为支撑构建的。他的血肉有着极强的术法特征,和邪物的血肉很像,能够单独作为玄学相关的力量源。”

符行川没动静。

李念等了会儿,没等到答案,兀自继续:“有意思的是,殷刃的血样有着明显的变化。刚入职,入职几个月,到现在,他细胞中的凶煞特征在快速成熟。而钟成说的血样毫无变化,凶煞特征一直都是成熟的。”

说到这里,李念加重了“一直”的发音。

符行川还是没动静。

李念:“我拨120了。”

符行川:“……你等等。”

他的声音几乎是惊恐的。

“我没理解错的话,”符行川少见地咽了口唾沫,“殷刃和钟成说是同一个种族,而且都是凶煞之上的危险物种。”

“嗯。”

“殷刃拥有强悍的术法能力,我知道……问题是钟成说,你说的‘特殊本能’,包不包括长个头出来?”

“如果外部养分和刺激充足,他的细胞可以完整再生。”李念语气毫无波澜,“但像我说过的,他的确无法使用术法……”

符行川颓然闭眼。

不用猜了,那个所谓的肉俑,十有八.九就是钟成说本人。医院废楼事件中,元物尸块都多到可以玩漂流了,外部养分和刺激管够,钟成说的脑袋可以做到日抛。

怪不得殷刃天天跟那个肉俑黏在一起,符行川悲喜交加。

喜的是大天师的精神还算正常,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变态,将恋人尸块做成邪物并移情。悲的是大天师的恋人是个变态,还是伪装得很完美的那种。

什么有天赋的年轻人,压根就是俩不干人事的混账东西。想到自己曾牺牲假期指导这二位的战斗,符行川又一次心疼了自己的假期。

“总之,情况就是这样。那两个人……”电话那边,李教授还在哑着嗓子讲述。

“李念,你是不是太久没睡了?”符行川凄凉地打断道,“他俩还是搭档,你没看出其中的问题吗?”

“你说。”李念冷静的语调里多了点疲惫。

“科学岗唯一的弱点就是肉.体强度,现在钟成说不缺这个。这回咱们算是组合了最强的盾和最强的矛他俩还搞在了一起。”

一个免疫术法的不死科学岗,一个精通各种术法的凶煞之力核.弹头,很难说哪个更要命。他入职识安,处理的天灾等级相当于飓风洪水级别,结果这一对搭档堪比小行星撞地球,实在超出正常人的处理范畴。

就在符行川沉浸在被两位强者骗身骗心的悲恸中时,李念突然笑出了声。

符行川瞬间起了身鸡皮疙瘩,他的前搭档该不是压力太大疯了吧。

“最强的矛和最强的盾,这不是好事么?”

李念一字一顿地说道。

“符行川,你是不是睡了太久?之前在更升镇,你处理得明明很到位。”

“什么?”

“横竖都是控制不住,那么我们只能做一件事……”

电波彼端,李教授随手摩挲戒指,看向窗外明月。

“……信任他们,支持他们,继续当好‘同伴’。”

接下来,刚好有个绝好的机会。

☆、第182章 多人失踪

沉没会海谷分部。

魏化谦头痛地看着面前的满屋子“产品”, 罕有的面露难色。

那些产品是些色彩低调的护身符,从民族风浓重的木雕、常见的国风挂饰,再到国外风格的“御守”, 样式几乎没有重样。这些小玩意看起来并不昂贵,受众涵盖了男女老少各个群体。

这是他期待已久的画面,可是真到了启动计划的第一步, 魏化谦却举棋不定起来。

一着不慎, 满盘皆输。他的年纪摆在这,万一这次祭祀没成功, 自己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也许今后那群和彼岸牵扯不清的“供应商”还会继续与沉没会合作, 但那也和他魏化谦没关系了。

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更升镇的研究没能正常收尾,钟成说的尸体遗失, 识安那边的情况还未彻底明朗,项江也未能彻底取代符行川的位置。这实在不是一个开启计划的好时机。

“你再犹豫下去,这辈子都没机会了。”

沈陌随手提起一个刺绣精致的锦囊护符, 在魏化谦面前晃了晃。

“等识安追上了沉没会对于‘彼岸’的研究进度,你手里这套牌和废掉没有两样。与其瞻前顾后, 不如直接打出去。只要成了, 你就是纯赚到你本身的能力就是卡戎派系的,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卡戎, 不是你一直以来的目标么?”

“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痛, ‘老前辈’。”

魏化谦面色不善。

沈陌今年六十多岁,仍保持着三十岁上下的样貌。此人大多数时间都泡在彼岸,身体的物理损耗小之又小。魏化谦则不然, 最近几次精细体检, 他的身体已经出现了种种不妙的迹象。

祭祀事成, 于沈陌不过是锦上添花。此番失败,沈陌还能再等个三十年,自然落得轻松。

魏化谦取下沈陌手中的锦囊,语气冷淡:“虽然这些东西里的污染源都是精心调配的,影响不明显,但你还是别乱动为好……你一直催着我早动手,除了猜测以外,到底有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

沈陌抽回手,耸耸肩:“没有。只是我出身识安,了解识安罢了。”

魏化谦注视了沈陌好一会儿。

“……启动祭祀的事,我不会上报给总部。我们各退一步,我先用海谷市进行试点。”

“唉,当断不断。”沈陌摇摇头,走出了房间。

魏化谦目光死死钉住那人的背影,直到沈陌消失在门口。他最终掏出手机,拨通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打给了沉没会在夜行人那边的联系组。

“东西备好了,你们按照老办法散出去,这次做得干净点。时限是一周,一周内,这些小玩意儿必须都找到主人。”

说完,他没打算听电话那边的反应,又紧接着打了第二个。

“喂,是我。仇先生不在?……嗯,乐先生也可以。只是按照约定,我来知会各位一声。”

魏化谦摩挲着手中一个雕刻成卡通兔子的木符,声音冰冷。

“祭祀会在海谷率先开始,还望各位配合。顺利的话,你们期望的‘神降’能够彻底完成。”

……

地面上,一家火锅店包厢里,四个人面面相觑。

锅里的红汤滚得沸腾,空气中满是辣椒与牛油的香味,可惜桌边没有人动筷子。

隔着咕噜咕噜的锅子,方桌两端分别坐着殷刃与钟成说,另一边是乔装打扮的李念与符行川。今天符行川没有穿他惯常的一身长衫耳坠,而是打扮得无比朴素低调。此人连长发都塞进了帽子,加上那张胡子拉碴的苍白脸,符行川同志的气质犹如在逃通缉犯。

“……事情就是这样。”

殷刃余光不断看向盘子里软塌塌的牛羊肉卷,心在滴血。

“既然你们的实验结果出来了,事情好解释了很多。我们俩这边要补充的就那一点我记忆里那只乱七八糟的兔子,以及兔子连着的那片黑海,就是我身边这位。”

钟成说诚恳地点头附和。

“情报共享是很重要的。”前“黑兔子海”礼貌地补充,“毕竟之后我的研究时间有限,还需要识安方面的科研支持。”

李念面无表情地点头,符行川深沉地盯着翻滚的红锅,又扒拉了会儿菜单:“这家店没有兔头啊?可惜了。”

“这次与两位开诚布公,主要是我这边有十万火急的问题。解决了这件事,我非常愿意配合识安做彼岸方面的研究。”

听钟成说语气异常严肃,符行川的目光终于离开了菜单,眉毛跳了跳:“十万火急的问题?”

面前端坐着两只比凶煞还猛的千年大元物,他还真想不出对于这两位,到底什么问题算十万火急其中一只元物,人家可是房子户口都解决过了,剩余阳寿估计也够熬死一百个自己。

十万火急这个词,离这俩混账有点远。

“我必须尽快破掉二十八年前的钟成枫失踪案,我的父母向我许了愿,我也答应了。可他们年事已高,不知道还能等多久。”

说到这里,钟成说垂下眼。

“他们都是相对坚定的科学岗类型,殷刃的治疗术法力量有限。万一他们某天去世了,那个愿望就再也无法完成。元物研究需要较长的时间,我只能先把相关研究往后放。”

符行川:“……活了这么久,我没想过会参加这种层次的话题,两位太给面子了。”

“神”收到了许愿但无法立刻完成的焦虑,他不懂,也不想懂。连沉没会内部都没有这种许愿KPI,符行川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简直就像世界首富在面前烦恼资产配置,符行川掌心有点痒,手渐渐攥成了拳头。

“不过这样倒正好,上次的联合演习赛,上面的讨论结果也下来了。”

但作为沉稳的成年人类,符行川保持住了平静的表情。

“有医院废楼的事件在,李教授争取了下,为海谷分部争取到了获胜奖励每人二百万,外加直升乙级调查组的资格。由于比赛不是正常结束,剩余两组也有每人一百万的慰问金。”

殷刃瞬间觉得这顿火锅更香了,识安两位还是识时务的,难不成这是老祖宗优待?

然而他的笑容还没完全展开,李念接的话茬就让他僵在原地

“乙级调查组,有资格独立调查一些尘封的特殊案件。重点放在钟成枫身上太显眼,不如并案调查二十八年前的神降里,失踪案不止钟成枫一桩。”

敢情是更方便使唤呢,现代人真是不念旧,殷刃眼中的欣慰渐渐变质成委屈。

不过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刚说完要用人家的资源,手短嘴软的大天师只好摊开手掌。

逮住资料后,钟成说与殷刃的脑袋顷刻贴在一起。

资料上有位面相凶恶,浓妆大笑的女性。她看起来更像沉没会的成员,不过资料上明明白白标了识安。

孟怀,上一代紧急事态处理部的“黑印”部长,资历上算是符行川的前辈。

她看上去相当年轻。

“孟怀同样在二十八年前的神降时失踪,她当时年仅二十一岁,刚被提拔为紧急事态处理部的部长。”李念平静地介绍道,“九组可以用这件事作为幌子,调查钟成枫的失踪据我所知,她们失踪时都在同一家养老院附近。”

扫了眼那位笑容灿烂的孟部长,钟成说长叹一声:“我知道了。”

符行川悄悄瞄了李念好几眼,半晌才接过话:“你们有明面上的案子查,老李就能在明面上动用识安的资源。不过你俩还是……咳,低调点。钟成说的事情,暂时别跟九组说透。”

面对两位人形炸.弹,他这话说得有点没底气。

就算有自己的鬼契约束,以殷刃的实力,就算真的毁约也不会损伤太多。要是两位祖宗一个不爽,把海谷市变回千年前的样子也不是不可能。

“知道,识安和沉没会都得防是吧?”殷刃严肃地夹起一筷子肉,“奖金到位了,一切都好说。”

符行川、李念:“……”

李念:“我会和人事谈一下的。”

“感谢两位的理解。”钟成说则郑重其事地低下头,“孟怀女士的案子,我们也会认真调查。”

李念轻轻点头,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动了动。

“行了,赶紧吃吧。”符行川又扫了老搭档一眼,大声转移话题,“再不吃锅底都给烧干了。”

什么符家天才,什么妖魔鬼怪。时至今日,符行川的心态有种诡异的平和。

……也许李念说得对,这两个老家伙贴上识安,未必是一件坏事。

海谷市某处,卢小河正在家里哼着歌炒茄子。

她挣的钱全用来给母亲治疗,外加请护工帮忙,家中仍显得拥挤而贫困。不过比起从前,如今的卢小河脸上不见阴霾。

大天师可是说过,等时机成熟,会帮她治疗母亲。母亲是个会怕鬼拜神的普通人,肯定没问题。

她的妈妈,很快就能脱离病魔了。

只听吱呀一声,卢小河的父亲提着两袋子蔬果进了门。他冲灶台前的卢小河笑了笑,率先去了母亲的房间。

“老婆,你看。”

他从胸口内袋里掏出个精致的锦囊护符。

“我托朋友从一个大师那边求的,说是很灵呢!”

☆、第183章 三人

母亲很喜欢吃茄子。

卢小河还小的时候, 妈妈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茄子烧好胜过肉”。当时母亲烧茄子炒饭的手艺是一绝,软中带韧的茄子拌上吸收汤汁的米饭,口感好得很,滋味也鲜美无比。蒸茄子配上蒜蓉, 吃起来也有滋有味, 母亲管它叫“鸡腿”。

那个时候, 家里的确不富裕。但回想起来, 卢小河丝毫不认为家里穷, 她的童年拮据却无忧无虑。

她喜欢她的家。

所以卢小河拼尽全力念书,一路考到顶尖院校的顶尖专业,希望父母能够在晚年获得同样无忧无虑的日子。

可惜科研路漫漫,她还没有学成,母亲便意外病倒。对于一个身有残疾的研究者来说, 识安是她能合法搞到大量资金的最快方式……如果没有这件事, 自己可能会继续在学校内研究, 然后直接进入一家正儿八经的研究院。

真是造化弄人。

隆隆作响的油烟机声中, 卢小河炒好了茄子:“爸,盛米饭!”

父亲应声进入厨房,父女俩默契地准备好了饭食。卢小河细心地将米饭配好清炒茄子,放入托盘。她用红椒拼了个“V”字,愉快地欣赏了一下,又调了杯葡萄糖水母亲不愿喝白水,只会说苦。

只需加一点葡萄糖,母亲便会愉快地喝下去。

“我去端给妈妈, 再陪她会儿。”卢小河笑着说, “爸, 你可别把菜都吃完了, 给我留点儿。”

“那可说不准。”这会儿,她的父亲已经坐在了餐桌前,皱纹颇多的脸上满是笑意。

卢小河端好托盘,冲父亲扮了个鬼脸,这才用肩膀撞开卧房的门。

母亲的卧室是单独的,为了让她心里畅快,不大的卧室被拾掇得非常宽敞。

室内,桌边摆满了书和游戏机,地面干净,窗边绿植茂盛。正值深秋,窗外叶子带了金红,衬上清澈蓝天,美得像幅画。屋内空气新鲜,只有清新的植物气息,偶尔有鸟鸣在窗外响起。搭上这样的环境,原本老旧的房间也衬得韵味十足。

卢小河踩上地板上跳跃的光斑,笑着招呼:“妈”

下个瞬间,她差点摔了托盘。

床上没有人。

卢小河颤抖着手放下托盘,炒茄子散发出温暖的香气,可这股香气只让她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她的视线在室内快速扫视,试图找到一点母亲的踪迹。

床单和枕头上还留着人躺过的凹陷痕迹,母亲的拖鞋整整齐齐摆在床边。窗户开了一掌宽的缝,根本不可能过人。且不说她的母亲虚弱到难以自主移动,这间卧室没有厕所,但放了便盆。母亲根本没有突然离开的必要。

卧室门是卧室唯一的正常出口,正对客厅……刚才她和父亲都在客厅,卧室门虚掩,动都没动过。

卢小河遍体发寒,那一刻,她的思维近乎停滞。

怎么会?

她想招呼父亲,喉咙却出不了声。卢小河踉踉跄跄冲去衣柜前,打开柜门,几乎是绝望地翻看。

衣柜、床底、窗帘后面。

她多希望母亲突然从哪个地方晃出来,笑着说,吓到你们了吧。就算是个恶劣的玩笑也好……千万请是个恶劣的玩笑。

可是房间里没有人。

卢小河瘫坐床边,被褥和枕头上还有母亲的味道。她强忍慌乱的泪水,哆哆嗦嗦掏出手机,拨通了殷刃的电话。

“喂,小殷。”

她下意识用她最熟悉的称呼求助,哪怕她知道电话彼端的人立于玄学界顶端。

“我找不到我妈了。”她哽咽了一声,“……我找不到我妈了。”

一向冷静的后方指挥,这次到底没能忍住眼泪。

……

半个小时过去,殷刃和钟成说已然站在了卢小河家。托盘里的炒茄子已经变得冰冷,一边的警察来来去去,正进行例行调查。

自从找回钟成说,殷刃的面色从未这样难看过。

他在明亮的卧室里一圈圈转着,目光无比专注。钟成说则看向眼眶通红的卢小河,他犹豫了几秒,还是勇敢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我们会找到她的。”他说,“你一定很担心,我能理解。”

正如他被困在地下尸库时,“再也无法知道殷刃的情况”的那份恐惧。每当回忆起那种感觉,钟成说都会觉得胸口塞满酸苦的泥土。

卢小河吸吸鼻子,勉强地笑了笑:“就冲你这句话,我信你是真的肉俑了。”

钟成说:“……”

钟成说决定转移话题:“涉及识安员工,识安会直接介入这桩案子,无需警方的联络人审查。殷刃已经和上面反映过了,调查组今天就会正式开始调查。”

卢小河脸上的恍惚瞬间没了七分,她像是猛然从睡梦中惊醒:“我要参与!”

说完,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面色一点点落寞下去:“但是和识安人员直接相关的失踪案,只有乙级调查组有调查权限……”

“咱们九组是乙级了。”

殷刃终于探查完了整个房间,语气少见的严肃。

“而且这一回,这桩案子会拥有更高等级的识安后备支持小河姐,这个房间内有浅淡的凶煞之力痕迹,气息还很新鲜。”

“不可能!”卢小河立刻反驳,“我妈屋子里的东西很久没动过了,她最近也没买新东西。绝对”

说到一半,她的脸上突然露出几丝狰狞。殷刃还没开口,就看到卢小河冲出卧室,扑向她的父亲。

她一把攥住父亲的前襟:“爸,你之前说托朋友求了什么?!把你装它用的衣服或者包拿来,快!”

事情就发生在不久前,卢父的衣服就在客厅里。不出几分钟,殷刃就得到了答案。

“就是你说的那个‘锦囊护符’,错不了。”他拨拉着卢小河父亲的外套口袋,面色凝重。“很淡的凶煞之力味道,近距离接触的话能够污染人,但不至于触发识安的警报。”

卢父双手攥住自己的头发,表情一半茫然一半痛苦。作为一个没接触过玄学相关的普通人,他对这些东西没太有了解,但能够隐隐察觉到责任所在。

“是我的错。”他喃喃地说,嘴唇干瘪枯瘦,抿得紧紧的,“闺女明明就是干这个的,我还乱带东西回家。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闺女,你怪我吧。”

卢小河只是看向桌上凉了的饭食,她没吭声,脸绷得没什么表情。她似乎想要停住哭泣,可是不得不用手背一遍遍擦掉泪水。

“我……我也应该提前跟你们多说……”她的声音干哑,音量小到听不清,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

“是这样的,卢先生。”

殷刃直接打断了卢小河的喃喃自语,他诚恳地看向卢父。

“我是小河姐在识安的同事。之前她帮了我大忙,我和她约好,帮她看看她妈妈的病我家有些祖传偏方,非常灵验。”

殷刃的语气认真而平和,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这会儿他脸上没有平日的轻松,有几分像传言中的那位大天师。

“后来我因为私事一直耽搁,如果我早点履行承诺,尊夫人不会遭遇这样的事情。我会负起责任,绝对把她找回来。”

殷刃加重了“绝对”这个词的发音,卢小河目光复杂地望向他。

“你……”

“我该为这件事负责,我会为这件事负责。”殷刃斩钉截铁地表示。

卢父脸上的痛苦淡了些,他手指紧紧抓着膝盖,用力

点点头。

……

当天下午,识安集团,特调九组办公室。

九组得到了“联赛胜利嘉奖”这件事,消息不如设备来得快。不过这回卢小河有些分心,这些亮闪闪的新设备也没能让她露出笑容。

更大的屏幕墙上,清晰地投放着密密麻麻的资料,遮盖了全部的空间。比起调查钟成说那时,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尽管是休息日,室内不见一点加班的颓废。葛听听肃穆地坐在工位上,就连黄今的表情都很认真,他抱着双臂,脸色谈不上好看。

“……这是我们晋升乙级的第一个任务,多人失踪案。我们一直很擅长这种,对吧?”

卢小河尝试着像从前那样炒热气氛,语气却嘶哑到让人难受。

“这些案子的共同点非常明显,失踪者都是女性,且在失踪前都接触了一定量凶煞之力污染源。失踪现场凶煞之力的数据特征高度相似,除此之外,她们没有太多共同点。”

她沉重地敲着键盘,三份资料简介应声放大

【孟怀,女,失踪时21岁,任识安前任紧急事态处理部部长,准鬼将。优秀修行者。】

【钟成枫,女,失踪时26岁,任海谷市公安局刑事侦查支队刑警。偏科学岗性质。】

【何欢,女,失踪时54岁,无职。识安员工卢小河之母。无明显偏向。】

“这是我们要合并调查的三起案件,我们的任务是弄清这些案件发生的根本原因……”

卢小河语气停了停。

“以及找到失踪者的下落。”

☆、第184章 占卜

“孟怀与钟成枫失踪于20xx年7月15日, 失踪地点在夕照区的爱心敬老院附近。神降大规模发生后,爱心敬老院是凶煞之力污染较为严重的地点之一。”

卢小河调出几张陈旧的照片。照片上的养老院造型普通, 绿化一般, 一眼看过去让人没什么印象。

“据在场的识安人员称,神降下邪物横行,一群怨篓袭击了养老院。腿脚不便的老人们都扒在窗边呼救。孟怀第一时间前去驱逐怨篓, 刑警钟成枫刚巧在附近执行任务,见状也跟着冲进去帮忙……”

殷刃细细着屏幕上的文字。尘封二十八年的失踪案, 对于当时的记载只有寥寥数笔。

区区一群怨篓, 对于当时的孟怀来说简直小菜一碟,总共用不了五分钟。她的科学岗搭档忙于在外部指挥, 没有跟进去。

然而孟怀没有回来。

没有奇特的异象或者响声, 没有术法或煞气的波动。一切都很简单, 只有通讯突然断开,频道里只剩沙沙声响。

发现孟怀失联,识安员工们不过两分钟就冲进了爱心敬老院。凶煞之力的污染使得空气分外冰冷浑浊。楼道中肆虐的怨篓还在, 呼救的老人们还在,只有孟怀与那个冲进来见义勇为的女警消失了。

当年神降来得突然, 识安几乎将所有力量都派遣出去应对污染。许多员工因为承受不住污染死去, 或者丧命于被刺激发狂的邪物。失踪的人也不少但所有人都知道,“找不到尸体所以失踪”与“相对安稳的环境中原地蒸发”完完全全是两回事。

那日海谷市爆炸连连, 火光纷纷, 精神失常的暴徒满地乱跑。大众视野里, 孟怀与钟成枫的失踪被归为“死无全尸”。

但识安内部很清楚, 事情并非如此。

“当年她们失踪地带的煞气痕迹特征, 与何欢失踪现场高度一致。不过考虑到时间跨度, 我建议将孟怀与钟成枫的失踪并为‘养老院失踪案’, 何欢失踪一事单独调查。何欢的失踪案涉及一个被污染的锦囊护符,这与养老院失踪案特征不符。并且何欢她……她的失踪还没有过黄金期,仍有生还可能。”

卢小河抓起桌边的水杯,强迫自己咽了口水。

“养老院失踪案,我这边会协调识安整理更多资料。你们……不,请你们调查何欢失踪的案件。”

……

“让小河姐一个人待着没关系吗?”葛听听戴着一副卡通小狗面具,AI语音中都透出些担忧。

“那是她的选择,咱们别烦她比较好。”黄今瞧向地面,他只在脑袋上套了个戳了俩洞的纸袋。

殷刃和钟成说的肉俑走在两人前面,在石板路上踏出哒哒脚步声。两侧的老屋张着黑洞般的门窗,青红灯笼在门槛边闪闪烁烁。

四人俨然走在鬼市长街。

只是在记忆世界见到了殷村的覆灭,此刻众人再看那散发朦胧光辉的青红灯笼,目光免不了带上几分复杂神色。

当年用以向大天师许下不同愿景的灯笼,如今吸饱了烟火气,变成了玄学界津津乐道的有趣风俗。而大天师本人正走在前方,目不斜视,一只手还紧紧牵着死去男友的替身。

……这场面让人一时难以评价,黄今从两人交握的十指上移开目光。

殷刃另一只手紧紧捏着手机,手机坠上的彩色小球活泼得晃来晃去,不时发出噗叽轻响。现在黄今算是知道那玩意儿是什么了

他认得出黄粱,又恨不得忘掉。眼前一切荒唐得像个梦,黄今腹诽。

嗯,如果那个替身上不是翻滚着“这样牵手感觉很好”的想法,画面的荒唐程度说不定还能降点儿。问题是从记忆世界离开后,符行川也没明说这个肉俑是个什么东西。

既然大佬不吭声,黄今决定好好当一个死人,以不得罪那只大天师牌邪物为己任。

不过最近,他越来越容易忘记“那个殷刃是大天师钟异”这一点了,完全没法产生危机感,着实有点奇怪。黄今甩甩头,逼迫自己转移注意力。

此时此地,识安内部的荒唐案件宛如梦境。鬼市热闹依旧,一派和平景象。

只是他们此行的目的谈不上和平。

殷刃坚定地穿过一条条街巷,只在卖糖炒栗子和烤红薯的摊位前踌躇片刻。考虑到小河妈妈的事情在前,他终究是没做任何多余的事情。

识安一行人直奔鬼当铺。

奇的是,明明是交易时间,鬼当铺巷子的客人却少了许多。平时摩肩接踵的街道此刻变得稀稀拉拉,四个人毫不费力地抵达门口。

只见两个白底黑字的“当”字前,当铺主人老僵叼着电子烟,对四人正儿八经地做了个揖。它干瘪的皮肉扭出个笑容,身子往旁边一让

当铺门口正放着个小牌子,上面用艳俗的PPT默认模板为底,打印了“热烈欢迎识安特调九组莅临指导”一行字。

殷刃:“……”他的面部肌肉抽了抽。

怪不得鬼当铺的客人所剩无几,老东西搁这阴阳怪气呢。

可惜小河妈妈的事情在前,殷刃没心情逗那只僵尸玩。带着鲜有的沉稳神色,他只是点点头:“我们来了,打扰。”

老僵的目光在殷刃与钟成说之间走了个来回,意味不明地嘿了声。紧接着,它冲殷刃推推金丝眼镜,煞有介事地咳嗽:“具体的事情呢,我听介绍人说了说是我们这里批出去的货,叫普通人失踪啦?”

“说回来,我们这边可是按照规矩做的生意。”它一边说一边摇头,脖子发出有点危险的吱嘎吱嘎声,“跟我来吧,先说好,我这胸口里可开着手机录音呢,到时候可是能作为证据的。”

殷刃没跟他废话,率先走入当铺。

打眼的黑木对联没换,还是那简简单单的“爱恨情仇无新事,悲欢离合有故人”。殷刃的目光在下联上停了几秒,这才转向老僵。

老僵已然寻了个椅子,倚着桌子坐下。它把二郎腿一翘,电子烟悠悠然然吐起来。这只老僵尸看也没看黄今和卢小河,只盯着殷刃。

“有意思,一段日子没见,你小子倒沉稳不少。”

殷刃没理会此尸曲里拐弯的微妙奉承,他只是把锦囊掏出来,朝桌子上一放:“这个是谁提供的,您还记得吗?”

老僵用尖尖的指甲拈起那个锦囊,嗅闻了好一会儿:“哦,我记得,当然记得。这是那种成批货,麻袋混装。卖的人只说是从不同灵匠那里收来的,里头没准能淘到好东西我们这边拍的就是这种不确定性,盲盒听说过不?”

“这种东西由来已久,属于层次很一般的拍品。收购的人会迅速将内容物分三六九等,在鬼市转手售卖。”钟成说小声解释。

一句话说完,见自己成了众人目光焦点。他赶忙摆正态度,语气里都多了几分僵硬:“……根据‘盲盒’关键词查找,玄学数据库里记载如上。”

沐浴在两位队友怀疑的目光中,殷刃坦然伸出手,摸了摸钟成说柔软的头发:“很好。”

两位这才别开眼。

“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

老僵假装没看见那两人的亲密动作。他挺挺胸,意图把胸腔里的录音手机再往前送送。

“我检测过这些东西的凶煞之力含量,都在安全范畴。这种混装的小玩意儿,我们这边不负责内容哈戴这个东西的人死亡也好失踪也罢,我方概不负责。”

“而且锦囊编织手艺颇一般嘛,叉乌量产的风格明显,不值什么钱。你们要想追查来源,我劝你们还是早早死了这条心。行了,我配合完了,诸位大爷可以走了不?”

老僵新闻联播似的播报完一大段,站起身,一副地道的送客姿态。

殷刃没动。

他打了个响指,当铺大门应声关上。随即,他无视老僵,自行跳上拍卖台。

“昨天在这卖的吧。”殷刃客气地问老僵。

“是,那又怎么样?”

“灵匠做出的东西,内里自然有灵,可占卜。”殷刃说,“哪怕灵气纷杂,查不出来源,能走到哪步算哪步吧。”

老僵嗤之以鼻。

鬼当铺当然考虑了灵匠身份的保密相关。不说灵匠本身会做些气息消除之类的工作,凡是过老僵手的灵器,上面都滚泥浆子似的不知滚了多少层无关气息。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活人艺术品”,识安也是费了老大力气才锁定嫌疑人。

对了,上次的案子,这小子也插了一脚,当时没见他这般自信地占卜。这人看起来明明不傻若是鬼当铺连来源占卜灵器来源都防不住,谁又敢在识安眼皮底下卖货?

小年轻就是小年轻,它乐得看殷刃吃亏。

“行啊,您要能占卜到这门外三丈远,我这把老骨头陪您找到底。”看殷刃在台上闭眼施术,老僵适时地“关心”道。

老僵话音刚落,差点被句号噎着。

强悍的煞气扑面而来,殷刃脚下腾起无数道散发红光的黑色细丝。它们顺着地面蔓延、纠集,以殷刃为圆心,朝四面八方辐射。

最终,里面出现明显的一道“痕迹”,此处细丝纠结地比其他地方更紧密,正朝鬼当铺外飞快延伸。

“那边有关联者。”殷刃说。

“你……”老僵愣在原地。

“我年轻人,成长快。”殷刃语速飞快,“刚才的承诺录下来了吧?老僵老板,咱们走一……”

殷刃话还没说完,黑色细丝指向的方向,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第185章 痛快

听闻惨叫, 老僵脸皮一颤,冲得比殷刃本人还快。鬼当铺前面的路也算他的地界,在鬼市闹事本就坏规矩, 在鬼当铺门口闹事, 更是打他的脸。

殷刃收了大部分占卜痕迹, 仅留一条指路的黑线,近乎飞去门外。只见老僵目露红光,口部大张,几乎撕裂整张脸。它带毒的牙齿正压着一个壮汉的脖颈, 而那壮汉满手是血,正痛苦地挣扎他的手臂不自然地折着,断骨刺破皮肤, 血淋淋地支棱在外。

几步外,躺着个五官都生在颅顶的古怪孩童。这会儿他的脖子软软折断, 七窍出血,那张本来长在头顶的脸朝向前方,倒是有几分像是“正常人”了。

那畸形孩童屎尿失禁, 身体僵硬,已然没了气息。他身边似乎没有跟着大人, 鬼当铺剩余的客人各自在原处聚成一堆, 窃窃私语声在灯笼墙间荡来荡去。

殷刃与钟成说对视一眼。

“识安特调九组。”殷刃掏出工卡,亮明身份,随后他随手掐了个诀。只见泥沙升起, 将那人叫花鸡似的糊住,令其动弹不得。

另一边, 钟成说近乎条件反射似的拨打了110。

见识安当即插手, 老僵不得不收回牙齿。他瞧着那壮汉的眼神极近怨毒, 殷刃毫不怀疑,若是识安一行人不在现场,壮汉一事怕是要在物理意义上“内部消化”了。

“敢坏我门前规矩。”直到那壮汉被赶来的识安武装人员捉住,老僵还亮着铜黄色的尖齿,口中喃喃不停。“坏规矩的人,得死……”

它那张撑过了头的嘴巴还没合死,整个头颅仿佛从后脑完全开裂。僵尸脏污的牙齿间扯出细丝黏液,不时有黄绿的气体从它口中喷出。

识安将那人完全压制,老僵却仍然死死瞪着那壮汉,双眼里的红光越来越盛。它没有掩饰自己的杀意与恶意,一眼看去,倒是与没有神智的寻常邪物没有区别了。

“得死,得死,得死……”

钟成说转过黑洞洞的眸子,瞧向低语不停的老僵。老僵还记着这张脸带来的危机感,它尽管状态古怪,却条件反射似的护住胸口。

这一动似乎惊醒了它,老僵当即干咳两声,情态终于正常了一点儿。

杀气与恶意霎时间单薄了不少,钟成说这才收回视线,继续观察那个杀人的壮汉。

“我怎么了我?”

那壮汉被拉离前,颈上青筋胀鼓鼓的,嘴里还不解地咆哮。

“那娃子脸长在脑袋顶上,瞧着让人多不痛快,我只是想给他正过来!你们识安也不能这么办事吧?我这是为了大家舒爽啊,我怎么了我?啊?”

“好心都他妈当成驴肝肺!你们不是自诩好人吗,我干好事,这不得奖励?”

看着那壮汉奋力挣扎的身影,殷刃微微皱眉。

这人能力不怎么高,方才一席话也像是真情实感,就是内容着实缺少条理。除此之外,那壮汉与在场的其他客人几乎没有区别。

另一方面,此人与他的占卜黑线并无关系,身上也没有特殊的术法痕迹。鬼市的确怪人多,难道说只是个普通疯子?这闹事的时机未免也太巧了。

可要这人别有用心,弄死个没什么背景的怪胎,又能有什么好处?

