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都市异能>凶人恶煞>第156章 行骗现场

黄今没有回头。

只要不回头,他就能把那个声音当成幻觉。保留几分钟前的积极与释然。

那个要命的邪物没有放过他一只手拍拍黄今的肩膀,殷刃语气更温和了:“本来我想先探望你,这下省了工夫。符行川在哪,你知道吗?”

殷刃的手虚虚按在黄今肩头,黄今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体内的凶煞之力残余在被快速镇压、抽走。五脏六腑的冰寒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暖流,大抵是某种治愈术法。

谢谢您啊,全薪病假又缩短了,黄今痛苦地闭上眼。

他颤巍巍地拄着输液杆,百岁老人般艰难转身,面对殷刃。

“我不知道符行川在哪。”黄今梦游似的说。

殷刃照旧穿着钟成说的衣物,长发在脑后随意一绾。温暖的阳光斜斜洒下,白色衣物中和了那人眉目里的妖异,殷刃这身颇有古典美风范。

然而在黄今眼中,马赛克还是那团马赛克,看起来比先前平和了许多,没有任何衰弱迹象。

而离他不远处,还站着另一个人。那人脚步轻得像长了肉垫,刚才黄今硬是没有发现。

熟悉的规律运转,熟悉的边缘“扩散”状模糊,黄今呆愣地盯着那人,只见一条“今天是不是超市会员日我记得牛肉打八折周末可以做点新鲜煎牛肉片”缓缓滚过。

人的思维就像人的指纹,猛一看相似,特征却相差不小。

黄今记得这个思维模式,这个思维模式属于一个死人。

钟成说。

原来如此,黄今安详地想道。自己在做梦啊,一切都说得通了!

想到这,他脸上甚至出现了石佛雕像一样的微笑。

殷刃看破不说破:“吓到你了?这是我做的肉俑。我在那边找到了钟哥……钟哥的一部分。”

尽管知道黄今看不见自己的表情,殷刃还是尽职尽责地挥洒悲伤。

黄今双目放空。

你在说什么东西,肉俑压根不会思考。

殷刃哀戚地抚摸“肉俑”面庞的位置。

而那个钟成说牌“肉俑”的思维转到了“对了殷刃喜欢吃牛肉饺子待会儿回去还要多买点葱姜”“我们多包一点也能给老人送去”……

“我只能用这种办法把他带回来。”殷刃轻抚钟成说的脸,“强颜欢笑”道,“他的父母都是刑警,有实体的‘幻影’更牢靠,这样也算个慰藉。”

黄今:“……”这梦太怪了,他无法理解。

黄今同志雕像般伫立原地。

殷刃松开了钟成说,他上前两步,双手按住黄今肩膀,顺道加了几分力:“黄今,以你灵匠的眼光,这个肉俑还算合格吧。”

他语速很慢,语气极尽伤感,叫人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黄今确实想落泪。

殷刃的力量在他肩膀处不轻不重地刺了下,吓得他一个激灵。疼痛如此真实,黄今实在无法自欺欺人下去。

钟成说被爆头的惨状还在他面前挥之不去,而面前思维完整的“钟成说”正在思考牛肉饺子的十种包法,以及和殷刃的确切分工。这个场景着实分裂,黄今无法理解。

他傻乎乎地“啊啊”两声,目光空茫。

殷刃没有松开黄今,话语愈发沉痛缓慢:“对于我的肉俑,你真的没什么建议?”

黄今:“啊呃……嗯……”

“太好了,以后有不足的话,我第一时间找你咨询。”殷刃勉强一笑。

黄今眼珠麻木地转转,瞳孔骤然缩起。

等等。

先不管这个钟成说是什么,首先他绝对不是肉俑。殷刃敢把他堂而皇之地带回来,可见这东西要么就是钟成说本人,要么是和殷刃一样无法被探测的邪物。

无论哪种状况,都很恐怖。殷刃特地来找他,十有八.九是想先打个预防针。

反正他就是拿这两个祸害没有办法!小人物不该参与神仙打架。

黄今像是烈日下的黄花菜一样蔫了下去:“这个,咳,这个肉俑很完美,我没什么要补充的……”

揭发真相就看你了,符部长,黄今心中嘀咕。

“很好。”

殷刃非但没离开,一双手扣得更紧了。

“那么你的愿望呢?”