沙啦。

听闻背后声响,殷刃回过头,只见黄今一脸嫌弃,朝后退了两步。

“你怎么了?”葛听听不解。

“思维。”黄今捂住嘴,面色有些发青,“周围的人全在想这事,他们有点恐慌了,思维数量涨得厉害。”

众人看不到的世界,黄今几乎要被狂涨的思维潮水淹没。自己身边走着个会要人命的疯子,任谁都要缓上一缓。哪怕鬼当铺前人不多,这些飞速增殖的恐慌思维还是相当恼人。

殷刃望了会儿壮汉身影消失的方向:“先离远点,调查继续。老僵老板,你说的话还算数吗?”

这老东西,在他占卜时还不忘冷嘲热讽来着,他可记得相当清楚。

“这个嘛……”缓过神的老僵摸摸枯瘦的面颊,“我说‘奉陪您找到底’么,也并不是要随您行动。您看,我这生意要做,您也不是天天用得上我这老骨头不是?”

它又掏出电子烟,扶了扶金边眼镜,和刚才目露凶光的恐怖怪物判若两人。

“我只是和您开个玩笑。”殷刃借坡下驴,“我只有一个问题,您如实回答便好。”

“知无不言。”

嘴巴上这样说着,老僵却刻意调了调姿势,摆出惯常的防备姿态。

“您刚才对那人的杀意,比起平日是否有异?”殷刃问得很直白,“我也是在您面前坏过规矩的人,当时您可没有这样……直接。”

老僵瞧了眼地上的占卜黑线,又瞅了瞅殷刃手机上坠着的黄粱。最终他嘬了口电子烟,悠悠然走去墙角。殷刃心领神会地跟上去,彻底远离了还在讨论情况的人群。

“我这人不喜欢欠人情。这回我据实说了,今后咱们两不相欠,答应你的事也一笔勾销。”

老僵又恢复温文有礼的语气,只是其中没有恳切。他语气拉得极长,字词间的圆滑让人听着有些不舒服。

“其实也没什么,我向来不喜欢坏规矩的人做生意的,谁喜欢那种当面打自己脸的人呀。方才那小子让我门前沾血,我只是热血上头……”

“你没有热血上头的生理条件。”钟成说冲着全身干枯皱缩的僵尸嘀咕道。

老僵:“我只是怒火攻心,就那么一下下没缓过来……”

“你刚才状态异常的时间长达二十三秒。”钟成说继续小声嘀咕。

老僵缓缓扭头:“你们识安的人都在这,我本来就紧张压力大,谁都有失控的时候嘛。说老实话,我刚才真就一瞬间气着了,想着把那人喉管咬开,这心里才痛快。”

“真的,就这么着。我承认,我平时根本没有这样易怒。今天可能是有点失态,各位别往心里去。”

说完,它特地往远离钟成说的方向挪了挪。

尽管情况紧张,殷刃险些笑出声,但他还是忍住了,只是捏了捏钟成说的手。老僵为尸油滑,又在这鬼市混了几百年。就算发现自己状态不对劲,也是极力不愿在识安人员面前直接承认的。

倒是钟成说似乎想要表达什么,爪子在殷刃手心又划又挠。殷刃会意,故意调整了个站位,遮住了黄今和葛听听的视线,又将耳朵送上去。

“……刚才您说,咬死那个男人,心里会痛快?”

听钟成说嘀嘀咕咕完,殷刃提高了声音。

“哎哟喂,您真要抓着这点不放啊?说难听点,尽管我是邪物,我到底没伤着人,你们也没理由查我是不是?”

“不是想追究责任,只是单纯的询问您刚才的情绪,是‘杀了他心里会痛快’?”

老僵拍拍胸脯,确认对话全被录着,这才小声答了声“是”。

葛听听看看老僵,又看看殷刃,貌似意识到了什么。她掏出手机,哒哒哒打下一行记录。

【夜晚调查鬼市,凌晨时分有人在鬼当铺前杀人。鬼当铺主人老僵杀意明显,但未造成明确伤害。】

【他们的动机,好像都和“心里痛快”有关。】

……

黑线的末端,是鬼市主街道上的一个小摊子。摊子的主人,也是个让人头痛的熟人。

“哎哟哎哟,这不是小殷小钟嘛!”彭老狗笑容满面,从门后的黑暗里探出个白发稀疏的脑袋,脖子上的两张收款码卡片随着他的动作晃荡。

那根被夜色遮掩的占卜黑线,正正好好探到此人摊子前。

这一回,彭老狗的摊子前照旧摆着红灯。不过这回他扯了个地摊,上头规规整整摆满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和周围的其他摊子没有太大区别。

葛听听一见和小河妈妈失踪有关的人出现,当场就要冲过去,却被殷刃一只手按住。

殷刃脸上的认真瞬间消失,有那么一瞬,他又变回了刚进识安时那副无忧无虑的松散样子。

“彭爷,别来无恙啊。我们刚好在附近办事,刚才我还跟成说赌,说这摊子一定是您的。”

“好眼力。”彭老狗的老脸和人面疮一起面露笑容,“怎么,不照顾照顾咱的生意?”

说罢,他挺起风干板鸭似的胸脯,朝周围的摊子展露出“识安关系户”的浓烈气场,头上为数不多的发丝都多了几分闪光。

“那肯定照顾,新进的货?”殷刃笑着接腔。

“鬼当铺淘来的,可都是好东西。”彭老狗神神秘秘地说道,“咱们熟人,我不瞒你,潘○园听说过么?散货里可能藏着顶好的珍品,全看眼力和运气。”

殷刃的目光迅速扫过红布上的杂货。

彭老狗的摊子刚摆开不久,红布上的褶子鲜明得很。

殷刃很确定,红布上九成多的货物都来自于拼○多,底下标价贵得离谱,和“建筑工挖出工地文物”差不多的套路。一成约莫是真的灵器,质量令人担忧他们身后,黄今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占卜黑线末端,直指一样东西。

那是个雕刻粗糙的卡通兔子木符。这种形象本该显得笨拙温暖,可那兔子黑溜溜的眼睛反射出黯淡的光,一丝阴冷邪异的气息在木符上静静盘绕。

凶煞之力的气息,很淡,与锦囊护符上的非常类似。

殷刃随手拿起兔子木符,无视底下668元的标价:“64块8,卖不卖?我对象喜欢这种东西,就当逗他开心。”

彭老狗瞬间露出被揍了一拳似的表情。半晌,他咳嗽两声:“骨折价,喜欢就拿着吧。”

“唉,这几天不安生。鬼当铺那边刚出人命,工作量又得加了。”

殷刃状似随意地装好木符,用闲聊似的口气说道。

“哈哈,我瞧见啦!”

彭老狗又笑起来,这回他的笑容灿烂得过分。那张缺牙嘴巴咧得大大的,内里一片黑暗。

“那家伙掐死小孩儿的时候,我就在现场呢。可惜挤得远没看清。你是不知道,鬼市好久没出过这种事了。”

“但你别说,偶尔来个这种事情,还挺刺激。”

他笑着说道。

“真痛快。”

☆、第186章 猛兽同笼

“兔子木符明天下午再送到识安。”

到家的下一秒, 殷刃便第一时间飞扑向沙发。尽管鬼王大人已经把自己的窝彻底挪到了钟成说床上,却斩不断他对于沙发的深沉眷恋。

“小河妈妈的案子,我还想琢磨一会儿, 你先睡呗?我趁机吃点宵夜。”

殷刃嘴上说着, 手指早已在手机上划过了十来家外卖店。

钟成说洗完澡出来的时候,殷刃已经在沙发上打造了个临时窝。他一手拎着兔子木符,一手在平板电脑上写写画画。那头黑发蜿蜒到地面,发丝末端的半透明翅膀烦躁地蹦。

殷刃眉头紧锁, 认真到完全不像平日的模样。

发觉钟成说在不远处驻足凝视,殷刃眉头刹那间松开。他眉眼弯起,一个格外柔软的翅膀团钻进了钟成说的怀抱。

“几点了, 快睡。”翅膀团在钟成说怀里挤来挤去。

“玄学研究方面,我的确帮不上忙。”钟成说抱紧那个抱枕大小的翅膀团, “你记得早睡。”

“门带上啊,我一会儿可能会弄出动静!”殷刃冲钟成说挥挥手。

钟成说待在门缝后, 一点点匀速关上门。客厅里的灯光化为一束橘黄的线, 在他的脸上逐渐变窄。终于,卧室门彻底合上, 最后一丝光也消失了。

钟成说抱着“藕断丝连”的翅膀团,乖乖躺到自己那边。殷刃的被窝就在旁边, 照常散发出独属于殷刃的好闻味道。

钟成说把脸埋进暖乎乎的翅膀团,长长呼了一口气。

洗过澡, 吹过头发,睡衣干净, 睡帽位置绝佳。被子柔软, 床单被套都是干净的, 还带有阳光晒过的味道。室温声音恰到好处, 他很快就能睡着……才怪。

殷刃不在,床垫的状态完全不同。那份重量的缺失让他心静不下来殷刃还没睡,这跟丝线就在他心里不上不下地绷着,让人安不下心。

钟成说埋了会儿翅膀团,他默然起身,又缓缓打开房门。

“吱呀!”

……他都快忘记这个破门声响有多大了!

钟成说努力放轻动作,伴随着恐怖片特有的缓慢开门声,钟成说缓慢地伸出脑袋。

客厅照明温暖,深秋凉风吹着窗帘轻轻摆动。落地窗外是璀璨夜色,警笛特有的尖锐鸣声从远处传来。

平板上画满钟成说所不熟悉的文字,兔子木符快被此人盘出包浆。殷刃半缩在沙发里,姿势随意,往日的懒散化为某种古韵。

钟成说目不转睛地看着,胸口莫名多了股暖洋洋的舒爽。

“诶,你怎么还没睡。”殷刃嘴里叼着鱿鱼丝,惊异扭头,“口渴还是?我刚在微波炉里热了杯牛奶,你先喝吧。”

“狗东西。”钟成说清清嗓子,“我刚才有些想法,需要用它验证。”

“噢噢噢,拿去。”殷刃爽快地一抛手机,“解锁密码你生日,你随便玩……真不喝点热牛奶?”

“喝。”钟成说严肃地挤出门,一只胳膊不忘随身禁锢翅膀团。

卧室门再次关上后,钟成说拧开台灯,索性在卧室桌前坐下。热牛奶盛在陶瓷杯里,散发出淡而暖和的香气。

狗东西在台灯下沉默,充当挂饰的黄粱正“噗呼呼”地打着盹。钟成说又拿出殷刃送的仓鼠吊坠,放在狗东西旁边。

现在他只有属于阎王的备用手机,无法登录和钟成说有关的任何账号。父母的联系,识安估计在以他自己谋划的“死后方案”执行,自动应答。

只有这个小小的仓鼠吊坠回到了他的手里,可与它配对的那只已然粉身碎骨。

钟成说戳了戳那只小仓鼠,他思考几分钟,打开殷刃的手机,目的明确地点进“棺钉”。

【殷刃:你们年纪比较长,还结过婚,我有事想请教@胡桃 @陆谈飞】

【陆谈飞:请讲】

【胡桃:你今天说话的口气怎么怪怪的】

【胡桃:反正不是工作的事情就行,最近咱们小殷长大了啊,都知道不依靠姐姐了,请务必继续保持~】听口气,这只厉鬼八成不在附近了。

钟成说指尖在键盘上停下片刻,决定借坡下驴。

【殷刃:之前我们的定情信物坏了,我想要补上新的,两位有没有什么相关经验?】

【胡桃:……呵呵。】

【殷刃:相关经验?】

【陆谈飞:可以买两支高档些的钢笔。】

老爷子答得规规矩矩,可钟成说考虑了会儿殷刃的个性那家伙向来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带了笔势必要带本子。此人可能八百年都用不上。这个回答,比起殷刃更适合自己。

【胡桃:之前的是什么,再弄个新的不就行了?】

钟成说看向那只孤零零的仓鼠,仓鼠两只黑豆眼闪着柔和的反光。

【殷刃:严格来说不合适,仓鼠是独居生物。】

【胡桃:你跟我讲科学?该不会是说的那对仓鼠挂坠吧,那连真仓鼠都不是啊!】

【殷刃:不合适。】

钟成说坚持己见。

仓鼠的领地意识较强,除了发情期短暂允许异性接近,仓鼠非常排斥同类进入领地。若是长期共处,强势的一方甚至可能把弱者杀死吃掉。先前他的确不在意,但现在就是不想在用这种象征不恰当的“定情信物”。

等等,生物族类的自身特征……强势与弱势……

钟成说无视了还在掰扯爱情经验的胡桃小姐,直接退出棺钉,唤醒了Siren。在档案馆时,这玩意儿还跟殷刃谈条件,说想吃“弱者”来着。

【关于你的记忆,殷刃跟我说过。我有一个问题你们似乎能够以情绪作为能量来源,又为什么要吞噬其他元物?】

【因为饥饿。】

面对两只来历不明的大元物,狗东西恨不得夹起不存在的尾巴。

【比如我。我的族群喜欢进食“不安”情绪,“不安”里有“担忧”的成分。那么我们也能捕食“担忧”为食的族群,利用它们体内的“担忧”,间接填饱肚子。】

钟成说凝视着那行灰白的字。

不安、羞耻、担忧……这些细微的情绪,都是由无数基本情绪混合而成,类似于三原色组成的缤纷色彩。

这么一想,若是元物族群对应的情绪越简单、越原始,它在此世的能量来源越多,彼岸的“弱者食谱”也越广……换句话说,这类元物越靠近元物食物链顶端。

他思考了会儿:【二十八年前,你见识过仇先生的元物本体。他所属的族群,在彼岸数量很多吗?】

【不,我就听说过那一只,它代表‘厌恶’。】狗东西身处低电量模式,哆哆嗦嗦地答道。【我取得过相关信息,传说只有它死了,新的‘厌恶’才可能诞生。】

【毕竟它实在太强,一只还能靠情绪吃饱肚子,要是多一只,我们都会被它吃光。】

钟成说沉默不语,手边的热牛奶悄悄凉透,表面结出一层奶皮。

他们或许把元物想得太过复杂,如果只是把元物算作一种特殊生物,现有的现象也不是不能解释。

食物链顶端的捕食者,就像猛虎。

……它们能够明确辨析出,属于同类的特殊味道。正如他能嗅到殷刃身上的特殊气息。

只要存在,就会压抑同类出现的“唯一一只”生物,如同蜂王。

……它们存在本身便会压抑同类出现,一旦相遇便是生死之争,除非一方已经奄

奄一息。这种排斥感与危机感,怕是刻进了它们的本能。

正如他们每一次触碰,肌肤之间总会滚过一阵战栗。

根据识安的化验报告,他与殷刃是同类。如今看来,他们兴许是彼此世间唯一的同类某种位于食物链高层,彼此相斥的猛兽。

自己融入了人类的身体,“消失”于世间。殷刃才会作为幼崽诞生于世……怪不得当初他团着殷刃的尸骨入眠,尸骨始终毫无动静。

不过是他这个“蜂王”还存在,殷刃的成长被抑制了。

钟成说沉下视线,软乎乎的翅膀团被他搁在胸腹处,柔软的小翅膀唰啦啦摇动。他将那团翅膀放在桌子上,翅膀团自行摊开一点点,又显出几分懒散。

一山不容二虎,王不见王。千年前的人类都明白这个道理。

换做千年前没有思维的自己,肯定会凭本能与殷刃厮杀。时至今日……外头有数以亿计的人类天天早起工作,违反生物本能这种事情,钟成说早已见怪不怪。

他双手捧起牛奶杯,小口啜着牛奶,决定继续研究当下最重要的问题。

【我知道了。】喝光牛奶,钟成说板着脸打字,【帮我调一下殷刃的○宝购物车,我需要一些参考。】

凌晨三点,殷刃伸了个懒腰,收好了那个兔子木符。

他踮着脚回到卧室,不忘事先给门轴放个静音术法。卧室里没有灯,钟成说在被子里团成个鼓包,像是睡着了。

鬼王大人几乎调配了全身每一处肌肉,力争像朵云彩那样轻轻溜回被窝。谁想殷刃十八般武艺齐上阵,终于无声挨上枕头的那一刻

钟成说利落翻身,黑眸子紧紧锁在殷刃身上,迅速往殷刃的方向挪了挪。

“……把你吵醒了?”

“一直没睡。”

“所以你刚才就静静看我在那全力消声?!”殷刃的笑容僵在嘴角,连带着钟成说怀里的翅膀团都炸了炸。

“因为很有意思,我没见过。”钟成说拢了拢被子,实事求是。

“行,你行……算了早点睡吧,都几点了。小心睡眠不足。”殷刃弹了弹钟成说睡帽上的绒球。

“……殷刃。”

“嗯?”

“我现在还是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假设我会对你的生存造成威胁,你会怎么想?”钟成说又把被子拉了拉,只剩一双严肃的眼睛留在外面。

“嗯没想法。”鬼王大人也钻进被窝,“我知道你不会短短百年便死掉,就足够了。至于其他的,出事的时候再说呗。怎么,你要跟我为梦中的五百万吵一架吗?”

“可要是五百万是真的呢?”

“那就一人二百五呗。”殷刃噗嗤一笑,“车到山前必有路,没路的话就此停下也挺好。反正我们有现在,未来的事情就推给未来的我们算了。”

他的手伸出被子,拍拍钟成说。

钟成说也伸出胳膊,握紧殷刃的手:“我明白了。”

“唉,真有五百万该多好。”殷刃嘀咕了两声,像以往那样凑上前来,抵着钟成说的额头睡。钟成说却没有立刻闭眼,他端详着黑暗中的恋人,目光柔和了些许。

果然,殷刃也不在乎。

猛兽同笼,也许真的会争个你死我活。但他们不是野兽,而是……某种意义上的“人”。

他还是继续想想定情信物该怎么办吧,明天还要去爸妈家提点水果,可以顺便问问爸妈……

纷杂的日常思绪中,钟成说很快便沉沉入睡。

……

海谷市中心。

“我以为效果会更明显。结果你们折腾一天,就是几桩失踪案,几状伤人案。”

沈陌坐在楼顶边缘,听着楼下刺耳的

警笛声。

“二十八年前,那景象跟末日降临似的,架势可比这个大多了,你们的合作不太上心啊。”

他的背后,正站着一身玄青大褂,打扮如同相声演员的乐先生。乐先生还是苦着那张瘦脱相的脸,回给沈陌一片沉默。

“怎么不吭声?联系不上仇先生也不是我们的问题……说难听点,那些污染源本该按照仇先生的力量特征改。现在临时弄成了你的,兄弟,该不会是你不行吧?”

“仇先生自身战力一般,但他的确擅长激起纷争,我也不想接着活计呀。”乐先生终于唉声叹气地开了口,“不过呢小伙子,你刚才的话,也不太对。”

“哦?”

“猛然爆发的灾难,结束就结束了,这些人很快就会忘掉。”乐先生还是那副苦兮兮的平淡口吻,“要想弄点长期效果,还是要从小事开始……”

“无业男子在高峰期地铁刺伤素不相识的女白领。”

“收废品的老人被几个学生虐待致死。”

“未知嫌犯在商业中心的冰淇淋机里下毒。”

乐先生掰着手指数,虚弱的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要我说,那几桩伤人案效果好得不得了,作为开始真的……非常合适。”

☆、第187章 曾经

夜色深沉, 识安大厦灯火通明。

李念坐在自己的位置前,捏了捏鼻梁。项江坐在他的对面,沉默地玩着手机。

李念对这人的状态并不陌生自从项江成为紧急事态处理部的部长, 他们两人再未合作出过任务。哪怕在医院废楼下发现沉没会的分部,他们也没有真正意义上地“战场协作”。

从更升镇回来后,李念一直让郝文策盯着项江的通讯。遗憾的是,此人的通讯记录也完全查不出问题。

要不是符行川坚称直觉此人要找麻烦, 李念本人都快放弃了。

项江的工作状态非常奇妙。此人除了完全不主动,对日常工作的处理挑不出错,甚至处理得很干净利落。但若说此人愿意主动发现端倪, 像符行川那样尽心工作, 也远远谈不上。

就像一台没有个人情感的机器。

比如此刻, 李念加班到凌晨两点多, 这人也就陪他一起待着。电脑碰都不碰,只是埋头打游戏。

“今天的报告看过了吗?”李念主动开口。

“凶煞之力轻微污染的案件多了5.7%,有人刻意散播污染物。根据各个调查组反应, 污染源都是些带有好兆头的小物件,按照规定不至于启用乙级以上的调查组。”项江盯着手机回答,眼珠动都没动。

不过说到“按照规定”的时候,他留了个微妙的停顿。

李念唔了一声。

按照识安的明文规定,这个程度的污染确实不至于出动甲级调查组,除非高层主动申请。换做以前, 符行川会一个箭步拉他共同走申请, 把这个微妙的疑点彻底按死。不过看项江的反应, 提前申请强者介入怕是有点麻烦。

有时候, 一个照章办事、挑不出错的消极人员, 反而比刻意搞破坏的恶人更难应付。

……不过现在来看, 真是求之不得。

想到暗地里已经接手案件的某殷姓强者,李念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动。

“最近我们端了沉没会的据点,他们应当会想办法惹事报复。时机敏感,九组稚嫩,我多派两支乙级调查组去其他区域调查。”李念轻飘飘地说道,“邮件发你了,回一下。”

项江这才抬起头,看了李念一眼。他终究没吭声,在邮件申请后附了个“同意”。

李念也不理会他,李教授借着夜色翻开书本,垂下眼。

安静的气氛持续了不足三分钟,项江的手机一阵震动。他面无表情地接通电话:“周局长您好。”

是市公安局周局长,李念继续翻书,屏气聆听。

“市内小型冲突和伤害案件频发?嗯,我们这边是查出了有人散布有害物品。不,不算危险,我们能够处理。”

项江用公事公办的口气回应道。

“抱歉周局长,根据我方综合判断,事态还没到需要识安插手的严重地步。舆论方面的事情,我们爱莫能助。”

说完,项江直接挂了电话。

“我先走了。”李念合上书本,站起身,“你也早点回去。”

项江点点头,没有动弹的意思。随着门扉合上,他继续坐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内,半阖着眼打一款光效浮夸的手机游戏。

在李念看不见的世界里,项江的双胞胎兄弟项海正趴在项江身后。漆黑的眼洞微微朝下,直直看向色彩缤纷的手机屏幕。

……

凌晨时分,李念将车停在一个老旧的小区前。

空空如也的门卫室外,入口处写了“青竹嘉园”四个字。

青竹嘉园位于老城区,户型只有五层小楼,整个都是上个世纪的风格,还住在这里的也大多是老人。楼房上的涂料斑驳开裂,宛如老人皴裂枯皱的手背。楼房周围树木枯死,

花坛里杂草横生。臭水沟没了盖子,散发出闷人的怪味。

凌晨时分,所有窗户都是暗下来的。从小区门口看去,一栋栋紧凑的楼房,像极了一座座厚重的墓碑。

在家门口停下后,李念没有第一时间掏出钥匙。

他转过身,望向自家对门。

“我回来了。”他说。

楼道陈旧,水泥地面上满是尘土,倒有几分像未完工的毛坯。闪闪烁烁的灯光下,自家对门的防盗门虚掩,内里一片黑暗。

防盗门上画着无数划痕,墙上也满是涂鸦,字迹与画风都无疑出于小孩子之手。门上还有些未处理干净的粘贴痕迹,符咒的黄纸残余清晰可见。

只是它们都被时光涂了层灰暗色彩。

李念静静地站在原处,一身正装与此处格格不入。接近一分钟后,李教授才转过身。拿钥匙开门一气呵成,客厅灯光亮起,李念步入自己的住所。

李念家里与外界几乎不是一个世界。这间屋子小归小,装修风格却显得冷硬大气,审美极佳,家具和硬装都用了上档次的材料。要是在这间房子里拍几张照,拿出去说是大都市的高档公寓,估计都要骗过不少人。

“你可算是回来了,怎么样?”

见李念到家,符行川一骨碌从李念的沙发上爬起来。

客厅的茶几上,保温砂锅盛好了清淡的炖菜,菜品尚且温热。砂锅旁边躺着一只沾着米粒的空碗,某人显然早就吃过。

“不怎么样,项江还是只会照章处理。这件事还得看九组,你接下来全力协助他们就好。”李念脱下外套,给自己盛了碗饭。“你那边?”

“保证没被任何人发现。”符行川敬了个礼。

“你没必要亲自来,被沉没会发现的话,风险太高。”

“有一件事,我需要向你当面问清楚。”符行川的语气不自觉严肃起来,“你让他们查孟怀的案子,用的借口是打幌子。李念,你到底怎么想的?”

李念的筷子停了下来。

“是打幌子。当年失踪者那么多,单独查钟成枫这个无关人士,实在不算自然。”李念放下筷子,语气平淡。“现在正好也有失踪案,到底要不要并案,轻重缓急怎么分,卢小河有数。”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符行川双手交叉,收了脸上所有的笑意。

“怎么,今天这么严格?”

“无论是不是打幌子,只要你把这个案子塞进去,殷刃他们就会去综合考虑。比起孟部长,养老院当时还失踪了两位老人。比起孟部长,他们的情况和钟成枫更为贴近。”

李念沉吟片刻,再次拿起筷子。

“孟怀的失踪,是一份很有参照价值的情报。状况未明,比起性质相近的失踪者,这种偏差较大的案例更能说明问题……这是我逻辑上的判断。”

李念往自己碗里夹了块豆腐,语气不紧不慢。

“但你要问我,这个决定中是否带有私情。如果我说‘是’,你又要怎么做呢?放弃与我合作,还是向识安反应情况。”

符行川目光复杂。

“麻烦啊,所以我才说,我不擅长应付科学岗。”

半晌,符行川也夹了块豆腐吃。

“你们全都一个样子,带着目的而来,完成目的就走。最底层的员工是这样,哪怕到了你这个级别……唉。”

“既然得到答案也没有意义,你没必要问我。”李念的话语让人听不出情绪。

“谁说的?”

符行川又抢了砂锅里的一块豆腐。

“你要是放下了,我就全力辅助咱们的大天师。你要是没放下……我做不到殷刃的程度,但也会多帮你留心进展。事到如今,我可不想让识安最坚定的

盟友分心。”

李念沉默了片刻:“冰箱里有啤酒,你自己拿去。”

“看不出来啊你小子,我跟你搭档这么久,都不知道你还会喝酒。什么时候学的?”

“我知道你早晚会来。”李念答非所问。

符行川噗呲一声打开啤酒瓶的时候,李念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他端着碗吃下最后一片白菜,手指上的戒指反射出一点细细的光。

符行川下意识望向客厅门的方向。

他是见过孟怀的。

二十多年前,他正在识安海谷分部的甲级调查组工作。那个时候孟怀在评选紧急事态处理部的部长,比他大个两三岁。

当年符行川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又被传为符家的一代天才。猛然见着更被认可的人,他对这位打扮离经叛道的姐姐颇有几分不服气。

但与外表的夸张不同,孟怀非常活泼且健谈。符行川还没来得及展露自己独属于年轻人的别扭,孟怀自己凑上来了。

“小符,听说你也是驭鬼师和役尸人一起练的?厉害啊!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役尸的法术一直都上不了手。现在也是,我晋升鬼将的考核,一直都是役尸人那边不行……怎么样,有没有兴趣交流交流?”

她的语气分外爽朗,让人很难拒绝。

彼时符行川也不过是个不到二十的青少年,格外吃这套“平等”的对话方式。一来二去,他反而不好意思在孟怀面前表达“不服气”了

几次交流下来,他发现孟怀役尸术法欠缺是真的,但比他强上不少也是真的。每次真从自己这里学到东西,孟怀是真会真心实意地道谢。更多的时候,都是孟怀在隐晦地提点他,让他在役尸一派上少走弯路。

那姑娘当真一点架子都没有。

比起当时识安分配给他的指导人沈陌,孟怀更像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长辈。彻底解开心结后,符行川当面问过孟怀,当时为什么要顾虑并非下属的自己,孟怀只是笑了笑。

“因为你很有天分,比我当初有天分多了。而且你性子不错,总有一天会成为个负责的大佬。还有嘛……”

“还有?”

“我家对门也有个小我一点的弟弟,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我去他家吃了十几年的饭,你们这个年纪的男孩介意什么,我还不知道?”

“哪个家族的人?”符行川顿时警惕能和孟怀这种天才从小到大认识的,肯定也差不到哪里去。

孟怀大笑,抓了抓挑染的头发:“嗨,人家就不信这个。”

两人交流多,从孟怀口中,符行川多多少少认识了那位神秘的“对门弟弟”,也大概知道了孟怀的情况。

孟怀父母都是夜行人,死于一场灰色交易。孟怀四五岁就成了孤儿,与有点痴呆的外公住在一起。他们的对门住着两位教师,家里有位比孟怀小两岁的儿子。

兴许是看不得孩子的同龄人受苦,加上家庭宽裕,两位教师索性开始照顾自己这家可怜邻居,每天送送吃食

“小李其实看不太上我们家这种‘装神弄鬼’的祖业。”孟怀曾这么说,“我猜他将来也会当个教授之类的,他规矩得要命。一开始我去他们家吃饭,他都要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不出来。”

“我高中毕业后就来了识安,还因为这个跟他吵了一架呢。那小子连识安都不认,肯定觉得不读大学得判刑。还说我天天搞些封建迷信的勾当,早晚会吃亏。”

说实话,符行川一听是那位弟弟个“无趣的普通人”,顿时就没了兴趣。

孟怀看人毒得很,见符行川没了兴致,她很少再提这位青梅竹马的邻居。只不过不提归不提,这个人的身影,偶尔还会从孟怀的只言片语中闪过。

比如某一天,孟怀手上突

然多了条和她本人风格完全不搭的手链。

“哦这个,小李给的生日礼物……我猜是他大学闲着没事干,学别人送点东西。你是不知道他送我时的臭脸,跟我欠了他千儿八万似的。”

“恋爱?怎么可能,那家伙一心扑着学术。我这边也没条件恋爱啊,干咱们这行的,说不定哪天人就没了。”

可是在那之后不久,孟怀手上又多了枚戒指。

“小李的父母出了事。叔叔阿姨算我半个爹妈,现在时日不多了,我们想让他们放心。这就是做做样子的,等装完这阵子,我就还给他。”

“不过偶尔想想,真和小李结婚,其实也不错。”

见这位行事夸张的天才第一次说出“结婚”这个词,符行川吓了一大跳,终究是忍不住接了句“为什么”。

“因为就算哪天我死了,我们的小李弟弟不会伤心。你是没见过他,他唯一的爱好只有跳级,长着张要和学问过一辈子的脸。”孟怀做了个鬼脸,“而且我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他吧。”

“你可以去告白。”符行川给出母胎单身的诚恳建议。

“那可不行,那家伙认真得要命,我还是不祸害人家了,万一真早死了怎么办。”

“呃,孟姐,你这样老把‘死’挂在嘴边有点……”

“……符行川,我知道你要向上爬。回避这件事没有用,相反,你要牢牢记住这个事实。”

符行川印象里,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孟怀露出那般严肃的神色。

“以你的能力,你完全可以选择更轻松的路。识安的高职位不是你用来证明自己的奖杯……死亡也不像你想得那样简单。”

当时符行川只当这是句大道理。海谷市治安良好,氛围祥和。夜里只有些游荡的普通邪物,举目尽是小打小闹。六煞已被封印千年,这种环境就算出一两次意外,又能严重到哪里去呢?

当时他也没想到,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孟怀。

就在那场对话结束的第二天,时隔千年的“神降”再次现世。

而在那场对话结束的第二百天,他见到了孟怀口中的那位“小李弟弟”。

那个年轻人样貌周正,就是面瘫似的没有表情。那人穿着一身正装,连衬衫要扣到最上面的扣子,打扮像个房产中介。

“李念,B大历史学、民俗学双学位,还在读。”那人冲当时丙级调查组的领导伸出手,“以后请多多关照。”

符行川站在十几步外,阳光照在那个自称“李念”的年轻人手上,映出一点刺目的光。

恍惚之间,那点光与灯光下的戒指反光重合。符行川从记忆中醒来,喝干了最后一点啤酒。那边李念已经开始收拾桌子,还是那副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模样。

打眼看去,这人真的一点都没变。

如果孟怀真跟这小子结了婚,真不知道两个人会过成什么样子。

可惜了,孟怀让他想想清楚,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能够驭鬼役尸,又有觉悟,但凡她选择别的路,比如当个刑警什么的,总归比在识安要安全……

刑警……

一阵热汗冒出,啤酒里那点酒精彻底没了效用。符行川径直掏出平板电脑,开始快速浏览二十八年前的神降失踪资料。

姓名,性别,年龄,曾经从事的职业,接触玄学相关的程度……

看着看着,符行川抹了把脸上的汗水。

他一手滑动屏幕,一只手掏出手机,径直拨通了殷刃的号码。

……

被符行川的电话铃声吵醒时,殷刃满心悲凉。

他刚吸着钟成说入睡,被窝还没捂暖,就被催命似的铃声惊醒了。更糟糕的是,刚入睡不久的钟成说也醒了个彻底。

看着睡眼惺忪,满头问号的恋人,殷刃把对方的脖子一搂,带着杀气接通了电话。

“符行川先生,你最好有个解释。”

鬼王大人冷飕飕地说。

“难得我自觉加班到刚才,我俩才睡下。如果不是要紧事,我明天就去跟李念讨要加班费。”

“是性格。”

符行川说,钟成说拱了拱脑袋,也凑上去听。

“……什么东西?”殷刃一时没听懂。

“无论是二十八年前,还是今晚你们上报的‘彭老狗处取得了污染物’。一般人并不是接触那种凶煞之力污染,就一定会失踪的。失踪者之中,必然拥有某种共性。”

“二十八年前的每一桩失踪案,我在当部长时也研究过……广泛来看,失踪者的性别、年龄、职业、信仰各不相同,当时,我们一直没找到失踪者的共同点。”

殷刃彻底清醒了,他松开了钟成说,把通话调成免提。

“继续。”

“孟怀我认识,钟成枫的情况你们也知道。何欢的状况,我从卢小河那里有过隐约的了解。这些情报,很难在陌生的失踪者身上取得。综合现在的情况……他们的共同之处,可能是‘性格’。”

符行川又重复了一遍。

“当时养老院里还有两位老人失踪,其中一位是颇有威望的退休老教师,另一位没什么工作,但也曾是远近闻名的热心肠。”

“当年失踪的人里,志愿者、医生、教师等职业占比很高。我知道用工作标榜人的道德很可笑,但它们也的确能反映出失踪者的一些特质。你们那边要解析凶煞之力污染源,可以从这个角度想想看。”

殷刃彻底清醒过来,他爬出被窝,正襟危坐。

“我知道了,多谢。”殷刃郑重地表示,“我会考虑的。”

说罢,他试图下床,用下半夜继续研究。谁想殷刃刚靠近床边,便从腹部感受到一股温暖的阻力钟成说伸长双臂,抱住了殷刃的腰。

陡然遭遇阎王撒娇,殷刃不知道是惊喜多还是惊吓多。

“你、你你怎么了?”殷刃竭力保持镇定。

“等等我。”

钟成说把脸埋在殷刃背上,睡帽的毛绒边蹭过殷刃的皮肤。

“我也去……”

“我是要去研究凶煞之力的性质,你帮不上忙。”殷刃试图掰开钟成说的手,“咱俩身体状况不一样,你还是保持充足睡眠为好。”

“人类的性格与大脑密切相关,涉及大脑的物理构造。”

钟成说清醒了,他终于松开殷刃的腰,口齿也清晰了许多。

“我恰好有这方面的数据。”

“那你发给我就行了,明天再……”

“不行,数据不在这里。要去我的基地,只能趁现在。”

钟成说揉揉眼睛,摘下了睡帽。

“之前我抓了那么多连环杀人犯,我究竟对他们做过什么……殷刃,你一点都没有好奇过么?”

殷刃缓缓转过头,黑暗里,钟成说的眸子漆黑无光,像是黑纸片剪出的两个正圆。

“我的基地里,有的不止是邪物标本。”

☆、第188章 实验事故

事到如今, 殷刃对此人的惊悚表现习以为常。

睡眠不足的钟成说晕晕乎乎爬起来,眯着眼换起来衣服。殷刃从衣柜里扯了件线衣套上, 用冰箱里的苹果打了两杯冰果汁, 权当提神饮品。

不过一刻钟,客厅的窗户大大敞开。殷刃抱紧钟成说,两人朝老城区的秘密基地飞去。

钟成说的秘密地下室还是老样子, 比起夏季, 室内空气更加凉爽干燥。

殷刃摸着墙边钢架,心中多少有点感慨。关于这里的记忆混合了亲昵与甜蜜,也承载过悲哀与绝望。他的目光扫过他们第一次水乳交融的拷问椅,又看向藏在夹子后的日记本储存室,内心的甜味和苦涩融成一处, 变成了巧克力似的醇厚味道。

他的目光最终落到先一步进入房间的钟成说身上。

这个房间的布置还是像以往那样冷硬,果然还是需要一个钟成说在这里走来走去,才不至于显得死气沉沉。

钟成说第一时间跑去冰箱边, 试图找点巧克力或果汁给殷刃。可惜上回他们在这里荒唐太久,体力消耗太多,食物饮品全被两人一次性清空了。

于是小钟同志只能耷拉脑袋, 板着脸走向架子。

他取下一个不锈钢圆罐,格外小心地搬到桌子上。他招呼殷刃靠近,这才在圆罐最上方验证指纹。只听哧的一声轻响, 圆罐喷出一股气味奇妙的气体。内里的东西自行上升, 露出真容

是人脑。

殷刃瞳孔一缩,继而震撼地瞧向钟成说。

不锈钢罐内里嵌着玻璃容器, 其中漂浮着人的大脑。那个大脑形状饱满, 表皮泛着新鲜的灰粉色, 仿佛还活着。随着钟成说的动作, 它在玻璃容器内轻轻晃动。

“钟哥……你这……”

饶是鬼王大人生物学造诣趋近于零,他仍然知道,人没了脑子是没法活的。

钟成说眨眨眼,又在玻璃罐上敲了敲。罐中大脑又突然变成半透明的状态,其中闪烁着无数细微流光。

“这是我找到的精细建模方式,单说微观结构和还原程度,它和活着的大脑没有区别。”钟成说郑重介绍道,“可惜这项技术暂时不适合曝光要获得大脑内部的精确信息,需要大量刺激,方法有点不太人道。”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里并无愧疚,更像是在做正误判断。

殷刃无言地看着那个流光溢彩的大脑模型:“……我确实好奇过,当年你对郭来福做了什么?”

他曾经看过郭来福的记忆,那个献祭亲生儿子的禽兽是被钟成说活生生弄疯的。可惜记忆缺失了过程,郭来福的脑子里只有一片黑暗。

钟成说沉思了会儿,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双眼:“殷刃,看着我。”

殷刃下意识看向那双熟悉的眼睛,下一刻,那双赤红的眸子微微睁大。

正如当年山崖下的漆黑海洋,钟成说的双眼并非真正的“黑”。

近距离看去,不知道是此人瞳孔放得太大,还是虹膜太黑,殷刃没能找到钟成说虹膜与瞳孔的分界线。但他看得很清楚,有什么在那双眸子里蠕动、挤压、旋转,露出朦胧的轮廓。

那张清秀文雅的脸,这一刻似乎变成了某种精致容器。这具名为“钟成说”的躯壳只是外形像人,但缺失了某种至关重要的“活人”气息。

仅仅是注视,殷刃后背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那股排斥感空前得强。

正如一只猛虎嗅到了另一只。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股直击心灵的恐惧渗入殷刃的骨髓。它直接跳过“感知”和“思考”的步骤,直达心底,如同本能一般。好在这份恐惧强度普普通通,只相当于“发现常买的夜宵关店”。

钟成说刚想恢复眼眸,脸颊边便传来不轻不重的拉扯感

胆大包天的鬼王大人凑近,扯了扯他的脸。

事情和他的猜测差不多,钟成说并未将身躯彻底融合入人体,他在眼球中保留了一点本体结构。就像毒蛇天生的毒牙,只要用得恰当,它随时能够变成可怖的武器。

幸亏是钟有德和程雪华将这家伙收养了。钟成说对“人类”这个族群毫无归属感,要是被沉没会的人养大,那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真好,现在他面前还是当年那个纯粹而懵懂的“神”。

“你对我留手了吧,一般人要看见你的本体,确实要吓死。”殷刃诚恳感慨。

“是的。”钟成说被扯着脸艰难发声,“唔唔……我会测试他们的恐惧极限。”

殷刃顺势亲了他一下,这才放开手。发现殷刃没有其他反应,钟成说扶了扶歪倒的眼镜,眉眼和缓了不少。

他又开始在秘密基地窜来窜去。不一会儿,整张桌子上摆满人类大脑的高还原模型。无数脑子闪烁细微流光,在桌上摆得整整齐齐。紧接着钟成说坐去电脑前,开始噼里啪啦敲键盘。

殷刃则无所事事地趴在桌子上,注视着面前堪称魔幻的大脑流光。

真奇妙,它们都是从穷凶极恶的连环杀人犯身上取得的模型,却如此美丽。它们在一个个玻璃容器里散发微光,就像某种形状诡异的深海水母。

殷刃把兔子木符攥在手里,这些大脑不见任何奇特的反应。

耳畔只有钟成说嗒嗒的键盘声,夹杂着鼠标小而清脆的“哔哔”点击脆响。殷刃攥紧那个兔子木符,眼皮越来越重。

下个瞬间,殷刃被极强的杀意惊醒。

那杀意源头众多,来自于四面八方。而他此刻也不在熟悉的地下室,而是漂浮在一片混沌之中。杀意尽头漂浮这无数闪烁光彩、身躯半透明的“大脑水母”,它们环绕着殷刃游动,散发出强烈的恶意与杀意。

殷刃下意识压抑气息。

他能察觉,那杀意并非来自于仇恨或愤怒,仅仅是来自于“愉快”。那些闪烁微光的大脑像是嗅到血腥的鲨鱼,在他身边徘徊不去。

而更远处,殷刃看不清。他的五感分外混乱,像是被按到了污浊的海水之中。那些大脑水母逐渐隐去,就像是沉入海底更深处,更多模糊的存在出现在他的身边。

咚!咚!咚!

混沌之中充斥着规律的震动,那种感知很难形容。无关听觉、无关触觉,可殷刃就是知道,那种冲撞声始终未停。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咚!咚!咚!

震动规律却不精密,节奏间有着微妙的误差。硬要说,就像有人在手动敲打某样东西。

殷刃忍不住活动身体,朝敲打源头处悄悄靠近。奈何这个地方实在古怪,他原地折腾半天,却始终不得要领,没能成功动弹半分。

咚!咚!咚!

“声音”愈发清晰,震得殷刃全身不舒服,他刚想要进一步探寻,却有什么猛地捉住了他。那东西气息强悍,径直将他拖往那敲击声的反方向。

殷刃想要确认对方身份,可是感知内依旧一片混沌,他完全探知不到那位“袭击者”的更多情况。

那究竟是谁?

殷刃还没回过味来,一阵温暖贴上了他的肩膀,他瞬间睁开双眼,又看到了地下室内的清冷灯光。

“……殷刃。”

不知道什么时候,钟成说停住了查询。他轻轻晃动殷刃的肩膀,低声呼唤。

“殷刃,醒一醒,我查得差不多了。”

殷刃按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梦境陡然切换成现实,失重感要把他整个人都吞下肚去。

“什么?”

“二十八年前,神降里的失踪者。”钟成说展示自己的电脑屏幕,电脑旁不知道什么时候摞了厚厚的纸质资料。“我曾经观察过一些家庭,记录比识安官方详实一些。失踪者的性格大部分都很好,这是事实。”

殷刃暂时把那个莫名其妙的梦放到脑后,耳朵立刻竖了起来:“你说‘大部分都很好’?”

“是的,很遗憾,其中有个别风评不是很好的人。”说着话,钟成说调出来几分资料。

殷刃大概看了眼,有几个是当地喜欢惹事的混混,还有本地著名的抠门小摊贩。他们的资料十分普通,背后也没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正面事迹。

无论怎么看,这些人都和所谓的“性格好”扯不上任何关系。

钟成说让殷刃坐在椅子上,自己环住椅子背,操纵着鼠标。

“你知道,只要有反例,符行川的猜测就无法成立。但他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角度,大部分失踪者的性格都不错,这点不可能是巧合。”

殷刃凝视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说明文字。

钟成说的调查详细非常。这些年来,为了确定钟成枫的失踪原因,除开性别年龄职业这种基本要素,他甚至查过其他失踪者的家庭构成和熟人风评,做成一个个“人物小传”。

无论性别、无论年龄、无论职业……

和钟成说不同,殷刃对现代的记忆到底有限。他看着那些看起来毫无关联的资料,脑袋里突然闪过了什么。

“……钟哥,你还记得白永纪那个系列失踪案子吗?受害者被融进家具的那个案件?”

“记得。”

“他的标准是‘受尽苦难却保持乐观’的人,”殷刃看着面前的资料,努力整理思路,“但这和什么心理原因关系不大。只因为他要把那些受害者的半边身体送入彼岸,看他的意思,那种性格特质的人能在彼岸撑得久一点。”

钟成说在他肩膀上唔了声。

“当然,神降之中,这些人是整个儿人间蒸发,情况不是完全一致。但我想……我只是猜测,这种做法会不会和‘彼岸保鲜’有点关系?我们目前见过的元物全都以情绪为食粮,人活着才会有情绪。”

钟成说松开了椅子。

他沉吟片刻,将桌上的无数大脑接上电脑。

“如果你的猜测是正确的,这些人之所以消失,是因为他们‘保质期’比较久,并且‘营养价值’比较高。这样正好。”

“这些大脑模型曾属于杀人犯,精神强度绝对够用。现在我会用它们模拟一些常见情绪,如果你的猜测没错,有凶煞之力的污染源在附近,应该能取得一些有用的数据。”

……

次日,葛听听和黄今在其余三人脸上都看到了睡眠不足的黑眼圈。

卢小河失眠可以理解,殷刃睡不着姑且能算巧合,至于为什么“肉俑”也会有黑眼圈,这事儿不能细想。不知道为什么,葛听听总觉得今天的殷刃有种微妙的心虚味道。

“你们那边有什么进展吗?”尽管知道殷刃表情不好看,卢小河到底还是没忍住,“什么都行,真的什么都行。”

“有点猜想,但不顺利。”殷刃含糊其辞。

岂止是不顺利,简直招惹了大麻烦。

当晚,钟成说就调出了识安内部的情绪测量量表。据说这是识安观察分析档案馆的情绪数据,无数次修正得来的合理分类

“恐惧”与“满足”两个基本大类下,各自分了“哀”与“恶”,“乐”与“爱”四个小类,再往下延伸的,就是些更加细小、更加微妙的细碎情绪,这张表几乎无穷无尽,感觉一百年都试不完。

于是他们从最顶端的“满足”开始,顺着正面情绪这一支一点点试下去。兔子木符被一桌子大脑簇拥,两者相安无事,哪一边都没有变化。

黑夜结束,朝阳升起。两位大元物从兴致勃勃,到面露苦涩。钟成说开始打哈欠,殷刃则溜出去买了个早饭。屋内淡淡的药味被油条豆浆的香气盖过,钟成说终于决定不再按照识安的情绪数据调和“窃喜”,他决定换成“恐惧”那一支,再次进行试验。

这一回,钟成说甚至给这项实验写了个情绪模拟脚本。

大量恐惧情绪模拟成功,无反应。

殷刃和钟成说一人一根油条,你一口我一口沾着豆浆吃。

大量厌恶情绪模拟成功,无反应。

殷刃开始细嚼慢咽茶叶蛋,钟成说一排排啃着玉米,目光不时扫过手表。

“早晨了。”钟成说整点报时。

“是啊,天亮了。”殷刃抹了把嘴巴,满脸忧郁。

钟成说放好啃干净的玉米,认真揩过嘴角,凑上去吻殷刃的额头:“早安。”

就在此刻,程序自动模拟到了“悲哀”。

兔子木符突然冒出炫目的光,电火花与术法光辉同时爆发。一连串爆裂声响后,周围的大脑模型挨个炸裂毁坏。

烟雾与碎玻璃中,空间缓缓开裂,一个熟悉的人影在两人面前现身。

戚辛出现在这间地下室的时候,钟成说还没来得及把自个儿的早安吻亲完,十几片玻璃碴崩到了还在冒热气的豆浆里。

戚辛:“……”她站在桌子上,平底鞋踩住湿哒哒的碎玻璃,发出吱吱嘎嘎的锐响。大脑模型尽数损坏,阎王先生的数年捕猎记录,一朝全部化为虚无。

钟成说与殷刃:“……”

空气静得落针可闻。

“我还以为有食物。”戚辛瞧了眼殷刃,状若无事地挽了下鬓角,“打扰了,有缘再见。”

“等等!”殷刃出声,“我有话要谈!”

“你能挫败仇先生,做得不错。”

戚辛居高临下地瞧着殷刃,苍白灯光一照,她眼尾的浅淡红色显得格外刺目。

“你的成长很快,我很欣慰……论力量,你可能已经成熟了。但现在的你毫无战斗技巧,就凭你现在的程度,我和你还没有什么可以谈的。”

她始终看着殷刃,仿佛一边的钟成说只是屋内的摆件。

“有缘再见,小年轻。下次再听到敲击声,切记不要接近哦。”

想到方才那个莫名其妙的梦,以及那股把自己拉远的力量,殷刃一怔:“刚才难道是你……”

戚辛浅浅一笑,身影开始变得透明。

结果这回殷刃还没出手,钟成说炮弹似的冲上桌子,一把攥住戚辛的手腕。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奇异的,殷刃就是知道恋人在不爽。

戚辛不以为意,然而没过几秒,她脸上的高深莫测全都变成了问号。

她的身体消失到手腕的位置,紧接着就像技能被打断,整个人又凝实了回来。戚辛与钟成说沉默对视,缓缓甩了甩手腕。

钟成说不松手。

戚辛更加用力地甩。

钟成说纹丝不动,表情又冷下来几分。

“这是什么东西?”戚辛眯起眼,身上的杀意渐渐浓郁起来。

殷刃嘶嘶抽气,手里捏了个诀,后背已然冒了一层薄汗。

戚辛此人神出鬼没,是他们曾接触过的最强元物之一。眼下小河妈妈生死不明,人命关天,这确实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只要能把人留下,他们能做到联手压制戚辛。

但……但戚辛和钟成说显然有区别,这个女人虽然身为元物,却拥有近乎常人的情商。

他得选个更合适的交流方式。

“那是……咳,我做的肉俑。用我自己的血肉做的。”殷刃大声咳嗽两声。

戚辛:“你管这个叫肉俑?你是不是觉得我傻?”

☆、第189章 各取所需

钟成说沉默地攥紧戚辛。自从此人出现, 他没再与殷刃进行任何眼神交换。

殷刃努力平复情绪戚辛敌友未明,“钟成说是只大元物”的牌不能随便打出去。毕竟上回更升镇见面,她只盯着自己喊“幼崽”, 似乎并没有发现钟成说的特殊之处。

“行吧, 确实不是肉俑。”殷刃拿出千年前的大天师架子, 语气平稳而随意,“不过你也该知道,钟成说被仇先生杀死了,我还没有让死人复活的本事。”

戚辛既然知道殷刃杀了仇先生, 想必对仇先生的符宅袭击行动有所了解。果然, 听闻钟成说被杀, 戚辛的表情毫无波澜。

“至于这是什么,与你无关。”

殷刃硬着头皮继续, 他随手扯过拷问椅, 姿态随意地坐下。

“你那边神出鬼没不说人话, 到了我就要事无巨细地向你说明?”

戚辛的视线在钟成说与殷刃之间扫来扫去。突然她脖子一抻, 长蛇似的游动, 头颅俯到钟成说的后颈, 轻轻嗅了嗅。钟成说一动不动,仿佛原地化身蜡像。

戚辛嗅完,动了动被禁锢住的手腕, 表情里的困惑又多了几分。

“我方已经查明, 元物存在食物链系统。食物链越高的情绪越原始纯粹, 种族数量越少。”

钟成说突然语气平板地开口。

“仇先生所代表的情绪为‘厌恶’, 而你所占有的情绪为‘悲哀’。你们都是食物链顶级的元物, 极有可能只存在唯一一只。原来的个体死去后, 幼崽才会出现。”

戚辛不再挣扎, 她好整以暇地待在原地,用近乎审视的目光再次打量殷刃。

殷刃轻笑:“……这是我的调查结果,怎么,很意外?”

天知道这个轻松的笑容背后,他压下了多少面部抽搐。

他自己首先很意外!钟成说可没跟他说过“原来的个体死去,新的幼崽诞生”这种话!这家伙八成又偷偷研究了什么,还没来得及跟自己说。

睁着眼睛接瞎话,可能这就是共犯的醍醐味吧。

好在,钟成说甩出的情报真的有点用处。

“有点意思,你可以让你的假人松开我了。你想和我谈什么,我可以听那么一听。”戚辛抬了抬下巴。“当然,我不保证配合。”

“松开她。”殷刃按部就班地下令。

钟成说这才松开戚辛的手臂。戚辛没顾及满桌碎玻璃,直接在桌子上盘腿坐下。钟成说则仍站在原处。不得不说,这厮是真的适合扮演假人,这可能是阎王大人的演技巅峰。

殷刃按了按太阳穴,飞快整理着眼下的状况。

【“你”还活着……不,不对,应该说“你”又回来了……我就知道会这样。】

【你要快点长大,早点回来,好好杀死我们。】

上回在更升镇相遇,戚辛是这样说的。彼时她啃噬着半步凶煞的老镇长,压倒性的实力让人心惊。

钟成说不会在这个关头说些没用的话,如果单单要唬住戚辛,那人一定会说些他们都知道的讯息,省得对殷刃的“表演”造成干扰。可他偏偏选了殷刃还不知道的情报,其中一定有些“针对戚辛”的深意。

殷刃的脑袋从未转得这么努力过,电光石火间,无数思绪在他脑中飞快闪过。

原有的个体死去,新的幼崽诞生……戚辛口中能杀死诸多元物的“你”,很可能是食物链顶端种族的指代。毕竟“食物链顶级的元物,极有可能存在唯一一只”。

字面意思上看,彼岸曾有一只杀伤无数、无比强悍的元物。如果戚辛没认错,这个“你”极有可能指的是钟成说。

不过殷刃实在没看出来,这位去菜场都要砍价的科学岗,到底要怎

么跟“杀伤无数”的形象对上。哪怕是做阎王的工作,钟成说都要给钱才干活的。

而且撇开这点不谈,为什么戚辛会渴求“死亡”?

仇先生被毁灭了,可见元物完全可以被破坏消亡。戚女士要真想死想得厉害,完全可以让同伴把自己做成一道手撕肉。

然而这只代表“悲哀”的元物几分钟前还突然现身,试图找口饭吃,怎么看都对生活质量很是在意。

太矛盾了,难道所谓的“杀死我们”又是什么语焉不详的象征?殷刃恨不得上去掰开她的嘴,让她多讲几句人话。

不过他也只能在脑袋里想想。

不到十秒,殷刃便继续了对话。

“现在我对元物有所了解,也有压制元物的手段。当然,这些都是我在人类的技术基础上摸索的。至于你所谓的元物战斗技巧,我实在无法凭空领悟。”

对于曾经的大天师来说,上位者的口吻信手拈来。

“从更升镇开始,你对我的态度就有些古怪……既然有求于人,态度总归要好点吧。”

戚辛的脖子已经恢复原状,她不吭声,只是兴致盎然地打量殷刃。

“当然,我也有求于你。我们不如各取所需,来一场交易。”

“……嗯,怎么办呢?”

戚辛手指摩挲下唇,语气里满是玩味。她指尖把玩着满桌子玻璃碴,细嫩的手指却没有半道伤口。

“要是向你暴露不该暴露的秘密,用人类的话说,我可就是‘种族罪人’了。我还需要在彼岸活动,为了不成熟的幼崽得罪所有同类,实在不划算。”

钟成说张嘴想要说话,殷刃轻轻冲他摇了摇头。

“我只有两个问题想问。”

殷刃说。

“我保证,这些问题十分普通,没人会想到是你说的。”

戚辛停住玩弄碎片的手:“说说看。”

“第一个问题,我知道最近失踪的人都被送去了彼岸。我想知道,以我们现在手头的资源,能不能把他们救出来?”

殷刃手指敲打着拷问椅扶手,掌心已然出了点汗。他的语气很慢,力图一字一句都让戚辛听清楚。

“第二个问题……那点凶煞之力污染源,对人世的影响不至于这样大。最近的混乱背后,一定有你的‘朋友’插手。我想问的是,如果我能破坏沉没会的行动,杀死你那位朋友,你是否愿意与我合作?”

“问题挺少,求证的倒挺多。”戚辛笑了,只是这笑容十分僵硬,像是新手雕刻出的面具,“的确,这些问题不至于让我引火烧身。”

她的脖子再次伸长,那张五官素净寡淡的脸探到了殷刃面前。

“第一个问题,你能救。但一个小建议,别用刚才那堆脑子……它们有着缺陷,刚好能让你们错过正确答案。”

“第二个问题,如果你能杀了乐先生,我十分乐意与你合作。我会好好看着你的,幼崽。”

说罢,戚辛站起身,做出了要离开的姿态。

只是这次她刚消失到一半,手腕又给某人“啪”地抓了个正着。

“这是什么意思?”看着钟成说的爪子,戚辛女士的笑容里多了一丝隐隐的愠怒。

“那些模型很珍贵,是钟成说留下的宝贵遗物。”钟成说自己严肃表示,“你把它们全部破坏了,需要赔偿。”

戚辛很干脆:“多少钱?”

“无价,只能用情报换。”钟成说收拢五指,戚辛的关节被攥得咔咔响,“关于救人的问题,请提供更多信息。”

戚辛扬起眉毛,脸上的神情渐渐化作意味深长。

“看来你们对彼岸的了解还是有限。”戚辛又露出一个让人不舒服的微笑,“识安这个现成的帮

手不用?”

说完,她一根根掰开钟成说的手指,嗖地消失在空气之中。

地下室再次一片狼藉,混了玻璃碴的豆浆变得冰冷。时间已经到了早上六点半,他们没实验可做,没囫囵的时间小憩,只能悲伤地面对着炸掉的实验器具。

“那些模型还能恢复吗?”半晌,殷刃小心翼翼地开口。

“基本数据都有备份。”钟成说忧郁地走去殷刃身边,语气沉重,“但那些器具是特制的,非常昂贵。”

“你可以用我的银行卡。”

钟成说幽幽看了殷刃一眼,没有答话。那目光中的情绪实在微妙,这回连殷刃都萎靡起来。

“好了我懂了,不用开口。”

原来如此,刚才炸掉的不止是宝贵模型,还有阎王积攒多年、远超识安待遇的家底。殷刃的口气里带着无限怅惘,简直能把戚辛再引过来一次。

两只忧郁的元物在座椅上团在一起,静静聆听秒针滴答走动。

“离上班还有两个多小时。”殷刃说。

“嗯。”

“还来得及做什么研究验证吗?”

“没素材。”钟成说摸摸后脑,语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苦涩。

少见此人这样无精打采。殷刃思索片刻,瞟了眼时钟,突然有了个绝好的主意。翅膀团唰啦铺了满地,殷刃贴上钟成说的耳畔,严肃的语气里带着点笑意。

“我突然想起来,我们还能做一项研究。时间可能有点紧,但应该还来得及。”

钟成说疑惑地扭过头。恰逢殷刃凑到他面前,两人几乎鼻尖碰鼻尖。几个温暖的翅膀团从他身边轻轻抚过。

“你想不想研究一下,同种元物之间能不能繁殖?”

……

回忆结束,殷刃揉揉眼底淡淡的青黑,看向面前的九组办公室。

卢小河一脸焦急,只不过一天工夫,她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殷刃心下叹息,决定将提示抛得明确一些为了保证沉没会不来注意钟成说,他们得表现得“普通”点。

“话说回来,我还是觉得这个案子和白永纪那个案子很像。”殷刃往办公室的沙发上一坐,“虽然当初那个案子,是因为我意外……嗯,也不算意外被绑架,才结了案。现在想想,这个失踪案明确涉及彼岸,识安高层不至于一点动静都没有吧。”

既然戚辛让他们求助识安,一定有她的道理。对于卢小河这种聪明人,抛砖引玉就足够了。

果然,卢小河抬起僵如木板的脸,死物般的眼睛里有了一点亮光。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嘴唇有点颤抖。

“加密报告!白永纪那个案子,有紧急事态处理部的加密报告……编号,我想想编号……SA8729948719。”

她喃喃自语,冲到操作台前。

今夕不比以往,如今卢小河具有相当于紧急事态处理部的高级权限。她敲打键盘的力道极大,几乎要把键盘砸坏。众人沉默的视线中,她飞速调出了那一份高权限报告。卢小河连放大都忘了放大,她低下头,双眼迅速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

其中一个多次出现的名字,迅速吸引了卢小河的注意力。

异物鉴定部现任部长,焦莲焦部长。

二十八年前的神降中,她曾是紧急事态处理部的“卡戎”,专注于彼岸的研究工作。报告中指出,如果想要尽快确定受害者的位置,可以尝试求助于焦莲。

卢小河吞了口唾沫。

她没来得及跟任何同伴讨论,直接打通了符行川的电话。

“符部长。”

她沙哑着嗓子开口道。

“我想……不,这个案子需要焦部长的支援。”

电话

彼端的符行川沉默良久:“焦莲?”

“白永纪案里,她曾辅助识安寻找受害者的位置。”卢小河关紧办公室门,开了免提,“她能接触到彼岸,对不对?只要她能找到人,我们一定……”

“一定什么?”符行川的口气有点复杂。

“一定……一定……”卢小河噎住了。

她最终抿起嘴,不再吭声。

“白永纪案中,所有受害者都只有一半身体被送入了彼岸。换句话说,他们全都被卡在了原地。而彻底误入彼岸的人,死之前都会四处活动,难以追踪。”

符行川叹息。

“我跟你们直说,焦部长找人,需要失踪者确切的想法。而且只要找到人,我们可以通过他们残留在人世的半边身体,把他们‘拉回来’……你们的案例全都从人间消失了,没有思绪作为线索。就算能找到,除了真正的卡戎,没人能带人进出彼岸。”

“可、可是之前的档案馆……记忆世界……”卢小河下意识反驳。

“那些地方和过渡空间类似,都不是真正的彼岸。”符行川耐心地解释,“以焦部长的情况……她已经没有办法把人送去彼岸了。个人看来,你们还是寻找触发失踪的条件更好。”

来了一遭大起大落,卢小河颓然坐回椅子,眼角闪出泪痕。她手里还捏着手机,嘴巴无声地动了动。

看起来像是在说“妈妈”。

手机那一边,符行川没有挂断,只是耐心地等着她缓过气。

“……也是。”约莫半分钟过去,卢小河勉强挤出一点笑,“如果焦部长能这么轻松地找到人,孟怀部长也不会这么久都没有音讯了。对不起,是我脑子发热,欠考虑。”

说罢,她愣愣地看向手机屏幕。符行川没有说话,只有通话时间一跳一跳地变化着。

“后方指挥不应当这样莽撞,也许我不该负责这桩案子,我应该避……”

一个颤抖的“嫌”字还没说出口,她手里的手机突然被殷刃抽走了。

“我也想见见焦部长。”殷刃说。

“为什么?”

“因为我有个猜想,昨天验证到一半,器材损坏了。要想更精确地验证,只能请焦部长帮忙。”殷刃用十分钟成说的语气表示。

“……”符行川沉默了许久,“如果你只是想再试试找人,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没用。你们能想到的一切找人方法,都有人曾经尝试过。”

“不,不是找人,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

昏暗的房间里,“血肉电线”神经网似的爬满墙壁,血肉变质的怪物倚靠在床头,全身上下嵌满了疯狂闪烁的显示屏。它们混乱地黏在一起,屏幕上让人看不懂的图案快速闪烁切换。柔软的被单前,正放着一台通话中的手机。

李念与符行川一左一右,分别站在床边。两人面色前所未有的严肃,目光全锁在殷刃身上。

室内空气干干爽爽,气温正是让人最为舒适的温度,卢小河却一阵脊背发寒。面前的“怪物”散发出一股让人难以忍受的压迫感,她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跟在她身后的黄今与葛听听更是紧张。葛听听塞住耳朵,黄今不知道看到了些什么,干脆闭了眼。

“为什么叫我们也跟来?”他甚至低声念叨了一句。

卢小河的前方,殷刃带着钟成说站定。他抬头看向那闪闪烁烁的“显示器堆”,一时无言。

“你们,好。”

众人站定,手机里传出合成音似的讲话声。

“我是,焦莲。你们,有什么,事情?”

殷刃做了深呼吸,向前一步:“您好,我是钟异,相信您听说过我的名字。”

屏幕的闪烁在同一刻停止了,连符

行川都转过头,略带惊异地看过来。

“二十八年前的神降里,多人失踪。如今海谷市再次出现了凶煞之力污染导致的失踪,经过研究,对于这些失踪案,我们有个猜想。”

“……”

焦莲还是不做声,但是她的屏幕再次开始闪烁,她显然在听。这回反而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李念教授转过身子,视线箭一般钉向殷刃。

“所有失踪者,都是精神相对强韧的人。其中大部分的性格都很好,这不过是精神健康而坚强的一种表现……这种特质,能让这些人在彼岸存活更久。”

“是的,他们应当,疯得晚。疯得晚,就死得晚。”

焦莲终于做出了回应,合成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就像,我。”

殷刃心情复杂地嗯了声:“这些人是由元物送进去的,元物喜欢摄取情绪。他们之间,兴许有某种情绪上的共同点……可惜昨天我的材料损坏,我没能查出那个共同点。”

他摊开手掌,露出掌心里的兔子木符。

“我还有个猜想需要验证,您能帮帮我吗?”

“怎么,帮?”

“接下来,我会用这个木符影响我身边的人。”

殷刃后退一步,目光环绕四周。

“在这里的人,精神都相对强韧。我会用他们再做试验,劳烦您看着彼岸那边的动静我相信,若是我们找到了触发失踪的‘条件’,彼岸那边一定会有所反应,还请您帮我注意下。”

好歹连戚女士都要撕开了个空间找饭吃,档案馆和记忆世界更是要术法与能量为媒介才能进入,人可不会无痕穿越人世与彼岸的缝隙。

对于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其余人全都保持沉默,只有两位几乎同时开了口。

黄今:“你要拿谁做实验?!”

葛听听:“我愿意帮小河姐姐!”

其余人都不说话,被葛听听这么一衬,黄今面子上有点挂不住。饶是如此,他依然坚定地展示着自己的怂。

“不是我说,这个人……这个人就是穿越彼岸的时候出了岔子,才变成这样的吧?”黄今指着床上的焦莲,面色惨白,“她的思维支离破碎,就是在硬撑。身上还混了很多不属于她的思维,看着非常的……非常的……”

就像弗兰肯斯坦的怪物,由诸多思维的尸块缝合而成。

“我也想救卢小河的妈妈,可我也有人要照顾。万一、万一那个木符真的把我……”

“那你可以排在最后。”葛听听笃定地安慰道,“你性格不好,大概不会成功。”

黄今:“……”

“没关系,一旦有异样,我会,告诉钟异,停止。”焦莲的声音从手机中传出,兴许是众人的错觉,她的声音里多了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别怕,小伙子,我也没有,硬撑。”

黄今喉咙里发出细细的悲鸣。

“小黄,你不愿意的话不参与就好。”

卢小河郑重上前。

“这不是你的义务,你完全可以拒绝,我更不会因为这个改变对你的看法。”

黄今:“我……”

那张俊秀却阴沉的脸有点扭曲。

“算了,我性格差,没问题的。”他扭过头,站得远了点,“说好了,我最后啊。”

☆、第190章 标准

众人闹腾完了, 最终没有任何人退出。

九组的真实实力不宜公开,“秘密测试”确实是最好的方法。出乎殷刃的意料,李教授也岿然不动作为目前识安海谷分部的最高领袖之一, 他本该保全自己。

可他只是稳稳站在原处, 半边脸被焦莲身上的屏幕照得一明一暗。

“可以开始了么?我之后还有会议。”李念说。

殷刃沉默了会儿,抬起手,在空中画出一条条光路

恐惧、满足。

恶、哀、乐、爱。

……

他歪歪斜斜写下一个个情绪, 在其中几个情绪上画了红叉。

“无论是二十八年前的神降,还是现在, 接触过污染后, 失踪者都是少数。如果‘精神强韧’的前提没错, 我们要确定到底是什么‘情绪’触发了失踪。”

殷刃搬了把椅子, 在焦莲面前坐下。

钟成说则自然地上前,双手搭上木椅子的椅背。

殷刃放慢声音:“昨晚我测试了一些, 这次我们测几个情绪就够了……‘满足’这一支不需要测试。接下来我们只要实验恐惧这一支。接下来由焦部长来监视彼岸, 我来看着这边的情况。”

“听起来应该可行。”

符行川横了钟成说几眼, 后者尽心尽力装无辜, 像是殷刃椅背后的大型挂件。符行川注视无果,半晌才收回视线。

“说到情绪调动,我倒是有快手的法子。时间有限, 就这么着吧。”

符行川从口袋里摸出一盒便利贴似的玩意儿,唰唰撕下数张:“这些是幻象符咒, 现成的好东西。我来引出诸位相应的记忆。”

记忆到位, 牵动情绪不是难事。情况需要时,识安人员会用类似方式安抚相关人员。符行川用指缝夹着昂贵符咒, 在众人间熟练分发。

发到李念这位老搭档的时候, 符行川犹豫了会儿, 终究没有给他发符。

“对你效果有限,你自己想象着来吧。”符行川轻声说道。

殷刃环顾四周。符行川一圈转完,昏暗的房间中,除了钟成说这个“肉俑”和李念,包括殷刃自己,每个人都得了一章方方正正、写满符咒的“便利贴”。

鬼王大人没含糊,将符咒贴条儿似的贴在脸上。符行川仅仅是把它黏上手背,动作同样轻松。

卢小河与葛听听则将它郑重地攥在手里,只有黄今满脸愁苦,老大不情愿地用指尖拈着。

先是恐惧。

符行川第一个便测了殷刃,见对方的手指戳过来,殷刃干脆地撤下防御,任由对方施术。

这个幻术并不强大,却很精巧。顷刻之间,面前的场景被拉远,熟悉的景象撞入殷刃的眼帘。

夕阳、台阶、符宅地下室的出口。

骤然响起的枪声、飞溅的血液、钟成说茫然的眼神。

……以及瞬息之后,在殷刃面前骤然炸裂的头颅。

尽管知道那人就在自己身边,可幻境中的血液那样黏腻温热,浓郁的血腥气直顶鼻子。触感、温度,一切都真实无比。

钟成说的血。

哪怕知道这一切都是虚像,殷刃的心脏疯狂鼓动,神经绷到疼痛。那时的恐慌与无措如同被撕开的伤口,涌出腐败的脓血。

殷刃有些恍惚,之后的寻找、战斗与重逢,包括此时此刻,是否都是一场盛大的幻觉?是不是因为他无法接受钟成说的死,脑内出现了之后离奇跌宕的臆想?

这个念头方起,无边的恐惧劈头而下。

下一刻,殷刃眼前一暗。夕阳下的老旧台阶消失,他又回到了识安大厦里的秘密房间。要不是强行稳住身体,殷刃差点摔上地面。

“呼、呼……”也不顾什么面子不面子,他努力调整呼吸,胃中一阵翻江倒海。

他以为钟成说回来后,这场景的影响就会消失。可它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殷刃发现自己还是几乎没法思考。他的脑袋嗡嗡作响,全身的血液就像过了冰水般冰冷。

殷刃下意识想去握钟成说放在椅背上的手,终究忍住了。他悄悄分出了一个指节大小的软翅膀,顺着椅子腿儿往下滑,借着阴影钻入钟成说的裤腿,又一路爬到那人的胸口。

感受到钟成说胸口的起伏、暖热的体温,殷刃这才平静下来。

“木符里的凶煞之力没有什么特别反应。”他清清嗓子。

“那边也,没有,特殊反应。”焦莲尽职尽责地报告道。

“那就下一个。”殷刃递出手里的兔子木符。

他本想将它递给符行川,却被李教授中途截胡。那人将兔子木符紧紧攥在手心,闭上双眼,嘴唇抿得紧紧的。

那张本就严肃的脸,显得更加不近人情。

身为顶级科学岗,李念无法借力于符咒,谁也不知道,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高人,到底找到了怎样的恐怖回忆。

不到五秒,李念的脸开始变得苍白,额头上冒出一层细细的汗珠。他握住兔子木符的手微微颤抖,毫无疑问,他正承受着深重的恐惧。

“没有特殊反应。”殷刃说。

“一样。”焦莲惜字如金。

符行川、葛听听……最终轮到黄今,黄今不知道看到了什么,那样子恨不得把自己打包进纸箱。可惜那兔子木符在众人手中结结实实走了一圈,凡物般没有任何特殊波动。

厌恶,没有任何特殊反应。

哀伤,两边依旧没有特殊反应。只是殷刃警惕地望了一圈,生怕戚女士突然从哪个旮旯里踏破空间前来吃饭。

“再往下是……”殷刃记忆有点模糊,他掏出手机,试图查阅识安的情绪归类。

“再往下没必要。”

被三种负面情绪折磨了三回,强如符行川,脸色也有点发青。

“你们不是说,越原始的情绪,催生的元物越强大么?都这么堂而皇之抢人,总不至于抢到彼岸去喂小角色。”

“的确如此,但满足那一支我确实测过。”殷刃皱眉,“满足、快乐与爱……”

“你是怎么测的?”

符行川欲言又止了几次,还没来得及开口,李念反而先一步开腔。

不知为何,明明没有符咒辅助,李教授的反应比他们之中任何人都大。三轮下来,他的头发已经彻底汗湿,人看起来随时都会晕倒。

可他的声音依旧很稳当。

“难道是用活人做的实验?”他锐利的目光直冲殷刃。

“那倒不至于,我有我的办法。”

想到那些被戚辛小姐炸没的巨额财产,就算不是自己的东西,殷刃还是忍不住疯狂心塞。

“那么你能确定,那些实验材料没有问题?”面对这位穿越时间的大前辈,李念仍然不卑不亢,毫不留情,“我建议再验证一次,满足那一支是正面情绪,大家应当更容易接受。”

“可以是可以……”

但理论上,钟成说能用数据精准模拟情绪,肯定比幻术激发的效果好。这些人好歹都算自己的朋友,幻术终究是对人影响的,大起大落更是折磨心神。

现在他们时间不多,实在不适合浪费心力走弯路。

殷刃刚想说明情况,脑袋里却突然浮出一道声音。

【第一个问题,你能救。但一个小建议,别用刚才那堆脑子……它们有着缺陷,刚好能让你们错过正确答案。】

等等。

“刚好错过正确答案……”殷刃攥紧手里的符纸,口中低声喃喃。

那里的脑子数量较多,它们能有什么统一缺陷呢?连环杀人犯也是人,无论是恐惧和满足,他们总会有相对应的感知,除非……除非……

朦胧之中,殷刃似乎捉住了什么。

满足。

乐与爱。

“他们大多没有‘爱’的能力。”钟成说压低身子,温柔的呼吸拂过殷刃耳畔的皮肤。“你虽然没有研究过这些,相关的影视作品应该看过不少。”

的确。仇先生对应着“恶”,戚辛对应着“哀”。仇先生已经死了,戚辛又是身体力行自己觅食的人。唯一剩下的高级元物,只有“乐”与“爱”。结合刚才钟成说的说法……

“重新测试也可以,先试试‘爱’。”殷刃当机立断。

说罢,他再次把便签贴上面孔。

幻术第四次启动。

殷刃看见了废弃游乐场里,面戴兔子面具,枪口打出一串泡泡的钟成说。也看见了趴在桌子上深深入睡,呼吸潮汐般轻缓的恋人。

光影流转,幻术化作了抚摸与体温,皮肤上的触感无比真实,让人脑髓几乎烧干。

兔子木符在他掌心动了一动。

“有反应。”焦莲说,“彼岸的空间,在震动。”

殷刃有点怔愣地结束幻术,回头看向钟成说。有反应,但他自己并没有像小河妈妈那样消失。

不知为何,这个发现让他有点沮丧。殷刃心下百味杂陈,一时弄不清沮丧的来源。

“我来当下一个!”符行川哪能察觉老前辈的微妙心思,他的声音里多了点喜悦。

可惜单身四十多年的符行川同志没能展现奇迹,比起殷刃那会儿,木符和彼岸的反应更弱了。

符行川:“……”

“你,加班太多。”焦莲部长一本正经地指出,“人生,贫瘠。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符行川面露挣扎,考虑到焦部长谈话不容易,他还是勇敢地给出了答案:“……小时候和全家人一起去海边晒太阳,我妈给我买了三球冰淇淋。”

焦莲:“呵呵!”

她全身上下的屏幕幸灾乐祸地闪动着。殷刃的情绪这才舒缓了点儿,这位焦部长虽然情况糟糕,性子和他预想的还真……挺不一样。

小插曲一出,原本的紧绷的气氛终于松快了几分。

符行川无视了所有人怜悯的视线,把木符递给李念,李念却鲜见的没有接:“我最后。”

他没说为什么。

不过既然大领导表示推后,葛听听率先抓过木符。遗憾的是,她引起的异象程度与符行川几乎一致,也不知道哪边更值得同情。

继而是卢小河。

幻术启动的那一刻,卢小河的眼泪唰得一下流了下来。她憋着没出声,只有泪水不断顺着面颊滑下。木符散发出森寒的气息,卢小河的双脚已然成了虚影,整个人仿佛一个活着的幽灵。

“停!”殷刃捏了个诀,木符应声飞出。卢小河的双脚瞬间变成了实心,她双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她的运动鞋消失无踪,只剩一双干干净净的赤脚。

“彼岸反应,较强。”焦莲的语速快了起来,“我需要更多,资料。”

“我这边也是。”殷刃附和,他长长吐了口气,心中那股怪异的沮丧又重了不少。

“拿来吧。”黄今苦着脸走到殷刃面前,老老实实接过木符,“你们别抱太大希望,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幻术还没启动,仿佛没入看不见的海水,黄今的下半拉身子瞬间就消失了。

他惊恐地扑腾手臂,一把抓住殷刃的头发。这一把扯得毫不讲究,险些把殷刃的眼泪给扯出来。

没有术法光辉,没有奇怪的声响,只有木符上的凶煞之力快速涌动。眼看这人的身体迅速消失到了前胸口,殷刃当机立断,直接当着众人探出发丝,把木符从黄今手中挖出。下一刻,它彻底被黑发团好封住。

符行川一个箭步冲上前,数十个术法瞬间启动。卢小河与葛听听慌忙伸出手,抓着黄今的衣服,一起拔萝卜似的往外拽。

“操操操,你们轻点,好疼啊啊啊啊啊!!!”

黄今面无人色,疯狂扒拉周围的东西,像是即将被大水冲走的人。十几秒后,众人终于把险些消失的黄今拽了回来。来自彼岸的吸力极为难缠,整个过程比从沼泽地里救人还艰难。

连钟成说都板着脸拿了张床单,盖住了此人的下半身卢小河只是消失了鞋,黄今同志的衣服自胸口向下,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被拔出来后,黄今颤抖着缩去墙角,用被单把自己裹得死死的。

“这不科学!”黄今背靠床角,近乎破音,“我的情况怎么可能比卢小河还要……!”

“可能你真的很喜欢丁李子姐姐。”葛听听客观地推断道。“而且这本来就不是科学范畴。”

黄今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他环顾身边的领导和同事,最终扯起被单,把自己的脑袋也包了进去。随后黄今整个人转向墙角,看着是不打算再吭声了。

“彼岸,反应非常,强。”

焦莲评价道。

“数据,差不多了,不过,还可以,补充。”

听到这话,所有人将视线转向李念。说是可以补充,现在只剩这一个人没有测试了。

“我就不用了。”李教授淡淡地说道,没碰那个冰块般寒冷的兔子木符。

符行川望了他一会儿:“……也行。”

“为什么?”被单里的黄今发出不大不小的嘀咕声,“你刚才还说自己要最后一个。”

“因为我和你不一样。”

李念还是那副没什么波澜的平淡口吻。

“如果是我,有九成以上的可能会瞬间消失。我在识安还有工作,现在还不是时候。”

黄今终于从被单里探出头,有点惊异地看向李念。

“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听到这句话,殷刃站起身,表情不怎么好看,“大家都需要休息,我和焦部长也都有了数据。焦部长,等你那边有了结果,记得让符行川他们通知我。”

说罢,他罕见的没等同伴,第一个出了房间。

钟成说快步跟上,第二个走出门去。

“还有三个小时下班,我们可以先回家,你申请在家办公。”钟成说习惯性地讨论着今日计划,“今天识安这边的收获很大,适合我们一起研究。”

“嗯,好……”殷刃兴致不高地应了声。

“我还可以在家里做你喜欢吃的东西。”

他的恋人情绪不好,钟成说眨眨眼,拿出他脑袋里排名第一的应对方案。

“刚才的事情,你没什么感想吗?”殷刃轻车熟路地踏入电梯,按下“1”的按钮。

钟成说看了眼四周,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可是气氛不如往常那般柔软。

“那些人失踪的原因,可能与‘爱’这种情绪有关。不过具体的条件,以及和二十八年前的神降是否一致,都需要看过具体数据再判断。”

原来如此,殷刃可能是在专心考虑案情。钟成说思考片刻,肯定地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就这些?”殷刃转过脸,眉目间的沮丧毫无遮掩。

钟成说的思绪疯狂转动,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他很诚恳地摇了摇头。殷刃轻叹了一口气,原本贴在钟成说胸口的迷你翅膀呲溜一下滑出,变回了普通的发梢。

“你生气了?”

钟成说秉承科学岗的优秀传统,不懂就问。

“没有。”殷刃停在马路边,盯着午后的车水马龙。

“可是你情绪不好,是因为我吗?”

“可以这么说……”

“我明白了,因为我给黄今披了被单,看到了他不穿衣服的样子。”钟成说又开始分析自己积累多年的恋爱题材作品,“所以你不高兴。”

殷刃震撼地看着他,他摸摸自己的额头,又摸了摸钟成说的额头,脸上惆怅里多了许多疑惑。

好在此时,他们提前叫好的出租车到了,才不至于让鬼王大人的体检行为进一步升级。

“……我只是觉得,你没准该生气。”

上了车,殷刃第一时间打开了车窗。深秋的空气裹挟着浓烈的桂花香味,一下子灌了满车。钟成说微微歪过头,脸上出现了一点茫然。

“我为什么要生气?”

殷刃看了眼前面开车的司机,开始在手机上打字。

【失踪者的失踪原因与“爱”有关,可是这套规则对我的反应非常轻微,就比符行川他们强一点。】

【葛听听年纪小阅历少,符行川想的是去海边的家庭旅行。我对你的喜欢,目前看来没有那么多。我自己想了想,我为你做的那些听起来了不得,但都建立在“我知道自己是个强者”的前提上。没有多么了不起。】

钟成说垂下眼,安静地看着那行字。来到现代有了些时日,殷刃的打字速度眼见着越来越快。

【你脑袋向来转得快,怎么可能没有想到这一层。可是你看起来也不怎么在意这件事,我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好像气我自己也不对,气你也不对。】

【我担心】

打完这三个字,殷刃的手指停了一小会儿。他的发丝轻轻摇晃,午后暖色的光顺着黑发慢慢流淌。鬼王大人兀自唉声叹气了几秒,这才继续活动手指。

【我担心我们的恋爱方法不对劲,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比你明白人情世故,这些本应是我来引导你的。】

钟成说眨眨眼,他伸出手,将狗东西从殷刃手里缓慢地抽出来。

【我无法回答。】

清爽甜蜜的桂花香里,他诚恳地打着字。

【我只能够告诉你,这场试验还没有被彻底分析。卢小河对母亲的“爱”,理论上不应当弱于黄今对丁李子的“爱”。我认为情感是很复杂的东西,而试验中也存在诸多变量。】

【“爱的强度”或许只是其中一个条件。在得到更确定的条件前,你无需气馁。】

这句话,钟成说打得很慢。殷刃禁不住侧过视线,看向认真打字的钟成说。

钟成说正坐在对着太阳的那一边,阳光从车窗中倾泻而入,那人黑色的睫毛被映成了金棕。

“你是在安慰我吗?”殷刃勉强笑笑,那股迷茫散去些许。但它还是像一层乌云,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钟成说转过漆黑的眸子,用力摇头。

【这是科学。】他严肃指出。

“嗯,我也希望我杞人忧天。”

钟成说还是那个钟成说,这个解释理性到让人发指。正事当前,殷刃决定把这个玄妙的情感问题打包放好,自个儿回头努力解决。

“总之咱们先把精力放在试验上……嗯?”

钟成说没有就此停下,他不知道察觉了什么,又开始严肃打字。

【我个人认为,恋爱方式选错了也没有关系,情感强度不如他人也无所谓。在这个方面,我不需要你的引导。】

【你在用人类的情感为基准判断引导,我们不是人类,那些基准未必能恰当套用。】

打完这句话,钟成说紧绷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得意。

【客观上讲,我们是彼此唯一的同类。】

“倒也是。”

殷刃一怔,继而失笑。看着钟成说那点生动的得意,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苦恼霎时间消散大半。

“看不出嘛钟哥,你还挺会说……等等。”

殷刃的表情突然凝固了。

☆、第191章 保质期

钟成说站在厨房, 手拿滤渣勺,第一次对人生产生了大量怀疑。

自从出租车上想到了什么,殷刃便再一言不发。回到家的第一刻, 他便打开冰箱门。鬼王大人下巴抵住冰箱分隔板,目光深沉地看向冰箱内部。

钟成说照常系上写有“危险人物”的围裙, 他这才发现某人给围裙加了几根线, 原本的“危险人物”被改成了“危险大物”。

钟成说:“……”

他看了眼和冰箱亲密接触的殷刃,沉默地收拾系上改装围裙,决定做一道清炖羊肉。半小时后, 钟成说的浮沫快撇了九九八十一次了,殷刃还把脑袋搁在冰箱里。羊肉香味飘到客厅,此人不为所动。

钟成说终于忍无可忍,他扣上炖锅锅盖, 走到殷刃身边。随即他同样身体前倾,学着殷刃的动作,把下巴搁上冰箱挡板。

凉凉的, 但没什么特别。最近他们不着家,鸡蛋快不新鲜了, 钟成说目光扫过一排排食材,心里快速计算。

两个大男人挤在冰箱前,场面一时难以形容。

以至于胡桃美滋滋地钻回客厅时, 发出了一声高分贝惊叫。殷刃这才如梦初醒, 微微偏头:“你在干什么?”

“看看你发现了什么。”

噗嘟噗嘟的炖煮声中,钟成说专注地盯着冰箱内部。

“……”殷刃缩回脑袋,伸手拿了两瓶汽水, “咱们去沙发上。”

胡桃震撼地看着两个疑似犯病的人, 在天花板上静静飘着。殷刃瞧了她一眼, 罕见的没有驱赶。他缩到沙发一头,给钟成说腾了一半位置:“来。”

钟成说围裙都顾不得脱,乖乖并膝坐到另一边。

“按照你目前的推测,彼岸类似于无数生物的脑组成的‘互联网’。元物类似在其中生活的‘程序’生物,它们有自己的食物链,也有自己的取食标准。”

殷刃艰难地做着比喻。

钟成说双手攥着汽水瓶,默默点头。一边的胡桃表情越发迷茫,脖子都快要歪过去九十度。

“刚才你说的一点,我有点在意。你说,人类的情感不能作为基准。”殷刃晃晃汽水瓶。

钟成说点头的力度更大了。

殷刃不再倚靠沙发,他身体前倾,将汽水挨到钟成说面前。

这是他特地购买的苹果果汁汽水,钟成说不爱喝这些过于工业的制品。殷刃则相反,他厌烦了“原生态”的东西。两只大元物协商之后,终于在口感和健康中各退一步,取得了一定共识。

透明的瓶子上贴了鲜艳的包装纸,配料相对简单健康,不过保质期还是比普通的鲜榨果汁长许多。

殷刃将保质期那一面转向钟成说:“既然人类的情况不能作为基准,我们索性不要去想那些什么爱情亲情的微妙标准……如果从元物的角度去看呢?”

钟成说的目光茫然了一秒,紧接着越来越锐利。反应过来的下一秒,他扭头看向冰箱。

冰箱静静地立在原处,发出几近于无的嗡鸣声。

“人类的身体在彼岸的保存时间较长。当初高梦羽失踪几周,救回来的时候只是有点虚弱。”钟成说攥着冰凉的饮料,喃喃自语,“这是物理保鲜。”

“但是根据焦莲的说法,人的精神在彼岸撑不了多长时间。哪怕是坚强的人,在彼岸待久了也会发疯。那些被白永纪做成家具的人,没能清醒太久。”

殷刃晃晃手中的汽水,无数气泡从果汁中逸出。

“疯子也会有情绪,但情绪的类别就难说了,不是吗?就算身体能保险,食物的品质也会下降。如果是我,会想要冰镇汽水保质期长,并且味道稳定。”

不过他只能想到这些,殷刃知道自己抓住了正确的线索,却总觉得哪里差口气。

钟成说突然从沙发上起身,他一个箭步冲进卧室,随即又抓着自己的平板电脑跑了出来。

“这是那些原本不符合‘性格好’标准的人。”

他直接抓过殷刃,快速滑动屏幕。

几个小混混风评较差,但他们都有一个奇妙的共性

他们的家人只剩一人。

幼小的弟妹,仅剩一人的父母,或是孤零零的祖辈。

那个以吝啬出名的小摊贩,她起早贪黑干到凌晨,只为给失聪的女儿挣得手术费用。

他们同样符合“爱”的标准。

“按照你的说法,确实可能和爱的程度无关。”钟成说轻声说道,指尖一下下滑动屏幕。正停在小河妈妈“何欢”的资料前。

“如果是为了‘保质期’,这一切都能说得通了。殷刃,你曾认为我已死亡,那个时候,你会想要发疯或者想死吗?”

“啊?”殷刃怔住,“我只是想找到你的身体,抱着你自闭几百年之类的。可你要说真的发疯或者想死,我……”

“我还是会好好生活下去,但我会一直记得你。”殷刃思索片刻,给出了坚定的答复。

他真的过了《罗○欧与朱○叶》的年纪,不至于当场疯狂或者殉情。怎么回事,难道他没被木符挑中,是因为他没有满脑子都是恋爱?

“你喜欢我,但我不是你‘活下去的主要信念’。你的阅历比我久很多,不至于那样单纯。你这样的人,一旦被困彼岸,支撑你的未必是‘爱’。”

殷刃想了想,无法否认。

一旦真被扔到彼岸,他说不准会三分好奇三分愁苦三分想念钟成说,剩下一分来回忆各种现代的美味事物。

钟成说点点头。

“但这些人不一样。”

“这些混混的生活一团乱麻,亲人是他们唯一的牵挂。小摊贩将自己的人生牺牲,想要换回孩子的健康……卢小河的母亲身患重病,对孩子的牵挂是她最大的支柱。钟成枫是真的热爱自己的工作与生活,她的信念源于她对于‘他人’的爱。”

“黄今更好解释,他可是正儿八经地寻过死。丁李子当初拉了他一把,她某种意义上是他的执念。”

殷刃眼睛一亮,攥紧瓶子:“就是这个!这些人如果被困在彼岸,支撑他们保持清醒的,一定是浓烈的‘爱’保鲜期长,纯度高,完美的食物。”

钟成说放下手中的平板,拿起那瓶苹果汽水,与殷刃的瓶子一碰。

“是的。”钟成说推推眼镜,“不过目前为止,这只是猜想。”

“确实,可是只能用不同的人试,这也难以验证啊。”殷刃又迅速蔫了下去。

“……无聊,我还以为你们要说什么呢。”

胡桃幽幽飘过天花板。

“结果还是案子,一点儿都不刺激。小殷来,给姐姐调点剧看看,休息时间就该休息。”

“这个案子比较重要。”殷刃打开果汁,灌了一口。苹果的香气顿时充斥于口腔,令人心旷神怡。

“嗯?难道你这么说。”胡桃嗖地飘近,露出八卦的表情,“什么案子什么案子?能出差吗?你最近都不叫我们。”

“失踪案子,很可能和二十八……二十九年前的神降失踪案有关。”面对有契约在身的胡桃,殷刃懒得隐瞒。

胡桃八卦的表情凝固在脸上,面色阴沉了几分。

“哦,二十九年前的案子。”她的语气欣快,却有点古怪,“那是该好好查。”

说罢,她撩开长过头的刘海,黯淡的眼珠死死锁住殷刃。

“嗯,我没太明白什么彼岸不彼岸,但你们想要弄到‘浓烈的爱’,我倒是有点法子。”

……

凌晨,海谷市公安局。

“喂闺女,爸爸今晚不回去了。”孙警官给女儿发了条语音消息,继而在办公桌前猛抓头皮。

自从识安那边表示“有一点小麻烦”,海谷市内出现了许多棘手案子案情谈不上多么耸人听闻,破获起来也不麻烦,麻烦在于,这些案子总会引发大量网上舆论。

有几个无业青年在网上匿名发放犯罪预告,随后去市中心地区给时髦女孩泼硫酸毁容。某位碌碌无为的混子潜伏在商业区暗巷,割喉了一位青年老板。

夜跑强暴、随机纵火、自制炸弹伤人……一桩桩一件件,全是无差别犯罪。

案子解决了,案子带来的影响却无法很快消退。恶劣影响不见消退,反而越扩越大。这边刚抓住拙劣的泼酸模仿犯,另一边又冒出来割喉不成当街砍人。眼见着情况逐渐变糟,上面的压力也大了许多。

孙警官狠狠抹了把脸,只觉得自己老了十岁。

“都疯了。”

他疲惫地拍拍卷宗,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

给这些莫名其妙的案子一衬,之前那些街头斗殴见血、家庭内部暴力甚至显得“普通”起来。光看最近的舆论,不少人已经不把之前的熟人伤害案当回事了。

更别提有些案件是有“传染性”的。放任自流,造成恐慌不说,还会引人模仿。可要是消息控制得太严格,又多了“粉饰太平”的嫌疑。目前舆论变成这个样子,他们无论怎么做,都会被人挑出毛病来。

偏偏最近警力吃紧,基本都是一个人掰成两个用。孙警官脑仁针扎似的疼,电脑上的光标在“提案”两个字后闪烁了半个小时,仍然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这样下去不行啊。要是把握不好,海谷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孙警官抿了口浓茶,眼底一片青色。

“老孙,出事了!”

孙警官一口茶还没下去,差点被呛个正着。

“啥事儿啊,说!”

“海谷初中里出事了,一个小姑娘被活埋!”另一位警官气喘吁吁,“发现时人还有气,被送去市医院抢救了……不管结果是谋杀还是杀人未遂,都是咱的活。”

孙警官狠狠揪了把头发,在厚厚的案件资料上捶了下。

“妈的!”

于此同时,他的微信右上角冒出一个红点。

【让我看看你的心:没事爸,我也回不去,有病人要救。】

【让我看看你的心:我之前的患者,先心病的小姑娘,说是被活埋了。】

【让我看看你的心:简直丧心病狂!】

行吧,至少还能见见闺女。

孙警官站起身,穿好皮外套。临要走的时候,他顿住脚步,又在抽屉里抓了把巧克力糖。

……

殷刃指尖夹着颗巧克力糖似的东西,面色非常微妙。

“……这就是时代的进步吗?不对,这算进步吗?”

钟成说在沙发上正襟危坐,并没有回答他。

“我听夜行人们说过,保准有效。”胡桃拍着胸脯,“对身体没危害,据说味道也挺好呢。”

“哦。”殷刃继续观察那颗巧克力状药品,“夜行人那边认证的啊……”

识安认证绝对没问题,沉没会认证绝对有问题。至于夜行人那边能认证出个啥,那可就是真正的玄学了,鬼都不知道效果会怎么样。

这就是胡桃小姐极力推荐的“浓烈的爱”。

根据这位厉鬼小姐的指示,两人趁夜去了鬼市。他们刷掉了殷刃卡里一半的钱,这才买到一颗。考虑到要尽量隐瞒调查进度,这东西怕是没法报销了。

注视着这玩意儿,殷刃有种不亏又血亏的奇妙感情。

夜行人们给了它一个叫“思无邪”的文雅名字,但就钟成说的总结,这东西更像是“理性蒸发剂”。与那些主攻生理吸引力的“助兴药品”不同,这款药剂主要用于心理吸引力。

用胡桃的话说,它可以把任何人变成青春洋溢、寻死觅活的恋爱脑。服用者对恋慕对象的好感实际上不会暴增,但其余情感、思虑……甚至于道德、原则,都会尽数消失。

理论上这东西的效果是永久的,对于鬼王大人来说,分分钟可以抹灭这东西的术法影响。不过抹消归抹消,过程……过程总要有。

殷刃拿着药的手微微颤抖。钟成说无辜地眨着眼,脸上照旧没什么表情。

“你之前担心你的恋爱程度不足,这样刚好能感受下。”钟成说诚恳地说道。

“你之前也说过,咱们没必要用人类的情感基准。”殷刃皱着脸反驳,“真会有人把这玩意儿给喜欢的人吃吗,我觉得更适合给敌人下毒。”

真想把它塞进沉没会魏化谦的嘴巴里啊,一定很有用。

药丸表面的巧克力快化了,殷刃仍然把它放得离嘴巴远远的。

“你之前用自己测试过,这样会成为非常有用的参照。只要能拿到数据,我们的猜想也能很好的验证。”钟成说的语气里多了点苦口婆心的味儿。

鬼王大人冷笑两声:“钟成说,我怎么感觉你在幸灾乐祸?”

钟成说缓慢地扭过头去,没有回答。

缩头一刀伸头也是一刀,殷刃慢悠悠把药丸放到口边,钟成说又迅速把头转了回来,眼里多了亮闪闪的好奇。

此人鲜少出现这样鲜活的情绪,要不是这样的场合,那该多好,殷刃悲痛地想道。

温馨的客厅里,两人静静对视,殷刃周围飘荡着凄凉的氛围,竟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息。

“这是玄学物品,我吃了不会起效。”钟成说无情地补充。

“我知道,我吃,我吃……可恶,这算工伤吧。”

殷刃嗓子眼里呜咽两声,嘴巴一张,把那颗麦丽素大小的丸子整个吞了下去。

胡桃飘在半空中不动,钟成说在沙发上坐成僵直的塑像。殷刃站在客厅中央,头颅微微垂着,长发随意披散。半晌,殷刃动了动,他慢慢抬起脸,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就这?”胡桃大失所望,“这玩意儿得将近十万块呢,真是浪费钱。”

可惜钟成说听不到她的抱怨,他只是死死盯着殷刃,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嘛。”注视了钟成说好一会儿,殷刃可算开了口,听着像松了口气。“时间挺晚了,我们去睡。”

钟成说掏出兔子木符:“我们先测试……”

“测这个做什么?”殷刃轻飘飘地说,“都几点了,你睡得太晚,小心身体出问题。”

钟成说:“可是”

“睡吧。”殷刃唰的一个瞬移术法,闪现到钟成说面前。他双手包住钟成说的手掌,笑容如同四月春风。“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那双红眸在灯光下闪烁,殷刃的语气里多了点长辈特有的命令味道。发丝缓缓缠上了钟成说的四肢,轻柔却不容拒绝地把他往沙发下扯。

殷刃的脸,殷刃的声音,但那不像殷刃。

那双眼眸是温柔热切的,可是除了浓浓的爱意,其后什么都没有。

钟成说哪想到,时至今日,他能在恋人身上体会到一把恐怖谷效应。钟成说下意识抓紧沙发,后背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怎么?”

殷刃俯下身,他一条腿跪上沙发,双臂撑开,将钟成说整个人禁锢在怀抱里。

“你还不想睡?”说罢,殷刃轻轻吻了下钟成说的嘴角。

钟成说呆滞地看了看空荡荡的客厅,他从未这样想要获得一点儿灵视,胡桃小姐好歹也算个队友。眼下,他只能整个人努力往沙发里面躲,要不是人类的骨骼足够坚硬,他恨不得把自己在沙发上贴出一张饼。

“为什么要躲?”

殷刃微微皱眉,他微微张嘴,露出相对尖锐的犬齿。殷刃的指腹贴过钟成说的皮肤,粗糙温暖的触感,钟成说却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

“殷刃,我不喜欢这样。”

他又往沙发里嵌了嵌。

“按照计划,我们必须取数据。”钟成说干巴巴地表示。

“不过是几个凡人,死了就死了,反正本就活不了多久。”殷刃漫不经心地应答,“明天我会正常工作,已经是给他们面子了……现在你我情况明了,不需要操心这些。”

他抱紧钟成说,就像拥着一个大型玩偶。

钟成说一动不敢动。

“嗯如果你担心,可以把你爸妈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我们想办法去彼岸闹一闹,找找钟成枫。这样你的愿望了结,我们就可以想做什么做什么了。”

殷刃闲聊似的说着,指腹在钟成说脖颈的嫩肉处划来划去。

“这个计划你喜欢吗?”

钟成说向来十分诚实:“不喜欢,我更想现在就测试数据。”

简直太可怕了,此时此刻,他彻底赞同殷刃的观点,这种倒霉东西就该用来给仇人下毒。

钟成说想要挣脱,但又不想攻击殷刃,只好使劲缩下脑袋,试图从殷刃的怀抱里挤出去。

殷刃愣在沙发上,逐渐露出一个非常受伤的表情。

“你明明不那么在意人世。”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钟成说,语气悲怆,“难道在你看来,工作比我还重要么?”

“哈哈哈哈哈!”胡桃乐不可支,在空气中翻了好几个滚儿,“我怎么没有手机录像呢!”

胡桃还没笑完,一道光束蹭着她的耳朵飞过去,术法余波冰冷刺骨,带有自上而下的警告之意。喉咙像是被什么扼住,胡桃的笑声戛然而止。

惊惶中,她嗖地飞去隔壁,半秒都没多留。

“还有你,答案呢?”

殷刃又转过脸,看向恨不得把自己贴成墙纸的钟成说。

“为什么不愿意一起杀去彼岸,识安就对你那么重要吗?”殷刃悲伤地表示,“啊,我想起来了,你之前还给黄今披上被单……难道你真的喜欢他?”

说完,殷刃身周居然出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杀意。

“怎么,你为什么不回答?……算了,也不重要,我会让他消失的。你的性格我清楚,肯定不会是你的问题。”

殷刃说到最后,又笑了起来。

他的笑容从未这样像“一只邪物”。

“今天你这么反常,肯定还是太累了。对不对?明天早上,我们再探讨……”

钟成说做了个深呼吸,张开双臂:“殷刃。”

“嗯?”

“抱一个。”钟成说把木符藏在袖口,努力保持表情平稳。

殷刃弯起眼,轻盈地走过来。只是离钟成说还剩一步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

“袖子里藏了什么?”他问得很温柔,“难不成,你想用那个木符,把我送去彼岸?”

☆、第192章 回答

“难不成, 你想用那个木符,把我送去彼岸?”

殷刃笑得眉眼弯弯。

可在那笑意之下,钟成说隐隐嗅到一股警告之意。他虽然不精于人情世故,可作为夜行人的阎王, 钟成说对“敌人”的变化向来敏感。

“应该不会吧, ”殷刃笑意更盛, “你一定是太不小心了, 对不对?”

那股若有若无的警告意味更明显了。

钟成说缓缓放下双臂:“不, 我确实想要让你碰触木符。”

“哦, 我记得。我吃药之前, 确实让你独自做过控制方案……我说钟哥, 你的方案该不会这么简单吧?一个拥抱?”

殷刃后退半步, 发梢在木地板上随意滑动,划出深深的痕迹。

“这方案真可爱。木符带着凶煞之力, 我怎么会察觉不了呢?”

“我总归要测试, 看来‘思无邪’对智力影响不大。”钟成说嘟哝,“只会单纯影响思维模式……”

“嗯, 我喜欢这样的状态, 脑袋清楚多了。说来也奇怪, 我之前为什么会抗拒那颗药?”

殷刃见钟成说死活不戴睡帽, 料定此人一时半会不会去睡。他索性往沙发上一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钟成说。

“既然你这么坚持试验那一套,我直说了。事态明朗前,我不想自己冒险测木符。”

“清炖羊肉的汤还剩下一些,你吃羊肉米粉吗?”钟成说没有正面回答, 他收着袖口里的木符, 佯装无事发生。

殷刃的表情僵了几秒, 眉头微皱。那双血红的眼睛紧盯钟成说,几秒后,他也没事人似的笑起来。

“不吃。你不是嫌夜宵不健康么?那我也不吃。”

殷刃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看剧用的平板和手机都放得远远的,他没有触碰它们的意思。

朦胧灯光之中,穿过那张熟悉的脸,钟成说看到了过去的殷刃。

自己睡得早,殷刃喜欢在客厅自己看看电影或电视剧。此人不拘于姿势,往往在沙发上横七竖八,倒着躺都有。等看够了,殷刃会轻手轻脚爬上床。有时候上床了还不安生,还要悄悄玩会儿手机。

半梦半醒的时候,钟成说曾感受过殷刃凑上前,轻轻吻他的头顶,嘴里不忘咕哝一句晚安。

第二天醒来,他们永远会挨在一起,汲取彼此的体温。

钟成说曾以为,那是两人相处时最普通不过的状态。事到如今,它显得那般甜蜜温暖,又遥不可及。

“……那我就煮我自己的份了,既然你本人不想测试,我得重新拟定试验方案。”

说这话的时候,钟成说并没有看向殷刃。

他站起身,围好围裙,顺便把“危险大物”上那开玩笑似的一横挑开,将断线揪了下来。

见自己悄悄绣的“杰作”被毁,殷刃原地未动。他十分明显地哼了声,面色比方才还要阴沉。钟成说则照常走近厨房,开始炖煮晚上剩下的羊肉汤。

他开了最小的火炖汤,顺手给自己热了杯牛奶。利落地做完这一切,钟成说端着马克杯回到桌前。他捧了本书取了支笔,低头神经科学相关的学术书籍。

自始至终,他的目光没有再转向殷刃,就像房间里没有这个人。

“既然有安排,你先忙你的,忙完了我们一起睡。”

见钟成说不再回应,殷刃没有再笑,语气里多了点隐隐的怒气。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原处,黑发顺着桌子攀爬。它们小心地绕开木符的位置,攀上钟成说的手臂,继而凑近他的面颊。钟成说余光撇去那些发丝末端结出葡萄大小的赤红眼球,正多方向凝视着自己。

钟成说还是没有答话,他小心地握紧拳头,藏起手心

薄汗。

羊肉汤的鲜美气味从锅子中飘出,换了以往的殷刃,一准早就奔赴厨房偷吃。可是眼下殷刃仍然稳稳地坐在沙发上,连站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发丝末端的赤红眼球犹如活物,它们拖着神经似的漆黑长发,在钟成说手边浮动。钟成说但凡抬笔,都会有几个眼珠骨碌碌滚过,擦过他的手背。

又冷又湿,触感接近于沾水的冰块。

一时间,室内的气氛不像“家”,倒像是煞气横生的古战场。

往日两人一个桌边喝牛奶看书,一个沙发上吃零食看剧。那偶尔说两句话的闲适气氛,不知何时消散无踪了。

钟成说从未感受过这样让人不适的安静。

“我不想再为彼岸那些破事烦心。要是那些元物继续闹下去,我们可以干脆搬离海谷市。”

殷刃似乎也不喜欢这份静寂,他率先一步打破沉默。

他话音未落,钟成说周围十数个眼球猛地凑近,几乎要挨到脸上,末端连接的发丝绷得笔直。钟成说怀疑,要是自己还不接话,这些眼球能钻到他的嘴里去。

“我还有‘守护当年那些孩子’的愿望,这个愿望没有设限。按我的理解,那些孩子的后人也算在其中。”他清清嗓子,语气寡淡地应道。

“死脑筋。愿望是我许的,我撤回不就好了。”殷刃把玩着自己的长发。

这人的回答也不出意料,钟成说默默翻过一页,脑子里继续盘算下一步动作。

“回答呢?”

钟成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什么?”

他再抬头时,殷刃已经闪现到了他的对面。那一头黑发垂到地面,像是流动的阴影。一双红眸盛满笑意,可让人脊背发寒。

发丝末端在地板上肆意抓挠,发出让人难受的吱吱锐响。

“我说我可以撤回愿望,你还没有回答我。”殷刃托着一边面颊,“钟哥,你的回答呢?”

“……我暂时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说完,钟成说抿了口牛奶,用笔在书本上又记下几笔。

“那可不行,我们不是一直很默契吗?”

几缕发丝绕上笔杆,强行止住钟成说的动作。赤红眼球顺着钟成说的皮肤滑动,轻轻摩擦他的喉结。

“刚才开始,你就一直对我爱答不理。这样吧,凡是我的话,你一定要立刻回答。”

室内的空气愈发粘稠,压迫感让人窒息。压迫感中没有半点杀意,可仍然让人动弹不得。哪怕是在他们刚相识的那些日子,都没有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

钟成说定定地注视着殷刃。

当年自己分了一半力量给殷刃。而自己融入人类躯体,气息“消亡”。那份力量生根发芽,融入殷刃体内,促生了一只崭新的强大元物。

他失去一半力量,即便能够恢复,殷刃得了他那一半力量,同样也会成长。

……成长为更强壮、更优秀的新生一代,成长为理应吞吃自己的、最危险的敌人。

钟成说第一次如此鲜明地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关系本应多么血腥。

嗤啦!

脑袋里的思绪里还没转完,钟成说手上的书本无火自燃。暗色的火焰窜了三丈高,瞬间将纸页化作飞灰。黑火舔过钟成说的指尖,比冰雪还冰冷。

“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话。”殷刃手指悠然掐诀。

钟成说徐徐吐出一口气:“……那是我的书。”

“看到了,反正也不是什么绝版书,我明天再给你买两本谁让你刚刚不理我。”殷刃的语气柔和如昔,还多了点委屈。“钟哥,你生气了?”

钟成说抚摸着桌子上的灰烬,指尖在轻薄的白灰上留下明显的痕迹。他叹了口气,喝光杯

子里已然冰冷的牛奶,利落地站起身。

杯子被放回桌面,发出不轻不重的磕碰声。

下一刻,钟成说四肢传来轻微的勒感,力道不轻不重:“钟哥,你又没有回答我……你生气了吗?”

“你生气了吗?”

发丝化为钟成说熟悉的翅膀团质地,它们如同往常那样温暖而柔软,却迅速捆缚住他的四肢,让他动弹不得。

那些绵软的发丝钻入钟成说的睡衣,在他的皮肤表面摩挲般滑动。殷刃的语气像平时那般温柔,钟成说一时间很难确定殷刃是在发怒,还是在撒娇。

殷刃走近一步,室内的压迫感像是寒冬未冻的沼泽。客厅里原本郁郁葱葱的绿植迅速枯干发黑,皱缩的叶面上结出一层寒霜。啪嚓一声,散发暖光的顶灯骤然炸裂,室内陷入一片黑暗。

月光洒入窗内,室内万物浸入阴影。钟成说直视着那双熟悉的红眸,夜色之中,那双眼睛如同两点鲜血。

钟成说动动嘴唇,终究没有说半个字。

一次两次还能当无心或无意,现下钟成说的做法,十成十是故意为之。第一次遭遇冷战,殷刃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他又上前两步,手掌按在钟成说的胸口,掌心滚烫。发丝在钟成说的体表游蛇般爬行,缠得越来越紧密。

钟成说视线缓缓下移,藏着木符的右手隐隐蓄力。下个瞬间,他努力挣脱发丝纠缠,手挥向殷刃。这一下,钟成说速度极快,用足了力气。殷刃来不及反应,根根发丝在钟成说手臂上擦出一道道血痕。

月光下血珠飞溅。

可惜他的速度终究不及身为“鬼王”的殷刃,殷刃发丝成鞭,猛地抽向钟成说右腕。筋络被刺激,钟成说手指一松。一个模糊黯淡的影子从他掌心飞出,只听啪嗒一声轻响,它落到了沙发后的缝隙之中。

黑发直接勒住钟成说的手腕,迫使他张开五指,露出沾有血渍的掌心。

“原来如此。”

殷刃指尖擦过钟成说掌心细细的伤口,胸口与钟成说相贴。两人身高相仿,如今吐息相通,其中带着甜滋滋的血腥气。

“刚才你回厨房,划破了一点手心,想以血沾染木符。削弱它的气息后,再趁势偷袭我……钟哥,我好失望啊。”

殷刃语气绵软,他抬起沾着血的指尖,拂过钟成说的嘴唇。殷刃的指尖火炭般滚热,而离开伤口的血愈发黏腻。钟成说本能地收了下嘴唇,浓重的血腥霎时间充斥口腔。

那是他自己的血。

“既然想对付我,我还以为你会拿出更有意思的招式呢。”

钟成说闻言偏过头,殷刃的指尖顺势一划,又在钟成说唇角留下一抹浅浅血痕。

“高级元物这种东西,好像默认新的要吃掉老的吧?我们关系难得稳定,不要破坏这份来之不易的和平,好不好?”

最后一句话,殷刃几乎是用气声说的,如同梦呓。

钟成说犹如被蛛网黏住的蝴蝶,正被蜘蛛用丝线一圈圈缠绕。殷刃倾身抬头,轻轻用牙尖咬了咬钟成说的耳垂。

后者移动干墨似的眸子,呼吸平稳,照旧一言不发。

殷刃轻叹一声,牙尖用了几分力道。殷红的血珠从柔软的耳垂中渗出,被殷刃卷入口中。尝到鲜血的味道,殷刃的心跳骤然快了几拍。隔着薄薄的布料,钟成说甚至能感受到那人心脏的搏动。

殷刃维持着两人相贴的姿势,黏腻发丝中,他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按上钟成说的眼睛,随后顺着鼻梁,轻轻划到嘴唇。

在沾血的嘴唇边逗留片刻,他的指尖又慢慢移动向钟成说的咽喉。

“我不喜欢我之前的样子,杂念太多,忽略了我最宝贵的事物。”

不知何时,殷刃的躯体上又

多出两条臂膀,它们自肋下拥来,虚虚环住钟成说的腰。

“我从没这样清醒。可能是我先前浪荡懒散惯了,你不喜欢我现在的状态也没关系。假以时日,你会习惯的。”

殷刃放缓呼吸,在钟成说嘴唇上印下一个带着腥甜的亲吻。随后又一缕发丝缠绕上来,直接围住了钟成说的咽喉。

“力道怎么样,不会很难受吧?”殷刃摸了摸皮肉与发丝相接的地方,像是在抚摸最脆弱的丝绸,“我只是不喜欢你这样不出声……这样不行啊,钟哥。有什么问题,得好好说出来才能解决。”

殷刃每吐出一个字,钟成说咽喉上的发丝便收紧一分。

钟成说还是缄口不言。

殷刃瞳孔一缩。钟成说本能地绷紧肌肉,结果脖子上的束缚并未加重。下个瞬间,天地震动,钟成说周身发丝尽数绷直,将他瞬息间推到殷刃半步之外。

两人之间不再是若即若离的贴近,半步的距离,视野内的对方反而更加完整。

钟成说喉结滑动,主动抬起头,与殷刃目光相接。他的心脏咚咚撞着肋骨,眼中不见退让之色。

钟成说就像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肉俑,完全闭口不言,打定主意要违逆殷刃“必须回答”的要求。

殷刃眼中红光渐盛,发丝越缠越紧,深深勒入钟成说的皮肉。

四肢被禁锢,平衡不好维持。钟成说只是挺了挺脊背,身体冷不丁碰上桌子。桌脚轻动,发出摩擦轻响。

无数发丝在他身上藤蔓似的爬行,原本规整的睡衣早就被撑开。冷风流过暴露在外的皮肤,细密温暖的包裹让人头脑发昏。钟成说没法保持静止,然而他刚一动弹,上衣险些滑下。

钟成说身材紧实,皮肤偏白。月色中,被漆黑发丝一衬,加上那双无光的眸子,对比锐利如锋刃,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

发丝传回源源不断的触觉。这个诡异而强大的人被他牢牢攥在手中,皮肤却那般温暖。

殷刃忍不住上前,这回他没有再乱动,而是双手捧住钟成说的面颊。那人默不作声,只是一双眼一直跟随他的动作,带出唯一一点活气。

“你知道吗,我真的喜欢你。”

殷刃轻声喟叹。他凝视着那双熟悉的眼眸,指腹眷恋地擦过钟成说的眼角。

“行走人世几百年,我自以为看透了人情世故。可是不知道隔岸观火,与以火烧身的滋味完全不同。以前我会想,你要不是凡人该多好……这样我们可以长久相伴,和平也好争执也罢,总比当无根浮萍好些。”

“可现在,我不这样想了。”

殷刃垂下那只手,隔着发丝,摩挲钟成说心脏的位置。他多出的两只手仍然搭在钟成说的腰间,那张漂亮面孔上邪气四溢,原属于殷刃的“人”味儿近乎消失殆尽。

“现在我希望你是个凡人,我看着你生,看着你死。你这一生都被攥在我的手里,多好。”

殷刃将头枕上钟成说肩膀,动作就像一只温存交颈的野兽。

“我现在顺应本能吃了你,也算是追随天意,与你骨血相融……可是我要吃了你,你就无法与我说话了。想到这个,我舍不得。”

他的嘴唇紧贴钟成说颈边,灼热的呼吸一下下打上皮肤,那只空闲的手在钟成说胸腹缓慢拂过。

“不过我又想,要是你一直不和我说话,和被我吃掉也没有分别。”殷刃的声音里又有了笑意,只是这次的笑意仅剩刺骨的冰寒。“你说对不对啊,钟哥?”

客厅中再次陷入骇人的静寂。

“……算了,算了。”

殷刃咕哝道,有那么一瞬,钟成说甚至要以为此人恢复了正常。

“今天我毕竟我刚吃下’思无邪’,你不适应想赌气,也是情

理之中。只要你今天愿意为我发出声音,我就不吃你”

殷刃松开了禁锢中钟成说腰腹的手臂,再次恢复到寻常的人形。他随便打了个手势,钟成说被发丝扯着一个踉跄,跌上沙发。

这回钟成说没有掩饰脸上的怒意,他嘴巴抿得紧紧的,呼吸变得急促。

殷刃不急不恼,发丝在钟成说身周轻轻蠕动。发丝末端的眼珠化为他们所熟悉的翅膀团,顺着沙发流淌到地面上。

殷刃也像往常那样凑上去,搂紧全身僵直的恋人。他的手指插入发丝与皮肤的缝隙,感受对方肌肉的紧绷。随即他指挥发丝放松,捉住钟成说受伤的右手,咬住了那人的指节。

舌尖滚烫,轻轻扫过沾血的手指。

“我记得很清楚,你的手指骨头十分漂亮。”殷刃轻声说,“实在不行,我可以吃剩一点,当个念想。你觉得做成戒指好,还是做成项链更合适……?”

话没说完,殷刃突然轻笑出声。

“哎,我还以为你今晚真的生我的气,至少要我费一番功夫。”

肌肤之上,殷刃的发丝与十指一同游移。他的语气轻松了许多,带着诡计得逞的一点狡黠。

“钟哥,你这不是挺有兴致嘛。”

阴影遮住了殷刃的面容,只剩那双血眸愉快闪烁。属于鬼王的气势与欲求缠绕在一处,嗅起来像是冰寒入骨的糖浆,钟成说的呼吸又急促了少许。

殷刃俯身,慵懒地趴在钟成说胸口,再次咬住恋人的指节:“不如我们赌一下吧,就赌你什么时候会为我出声我么,我就天亮之前。”

说罢,他一口咬上钟成说的脖颈。钟成说闷哼一声,颈侧一阵火烧般的刺痛。

之前亲密,殷刃总喜欢轻咬。这一回他的力道有点可怕,皮肤瞬间被牙齿穿透,鲜血瞬间涌出。要不是此人留了力,钟成说毫不怀疑,那块皮肉会被殷刃直接撕下。

钟成说还没来得及反应,四肢的发丝陡然收紧,将他整个人牢牢固定在沙发上。

“对了,木符还掉在附近,可不能让你捡到。”

殷刃状似无意地哼唧道。

又有几缕发丝绕过钟成说手腕。那发丝仿佛化作手铐,又缠上殷刃的手腕。纵使钟成说得了自由,也没法随便行动。

“额外加个保险,你肯定能理解我吧。”殷刃舔舔牙尖上的血,“这样就没问题了。”

说罢,他摸摸钟成说的嘴唇,径直坐下身子。

钟成说不是没有尝过人类欲求的刺激,可他从未将它与恐惧和压迫一同熬煮。毒气混了馥郁花香,鸩酒加了过量砂糖。种种刺激共同泡成强酸,在他的血管中奔涌,嘶嘶腐蚀着他的心脏。

钟成说全身肌肉都在绷紧,遍体神经战栗不止。他禁不住沉下视线,盯住自己发狂的恋人。

烈火般的纠缠中,鬼王的双眼微阖,滚热的视线始终黏在钟成说唇边。他双手缱绻地轻扶钟成说胸口,一缕发丝始终不轻不重地勒在钟成说的喉咙上。

沙发发出不堪重负的规律震动,钟成说的十指握住又张开,因为绑缚而透出明显的红色。温热的汗水流过皮肤,混上些许血液,混成晶莹的浅红。淡红的液体渗入殷刃的黑发,最终沾上柔软的沙发布料。

钟成说感受不到屋子里的煞气,可他能感受到那凶煞之力搅动出的气流。枯死的绿植颤抖不止,干尸般的叶片啪啪落地,发出轻响。

从未踏入过如此疯狂的感官漩涡,有那么一刻,钟成说几乎要失去神智。

只有客厅内的时钟尽职尽责运转。

一个小时,沙发上血迹点点,满地翅膀团抽搐不止。

“我喜欢你。”

殷刃喘息不止,灼热的吐息带着浓重的血腥。

他吻上钟成说的嘴唇,对方的嘴巴闭得像蚌壳,没有分毫配合的意思。

“……我喜欢你。”尽管如此,殷刃还是含笑重复。

两个小时,月色被乌云笼罩,室内几近漆黑。两人摔落地板,茶几被撞得歪倒。殷刃紧紧拥着钟成说,如同溺水者紧抓视野所及的最后一块圆木。

“我喜欢你。”

殷刃指腹拂过绷紧的发丝,仿佛琴师爱抚琴弦。发丝尽头,钟成说与殷刃的另一只手十指相扣,指甲深深嵌入皮肉。

“回答我,好吗……”

钟成说沉默地侧过头去,始终不言。

……

后半夜,弦月终于从乌云中露出。

不知过了多久,殷刃不再讨要回答。他只是呢喃着模糊不清地爱语,身躯摇动不止,在钟成说身上留下一个个渗血的齿痕。

钟成说被发丝绑缚的双手早已微微松开,不再紧握。他的手腕仍与殷刃的绑在一起,无法自由活动。

“我无法看透你,可我喜欢看不透的你……你要是个凡人该多好,我可以随心所欲地保护你……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呢……”

没有压迫感,没有敌意。浅淡的血气里,殷刃的低语带着货真价实的伤悲与不解。

他的指尖扫过一个个渗血的伤口,苍白的月色之中,那双眼睛带了点似有似无的湿润。

“我喜欢你,你肯定能看得出来……只是为了几个你不在意的凡人,为什么事情要弄到这种地步,我想不明白……”

又一次噬咬结束,钟成说的手臂突然动了动。

上一秒的殷刃还在爱语中沉沦。下一秒,殷刃宛如机警的野兽,几乎立刻停住动作。

在难捱的静止之中,钟成说主动伸直手臂,轻轻摸了摸殷刃的嘴唇,又轻轻点了点自己的。

那双眸子依旧毫无光彩,可钟成说的眉眼间却了多点无奈与柔软。他看也没看掉有木符的沙发,只是全神贯注地看向殷刃。

“嗯,看来我要赢了。”殷刃的语调陡然快乐起来,像是平日的小游戏得胜。

他又一次俯下身,吻上钟成说的嘴唇。

他带着胜利者的微笑,舐过残余着血腥气味的唇瓣。钟成说没有紧抿双唇,他试探着伸出手,按住殷刃的后脑。

殷刃热切地深吻下去,钟成说也顺势仰起头,配合着恋人的动作。殷刃探出舌尖,可他碰触到的不是坚硬的牙齿或柔软的舌头,而是温热湿润的木制品。

钟成说嘴唇张开的瞬间,森冷的凶煞之力瞬间冲出他的唇齿。

是那枚兔子木符。

“唔!!!”

殷刃想要躲避,头却被钟成说用力按住。那枚兔子木符被钟成说舌头一顶,瞬时被顶入殷刃口腔。殷刃寒毛炸起接触到木符的瞬间,他周遭的景物瞬间变得扭曲而模糊,液体般不断激荡。

不好,自己在消失!

危机当前,殷刃哪还顾得及状态喜不喜欢,他霎时解除了“思无邪”的术法。果然,仿佛雾气散去,他熟悉的客厅再次变得正常明晰。

殷刃一阵恍惚,随后就对上钟成说复杂的视线。

殷刃:“…………”

钟成说:“…………”

钟成说眼看着恋人的目光从迷茫变成惊恐,又从惊恐变成爆炸似的羞耻。殷刃的脸几乎涨得和眼睛一个颜色,他瞬间收了满地发丝,想要狼狈起身然而就两人此时亲密无间的状态,这个动作实属有些难度。

于是钟成说好心地伸出手,压住了想要溜走的殷刃。

殷刃当即“嗯”了声,紧接着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一张脸像是万花筒似的变幻不止。

这是色.诱吧!”

鬼王大人早没了先前的气势,他试着先发制人,可惜底气一听就很虚。

“钟成说!你的控制方案怎么这么……这么”

他说不下去了。

“你我是共犯,我必须选择你绝对想不到的办法。”

钟成说的四肢早已恢复自由,他的掌心滑过被汗水浸透的发丝。翅膀团们齐齐一僵,继而缩成一团。只是睚眦必报的某人攥住其中一团,不轻不重地揉捏起来。

“那什么。”殷刃抽抽鼻子,一点点掰开钟成说的手,“实验这不是挺挺挺顺利的吗,差不多得了……呃!”

钟成说从善如流地松开翅膀团,只是手又回到了殷刃本体上。

“那个,唔嗯,刚才我打飞的,到底是……嗯……”

“你可以自己探探看。”

颠簸之中,一缕黑发东倒西歪地探入沙发底。没几分钟,它颤巍巍地勾出来一个沾血的笔帽。再看桌上还躺在桌面上的,俨然是钟成说刚才用于读书标注的笔。

殷刃的脑袋早没了失控爱意的扰乱,瞬时明白了这人的手脚

钟成说此人故意减少交流,将木符“封印”在嘴巴里。继而用血沾染笔帽、冒充木符,假意引诱自己打飞。

最后,钟成说只需要在不引起自己怀疑的气氛里,索要一个吻。

对于手速极快的阎王来说,凡人的魔术技法,到了他手里也和术法无异。

真是狡猾。

纠缠还没有结束。逐渐模糊的意识里,殷刃努力俯下身,用钟成说的颈窝埋住自己滚烫的脸。

……

眼看要凌晨五点,两个人挤在钟成说的浴缸里。殷刃半张脸埋在水中,忧郁地吐着泡泡。

“你确定你是元物,不是兔子妖怪?”殷刃突然探出水,板着脸问道,“别笑了,你就是在幸灾乐祸。”

钟成说指了指自己一身惨不忍睹的咬痕。

殷刃顿时化身泄气皮球,他吭哧两声,小心摸索那些开始结痂的痕迹:“……对不起啊,待会儿我帮你涂药。”

“没关系,伤口很浅。”钟成说捏着殷刃一缕头发发梢末端,一扇小翅膀蔫蔫地垂着,很难说是不是在装死。

“我……我虽然让你提前准备方案,但说老实话,我没想到会变成那个样子。”

殷刃垂头丧气,整个人颜色像是煮透的螃蟹,就差在头顶冒蒸汽了。

“我想我那么喜欢你,怎么都不会出大事。那种状态实在可怕,像是丢了脑子一样狂热。”

也就是钟成说不吃记忆术法,不然殷刃恨不得把今晚的记忆全部抹除无论是钟成说脑袋里的,还是自己脑袋里的。

鬼王大人尴尬到恨不得掘地三尺,再睡个一千年。

结果钟成说只是好整以暇地瞧过来,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搓着小翅膀。那团可怜的软翅哆哆嗦嗦,几乎化成一包软乎乎的液体。

“起码试验成功了,我们的推测是正确的。失踪的人,都是用‘爱’作为生活支柱的类型。等天亮了,我们把发现同步一下,说不定能找到稳定进入彼岸的方法。”

钟成说认真分析,顺便往殷刃头上摞了一团泡沫。

“我暂时不想谈这个,明天再说,这次是真的。”殷刃虚弱地说道,“下次打死我也不吃那东西了,胡桃出的什么馊主意……”

“已经‘明天’了。”钟成说毫不留情地指出。

这回殷刃把整个脑袋都泡进了水里,吐出的气泡盛满绝望。

“殷刃。”钟成说观察了一会儿元物吐泡泡,开口呼唤。

殷刃假装没听见,继续潜在水底自闭。

“殷刃,出来,我有话对

你说。”

殷刃这才从水面冒出头来,整个人皮肤还是粉红色的。再开口时,他带着某种视死如归的味道:“……你说。”

“其实我今天一直在想,我或许没有那么喜欢你。”钟成说拨开殷刃脸上的湿发,双目依旧如同两洞枯井。

殷刃身上的粉红色立刻消退,他凝固在原地,面色逐渐苍白。

“但今晚我发现,我其实比我想象的还要喜欢你。”

钟成说一字一顿,咬字清晰非常。

随后他张开双臂,没等殷刃反应,便将那人搂在了怀里。肌肤相贴,水温正好。殷刃愣了几秒,继而收紧了拥抱。

“故意的是吧。”他环住钟成说的脖子,一口啃上对方的耳朵。

这一次,殷刃只留下了极浅淡的痕迹。

一时间热气氤氲,那股令人舒适的安宁再次降临。在这令人心安的充实感中,钟成说闭上了双眼。

“你赢了。”钟成说小声说,“你赌我天亮前会为你发出声音,你赢了。”

“……救命啊放过我,钟哥,算我求你,别提这茬了”

钟成说抵住殷刃的额头,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后者羞愤欲绝地矮下身子,让自己整个儿被水淹没。

看着那人有气无力蜷来蜷去的发梢,钟成说闭上双眼。

他还记得刚入手药丸时的场景。

得到胡桃提供的线索后,他第一时间查过资料。“思无邪”,近年来出现的玄学药方。能教人失去理智,茶饭不思,满脑子都是对目标的恋慕。这东西其实不怎么好卖,按照卖药人的说法,购买者大多为痴男怨女,只为了用这种药物来报复一半。也有少数“黑寡妇”与“黑寡夫”,用药来控制年迈的有钱人。

说来说去,并没有个正常恋爱的男女购买这些。

对此,钟成说其实有些不解。

切身体会一种很纯粹的情感,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要不是他不受这些玄学物件影响,钟成说很想自己体验下那种“只有纯粹爱意”的感觉。

彼时两人飞在空中,他看向殷刃的脸。下一刻,殷刃便像是感受到了他的视线,冲他轻松地挤挤眼睛。

钟成说的心情并没有那样轻松。

他的确在意殷刃。不见时会担忧,相见时会想要触碰。同在一起时,他的情绪会比之前轻盈明亮。

可也仅限于此了。

比起在一起前的彼此试探、暗流涌动。他们真的开始同宿同食,一切反而变得有些平淡。尤其是殷刃精通人情世故,凡事进退有节,他们连尖锐的摩擦都没有过几次。

自己很喜欢殷刃,钟成说确信这一点。

那是他自无边虚无中懵懂伸手,触碰到的第一个人。也是他在人世孤零零游荡这些年来,遇到的第一个同类。

可是他的喜欢,是真正的爱意,还是将长时间的亲密错认为了爱慕?

那些叙述中锥心刺骨的热烈爱意,他体味不到。先前钟成说从不会计较这些“毫无意义”的细枝末节,然而最近外界不安生,他的思绪也停不下来。

“钟成说,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幸灾乐祸?”临要吃下药丸时,殷刃曾这样问过。

当时钟成说没有回答殷刃。

其实他非但没有幸灾乐祸,反而有点想吃。“思无邪”不会盲目激发爱意,去除了其他情绪,提纯出最纯粹的情感,到时一切自然见分晓。有了明确的结果,他也不必这样烦恼了。

殷刃与他不一样,那人对“自己会被失控的爱意影响”一事深信不疑,而对“他们之间的感情性质”毫无忧虑。

殷刃是怎么认定“喜欢”的?

自己呢?自己会不会像千年前那样,只是化作了无害的模样,想借

用那个人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要是把殷刃换成另一个足够强悍、行动合拍的人,他会不会也顺势与对方“相恋”?

现在他有了答案。

失控的殷刃同样强悍,同样与他行动合拍。如果钟成说想,他也能够做到冷静地配合对方。然而看着那样的殷刃,他心底只有失去温暖的空虚,与说不出的难过。

钟成说捏了捏殷刃的头发。

“要不要吃羊肉米粉?”

“要!”殷刃当场出水,下意识喊出了口,随即才回过味来,“等等,你不是只煮了一人份吗?”

“我只是多煮了汤,米线不需要煮太久。”

钟成说下巴搭上殷刃的肩膀,仔细感受着对方的体温。

“我再加些肉蛋,正适合当早餐。”

“好好好,多下点。”殷刃做了个深呼吸,决定把这不堪的一晚扔到脑后。

横竖他们找到了失踪的诱因,以自己的丢人来换这么珍贵的情报,也值得。再说……再说今晚虽然他丢了大人,体验还算新奇痛快,就是委屈了钟成说,被他啃出一身花纹。

想到这里,殷刃又疯狂摇头,只求把满脑袋的羞耻甩出去。

钟成说的特制羊肉汤炖了这么久,一定很香。来一碗温热鲜美的羊肉米粉,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躲闪不及,被甩了一脸水的钟成说:“……”

钟成说:“对了,还有一件小事。我有必要知会你一声。”

“什么?”

“为了保证记录完备,我用防煞气录音笔留了昨晚音频。”钟成说一脸正经地表示,“你要听听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早晨,在“工作比我还重要么”的音频闹钟声中,向来喜欢赖床的殷刃被炸一样翻身跃起,喉咙里响起几声呜咽。

今天去识安的时候,还是顺便问问“如何让科学岗失忆”吧。

……

“嗯,你们的资料非常有用。”

李念假装没看见钟成说衣领都遮不住的齿痕。

“如果你们的猜想没有问题,受害者短时间内不会有生命危险。我这边会立刻起项目,寻找‘稳定消失’的办法,尽快构建出一条通路。”

“大概要多久?”殷刃干咳两声。

“根据焦部长的说法,只考虑构建通路的话,五天。找到让人安全往返的办法,这才是耗时的大头。”

“……这样啊。”

殷刃思考片刻。

“正好,你们加油研究。我们么……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去瞧瞧那些没有失踪的人。”

毕竟戚辛答应过他们,只要他能杀了乐先生,就能和她正式达成合作。

元物那边目的不明,殷刃虽然想要救出失踪的小河妈妈,但也不想带着钟成说涉险。戚辛的本体应当还在彼岸,有个“本地人”协助,总要比一头雾水乱撞要好。

“正好,公安局最近都要忙崩溃了,刚巧人手不足。”

不知何时,符行川倚在了门口。他手拿资料,语气不像以往那般轻松。

“你们之前一直跟孙警官,他那边正好有个活埋案在头痛。最近海谷市的氛围不对劲,你们还是去看一下比较好。”

“没问题。”

殷刃答得飞快。当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他正想找个由头查查“非失踪案”。

“我们今天就去。”

☆、第193章 杀人动机

“叔叔那边没事吧?”

去往人民医院的路上, 葛听听着急地询问道。

此时此刻,九组一行人正坐在一辆面包车里。殷刃与钟成说独霸最后一排, 卢小河与葛听听坐在中排。只有一个孤家寡人的黄今窝在副驾驶位, 身上散发出对全世界的恨意。

自从险些被拉到彼岸后,黄今当即请了年假,休了一天。自从“对丁李子的执着爱意”被公开给所有同事, 此人恨不得用所有假期来逃避现实。

奈何案情进展太快,黄今的鸵鸟计划一天便宣告失败。

“我爸那边还好,我跟他说过了。李部长不是个会在这种事情上说谎的人, 他说妈妈短时间内不会有事,那么她就不会有事。”

得到识安的说明后,卢小河大抵是勉强睡了觉, 终于不再是那副憔悴的面色。

“我们查这些异常案件,等于侧面查污染源的事情。”

葛听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按照识安目前的情报,最近凶案激增, 多多少少都被那些污染源影响那些小挂件就像筛子,但凡接触到它们,满足条件的失踪,不满足的变成‘污染携带者’,无意识扩大污染。”

后排的殷刃耐心补充。

“谢谢殷哥,我懂了。”刚好路遇红灯,识安的面包车停下, 葛听听不禁看向车窗外。

今天天气不错, 街道上熙熙攘攘全是人。路上的车辆闪烁反光,穿行的地铁轰隆作响。孩子的脖颈、学生的书包, 成人的钥匙扣或手提袋, 各种祈福的小装饰摇摇晃晃。

本该是热闹的画面, 她看得脊梁骨直冒寒气。

沉没会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那些小东西气息强弱不强,识安难以搜索。就目前海谷市陡然提升的犯罪率上看,它们的污染能力却也不差。沉没会最近一再被识安挫败,这会儿露出这样严密的一手,葛听听实在想不通。

葛听听在输入框内认真地编辑着疑问。临到发送时,她的指腹悬在“发送”按钮上,迟迟没有按下去。

……不,她或许知道原因。

如何感染活人、激发能力,沉没会无疑做过许多试验现在她的“小共犯”冯琦还待在识安,每周都要检查一次身体,唯恐当初的污染源留下恶劣后果。

而如何均匀散布污染,造成大量人员失控,沉没会也曾在更升镇进行过类似的研究。当时更升镇的镇民们集体发狂,沉没会的研究看起来挺成功。

她迅速把自己的疑问删掉,在AI发声的输入框内打下全新的问题。

“沉没会准备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提高海谷市的犯罪率?可是就算把海谷市闹得人心惶惶,沉没会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辛辛苦苦研究这么久,成品却用在这种地方。葛听听有种沉没会三年磨一剑,取剑割猪草的感觉。

“这就是我们要查清楚的事了。”

殷刃同样看着街边的滚滚人流,语气轻松。

毫无疑问,沉没会正在与彼岸的元物合作。这些问题,等他拿乐先生开饭前会记得问。

“嗯,我还有一个问题。”

葛听听沉吟片刻,非常诚实地补了个疑问。

“今天天还不算冷,你为什么要给肉俑戴围巾?这里面是有什么讲究吗?”

殷刃放松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最近秋意渐重,天气转凉。殷刃还好,只是在T恤上加了件黑卫衣,还是像之前那样利落恣意,很经典的现代年轻人装扮。

而钟成说却板板正正地穿着高领白线衣、浅米色风衣,还围了浅咖啡色的长围巾,打扮得像模像样。眼镜遮住那双黯淡的眸子,他整个人看起来温文无害。

“……

我的肉俑金贵,保温十分有必要。”鬼王大人顺路瞧了两眼恋人,张嘴胡扯。

“有这说法?”身为灵匠的知识储备被挑战,黄今终于憋不住了。

“我的肉俑特殊,不可以吗?”殷刃抱起双臂,“看什么,你用的肉俑术法还是我之前改良过的。”

“而且我很喜欢这条围巾。”钟成说的手很自然地盖上殷刃手背,“这是我们一起挑的围巾。”

黄今目光复杂地打量了钟成说好一会儿,特别大声地啧了声。

眼看车厢里的气氛要从同事拌嘴变成悲情故事,面包车吱呀一声停在医院附近。黄今第一个跳下车,险些被一队路过的学生撞个正着。

少年少女们穿着校服,脸庞稚气,个头却不矮。他们不知从什么活动回来,走得零零散散,乱跑乱跳。黄今被几个路过的男学生撞了个趔趄,差点一屁股坐到路边。

殷刃跟着下了车,他冲黄今做了个鬼脸:“行了快走吧,赶紧去见你的丁李子。说不定能赶上午饭呢,你们俩可以单独……”

他话还没说完,周围煞气骤然涌动,一道术法劈头而来。

术法本身不强,殷刃随手防住,继而皱起眉那术法的来源,赫然是黄今手中的木质灵器。

“黄今,怎么回事!”卢小河吃了一惊。

啪嗒一声,灵器木牌落到地上。它在石砖上滚了几个来回,掉上马路,下一刻便被车轮碾成碎片。

黄今一头冷汗,胸口疯狂起伏。他像是刚从睡梦中醒来,本能地抬眼看向殷刃,目光里还带着迷茫:“我……”

“你到底怎么了?”葛听听的面色也不好看。

“我不知道。”黄今哆嗦着手收起灵器,“我刚才只是觉得殷刃烦人,非得揍一顿才痛快。”

“哦,说来听听。”殷刃走近一步,面无表情。

“不不不,我没有真想伤你的意思!你站着让我打,我也弄不死你啊!”见殷刃摆出认真的模样,黄今又想起此人身份,头皮一阵发麻。

“不,刚才的做法不像你。你那个时候怎么想的,详细说来听听。”

黄今一怔,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表情严肃下来。

“既然和案子有关,那我可就说实话了。”

黄今仰头望天,语气决然。

“刚才我想,明明钟成说没了,就算你又弄出个邪物替身,也犯不着在大家面前秀恩爱。我这边对丁李子小心翼翼,可你这样随随便便……算了,我也说不出来。就是你在那说话,我突然看你不顺眼,想泄一口气。”

“唔。”殷刃倒没有动怒,他正经应了声,转头看向那群跑远的初中生。阳光正好,宽松的校服裹着少年们的背影,这本该是充满青春活力的画面。

可他隐约感受到一丝阴寒。

……

“张贺君,十三岁,海谷市初中一年级三班。这丫头有先心病,之前是我的病人,住了一年院。”

病房外,孙栖安灌了一瓶红牛,狠狠叹了口气。

“之前她恢复得不错,她父母就商量着让她回去念书……这刚回去没有几个月呢,就出了这样的事。她父母得伤心死了。”

病房内,张贺君还在沉睡。根据警方给出的说法,她清醒了一段时间,成功留下了案件描述。只是之后就变得十分嗜睡,这会儿她睡得正熟,护士不让任何人见她。

“张贺君的情况怎么样?”殷刃看向紧闭的病房门。

“不怎么样,被埋的时间有点久,差点没救过来。她本身身体素质不好,脑缺氧时间太长,能醒过来就是奇迹了……至于有什么后遗症,不好说。反正就她现在的情况,大脑肯定出了点问题。”

说到这里,孙栖安秀气的面庞有些扭曲。

“那些小孩真是疯了,这种事情都干得出来。之前完全没有预兆,一出事就远超校园暴力的程度,根本没道理。”

“……是啊,偏偏我们还拿她们没办法。那群动手的小孩,最大也就十二岁。”

穿着便衣的孙警官提了一袋子饮料,凑到众人身边。

“爸!”孙栖安眉头舒展,终于露出一点笑意。孙警官掏出罐热果汁,往孙栖安面颊上贴了贴。

但转向九组一行人的时候,他的表情又严肃下来。

“基本资料都给你们了,你们肯定也看过。这个案子就是耸人听闻些,其实动机很简单。上午我又和那几个‘犯人’谈了谈,事情和张贺君的说法没什么出入。”

殷刃点点头。

来之前,卢小河同样整理了案件资料。他们早不是识安菜鸟,每个人都能将资料倒背如流。

张贺君住院一年后重返校园,班里的同学本质上都小她一届。加上张贺君本身性格偏文静,迟迟没能交到要好的朋友,显得有些孤僻。

不过根据老师们的说法,开学才几个月,她之前也只是独来独往,并没有被任何人欺负的迹象。

“按照目前的报告,问题出在热播的《千海歌》上。”卢小河接过孙警官的话头,“确定没有别的动机?”

孙警官摇摇头,苦笑一声:“虽然很离奇,但真的没有了。你们年纪轻,有人看过那东西吗?”

九组五人齐齐摇头,钟成说刚摇了一半,想起自己的身份,赶忙止住动作。随即他疑惑地看向殷刃此人连《猫和○鼠》都看得津津有味,他还以为鬼王大人早将当红影音作品全看过了。

“我就有点印象,3D动画是吧?那东西快一千集,故事有点幼稚,我就没看。但我经常看到它的活动宣传,好像最近是挺火。”

殷刃艰难回忆各大视频网站。

孙警官长吁短叹:“算了,作品本身不重要。事情就和报告上一样,因为张贺君没看过这个,说错了话,那群下手的小孩认定她侮辱了里面某个角色这就是唯一的动机。”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除了钟成说,九组众人的脸还是各有各的扭曲。

儿戏般的理由,偏偏差点要了一条活生生的命。

“孙叔,这个案子应该结了,为什么还要求助识安?”殷刃翻动手机上的报告文档,“就算这件事有玄学物品作祟,识安那边只要鉴定完了,流程就结束了。”

孙警官的嘴角抽动几下:“问题就在这里,你们跟我来……闺女,你该干嘛干嘛去吧,老爸要干活了。”

“行,我就在这。要是张贺君醒了,我第一时间联系你们。”

孙栖安将热果汁一饮而尽,冲众人摆摆手。

不出五分钟,一行人被带到了识安专用病区的某间病房前。

孙警官叹了口气,在门上敲了两下:“我带人进来了”

“进来进来!”门里传出一个熟悉且绝望的声音。

殷刃挑起眉毛,紧跟着孙警官踏入病房。

他步子踏得有点大,刚一进病房,只听一阵哗啦哗啦的闷响。要不是钟成说手扶得快,大门差点被摇摇欲坠的纸箱墙给埋住。

无数搬家纸箱占满了大半空间,几乎要垒到天花板,它们密封完备,上面写着长长的编号。另外小半堆箱子敞着口,乱七八糟地堆在墙边。两者相辅相成,共同堆成一座纸箱丛林。

而在这纸箱丛林的空隙里,梁杉抱着笔记本电脑锁着,满脸苦相地打着字。一边两位识安鉴定人员表情麻木,正在往纸箱里摆放各种小玩意儿

亚克力钥匙扣,中性笔,橡皮,笔盒,笔记本……基本能想到的学生文具与玩具,里面一应俱全。殷刃随手抓

了个便签本,勉强认出了《千海歌》中的角色。他又扒拉了会儿,又抓了本坠着另一部作品亚克力周边的手账。

感受到这些物件上的熟悉气息,殷刃的表情也麻木起来。黄粱在他的手机吊坠上疑惑地摇晃,好歹憋住了噗叽叫声。

“这些箱子是什么?”终于,倒霉蛋黄今提出了那个要命的问题。

“污染源。”

疯狂敲击键盘的梁杉抬起头,目光带着随时都会猝死的疲劳。

“这些箱子里的,全部都是,在海谷市初中找到的污染源……就他妈蟑螂一样,无论我们收走多少,都收不干净,找都找不到源头。”

看到这污染源批发市场似的壮观景象,黄今登时往后退了两步。要不是葛听听有意无意地堵住门口,此人怕是要一路退出去。

平平无奇的纸箱登时多了层可怖的阴影,空气中多了股说不清的味道。这些箱子里的东西少说也有上千件,哪怕识安处理过,在那微妙的压迫感中,黄今后颈的汗毛还是竖了起来。

“全都是污染源。”他看着堆满半个病房的箱子,口中喃喃。

“我不知道什么污染不污染,但那些小姑娘身上都有不对劲的东西,小梁就提出要地毯式筛查一遍……喏,这只是今天上午筛查的结果。”

孙警官痛苦地抹了抹脸。

“最近海谷市中学里的事情挺多,只不过是人命案到了我这边。学校压下了不少事,就剩下的那些,也够我隔壁部门同事忙疯了。总之叫你们来,就是这么个情况。”

殷刃:“……”

他是想要趁着查案,多接触点污染源,好寻找乐先生的蛛丝马迹。

问题是这给得也太多了!

……

同一时间,张贺君病房内。

小姑娘掀开沉重的眼皮,看着天花板。孙栖安寻了把椅子坐在一边:“贺君,感觉怎么样?”

“……孙姐。”张贺君目光移动,从输水的输液瓶顺着软管滑下,停在戳着针的手背上。再抬起眼时,她的眼眶有点发红,“孙姐……”

“我在这呢。”孙栖安露出笑容,柔声说道。

话音刚落,孙栖安的口袋里一阵震动。张贺君有点惊奇地睁大眼她听说过,这种病房里原则上不允许使用手机。

然而孙栖安像个没事人一样掏出手机,她站起身,背过张贺君,声音愈发低沉温柔:“我不是说过,不要随便用这个电话联系我么?”

“医院有识安的人,我想……咳咳,我想选更安全的方式。‘厌恶’死的不明不白,‘悲伤’的态度你也知道……现在的我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呀。”

“……”孙栖安久久没有回话,半晌,她叹了口气,“也好,你想说什么?”

“您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识安派了谁过来啊?”

电话彼端的男声问得殷切而谦卑。

“一切正常,识安派了刚升乙级的特调九组。”

“乙级啊……”

“不要小看九组,目前一切相关计划的事情,他们都或多或少有些牵扯。就像你刚才说的,再小心也不为过……放长线,才能钓大鱼。”她的声音愈发轻柔,竟透出些母亲似的温暖来。

“我,咳咳,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不要再打电话过来了,这种方式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安全。万事小心。”

说罢,孙栖安挂断了手机。她随即冲室内的摄像头打了个响指,这才转回身来。

两人静静对视。

张贺君在病床上直挺挺地坐着,瞳孔深处泛出浑浊的白色。

“真是让人不省心。”孙栖安坐回椅子,恢复之前的姿势。

“下次得当面再提醒他

一次。”

张贺君张开嘴,用完全一样的语气接道。

“……贺君,你感觉怎么样?”下一秒,孙栖安的语气轻快起来,“刚才你的同学来看你,留了好多花,可以弄个花瓶插起来。”

“姐,不用安慰我。”

张贺君无力地笑笑。

“大家都不熟,肯定是老师的要求。”

目光扫过孙栖安口袋里的手机,她眼中的恍惚一闪而过。

☆、第194章 三口之家

“几个月不见, 你们都升乙级了啊,不错不错。当初我看见你俩的时候,还以为你们至少得在丙级练个年。”

钟成说的“牺牲”按照规定保密, 可怜梁杉被蒙在鼓里, 他大力拍拍两人的肩膀。

看到有调查组来访,梁杉先生丢下一句“太好了是我熟人我来负责交流”就扔下了电脑, 满脸解脱的神色。中午,他慷慨大方地在医院餐厅找了个小包厢,声称要来个重逢宴。

只是打得大多是医院食堂的菜, 梁杉只是冲出去买了些饮料。

一堆金属餐盘拼凑的“宴席”上,梁杉给众人分着饮料, 殷刃的爪子习惯性伸向可乐,只是中途拐弯, 又抓住了两瓶无糖气泡水。

“这些日子, 海谷市不安生,咱们好久没聚聚了……哎哟卢姐, 您一个后方指挥,怎么还来跑前线?”梁杉落座,自个儿拧开一瓶柠檬茶。

“案子比较特殊。”卢小河努力笑笑。

提到这件事, 梁杉原本轻快的表情里瞬间混了苦味:“别说了,我们这边也麻烦啊……那群小孩不够十四, 参与者多, 受害人也没死, 想想后续处理, 我这头就疼。现在海谷中学真是你没唱罢我就登场, 我早晚都得死在这个岗位上。”

他夹了块鸡蛋, 泄愤地嚼着。

“现在我是不明白识安的意思了, 紧急事态处理部拿规矩压着,不给我们这边加人手。结果又派乙级的队伍来,真是不知道到底是重视,还是不重视。”

“最近这样的事情很多。”钟成说准确提炼重点。

“可不是么,这次是太恶劣。光说吵架斗殴,一天都得有个十几起。”梁杉看了他一眼,“就前几天见血的例子,我数数……四个高中部男生因为支持不同篮球队摩擦。最疯的那个小子拿钢笔捅人,好在没出大事。”

“那边附属小学的女生被人在匿名墙集体辱骂自杀未遂,刚办完休学,聊下来好像是追星相关的事。她同班的一个男生,把隔壁班的小女孩推下楼梯,摔成了骨折。家长给出的说法是他暗恋那个女同学,想引起人家的注意。”

梁杉掰着指头数。

“初中闹得最凶的就是这个活埋案,理由也是鸡毛蒜皮的。不过现在你们来了,要头痛大家也可以一起头痛。”

梁杉爽朗地笑了两声,奈何识安众人的反响着实一般。殷刃与钟成说表情和缓客套,葛听听不知道如何表态。卢小河小半心思还在挂念失踪的母亲,黄今的反应最直接此人表情复杂地瞥了梁杉一眼,脸上分明写着“就这”两个大字。

梁杉的笑容轻微抽搐,他又清清嗓子:“正好,下午我原本打算去见最顽固的关联人,替我去一趟呗?各位都是帅哥靓女,更讨初中小姑娘喜欢。”

……

黄今本来对这次“家访”不屑一顾。

他还在夜行人里摸爬滚打的时候,比这更凄惨邪异的事情见多了。文明社会的学生们彼此使手段,在他看来不过是小孩过家家。

先前的案子里,他只有灵匠身份能用,大部分时间还用不上,憋屈得很。这回终于让他逮着一个含奖金量高,还没有生命风险的案子,他内心高兴还来不及。梁杉同志准是在和平气氛里泡久了,才会觉得这种小事麻烦。

开玩笑,他可是能看到人的思维。面对不愿吐露心事的普通人,这能力可谓无往而不利。就算殷刃贵为大天师,这方面也未必能比过他。

那位“最顽固”的关联人住在一个中高档小区,楼道里的电梯打扫得很干净,角落还放了香薰。可能是小区较新的缘故,周围不见鬼物,煞气浅淡。

感受了一番这样阳间的环境,黄今的心情可算好了一点儿。他并未像平时那样拖在队末,而是略带积极地超越葛听听,站到了殷刃与钟成说后方。

开门的是个中年女人。

她体表的思绪规整淡薄,以至于黄今能看出她的衣着体型。这女人身周的大多是数字与行程,情绪几乎毫无波动。

【不知道两个小时够不够,我不在的话,会议资料会不会掉链子。】

【真是麻烦,小孩胡闹的事情都要问个十七八遍。□□挺厉害,可能是那家人想要讹钱。】

“找纯蕾的是吧,我是她妈妈……人还挺多,劳驾,证件我看下。”

查完所有人的证件,这位母亲这才退开一步。她语气里的不耐藏得很好。黄今却能看到她体表一圈圈环绕的烦躁思绪。

“纯蕾,有人来问话,你出来。”女人转向不远处的房门,语气不咸不淡,带着置身事外的冷漠。

那扇房门紧紧关闭,房门上贴着《千海歌》的壁纸。壁纸周围带着隐约胶痕,还有撕破的纸屑痕迹黏在上面。房门内部一片死寂,不像有人。

“纯蕾,妈还有会,你别耽误我时间。”女人提高声音,又唤了一次。

几秒后,房门才缓缓打开。

黄今下意识在沙发上来了个后仰。

女孩周身缠绕着疯狂的“喜欢喜欢喜欢喜欢”“神作神作神作神作”“鲛鲛可可爱爱”,那些字符硕大无比,在她身边疯狂旋转。思绪缝隙里的不耐与烦躁比她母亲多些,甚至还有这几天不需要上学的窃喜,和搞了件大事的得意。

关于张贺君的思绪,只在她疯狂涌动的思绪里出现过一次。

【那个贱货怎么没死啊。】这位纯蕾轻飘飘地想道。

黄今不太舒服地动动身子。

少年人的情绪细腻而轻盈,就像泛着彩色碎光的洁白泡沫。街道上人山人海,这些人的思维姑且算亮眼。可眼下这位年仅十二岁的女孩,她的想法让他说不上的不适。

“哥哥姐姐好,我叫罗纯蕾。你们什么都可以问我,我一定配合。”

女孩心思混沌疯狂,语气却十分乖巧可爱,听起来就是个正常孩子。

“你们都长得好好看啊,比昨天的警察好看多了。”

黄今吐了口气,手指按上手机屏幕。

【万两:她想案子的事想得不多,我不清楚细节。但她没有悔意,对张贺君敌意较大。】

【万两:别被这丫头的态度骗了。】

殷刃低下头,在群里发了个[OK]。

“活埋张贺君这件事,她们都说是你主导的。你是什么时候有了这个想法?”殷刃微笑着开口。

“殷先生,您要是再这样措辞不当,我还是请个律师旁听吧。”

罗春蕾的母亲还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昨天我跟警察说过了,都是小孩子闹着玩,是那个张什么的自己不小心。‘主导活埋’也太难听了,法制社会,人说话可要讲究证据。”

“没事儿妈,我也没觉得怎么样啊,反正我没做就是没做嘛。”

女孩笑嘻嘻地补充,又转向殷刃,表情里没有半点紧张。

“我和张贺君吵过架,关系不好。那天……”

“那天她约你们去学校后山,她自己摔进坑里。你就抓了两把土戏弄她,然后提前离开了。”钟成说一字一句地背着档案,“这是你给警察的说法。”

这妮子的心理素质确实了得。其他几个参与活埋的女孩见警察上门,个个吓得魂不附体,没几次盘问就说了个一干二净。

她们都是《千海歌》的爱好者,之前是同一所小学升上来的。其中罗纯蕾家里有钱,出手阔绰,算是她们那个小团体的头头。自从张贺君出言“侮辱”了她们心爱的“鲛鲛”,罗纯蕾就一直要求她们骚扰张贺君报仇。

【开、开始我们想在网上骂张贺君,可是她没加群,公共平台都没有账号,也不玩空间。】

钟成说看过那些女孩的谈话录像,几个十一二岁的女孩,交代时几乎要哭得背过气,硬是缓了好久。

【苏苏说可以校园匿名墙骂人,纯大担心她不看,说要现实里给她个教训。当时……当时我们找到坑的时候,纯大说把贱……张贺君推下去,让她在下面吓个一晚上……】

【结果、结果我们把她推下去后,纯大说发现了铲子,让我们填土!我们当时也是……也是脑子不转了,就轮流填土……当时她在下面哭,加上纯大说活该,我们只觉得非常刺激,真、真的没多想……】

遗憾的是,学校后山没有摄像头,这些小女孩更不知道留什么证据。挖土用的铲子是现场找来的,上面只是有其他女孩的指纹根据她们的说法,罗纯蕾嫌铲子脏,用手绢包着把手铲的。

只有几个孩子的口供,确实没法当切实的“证据”。

钟成说推了推眼镜,罗纯蕾的正饶有兴趣地观察殷刃的脸和长发,完全没有任何负罪的表现。

“对嘛,我跟警察叔叔说过了,你们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要不是黄今提了一嘴,只看表现,这个小女孩倒真有几分像是置身事外的无辜者。

“哥哥也是例行询问,我们当然相信你。”

殷刃笑眯眯地说道,又转向钟成说。

“钟哥,我说什么来着,这么小的孩子就不可能犯案嘛,肯定都是误会。”

罗纯蕾的母亲脸色稍微好看了点儿。

殷刃微微一笑:“我们的主要工作是做鉴定,学校后山有人填埋违禁污染物。之前只是跟你女儿开个玩笑,接下来在她房间测测污染,我们这边的事情就结了。”

九组的微信群里炸开了锅。

【万两:这个丫头肯定有问题,为啥不问】

【银河系:这和说好的安排不一样。】

【水果刀:哼哼】

【水果刀:小河,待会儿你跟我和钟哥一起进屋搜。黄今和葛听听稳住罗纯蕾】

【水果刀:山人自有妙计】

殷刃的手机放在口袋里,发丝噼里啪啦打完字,主动按下锁屏。

“钟哥,咱们和小河姐测一圈,分钟就完,问题不大……现在我们要进门搜查,探测设备有辐射,还请小妹妹陪妈妈待在外面啊。”

罗纯蕾的表情僵了一瞬:“嗯,好!”

黄今则冲她眯起眼。

“别担心,我们开着门测,不会弄坏你的东西。”殷刃欢快地表示。

然而此人第一脚踏入罗纯蕾的房间,便一把捏上手机链上的黄粱。黄粱发出一声振奋的“噗叽”,幻术霎时间堵上了门。

这个房间与他们印象里的“初中生房间”大相径庭。所有墙壁包括天花板都贴了《千海歌》的海报。连床罩被套都是相关主题的颜色,各类周边产品占了整整一面墙,这姑娘不知道买了多少套。

所有物件全被码得整整齐齐、极有条理,却密集到让人难以呼吸。

哪怕经验丰富如鬼王阎王,都被这般景象镇住了两秒。

卢小河第一个反应过来:“殷刃,你刚才到底……”

“大点声也没关系,她们往屋里看,只能看到幻象。”

殷刃呼了口气,他顺手点开工作群,手指也没停下:【罗纯蕾有没有在担心什么?万两】

【万两:……你这手够损的。】

【万两:她在担心藏在衣柜被子里的手机会不会被你们发现。】

【水果刀:果然】

他直奔占了另一面墙的衣柜,无数发丝就地伸长,钻进衣柜缝隙。不出五秒,一个小小的手机就被翻了出来。

“梁杉他们查过她的手机,很干净。”卢小河有点吃惊,“你怎么知道……”

“那个小孩的心理素质挺强,而且理论上,她接触电子产品比我久。我永远不会小看任何一位前辈。”殷刃严肃地表示,“小河姐,五分钟,你能往这上面加个监视软件吗?”

……

五分钟后,殷刃面带微笑地走了门:“查完了,没有什么东西。今天打扰了,我们这就回去”

“回去?这就回去?多扫兴啊。”

一个男声响起。

醉醺醺的男人撑在防盗门框上,脸和脖子都是酒醉的深红。他似乎刚进门,手上还拿着个喝空的白酒瓶。

黄今护着葛听听,站在尽量远的位置。罗纯蕾的母亲正在全神贯注打电话,话语间夹杂着高亢热情的笑。罗纯蕾乖巧笑着,轻松介绍:“哥哥姐姐,这是我爸。”

“我老婆,够劲儿吧?叫来这么、这么多人,玩得挺花啊?”

男人喷着酒气,红通通的眼珠从九组几人身上扫过,口不择言道。

九组众人有点惊异地交换了目光罗纯蕾就在客厅,哪怕幼小的女儿在场,这位先生明显毫无顾忌。

“先生,我们是与警方合作的工作人员。”卢小河皱皱眉,率先上前。“还请您说话注意……”

嘭!!!

男人把白酒瓶子往门框上一磕,碎片迸溅,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细细的血口。

“什什什么工作人员,你们就是,我老婆找来的。”男人比划着尖锐的酒瓶瓶身,大着舌头坚持。“一群脏东西……”

“哈哈哈哈,赵总,瞧您说的。”

罗纯蕾的妈妈像是什么都没听见,笑声越发畅快。她就站在客厅中间,面对着撒泼的丈夫,目光却像穿过一团空气似的。

“我待会儿就去公司,保准不会耽误”

罗纯蕾本人面无波澜,她往沙发上一坐,开着音效玩起来手机游戏,嘴里还哼着歌。

一家人明明都在客厅内,相处气氛却连陌生人都不如,有种说不出的不协调感。

轻快活泼的游戏音乐里。男人的目光扫过客厅,不明所以地嘿嘿笑了几声。他把瓶子一扔,摇摇晃晃走进厨房。他与罗纯蕾的母亲擦肩而过,仿佛两个陌生人。

卢小河刚松一口气,脚还没跨出去,男人又出来了。

这回他手里多了桶消毒酒精,外加一个打火机。

“没意思。”他走过自己的妻子,往木质家具上泼酒精。

地板上很快满是水渍,还在打电话的罗纯蕾妈妈看了两眼,自行走到干净地方,嘴里的笑声不见间断。

“没意思。”气味浓郁的酒精浇上沙发,罗纯蕾皱皱鼻子,挪得远了点。

黄今看不下去了:“你他妈”

“嗯?”男人把玩着打火机,血红的眼珠转向黄今,“你想干什么?这是我家!”

“一起死在我家也不错,嘿嘿……”恍惚间,他像是想到什么,“对了,门,门得关上……”

下个瞬间,他随随便便按下打火机。

游戏音效与说笑声中,那声“咔哒”几乎无法听清。然而打火机按下,却没有火苗冒出。男人疑惑地晃晃火机,又疯狂按动起来。

殷刃放松掐诀的手男人按下火机的一瞬,机油被他置换成了水。

“晚上七点还有个会?我知道了,嗯嗯,绝对没问题……”罗纯蕾的母亲目睹了全程,呼吸却依旧平稳。

“今天真是不顺……”罗纯蕾的父亲还在咔哒咔哒地按动打火机。

“哥哥姐姐再见!”

罗纯蕾指了指半开的防盗门,笑得非常甜美。她的衣衫有一半被酒精浸透,散发出浓浓的酒味。

“欢迎再来玩!”

☆、第195章 倒计时

“放心, 罗纯蕾家我们一直盯着,出不了大事。不过说实话,识安能力也有限顶多救人救得快点, 你也不是不知道,最近海谷市哪里都乱。”

对于九组一行人的怪异经历, 梁杉见怪不怪地点评道。

此刻他们正走在海谷市中学的校园里。放学时分,学生们在操场上追逐打闹, 一派和平。

殷刃抬头, 傍晚的天色清雅剔透, 还飘着几片羽毛似的残云。高中生要上晚自习, 高中部的窗户都闪着白炽灯的冷光, 中学外各种流动小摊齐齐出动,各种蒸炸煎烤的小吃香味翻墙而入。

四处都是人间的烟火味道。但不知道为什么,殷刃只觉得这里比郭围的记忆校园还让人不舒服。

“今天要不是殷刃在, 他们一家人都得烧伤。”葛听听面色僵硬, 明显是心有余悸,“不管他们真的好吗?我们看见那个男的点火了,都能当人证。”

“不是第一次出这种事,没用。”梁杉叹气,“他们家里一直情况不对, 之前那男的还把汽油弄到家里过。当时邻居报案, 他们一家人又咬死不承认……加上殷刃掉包了打火机里的液体, 他们要说是‘开玩笑’,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葛听听愣在当场:“一家人都不承认?可是继续下去可是会死人的!”

“这样的事情一直有。”梁杉挠挠头, “警察有警察的职责, 你们能帮着早点查到污染源的来头, 全市的警察都得谢你们还是先解决学校里的事情吧。”

葛听听又看了眼灯火通明的高中部教学楼, 表情有些复杂。

几个小时过去。

殷刃整个人瘫在学校会议室的沙发上,一双眼睛毫无光彩。

这里被改成了识安的临时据点,除了卢小河还在勤勤恳恳调试电脑仪器,其他人都散发着生无可恋的气息。

“太多了,污染源太多了,抓不过来。”殷刃在沙发上喃喃呻.吟,“还都是青春版……那些小玩意的污染程度,比外头流通的还要弱。”

这种程度的污染物最烦人,不会引发外界那种当街砍人泼酸的疯狂案件,却又能保证这所学校乱子不断,每天都有人见见血。而且初中部和小学部都是走读制,这些学生还会把污染物带回家,给家里人分享同一份污染。

明明梁杉那边收缴了半屋子,殷刃在高中部转悠时,又发现了几百道微弱气息。他简直要怀疑这学校里有道间隙,直通彼岸的叉乌小商品市场尽管气息弱的污染物更好制作,这也太夸张了。

更夸张的是,殷刃试图占卜这些污染物的来路。结果占卜结果通向四面八方,各个方向够他们查一年不重样。

知道结果的众人默默不语。

谁能想到,众人破过奇案战过厉鬼,甚至在尸体中穿梭过。一朝见了无数“鸡毛蒜皮”的小案,还是会有种不知从何下手的感觉。

“我建议随便对付几天,继续找卢小河她妈吧。”

黄今在另一边的沙发上仰头躺尸,语气里多了一丝苍老。

人家调查组是办案镀金,他们九组下来是金子镀铁。他们这一趟过来,本就为了减少外界怀疑,等待识安破解木符、从彼岸捞人才是正道。

难道还真要传说中的大天师来解决青少年矛盾?要是在这里花费太多精力,明显得不偿失。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就算咱们查清楚那个小丫头的事,案情在那放着,警察也拿她没办法……这个学校情况这么杂,全是麻烦事,真不至于。”

黄今吭哧了半天,还是尽量表达了“这个任务适合划水”的想法。

梁杉提了两袋盒饭上来,刚好听到个尾巴,顿时露出“我早就知道”的无奈表情。

钟成说规规矩矩坐

在殷刃身边,他的手偷偷勾着殷刃,双眼定定看着虚空。几秒后,他凑到殷刃耳边,低声说了两句。

殷刃一改之前的瘫软,嗖地坐起身,一脸若有所思。

“还说悄悄话。”梁杉排排坐分盒饭,“工作时间,你俩注意点影响。”

“没有,我只是突然发现了一处遗漏。”

殷刃筷子尖夹着米粒。

“按照黄今的说法,罗纯蕾迷动画角色迷得要死要活,到了偏执的地步。她接触了污染源,为什么她没有消失?”

“不是说这里的污染源偏弱吗?力度不够吧。”黄今啪嚓掰开一次性筷子。

“也可能是情感类型不太一样。”

卢小河指尖噼里啪啦不停。

“这个年纪的孩子,嘴上说‘爱’,更多时候还是在娱乐自己。无论是喜欢的球队、明星还是角色,都更像是某种寄托或消遣。当然,程度很深的话肯定会有爱意,不过他们现在太年轻,很难凭借自己的意志改变本质。”

“尽管很像……个人认为,他们比起追逐爱,更像在追逐快乐。”

“嗯,不怎么懂,但听上去有道理。”

殷刃光速吃完盒饭,凑到卢小河身边。

“罗纯蕾那边有动静了么?”

“你还真追着那小孩不放啊?”黄今痛苦道。

“她的事情性质最严重,是在这所学校中受污染最深的人。”葛听听思索道,“要找污染源来路,换我也先查她。”

“……”黄今近乎绝望地看了葛听听一眼,“行吧,那今晚加班。”

“来了!”黄今一声拉长腔调的“加班”还没说完,卢小河提高声音。

晚上七点四十五,许是吃完了晚饭,罗纯蕾打开了藏在衣橱里的备用手机。

“手机号挂在成年人身份证下面,以持有者的身份来看,这是买来的黑卡。”卢小河迅速调出手机屏幕上的内容。

罗纯蕾有着与年龄不符的谨慎,她手机上的社交软件与通讯软件,全都注册在这个黑号名下。打开手机后,她直奔主题社交软件里的匿名群。

【活埋贱人最新播报,贱人还在医院,警察抓不到人,嘻嘻。她要是没死,下次我肯定杀了她。】

她快速打下一大段话。

紧接着群里闪过一片刷屏的“侠女为民除害”。

【可是我听人说是纯大干的,前段时间和纯大一起那些人都退群了。】又是一条匿名消息。

【纯大都不在这个群,肯定不是纯大啦,就是那群废物见事情闹大胆小[可爱]】所有人都顶着随机分配的名字,并没有人使用真名。

【希望人有事,我香槟都买了[香槟照片]】这条下面,还带了张P过的张贺君遗照,角度一看就是偷拍的。

【嘴没把门的贱人有天收,无脑黑小心侠女铲全家

【侠女加大力度☆争取下次吃席吃席】

【是纯大不是更好吗,十二岁谁都没办法~也就是那个婊.子没账号,不然我先骂到她自己埋自己~~~~】

……

群里刷屏速度极快,发言者全都在惋惜张贺君没死成。尽管有几个默默退群的人,没人在明面上为她说话。

卢小河脸色越来越难看,调取着匿名群中的信息。

“70%以上都是十五岁以下的小孩,有那么八九个二十岁以上的成年人。”她眉头紧锁,“罗纯蕾的大号不在这个群,她只会有小号在这个群里匿名发信息,还发过张贺君的照片。”

“以前呢?”梁杉也凑了过来。

“以前她也经常四处截图,在群里发些辱骂信息,或者以别人的身份夸耀自己大号。不过她之前的行为仅限于网络,延伸

到现实中,这还是头一回。”卢小河飞快整理属于罗纯蕾的发言,“她在这个群里算个小名人,这小姑娘……唉。”

众人看过其他参与者的供述,当初张贺君仅仅是在不理解的前提下说错了话,用了他们小圈子里所谓的“黑称”。

此刻,九组全员的注视下,匿名区里还在疯狂刷屏。

罗纯蕾:【希望傻逼们多守守规矩补补脑子,别再给人家为民除害的机会】

几秒后,她又补了一句

【就看我们的蟑盒菌小姐敢不敢回学校了,她不转学就让她转世[可爱]】

“行了,可以交给我了。我回去跟孙警官说说情况,接下来警察来跟进。至于污染物的来源,我会给你们申请询问机会。”

梁杉拉着脸,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无论怎么看,那个“乖巧”的小女孩显然都乐在其中。

“这不好吧。”

殷刃瞧着一排排疯狂跳动的文字,长长地嗯了声。

“这个小姑娘心眼多,未必会跟长辈说实话。可以的话,我更想近距离观察观察。”

说罢,他拆下手机挂坠上的黄粱,随着“噗叽”的兴奋叫声,黄粱到了钟成说手心。

下个瞬间,黄粱的幻术发动。原本高挑结实的钟成说被幻术遮掩,原地出现了一个瞳仁漆黑、身穿海谷市中学校服的少年。

宽大的校服包裹中,钟成说沉默地站着,显得格外纤瘦。他的模样与曾经档案中的毫无二致,黑发柔软、末端略长,配上那张眉目柔和的脸,一看便是个听话的“好学生”。

特别好欺负的那种。

而殷刃自己身周泛出一层黯淡黑光,黑光散去后,他也化作少年模样。曾经的大天师漂浮在空中,双臂环住钟成说的脖颈。他弯着赤红眼眸,长长的黑发发尾漂浮涌动,缩短了些许。

这个头发长度倒是有点像……张贺君。

“让张贺君在医院里多休息休息。”殷刃扒拉扒拉额发,用刘海象征性地挡住脸,“接下来,我要伪装她的鬼魂。钟哥嘛,扮演她的远房亲戚就好了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张叁。”

梁杉:“……”

梁杉迅速转移话题:“……小殷,你术法精进了很多啊!要不是我,旁人还真看不破。”

他紧紧盯着少年钟成说的脸,听到这说辞,黄今好奇地斜了梁杉一眼。

看来这人是不知情的。

黄粱的遮挡幻术,殷刃做得还真周密。明明现在的钟成说只是个邪物替身,直接变化就好。

“接下来,还请警方暂且放松,让罗纯蕾返校。”殷刃在少年钟成说背后漂浮,俨然一只实心厉鬼,“这个乱七八糟的学校,咱们大可以好好体验两天。”

钟成说则看向自己的手。

黄粱幻术,对他本人无效,他完全看不出殷刃做了什么。只是见四面八方的目光移动,他的“视觉身高”矮了不少。

殷刃本人的变化倒是货真价实,少年鬼王在他身周扑腾,心情瞧着不错。

“我的工作就是配合你们。”梁杉爽朗地笑笑,“其他人呢?”

“殷刃的主意可行,我在这里指挥,葛听听和黄今继续暗中巡视。能拿到确切证据就好,如果能从罗纯蕾那里得到线索,算是意外之喜。”

卢小河停住了打字的手,她新创造的账号已然加入了那个匿名区。

“但是我们时间有限……殷刃,离彼岸通路建成还有四天,时间够吗?”

“足够了。”

……

次日,海谷市初中一年级三班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之前“因病休息”的罗纯蕾回来上课了。

第二,班上来了位新的转校生,据

说是张贺君的亲戚。

“大家欢迎张叁同学。”

老师刚介绍完,教室里便爆发出哄堂大笑。

老师警告性地清了好几遍嗓子,才能成功继续。

“他是张贺君同学的亲戚,还要帮休假中的贺君记笔记,大家多多关照新同学。顺便我再强调一次,张贺君同学身上的意外非常不幸。同学们走路要小心脚下,记得避开危险地区。新同学也注意,不要随便去后山活动……”

教室前排,罗纯蕾打量了会儿钟成说,继而移开视线,若无其事地看向窗外。

“风水轮流转啊。”殷刃就飘在钟成说身后,笑着咬他耳朵,“钟哥,台词要我提醒吗?”

钟成说搓了搓在手心挠动的发丝。

各位学生眼中,那位清秀的转校生开了口。

“大家好,”他的声音很轻,“我是来找凶手的。”

☆、第196章 阴雨

天空阴阴沉沉, 教室里开了灯,可没能驱散周围的灰暗气息。潮湿的空气里带着泥土的味道,值日生擦着黑板, 粉笔灰簌簌落下。

课间,学生们三五聚成堆。他们热切地聊着,偷偷摆弄手机。还有人在众目睽睽之中掏出游戏机, 少年少女们不时发出笑声与尖叫。其中有几个学生看了钟成说好一会儿,又刻意地掩着嘴轻声说话,明摆着是在讨论这位新同学。

至于是讨论他那好笑的名字,还是“找凶手”的古怪发言, 那就不得而知了。

张贺君的桌子没有什么变化, 她的习题书和课本装满了桌子抽屉。文具随意摆放着,仿佛她只是暂时离开教室, 很快就会回来。

她买了小小的磁铁玩偶, 小兔子双臂加了磁石,抱在金属桌腿上, 圆溜溜的塑料眼睛正朝向钟成说的方向

钟成说坐在教室最后排, 他将目光从张贺君的座位上收回。

他的教材和文具都是识安配的, 与他当年所用的差别不小。然而这种置身事外的气氛, 与当年他上学时一模一样。

钟成说从一开始就记得一切。

当年那片涟漪许下的愿望,长达千年的沉睡与醒来。与婴儿相融时的离奇遭遇, 以及他与养父母的初次相遇。

钟成说至今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但他很清楚,自己必定不是人类。当年他看着那些跑跑跳跳的同学,就像观察鱼缸里簇拥在一起的鱼群。

隔着透明的, 冰冷的隔膜。

孤独谈不上, 更说不上羡慕。对于孤身一人这件事, 钟成说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就像千年前,他身边那些遥远微弱的涟漪。他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他们。

不需要任何情绪,如同一株长于角落的植物。

钟成说从回忆中拔出思绪。他刚翻开阔别已久的课本,肩头上忽然一沉。少年殷刃正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好奇地看着课本。

仗着没人能看见自己,鬼王大人毫无形象地搭着钟成说肩膀:“真厉害,我一点都看不懂。”

鉴于这只大元物仍然拥有实体,钟成说能感受到殷刃的呼吸与体温。殷刃皱着脸初中物理教材,喉咙里拉出长长的“唔”声。那人长发顺着自己的肩膀垂下,在宽松的布料上滑来滑去。

……看得还怪认真的。

殷刃的吐息与身体都非常温暖,钟成说翻动书页的动作不知不觉停住了。源于本能的排斥,源于本心的亲近,身边人存在感强到无法忽视。

周围还是穿越时光的熟悉喧闹,课间音乐十几年未变。记忆里那种置身世外的“植物”心态,他突然怎么都记不起来了。

钟成说轻轻转头,额头抵上殷刃的颊侧。殷刃顺势调调姿势,继续研读那页高深的科学原理。

噼里啪啦,雨水打上玻璃窗。钟成说倾听着爱人的心跳,微微合起眼。

毫无意义的学生记忆,突然多了许多温热的重量。

真……

“好”的感想还没从他脑袋里走完,钟成说的桌子的一声巨响。原本在不远处讨论漫画的男生突然大打出手,被推搡的那个险些把钟成说的桌子撞翻。

两人吐着不该属于这个年龄段的污言秽语,扯着彼此肥大的校服乱抓,试图把对方摔去地上。钟成说听了两耳朵,两个少年在争吵漫画里甲乙两个角色的战力问题。

可是钟成说毫无疑问地感受到了杀气。

两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对彼此散发出极强烈的敌意。周围的学生们见势围过来,有几个还当场叫好。其中一个少年的脸被另一个挠出一道血印,脸憋得通红。他手一伸,眼看就要抓钟成说的圆规。

钟成说一把捉住他的手腕:“不要冲动。”

“你

他妈碍事是吧傻逼?”那少年龇牙咧嘴,“关你屁事?!”

“什么狗跟什么主人,主人弱鸡狗也弱鸡!”另一个少年体格高大些,见敌人被钟成说这个“瘦弱好学生”制住,当即尖笑扮鬼脸。

钟成说眼看拽着的人青筋鼓起,脸红脖子粗。那人圆规也顾不上捡了,抬腿就朝另一个踹。这一踹正扫过对面的鼻子,鲜红的鼻血瞬间涌出,滴滴答答地坠了一地。

教室后方的监控红灯闪烁,黑洞洞的镜头扫过班级。可是几分钟过去,并没有人介入。

钟成说无奈地环视四周周围的学生要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就是凑在一边看热闹,没有一个人去找老师协调。

“打!打!打!”好事者笑着喊叫,“都来看哈,谁退谁孬种!”

“打!打!打!”偷藏手机的学生挤近,动作熟练地拍照录像。

“打!打!打!”甚至有几个人故意把美工刀和圆规等锐器摆在近处,随即立刻退开。

人们围了一圈,圈里除了打成一团的两个人,就只有“呆立”的钟成说。

钟成说环顾教室的目光停在罗纯蕾身上,小姑娘被几个朋友簇拥,正目不转睛地看过来。滴在地上的鼻血被扭打的两人踩散,染成一地血印子。

他眨了眨眼,抬手想要阻止两个小孩胡闹。只是这手一扬起,某人揪着他的袖子一扬。钟成说的拳头在空中画出一道完美的圆弧,正中其中一人的脸。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嘘声。

被打的少年正是掀起事端的那个,脸上的鼻血还没擦干。他生得人高马大,一张脸气得发紫。他刚想站起来教训教训这个转校生,却又脚底一滑,摔了个标准的屁股蹲。

这回他的脸色彻底由紫转黑,周身满是不该属于这个年纪的戾气与疯狂。有那么一刻,这个男孩身周的气势和邪物相差无几。

而他的身后,隐身的罪魁祸首拍拍手,红眸子中的情感晦暗难明。

“吴哥丢人咯,吴哥丢大人咯!”拍视频的男生们纷纷起哄。

“二打一是不是东西?都他妈等着!”吴哥一抹鼻血,大声咆哮。

“都说关你屁事啊?这赢了算谁的?”脸带血痕的少年也没买账,抬起下巴唾沫四溅,险些崩到钟成说脸上。

恰在此刻,熟悉的上课铃声响起,众人轰然冲回座位。

一个中年男老师踏进教室,目光从鼻青脸肿的两人身上扫过,停在桌椅翻倒的钟成说身上。随即,老师没事人一样放下书本:“上课了啊同学们好!”

“老师好”学生们愉快回应。

教室后排,钟成说一个人乖乖收拾桌子。那些血迹还留在地板上,闪着鲜亮的血色。

“你刚才在想什么?”好容易将一切物归原位,钟成说用书本遮住半张脸,以气声开口。

就算他感受不到术法气息,也知道刚才少年那一摔,百分百是殷刃搞的鬼。

殷刃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慢慢刮过教室内每一个学生,面色渐渐变得凝重。

……

他们这次近距离探寻是对的,此时此刻,殷刃很确定这一点。

方才那个小孩想要抓圆规时,殷刃后颈突然一阵发冷,继而是针刺般的不自在。如今殷刃对这种感觉很是熟悉

窥视感。

准确地说,是大元物所特有的窥视感。可是比起仇先生,这份窥视感来得微弱而遥远。

对方窥视的大约不是自己,而是试图以圆规伤人的学生。为了验证猜测,殷刃故意借钟成说出拳挑衅,让那个挑事者当场出丑。

果然,对方的疯狂之下,那股难言的窥视感再次出现了。

这里藏着又一只大元物?难

道是那位传闻中的“乐先生”?但比较被仇先生注视的感觉,又像是哪里不太对……线索还不够。

“这间教室里,有二十四件污染物。”殷刃俯到钟成说耳边,“明明昨天梁杉他们查过一遍,现在又多了这么多。钟哥,接下来我需要你配合我一件事。”

“嗯。”钟成说轻声应道。

“不过就你的情况,可能有点儿困难……”殷刃戳了戳他的面颊。

钟成说的胸口略闷,一点微妙的委屈自顾自生了出来:“直说就是,我什么都能配合。”

怎么,他们不是最好的共犯吗?

“……那我可就说了,钟哥,接下来我需要你在这个班级里疯狂作死,刺激尽可能多的小孩。”

殷刃在他肩膀边探头探脑。

“可我听咱爸妈说,你初中的时候乖到不像话,你真的没问题吗?”

钟成说:“……”

好的,自己离“最好的共犯”果然还有一段距离。

钟博士上可写论文,钟阎王下可杀邪物。他甚至能再长出一个脑袋。可要说以学生的身份惹事,他确实没经验。

“我尽量。”钟成说规规矩矩拿着课本,发出勉强的声音。

……

细雨落下,闷闷地打上石砖。

“他们没问题吗?”黄今坐在学校带遮挡的石椅上,眼神一片空茫。巨大的枫叶从树上落下,悠悠然糊到了他的脸上。

葛听听:“噗!”她特地把笑声用AI发了个音。

“应该没问题吧,那可是殷哥。”她从学校小卖部买了一兜子零食,这会儿正在石椅另一端啃辣条。

“强如大天师,也没经历过义务教育啊。”黄今萎靡地拿下叶片,“算了,横竖没有生命危险……就算给他擦屁股,也轮不到咱俩。哎,你要不在这坐会儿,我先出去”

“旷工是不对的。”葛听听严肃评价。

黄今默默把叶片扣回脸上:“都下雨了,咱们在这也是浪费时间。人梁杉和卢小河至少有办公室待,就咱俩在外头晃悠,玩都没得玩。”

“偷懒也是不对的。”

“……识安是不是偷着给你涨工资了?”

“没有!”葛听听哼了声,踢了脚飞过来的叶子,又拿出案件资料来看。

罗纯蕾的资料显示在平板上,在雨天中显得有些黯淡。

“还看啊,都不知道看多少次了。”黄今终于放弃了用叶片盖脸逃避现实,“她的档案也没什么特殊吧?”

“嗯。”

葛听听点点屏幕,调高亮度。罗纯蕾的照片被她放大了些,那张端正可爱的脸上带着笑容,看着还挺讨人喜欢。

罗纯蕾的家境富庶,母亲是企业高层,精明能干。父亲曾经做高.利贷生意,早年赚了不少灰钱。自从管控变严格,她的父亲在前几年转行,收入锐减。不过总体来说,她家的资产也足以让她两辈子不愁吃喝了。

当然,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自从罗父转行,收入逊于妻子,罗父便开始酗酒,在家也动辄辱骂妻女。真的动手打骂,倒是最近才有的事情

就在前一周,此人喝多了,直接用酒瓶往老婆孩子头上砸。吓得邻居顿时报案,结果还是不了了之。

“就是家庭关系不好,那丫头也没道理疯成那样。”孤儿黄今把玩着手中的枯叶,“说难听点,她家的条件换给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不能这么比较。”

同为孤儿的葛听听滑动资料。

“但你说得对,那确实不是她伤害同学的理由。冤有头债有主,如果我是她,我会先对付爸爸”

黄今:“……”

黄今:“……这种假设也不用太

深入。”

“有问题就要解决问题。问题解决不了,就把恶意转给他人,只是为了自己痛快。”葛听听固执地讲完。“丁小姐的处事方式要好得多。”

黄今本来挪了挪屁股,貌似要悄悄离这位同事远一点。听到后半句,他又默默挪了回来。

这会儿还有三五分钟上课,大部分学生都回了教学楼。操场和花园都空空如也,雨水稀稀拉拉地浇着,枫树红叶随着秋风摇来晃去,空气的味道似乎都与外界不同。

葛听听关掉平板,向往地看了眼冒雨跑向教室的孩子们,又往嘴里塞了根辣条。

只是这口食物还没来得及咽下,她便给辣油呛了个昏天黑地。

咚!咚!咚!

教学楼初中部的方向,传来遥远而刺耳的撞击声。那声音中夹杂了无数呼喊与呢喃,还有令人毛骨悚然的黏腻声响,让她想到推动坟墓石门的尸群。

不是此世的声音。

……甚至不能说是“声音”。她听到的尸体狂呓,音色莫过于是。

咚!咚!咚!

撞击声深入脑髓,像是整个世界都在震颤,脑髓如同被放入石臼猛捣。葛听听下意识捂住耳朵,发出一声呻.吟。

辣条包装掉在地上,红亮的食物沾上了灰扑扑的泥土。

“喂喂,你怎么了?”黄今瞬间收了散漫的架子,半蹲在葛听听前面,“小葛,小葛!你还能说话吗?”

葛听听一张脸憋得通红,一声不吭。

“我这就联系梁杉。”黄今迅速掏手机。

“我没事。”葛听听紧盯声音传来的方向,咬着牙打出字来,“应该结束了,刚才我听到了让人很不舒服的怪声……殷刃是对的,这里不对劲。”

黄今这才松了口气,他摸摸葛听听汗湿的额头,眉头仍锁着:“你确定不用我找人?”

“我真的没事。”葛听听抹了把脸,“我……”

咚!咚!咚!

不知为何,几分钟的沉寂后,那声音又猝不及防地扎入脑海。葛听听一个没忍住,直接吐了一地。

“咳咳……咳……呕……”

她痛苦地擦着嘴边的呕吐物,努力压抑喉咙深处的呕吐欲.望。好在又响了一波,那声音便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悠扬的上课铃声。

黄今匆忙地翻包拿湿巾,然后手忙脚乱地编辑短信。他的消息还没发出去,一个人影停在两人面前。

枯瘦的手伸到两人面前,递出一个保温杯。

“喝点温水压压,小姑娘。”那人笑着说。

葛听听艰难地抬起头。

对面是个瘦削的男人,一身校工打扮。他的衣服被雨淋湿少许,却没打伞,怀里还搂了把竹把大扫帚。他头发斑白,眼底垂着两个巨大的眼袋,声音里还带着病人特有的喘息痰音。

此人看体态,约莫四十上下,一张脸却比同龄的符行川要苍老许多。

“莫怕脏,我带的糖水,还没喝呢。”见两人都不接,那男人又笑着补了句。他拧开盖子,里头的红糖水果真是满的。

黄今将信将疑地接过保温杯这男人似乎没有恶意,他顺手又用随身灵器试了试,糖水中并没有加什么不该加的东西。

他看了半天此人体表的思绪,只有些关于本校学生的行动记忆,以及少许关切他倒像真的在关心葛听听。

“谢谢叔。”别人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他也不好推辞。

葛听听喝了一瓶盖温热的红糖水,气喘得匀了些:“不好意思啊,我吐在了这里,一会儿我自己收拾。”

“哟,还是高科技。”那校工瞧了眼发声的AI,有点惊讶地笑起来,往临近的石椅上一坐,“不碍事,我刚好扫完

那一片。等这雨水停了,我就收拾这边。”

微凉的秋雨滴滴答答落到挡雨棚上,水滴顺着边缘慢悠悠坠下。三人相距不远,空气中却只留雨声。

“……小姑娘,我没见过你,你是高中的学生?”校工自然地开了口。

“没,我只是带我妹妹来看看。”黄今迅速接话,“她要转学,我们想找个她喜欢的学校。叔您看见了,她情况特殊。”

葛听听顺势点头。

“甭选了,这学校就挺好。”校工乐了,“我在这工作七八年了,保证说实话。”

校工体表迅速卷起这个学校相关的回忆,看着不像在说谎。

只是回忆到一半,这人呵喽呵喽咳嗽起来,使劲捶打胸口。

不算宽大的校工服被他穿成了宽松款,支出嶙峋的骨头关节,廉价裤管上满是褶子。黄今的视线扫过校工的复古布鞋,回到那人憔悴的脸上。

“我们也挺满意这学校,就想多感受几天氛围。”黄今打着哈哈。

葛听听不知是有意无意,爽快引走话题:“您的身体不要紧吧?听您咳得有点厉害,我外婆之前也总这么咳嗽……她是之前灾荒,留了病根。大家都说好好调养,肯定能好的。”

校工的表情僵硬了一瞬,他鸡爪似的手扶着扫帚,目光瞧向随风雨摇动的枯叶。

“别看叔这样,叔年轻的时候身体可好了。吃食管够,多少我都能吃完。”

他苦笑着说道,脸上多了点伤感。

“大家的日子过得好。活得久,吃得香,那会儿我可不是这副模样……咳咳。”

“后来呢?”葛听听适时接话。

“后来,后来就是饥荒。我这身毛病都是饿出来的,也算是病根。唉,这饭不够吃,我尤其倒霉……本来能吃的就越来越少……”

校工转过浑浊的眼,语气几乎是温柔的。

最近国内没听说哪里有大饥.荒,葛听听投去迷茫的眼神。

“当然,是我自己的体质问题。我有个同事,人家不仅比我年轻健壮,到了最近,饭食还要多少有多少呢。”

这回连黄今都皱起了眉,他完全听不懂这个校工在说什么,他的叙述和具体事件似乎对不上号。

“叔,我这有点钱。你能不能带给你同事,让你同事分你点?”葛听听没想那么多,她朴素地摸出手机,“就当是糖水的谢礼。”

“不用了,小姑娘。”

校工乐呵呵地摇头。

“我那同事,前不久刚去世你看,人生就是这么捉摸不定啊。我还以为,他肯定是我们之中活得最久的。”

“抱歉……”

“没关系。”校工摆摆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不知者不罪嘛。”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语气略嫌古怪。校工的态度温和依旧,可是葛听听后颈的寒毛始终软不下去。现在看来,那兴许不止是冷雨的缘故。

葛听听强迫自己调整呼吸,她拿起杯子,快步走到校工面前。

“叔,还你杯子。雨太大,我和哥哥先回去。”

校工沉默地看了她一阵,浑浊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

“哦,再来啊。”

半晌,他慢吞吞地应道。

“这里是最好的学校。”

☆、第197章 真诚

识安地下实验室。

黑灰的“洞口”悬在洁白的房间正中, 边缘渐变为纯黑,活物般不停移动。明明中央黑灰色的质感一致、不见明暗,可只要注视着它,总有种要被漩涡吸进去的错觉。而且这东西给人的感觉像是平面, 可转过角度, 它仍然正对着一切注视者。

房间外部,一组人在电脑前忙忙碌碌。数字与图像在屏幕上飞快跳动, 轻微的警告音此起彼伏。

这些数据穿过电线, 乘着电波, 到达了楼上李念的电脑, 最终缩在一个小小的窗口里。

“凶案增长率没有显著升高, 增长速度还可以接受。在外部流动的污染源还在回收中,尽管市场还在流入新的污染源,总体上在可控范围内。”

李教授对面, 项江干巴巴地汇报与其说汇报,他的架势更像是在读纸面报告。

“……总体来说,一切都好。这周的工作差不多就是这样。”

他如此总结。

“是吗?”李念不动声色地移动鼠标,查看实验室传来的数据,“你是真心觉得, 沉没会要用这么多年的研究心血来娱乐我们?”

项江抬起眼,脸上一片麻木:“污染物的源头还在调查, 查证需要较长的时间,一切都在按规定走。”

他显然没有推理猜测的兴趣。

“如果李教授有可以验证的假说, 我会协助您提出申请。没有证据的话,还是以留存人力为上现在警力高负荷, 紧急事态处理部需要留下可以应急的人手。”

“规章背得不错。”李念嗯了声, “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 你我继续公事公办。”

项江这才收回目光。

他一双老人似的眼睛看向屏幕,眸子里反射出黯淡的光。

之前符行川还在办公室时,总会提出各种离谱假设,有时还会先斩后奏派人调查。彼时,李教授充当着拉缰绳的角色,被搭档吵得烦不胜烦。换了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项江,办公室静得让人难受,那份空虚简直能将人的思维都凝固住。

“海谷相关的舆论状况不容乐观。”

李教授主动出声道。

“无差别案件时有发生,居民们的压力较高。刨除凶案来看,网络上极端的言论和行为出现频率增加了165.2%,现实中骂战与肢体冲突同比增长347.7%……”、

实际上,这几日在外的感觉更加明显。李念只是走在街道上,身周的妇女儿童会主动避开他这个“一脸凶相”的成年男子。夜晚的商业街行人肉眼可见的减少,空气中弥漫着紧绷与恐惧。

烟酒消费倒是涨了许多,有些人似乎还挺享受这种氛围,街道上时不时能见到喝醉的地痞流氓。夜色中酒气与呕吐物的味道越来越浓。

海谷市特有的松弛感在悄无声息地消失,可是

“没死人,就不是大事。”项江轻飘飘地表示,“我们不负责民间风评,也不负责居民的精神健康。你要问我的意见……那些只是污染附加影响,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李念咀嚼着这四个字,“以你的情况,我以为你会在意。”

项江移动鼠标的动作停住了。

他缓缓站起身,死人似的眼瞳牢牢锁住李念。他的身后,项海的脖子朝一侧歪了九十度,青白的嘴唇扯出一个夸张的弧度。

“以你的情况,我以为你会知道。那点凶煞之力污染不会改变人的人格,更不会引诱无辜的人行凶本质都是人祸,自然不归我们管。至于网络冲突,那些人不是向来这样‘爱热闹’吗?现在这样,反而更坦荡。”

项江一字一句地说完,这才拿起没喝了多少的杯子,象征地接了杯水。

“你还在介意当年的

事情。”

“我当然介意当年的事情,但这不是你小题大做的理由。”

项江身后,项海正过头颅,又张开腐尸似的嘴,吐出腥臭的煞气。可惜李念不动如山,连头发丝都没被厉鬼拂起半分。

项江拍了拍肩头死去的双胞胎兄弟,项海扭过脖子,以变形的手掌遮住嘴巴,在他耳边徐徐低语

【都是疯子。】那厉鬼用带着笑意的声音呢喃,【都是疯子。】

另一边,见项江执意把事情“大事化小”,李念不再言语,他翻动着实验室给出的研究结果

破解木符上的污染模式,根据情绪数据复现失踪条件,连通彼岸的研究十分顺利。

甚至可以说,顺利得过了头。

之前二十余年,除了承受住高度污染的“卡戎”,谁也无法触及彼岸。识安对人造间隙早有研究,饶是如此,他们最多能抵达档案馆那样的过渡空间。

然而这次试验刚开始不久,焦莲就能感应到彼岸的异动。短短一日,识安就成功制造了一个极端不稳定的连通口。

李念拖动实验数据的窗口,将其放在最近海谷市冲突报告旁边,紧接着又调出这次污染源散布的案例。

随即是更升镇调查的案件实录。

他思索了会儿,又扯出不久前殷刃与钟成说给出的假说。

【彼岸是由无数生物的脑为“设备”,相互连通的“网络世界”。元物可视为彼岸的独有的生命形式,疑似以生物情绪为能量来源,可对精神错乱、脑部受损的生物进行一定程度的入侵与操控……】

李教授凝视着满屏幕大大小小的窗口,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朦胧之中,他似乎抓住了什么。可是仔细一想,那股感觉又沉入了繁杂的线索之中,难以重现。

……

医院废楼地下,沉没会海谷分部。

半步卡戎的魏化谦挥退了所有下属,一个人待在偌大的房间里。

此处本就是过渡空间,离彼岸更近的地方。带着一丝少有的忐忑,他紧闭双眼,伸开左手五指,将力量集中手部。

下一刻,那只手的指尖逐渐变得半透明,继而消散在空气之中。紧接着是手掌,手腕……只听“啪”的一声,他手腕上价值不菲的手表砸上地板。

这一下似乎惊醒了他,魏化谦猛地睁开眼,左手也顷刻间从空气中浮现。

指尖还留着难以形容的奇妙触感。

那是轻盈而放松,宛如脱离肉.体的新奇体验。

“彼岸……”魏化谦嘴唇微张,轻声呢喃。

咚咚咚!

毫不客气的敲门声响起,随即门锁咔哒一声。门吱呀打开,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魏化谦面前。

沈陌一如既往,他没等屋主回应,自行推门而入。

这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彼岸调查,眼下沈陌长期待在“这一边”,魏化谦从头到脚不舒服要不是彼岸相关的研究全靠这位硕果仅存的“卡戎”,魏化谦恨不得一个诅咒干脆利落地结果他。

“你在为海谷市中学供应特殊污染源?为什么我没找到任何计划?”

沈陌开门见山。

“我不会特地污染学校。”魏化谦耐着性子回答,“学校的确是很好的污染场所,但是学生的活动轨迹有限,容易被人查出来。”

“我也这么想,你不至于荒唐到那个地步。可是彼岸那边有点动静,学校那边的污染似乎很……集中。”

沈陌饶有兴趣地摩挲手指,魏化谦不以为意地哼了声。

“既然不是沉没会,那么我们都知道是谁。这种关头,还是不要得罪那些识安那边怎么称呼来着不要得罪那些元物。”

“……

你不在意污染源的事?”

“我不关心。”魏化谦冷淡地应道,“谁知道它们在想什么,我只负责准备神降。你也是,把精力放在协助神降上比较好。”

沈陌嘿了一声,一屁股坐上魏化谦屋里的真皮沙发。他的目光在风格奢华的吊灯上梭巡几圈,这才看向魏化谦。

“行吧,我知道了。既然你都不在意,我这边叫人跟一跟。”

“……等等。”

沈陌临出门的时候,魏化谦叫住了他。

“你是不是在想,姓魏的鼠目寸光,怕是要着了元物的道。”魏化谦左手慢慢握成拳头,“我只知道一点它们的意图不在于杀光所有人,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无论是我还是你,对上它们都毫无胜算。而对它们来说,‘不在意人类’的人,比‘在意同胞’的人好用……这样一来,你我永远是安全的。倒是我要提醒你,知道得太多,小心丢了性命。”

“原来如此。小魏,这么多年了,你还是那样保守。”

沈陌没有回头。

“放心,牵连不到沉没会。识安已经派人介入了,我不需要亲自插手。”

……

“需要讨人厌。”

物理课上,钟成说陷入沉思。少年殷刃半飘半趴在他身上,一双眼睛里带着毫不遮掩的期待……或者说,急于看热闹的热忱。

“需要讨人厌。”钟成说喃喃重复。

他初中的时候的确很乖巧。严格来说,钟成说几乎不跟任何人交流,平日除了看书做题就是看书学习,字面意义上徜徉在人类知识的海洋。

兴许人类幼崽无法集中精力,可对于死物一样闲了不知多少年的大元物来说,那些新知识带有致命的吸引力。

平日奋力读书,考出一堆满分飘然而去。假期则调查姐姐的失踪,钟成说的初中生活异常充实。至于同学,在他的记忆里大抵是些没有面孔的萝卜白菜,他从没刻意注意过。

那些同学喜欢自己还是讨厌自己,他更是从来没有关心过。

理论上,把所有人挨个打一顿,或者破坏他们喜欢的物件,确实能迅速得到同学们的厌恶。不过这样一来,就算有识安兜底,校方也不会想要这样一个狂暴学生。

钟成说悄悄从桌斗里拿出校规,一条条仔细确认。

旁观的殷刃笑容逐渐凝固,目光里出现隐约的担忧事到如今,鬼王大人严重怀疑,钟成说的“道德观念”不过是他的警察爹妈言传身教的。不说其他,此人未必真的关心目标成年或未成年。毕竟不知多久的年龄差在那摆着,九岁或九十岁对他来说都是“短命动物”的某个阶段。

殷刃的思绪疯狂转动,勾着钟成说脖子的手紧了紧,生怕此人生出些不太妙的奇思妙想。

“……还是得靠嘴上沟通。”

好在认真研读完所有校规,钟成说如此总结道。

“其他做法容易引起不必要的纠纷。”

“嗯嗯嗯。”殷刃鼓励地点头。

“可是我不会骂人,你能帮我查一下吗?”

“……够呛,你缺乏那种骂人的情绪。”殷刃忧郁地摇摇头。

不用查,肯定没用。以钟成说的脾性,他只会中规中矩地背诵脏话,百分之一千骂不过初中生。光想象那个场面,殷刃就有点窒息。

“唔……”钟成说持续沉思。

不知道是不是殷刃的错觉,先前无论再困难的战斗,这人都没有这样苦恼过。黄粱的幻术遮掩下,少年钟成说眉头紧锁,略长的发丝顺着脖子垂下。脸上的苦恼被略显稚气的眉眼放大了十倍。

殷刃咽下了本想讨论的话。

他现在没有什么合适的主意,而且这个模样的钟成说

也相当少见,实在让想要多瞧瞧。

这个角度看去,那人就像他的邻桌。他们如同两个真正的学生,坐在课堂中苦恼未来……殷刃莫名喜欢这种感觉,他从容地换了阵地,又趴去钟成说桌子边,伸了老大一个懒腰。

钟成说这么一沉思,就从上课沉思到了下课。

大课间到来,教室里分外热闹。殷刃抹了抹脸上的瞌睡印子,钟成说则立着书本,目光深沉地盯着其中一页,明显还在苦想“刺激方案”。

“咣!”

上课前摔了个屁股蹲的少年冲过来,直接给了钟成说的课桌一脚。

“傻逼,给我跪下道歉!”

这是嫌之前丢人,来找面子了。来得倒是正好,殷刃换了个姿势飘,瞧向钟成说,手里随时准备使绊子救场。

小孩踹桌子罢了。这点冲击可比和邪物作战轻得多,钟成说自动过滤这点小摇晃,持续冥思苦想,抓书的手指动都没动一下。

“说你呢张叁,脑瘫吗?聋?”少年大声嚷嚷道,又猛地踹了几脚课桌。

钟成说终于抬起头,他幽幽地看了此人一眼,紧接着站起身,又把桌子摆整齐了。

“这是学校的公共财产,踢坏要赔偿。”钟成说实事求是地提醒。

他终于把物理课本收起来,又小心取出下节课的生物课本,桌上的文具被他拾掇得格外齐整。收拾完桌面,钟成说摆正纸笔,继续思索。

挑事的少年:“……”

他的脸又慢慢涨红了:“爹妈都死了吗,没教你听人话?”

钟成说心平气和:“对,他们都死了,没教过我听人话。”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想出激怒小孩的方案,并做好完全准备,严格执行。至于来挑衅的这位,把他哄回去就好。钟成说在脑子里严谨地计划道。

他这具躯体生物学上的父母魏化先和孔苗确实早就死了,而且严格意义上来说,教过他“听人话”的人是殷刃。他的回答非常友好,肯定没问题。

钟成说一个“都死了”,噎得那少年沉默十几秒。周围嗤嗤的笑声中,少年的脸越来越红。

“不愧是没爹没妈的东西,我今天还就是要教训教训你这个爱管闲事的蠢逼。”

“刚才我没有打你,也不是我让你摔倒的。”钟成说认真而耐心地解释,“我理解你丢了面子不开心,可这件事和我没有关系。你没有教训我的充足理由,这样只会显得你蛮不讲理。”

“另外,如果你很注意在班级里的形象,最好早点处理你的鼻子。如果继续不管,它会很快肿胀发紫,让你看起来更不体面。”

生怕少年纠缠,钟成说苦口婆心地摆事实讲道理。

周围的学生们发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叫好。

“不体面啊吴哥,不体面。”“咱们吴老爷是个体面人。”“这还不赶紧体面体面”

坐在附近的学生们围成一圈,嬉笑不止。

少年恼得脸红脖子粗,他大叫一声,一把扯住钟成说的领子。而钟成说配合地让他抓,身体保持了绝妙的平衡,还不忘用手压住崭新的生物课本,唯恐不小心把它弄掉。

确定桌面物件整齐,钟成说这才转眼看向少年,漆黑的眸子一片平和。

飘在一边的殷刃目瞪口呆。

谢天谢地,钟成说先生初中时期非常乖巧。不然以他这份与生俱来的口才,战斗能力准会过早暴露。

“我操.你妈!”少年狂怒地咆哮,一拳打向钟成说的脸,后者果然轻松闪躲,目光平和依旧。

周围学生的叫好声更响亮了。

殷刃勉强憋住笑,努力感受。

果然,那种遥远的注视感再次出现。此刻那少年的状态与其说是

愤怒,倒更接近于耻辱。那窥视感却照例出现,飘飘渺渺,像是隔了层纱雾。

触发注视的似乎不仅仅是愤怒情绪,还是要多试试才行。

半步之外,那人高马大的少年还在纠缠钟成说。只是他无论怎么打,钟成说像是一条泥鳅,每次都能轻松躲过。此人偏偏不还手,侮辱性达到了一种全新的境界。

末了,钟成说轻轻掰开攥着自己衣领的手指,将那只手推回少年胸口。

“我对你动手的话,实在不公平。不如到此为止,你记得去看看鼻子。”

“你他妈等着!你给老子等着!”少年指着钟成说鼻子骂,唾沫飞溅。他哭丧着脸摸摸鼻子,快步走出教室。

前排,罗纯蕾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小冲突。见钟成说安然无恙地坐回座位,她这才转过脸,状若无事地和其他女生说说笑笑。

“牛逼啊张哥,哥在哪里练的?”“教教行不行?”“师父师父,受徒儿一拜!”几个男学生笑着凑近。

钟成说满心都是“如何讨人厌”计划,走的还是有问即答的诚恳路线

“真的想学习技艺,可以报班练习。如果是想日常使用,哪怕练习到极限,成年人凭借体重就能制服你们,没有太大用处。”

一众学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不教就不教呗,装什么装。”其中一个咕哝道,众人作鸟兽散。

虽然不明白这群人为什么不爽,四周好歹安静了。钟成说松了口气,他坐回椅子,捏着笔杆冥思苦想。

殷刃贼兮兮地伸出双手,捂住钟成说的眼睛:“钟哥,要不要我来传授你‘讨人厌’的小技巧?”

“可是我觉得你一点都不讨厌,你真的有技巧吗?”钟成说由着殷刃捂眼,换了沟通对象,此人的沟通水平突然又揭棺而起了。

“有啊,不过只有你适用。”千年鬼王收回爪子,揉着脸皮。

钟成说瞬间拿好纸笔,做出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咱爸妈肯定教了你许多道理,对吧?你记住那些话,什么都不用想,积极对待同学就可以了。”

钟成说:“……”

少年钟成说的圆眼转向殷刃,眼里多了几分迷茫:“我积极对待别人的时候,会很讨厌?”

“我怎么可能讨厌你,我觉得九组的大家也不会那样想。”

殷刃直拍胸脯。

“不过这些十一二岁的小孩嘛……那可就说不定了。”

钟成说不语,他绷着一张脸,笔在他的指缝间旋来转去,残影几乎晃出一朵花。

“好的,我明白了。”再开口时,钟成说的语气里是全然的信任,“如果是这种计划,我也有想要拜托你的事情。”

“嗯?”

“我需要班上同学的不良行为名单。”

……

“四班的大胸婆总出去跟老男人开房,他们班都传遍了,我亲眼见她上男人的车。”

“哎哟,我也听说过,四班的人说她特别那个,懂的都懂……”

“我得去问问,哥这么帅,说不定能搞定她呢”

课间,一堆男生凑在一起,悄悄摸摸地摸出黄书,嘴里嬉笑着八卦。只是一页杂志还没翻过去,狭小的空间里又多了张脸。

“在确定事实之前,最好不要传播这种侮辱性言论,会让当事人产生困扰。”

钟成说严肃表示。

“初中走读,更大的可能性是父亲或其他长辈接送。和十四岁以下女性发生关系是犯罪,不是轻巧的玩笑话。”

“……操!你干嘛!”几个学生脸色发青,手忙脚乱地塞着黄色杂志。

钟成说的视线平和依旧,语气还是很诚恳:“青春期

身体发育、对异性感兴趣都是正常现象,并不可耻,各位可以考虑更加正规的性教育栏目。”

严格来说,钟成说的语气并没有自上而下的批判或义正辞严地指责。只是那陈述事实的口吻,配上那张还没成熟的脸,确实让人毛骨悚然。

“你有病吧!!!”他获得了一串尖叫。

钟成说波澜不惊地走远,他掏出本子,划掉其中一行:“试验继续。”

殷刃亲了亲恋人发顶:“干得好,下一个。”

……

“你太过分了!”

一个长相尖刻的女生拍打钟成说的桌子,目光牢牢跟着他手里的笔。

“这是限量版周边,你知道多珍贵吗?你根本不是○○家的粉,我一眼就知道!你用得也不对,用法太粗暴了,连笔壳笔贴都不买,配的笔芯也是便宜货!……你下次再这么用,我给你弄断了丢掉!”

钟成说淡定的转动那根印着某作品角色的中性笔。

“我们不熟,而你的规矩都是你自己定下的,我没有了解过,也没有兴趣了解。”

钟成说客观叙述。

“我花钱买下它,它是我的私人财产。只要我将它用作正当用途,那么怎么用是我的自由。同学,它只是一支笔。”

“……跟你说不通!你什么都不懂!”女生气得面目通红,“你就说你还用不用?”

“用,并且会一直带着。”

等那女生气呼呼地跑远,钟成说用那支笔,又在本子上划掉一个名字。

“现在的小孩厉害啊,确实比我那个时候复杂。”殷刃双臂扒在钟成说头顶,咕咕哝哝地感慨,“当年我给他们一口饭吃,他们就开心得不得了……”

“窥视感?”钟成说摸摸垂到颊边的长发。

“有的。”作为一只勤勤恳恳的背后灵,殷刃抱紧钟成说的脖子。

……

“这是我表哥给我买的鞋,他初中毕业就不念了,现在做生意,一年几百万呢!”

“我也觉得,外面都说大学生找不到工作,咱们念书念个屁吃,不如早出去赚钱。”

“就是就是……”

“初中毕业获得富足生活的概率是5%,得到好文凭后获得富足生活的概率是50%,哪怕只是这样的提升,个人认为也很有价值。”

钟成说在桌边急刹,悠然加入讨论。

……

晚自习小测,某位“优等生”抬手在各个桌子间投掷纸条。

某人运纸如风,不一会儿,那些纸团全被钟成说弹到了各个角落。

“作弊是不对的。”他比着口型,很是严肃地摇头。

……

一天过去,钟成说的本子上已经划去了二十几个名字。班级上一大半的人被他惹毛过,鬼王大人对这个可怕的效率肃然起敬。

“不是每个人都会引发窥视感……现在我只能说,那些人被你刺激后反应越大,窥视感越明显。”殷刃玩着发梢,“而且室内的污染源没有明显增加,不像是有什么自主复制的法术。”

“我们可以明天再看看,样本越多,结果越准确。”

钟成说有条不紊地收拾书包,语气自信。他似乎对今天的“刺激方案”非常满意。

“张叁。”

殷刃刚想说什么,一个脆生生的女声从前排传来。

罗纯蕾背着书包,脸上笑得很甜,嘴角挤出个酒窝。她正站在张贺君桌边,手自然地扶着桌子,看起来无辜可爱。

“有时间吗?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第198章 矛盾感

罗纯蕾底子不错, 模样带着少女特有的稚气清丽。可惜对面的“张叁同学”且不说肉.体,精神方面已近而立之年。钟成说嗯了声,继续专心收拾书包:“你说。”

语气堪称教科书般的冷淡陌生人。

“其实大家之前没有这么极端的, 我养个病回来, 所有人都不对劲了。包括张贺君的事情, 老师说是意外,我不相信。”

罗纯蕾眨着大眼睛, 忧心忡忡道。

“我今天一直在注意你,你是个很有正义感的人。张贺君是我的好朋友, 我可以和你一起找凶手吗?”

说罢,她拿出坚毅的神色,俨然一副要为好友击鼓鸣冤的模样。

钟成说实话实说:“可是我不认识你,万一你是凶手呢?”

罗纯蕾脸上的坚毅崩了半秒,很快又固定回去:“你不信我没关系, 反正我自己找也是找。”

殷刃在钟成说耳朵边嘶嘶抽气。

这妮子的演技不错,比他之前看的三流言情剧演员都好。更难得的是, 她身上不见紧张或者罪恶感, 只有隐约的自信与兴奋。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份自信来的有点古怪了。只要能跟她深交,说不定能进一步了解她自信的来源……

“我比你更了解贺君, 也比你更懂这个班。无论你愿不愿意,我都会帮你的!”瞌睡来了送枕头,罗纯蕾小姐继续施展攻势。

“那你加油。”钟成说点点头。

殷刃:“……”行吧, 他的套近乎作战暴毙于摇篮之中。

罗纯蕾:“……”

罗纯蕾做了几个深呼吸,强笑着继续:“就说今天来找你事情的吴城, 我怀疑他好久了。他最近老是放学乱跑, 之前还因为贺君不小心碰到他的书包, 就跟贺君大吵大闹……你爱信不信,反正线索我给你了!”

说道她的面颊涨出两片薄红,重重哼了声,抓着书包就跑。

“你要去食堂吃夜宵吗?感觉你会喜欢这里的酱猪肉。”钟成说转向殷刃,顺滑转向下个话题。罗纯蕾刻意抛下如诗的少女情怀,稳重的成年人只当吹了穿堂风。

“去附近吃呗,人家都把线索递上来了,怎么能辜负人家的好意。”

鬼王大人心神被酱猪肉动摇片刻,但钟成说一个表面十一岁的小孩,大吃四五斤酱肉,怕是明天就会成为食堂传说。

“嗯,那我们去附近的猪排店,当年我的同学都很喜欢。”

钟成说努力扒拉回忆,非常郑重地提议。

“那里很近,我们应该能在九点前吃完。”

“现在去吃夜宵,不好吧。吴城小朋友说不定正守在门外,就等着你去跟踪呢。”殷刃笑着说。

吴城和人打斗,撞上钟成说的桌子,之后又反复找事,这回显然在气头上。而罗纯蕾隔三差五看过来,目光却不像是单纯的“注意”。这回她又急于把吴城推出来,那两人极有可能达成了某种协议。

也许这一套能骗过同龄的孩子,对于千年大天师来说还是差太多了。

“我们吃完夜宵,罗纯蕾差不多到家。”钟成说精打细算,“你可以吃得开心,我也能确定她有没有明确计划。”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临走时,殷刃的步子在教室门口顿了片刻。半数污染源被学生留在学校,黑色的发丝滑过,污染源上的凶煞之力被吸收得一点都不剩。

嗯,味道一般。

……

不大的炸猪排店里热气缭绕,刚出锅的猪排酥脆多汁。秋夜寒凉,喀嚓一声,一口下去满满的嫩肉与油脂,鲜美温热的汁水在口中迸溅。

就是殷刃吃得有些艰难,他还是隐身的状态。钟成说便象征性地夹了小

块,借着角落遮掩,一口一口喂过去。

筷子尖在食物上跃动,本应洁癖的某人时刻远离桌边油腻,此刻眉头皱都不皱一下。鬼王大人本可以通过发丝神不知鬼不觉地进食,眼下他好像忘了这件事,嘴接得稳稳当当。

疯狂的漩涡边缘,两只非人之物端坐角落。他们这会儿齐齐套了校服,双双听着早已过时的外文歌曲。殷刃这边一口猪排,钟成说再来口浇了酱汁的包菜丝,配上清淡的鱼肉,吃得其乐融融。

又一波客人进店,音乐盖不住桌椅的摩擦声。殷刃目光在店内一扫,果真瞧到了吴城。

这小子刻意坐在店里最显眼的地方。可惜他零花钱有限,只点了一小碗乌冬。钟成说面前又是猪排又是鱼肉,少年看向钟成说的目光满是怨念。

殷刃感慨地摇摇头,几乎是同一时间,卢小河的声音从耳机中响起。

“罗纯蕾又行动了,她在匿名群里说要进行‘文字处决’直播。你注意点,记得及时控制事态。”

“没问题,帮我转接画面。”

下一刻,狗东西上出现了群内的实时动态。殷刃把手机放下,示意钟成说一起看。

【贱人的亲戚也是贱人,我今天吐了十八回,那男的真把自己当根葱。就一道德婊,还说找凶手,我笑死。】

罗纯蕾在群里飞快发言。

【听着就傻逼到受不了,处决处决!】

【是不是遗传病啊好重

罗纯蕾:【那肯定让他从道德高地滚下来啦,今晚《为民除害》第二集~】

【刚来的转校生,侠女怎么搞啊?】

【秘密[心]】罗纯蕾如此回应。

钟成说用心咀嚼最后的圆白菜丝,又抿了口热茶:“看来她和吴城确实商量过。”

“走?”殷刃心满意足地抻抻筋骨。

吴城见他们吃完了结账,赶忙站起身来,故意弄出巨大的声响。他动作夸张地背上书包,慢吞吞朝店外走。

“跟上。”钟成说利落结账。

吴城十二岁,发育得早些,个头已经窜到了接近一米七,目标很是明显。而幻术中的殷刃与钟成说都是一米五左右,两人在他身后不怎么遮掩地跟着,随吴城越走越偏。

吴城将他们引到了老城区某个废旧的小作坊。

这里是个废弃的五层小楼,门上落着锁。此刻刚过九点不久,附近的建筑少有灯光,不见什么人。吴城熟门熟路地跳窗进入,随即走廊里亮起手电筒的光亮。

钟成说尽职尽责地咬钩,随吴城深入小楼。此处潮湿腐坏,蛛网遍布,墙角的霉迹一片片连成花纹,它们深埋在阴影里,宛如挤在一起的扭曲人脸。而真正的人脸海报则色彩褪去,五官糊成一片。

几只怨鬼伸展长手长脚,蜘蛛般盘踞在破门之后,脏兮兮的发丝从门缝中垂下。

“没有凶煞之力污染,不过附近煞气够重的,之前可能出过事。再有个三五年,说不定能养出一只怨篓。”

鬼王大人回味着美味猪排,语气有点像博物馆解说。

“这回大概是小孩子自己搞事,没有其他势力参与。”

钟成说点点头,他做戏做足全套,特地时不时开下手机照明。两人游玩鬼屋似的闲庭信步,就是苦了前面的吴城

吴城呼吸很急,不知道是为了引人注意还是壮胆,他的脚步踩得特别重。他在一楼绕了两圈,颤颤巍巍地上了二楼。没过半分钟,他钻进一个黑黢黢的门洞,手电陡然熄灭,整个人像是凭空消失了。

钟成说:“……他呼吸声还是挺大的。”

殷刃:“嗯,我听得见心跳,那小子在里面贴边站着。”

几缕发丝撒欢似的爬过阴影,探

入门洞,径直探了个空。殷刃脸上的笑容收了一瞬,他敲敲耳机。

“小河,吴城试图把我们引进电梯井。”

一楼层高四米多,电梯井底部的预留空间接近两米。从六七米的地方摔下去,就算底部没有尖锐物品,摔断腿还是免不了的。

卢小河:“……你打算怎么办?顺便一提,按照规章,这个时候应该撤回来。”

“给他一点小教训。”殷刃愉快地无视了后半句。

“这种行为非常恶劣。”耳机外,钟成说点头赞同。

钟成说活动了下关节,毫不犹豫地走向电梯井。

电梯井附近早没了门,看起来就像一个稍大的门洞。周围全是细小砂石,踩起来有点滑。电梯按键被灰尘盖住,黑暗中,它几乎与墙壁混为一体。

殷刃在身后虚虚抱着他的脖子,钟成说步子极稳。跨入那片黑暗时,他的心跳都没有错乱一拍。

果不其然,钟成说一脚踏空。失重感瞬间将他淹没,皮肤上汗毛根根直立。

临掉落时,殷刃瞧见了躲藏的吴城那小子肿着鼻子,正躲在电梯井内的坏墙处,那里剥落了很大一块,刚好能够站人。

刹那之间,殷刃手腕一扭,将狗东西丢到了电梯口。

少年鬼王发丝率先触地,柔软的翅膀团稳稳接住钟成说。电梯井底部堆着生锈的金属废料,若是真有人掉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钟成说刚要开口,嘴唇便被殷刃用食指压住。殷刃清清嗓子,装出钟成说的声线,发出一连串哭声。

“救命啊!”殷刃带着哭腔喊道,“救救我,我的腿好痛!好多血!”

钟成说:“……”

听“自己”嚎啕大哭,还真是全新的体验。他默默抱紧翅膀团,旁观大天师表演。

“吴城,你在吗?……白天是我不好,你不用救我,把我手机扔下来就好……”殷刃哑着嗓子,声嘶力竭,“要不你帮我、帮我叫医生,这样下去我会死的呜呜呜!”

一丝黑发随着楼层蜿蜒而上,末端悄悄结出一个眼球。殷刃的视野中,吴城小心翼翼爬回电梯口。他并未回应“张叁”的呼唤,而是默默捡起电梯口的手机,将它狠狠往地上摔了两下。

狗东西被疯狂殴打,电量狂跌。没几分钟,它就气呼呼地黑了屏。

确定手机无法再开机,吴城这才隔着纸巾抓起狗东西,将它用力扔下电梯井。

“傻逼!”做完这一切,吴城捂着鼻子叫喊,“活该了吧,叫你装逼!叫你跟踪我!”

“救救我……”张叁的声音逐渐虚弱,“啊……啊啊……”

“就等着吧,大爷我先走一步,你在这好好体面。”吴城的声音有点哆嗦,他背过身,坚决不往电梯井里看。

殷刃不再说话,只是小声呻.吟抽泣,他顺便放出一点点煞气,汹涌的血腥气渐渐弥漫。

吴城头上见汗,他又嘟嘟囔囔骂了几句,抬腿便走。临走时,他甚至记得从书包里掏出水瓶,冲淡附近灰尘上的鞋印。做完这一切,他才掏出手机,擦擦汗,给罗纯蕾发了条信息

【今晚数学作业没写完】

紧接着,他就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同一时间,狗东西在废物堆里躺了片刻,老大不情愿地伸出小腿,跑回殷刃身边。它的屏幕再次亮起,上面匿名群的消息还在跳动。

罗纯蕾:【本人掐指一算,人贱自有天收,替天行道成功咯。】

【double kill,帅啊!】

【雷声大雨点小咯,蟑妹也没死啊,蟑哥就能死?我就是市中的,看着呢。】

罗纯蕾毫不留情地回击:【看呗,别让我知道你谁就行】

……

次日,钟成说第一个到达教室,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一边的作业码得整整齐齐。

殷刃咀嚼着嘴里的茶叶蛋,狐疑的目光扫过四周

明明他临走时吸取了所有污染物的凶煞之力,今夜过去,它们春风吹又生,甚至比起先前还多了十几个。

“小葛,小黄,昨晚有没有外人接近学校?”殷刃努力吞下早餐。

“我反正是没发现。”黄今苦哈哈地表示,“小葛的昨天身体不舒服,她说她的探查未必准。你中午记得来看看,她的状态不对劲。”

“我知道了,小河那边呢?”

“都有很正常,并没有可疑人员或物品接近。”

卢小河调取着具体数据。

“凶煞之力再次出现是在晚自习结束后不久,那个时候学校里还有上百人活动。我只能确定一件事那些污染源,一瞬间就恢复了凶煞之力强度。殷刃,你知道这代表什么。”

这代表恢复那些凶煞之力的,并非人类。

既然污染源不是外来的,也无法自己增殖。那么仅剩的可能性,就是有人在校内直接制造污染源。污染源载体的来源占卜为“四面八方”,这样也能够得到解释。

于是殷刃堂而皇之地挑衅了下,将校园内的污染物一次性清空。

没想到,对方的回应也是如此……张扬。就像迫不及待地告诉他,这件事就是有“非人”的强者插手,而非沉没会所为。

可是仇先生难以抓捕,戚辛神出鬼没,大元物们都竭力隐藏自己。这步莫名其妙的棋又是什么意思?

殷刃趴回钟成说头顶,渐渐锁起眉毛:“钟哥,中午咱们回识安据点一趟,我有点事情想要和大家讨论。”

“我也”钟成说的“也”字还没出口,就被一连串咳嗽打断。

吴城进门时正叼着奶袋,见张叁同学完好无损地坐在桌前,他瞬间被牛奶呛了个正着,咳得昏天黑地。

紧接着进门的是罗纯蕾,看到完好无损的钟成说,她脸上讶异一闪而过,目光中的兴味反而更深了。

“早上好!”她冲钟成说甜甜地笑。

“早上好。”钟成说礼貌地回应。

“你……不对,你昨晚……不可能……”吴城冲到钟成说面前,又下意识倒退两步。他揉着发紫的鼻子,目光四处乱飘,“昨天、昨天那么大的血腥味……”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没事的话,我还要忙。”

吴城也不管旁边看戏的同学了,他手指颤抖,脑门上渗出一层汗水:“你昨晚去哪里了?你说你昨晚去哪里了!”

“在外面吃了个夜宵,然后回家,没什么特别。”钟成说转过漆黑的眼,“可以了么?”

“不,你昨晚跟踪我了,我我我们在猪排店吃饭。我知道,我知道你跟踪我……”

“我说过,我吃完夜宵就回家了。”钟成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吴城当他不带情绪的时候,那双眸子确实令人脊骨发寒,殷刃深有体会。“而且你走在我前面,我记得很清楚。”

“不不不可能,昨晚……昨晚……你跟着……”吴城的声音里多了点哭腔,“如果那不是你,那是……”

钟成说摇摇头:“同学,要上早读了。如果没有别的问题,你先回去好吗?”

他的话语停顿片刻,露出一个有点僵硬的微笑。

“我数学作业还没写完。”钟成说一字一顿地说。

听到熟悉的说辞,吴城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发出一阵呜咽。下一秒他书包都不放,原路冲出教室,空气里多了股隐约的尿骚味。围观的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嗷嗷叫着追了出去。

倒是罗纯蕾不动如山,表情轻松。她利落地理

好桌面,与周围女生有说有笑。

……

大课间又到,钟成说兴致勃勃站起身,准备继续“惹怒所有人”大计。谁想罗纯蕾撇下平时玩得很好的女伴,率先离开教室。

殷刃拍拍钟成说的肩膀,他示意对方留在教室,一个人飞着追了过去。

罗纯蕾熟练地爬上楼梯,直奔学校顶楼。她转转脑袋,见四下无人,钻进了顶楼女厕所。

殷刃:“……”

大天师沉默地飞去外墙,召唤出厉鬼胡桃。

被招来的时候,胡桃怀里还搂了包薯片。她诧异的目光在殷刃和女厕所间扫了几个来回,露出了一点欣慰:“不错,还算有底线,找我干嘛?”

“里面的小姑娘,帮我确认里面的情况。”殷刃指指罗纯蕾的所在的隔间,“声音我可以自己听。”

胡桃比了个OK的手势,一头钻进老旧的厕所。

正如殷刃所料,这姑娘并不是来解决生理需求的。不一会儿,他便听见了罗纯蕾的低语声。

“我们班上的转学生不正常,他身上肯定有鬼。”罗纯蕾的声音非常低,不知道在跟谁说话。“张贺君的这个亲戚有点意思,他说不定是你们那边的呢?就那种可以装神弄鬼的小道士。”

随即是一片死寂,殷刃听不见任何声音。

“嗯嗯,我知道的。”罗纯蕾却像是得到了某种回答,“那我能不能杀他嘛……再找同学肯定不行了,我们班个子最高的都没啥用处。我还以为之前只是女生不行,现在看着男的也胆小得要死。”

“我说实话,他是我最讨厌的那种人。我看着他就难受,他消失我会更开心!”她撒娇般的补了句,“我不可能放弃啦,再说张贺君傻乎乎的,这个人更有挑战性,更好玩。”

接下来的死寂变得更久。

“啊?一定要你帮忙吗?大人帮忙就没意思了……要不我再试试,要是还不行,你就来帮我。”

罗纯蕾的声音里多了点令人毛骨悚然的撒娇意味。

“谢谢谢谢,你最好了”

没过一会儿,罗纯蕾哼着歌离开隔间。偷看全程的胡桃抱着她的薯片,皱着眉离开隔间。

“很奇怪。”

没等殷刃询问,胡桃率先开口。

“那姑娘在跟自己的小镜子说话。我看了,镜子里除了她的倒影,没有任何人那丫头是脑袋有问题吗?自言自语?反正她看不见我,我刚才都把脸伸到她的脸前面了,她眼睛都不带眨的。”

“辛苦你了。”

殷刃顺手割断一根发丝,权当胡桃的劳务费。确定厕所再无别人,大天师板着脸进去转了数圈,就像胡桃说得那样他也没有感受到任何异样的气息。

咄咄怪事。

殷刃从顶楼一层层朝下逛,挨个确认污染物的状况。等回到初一教室附近,两节课上完,课间都要结束了。

下节课完了就是午休,他可以和钟成说好好讨论下。殷刃飘得快了点,轻手轻脚地挤过后门缝隙。

结果他还没飘进门,便听到室内一声惨叫

“快找老师!”

有个尖锐的女声高喊。

“张叁不行了,快找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