黄今一句“我能不能再也不用看到你们了”差点脱口而出,但他本能地闭紧了嘴巴。

不能随便许愿,一定要许,就许人力范围内的愿望。

否则会被“某些东西”一直记挂,这可不一定是好事。

……要是他此刻许愿家财万贯,也许殷刃真的能想办法给他实现。以这只邪物深不见底的力量,弄出点玄学奇珍想必不在话下。

想到愿望,黄今很快专注起来,四肢百骸也不像先前那样僵硬。

“真的可以许愿?”他咽了口唾沫。

“嗯,我找到他了。”殷刃挑挑嘴角,“我与你们约定过。”

恐惧、麻木、欲求、紧张……无数情绪霰般击中了黄今。

许愿金钱吧。脱离一切,远走高飞。

这个想法在他脑袋里戳了马蜂窝,黄今满脑袋嗡嗡声响。只要有大量的财富,他大可以隐姓埋名,舒适地度过一生。

“记得,许愿要谨慎。”殷刃轻声接了一句,“我只是会帮你实现,不负责售后。”

黄今看向殷刃那一身扭曲难明的马赛克,突然清醒了些许。

再强悍的邪物,也不能修改银行系统里的数字。就算改了,银行的技术人员和律师团队也不是吃干饭的,早晚找上门。

而无论殷刃是拿出大量黄金给他,还是变出奇珍售卖,现代科技如此发达,有心人自然能查到钱款去向,到时候他能不能自保还两说。

除非数额不大,几百万或上千万,至少不至于惊动那些大人物。可这样一来,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就没了意义。

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向“相对友好”的邪物许愿。

许愿要谨慎,切忌人心不足蛇吞象。

黄今咬住指甲。

殷刃松开黄今肩膀上的手:“想不出可以先赊着,来日方”

“治好丁李子的眼睛,不留下别的影响。”黄今说。

殷刃微怔。

“你确定吗?”他的语气严肃起来。

“嗯。”黄今挠挠头,“我想了想,这是最好的愿望。”

厚厚的马赛克下,殷刃眉眼弯弯,啧了两声:“我知道了。你休息吧,我自己找找符行川。”

“等等!”

殷刃刚走出两步,黄今又在他背后叫嚷起来。

难不成是后悔了?殷刃挑起眉毛,转过身。

“不要告诉她是我许了愿,就说识安找到了治疗方案。”黄今盯着地板缝隙,“象征性地收她点钱,拜托了……谢谢你。”

“黄今。”

“干嘛?”

“我有没有说过,你将来兴许能做出一番大事。”

“你没说过!”黄今忘了上厕所这回事,他蹒跚着朝病房躲,“啊,刚才你说什么?我什么也没听见……”

……

“空间切分完毕。按照预案,我们舍弃了据点一半过渡空间当隔绝层,理论上识安无法发现剩余的一半,仔细处理后,据点还能使用。”

魏化谦又回到了那间豪华旅馆的顶层。

他细细品味着酒杯里的酒液,通话线路里的报告声响个不停。

“尸库中的材料几乎全毁,只剩数字样本。研究数据没有损失,只是之后要进行祭祀活动的话……”

魏化谦动动手指,切掉了这条线路。

“技术一部的部长调研回来没?”魏化谦冲着新切的线路发问。

“报告,没有。按照目前的进度推测,沈部长和他的队伍要下周才能回来。”

“嗯,我知道了。”

“关于祭祀材料损失的事……”对面人的声音吞吐起来。

“我来想办法。”魏化谦不耐地回道,再次切断线路。

偌大的旅馆房间陡然安静。

这位沉没会高层一动不动,盯着玻璃杯里摇晃的酒浆。

咚。咚。咚。

有谁在敲门,声音很轻,间隔一模一样。

“进。”魏化谦不高不低地招呼。

喀哒。

隔音良好、本应紧锁的门被人推开了。

来人穿着一身玄青大褂,老式布鞋。他看着四十上下,背头。此人本该长一张喜气洋洋的圆脸,却瘦得脱了相。配上眼睛底下两个巨大眼袋,一张脸显得灰暗又刻薄。

男人在魏化谦对面坐下,呵喽呵喽地喘了几声,喉咙里痰音极重。隔着布料都能看到骨骼锐利的棱角,这人像极了抽缩的枯叶,随便一口气都能卷着飘。

“见你们一面可真不容易,打合作这么多年,我连你们的组织叫什么都不知道。”

魏化谦站起身,像模像样地给那人倒了杯酒。

“这还是我第一回见到‘你们’,怎么称呼?”

“我姓乐,叫我老乐就行。”

老乐皱起脸,露出一个苦笑,没再多说。不知道他是不明白魏化谦的暗讽,还是假装没听懂。

魏化谦的目光从他那夹杂白发的背头,挪到布满尘土的布鞋。

“您露了脸,也算拿出了诚意。这回我们分部损失惨重,祭祀材料方面,还希望您那边的能支援一二。”

乐先生苦哈哈地看着他:“你们基地里来了场小神降,掉下来的残渣够用了。”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这么一闹腾,我们的基地位置暴露给了识安。无论神降留下了什么,都落入了识安口袋。他们的精锐没有损伤,反而得了大量数据。”

“我不得不划出一半地方,让识安那群伪君子自以为找到了完整的海谷据点。转移到备用据点前,我们只能这样玩灯下黑。”

他意味深长地停顿片刻。

“东西搞不到,还平添了许多风险。您那边如果还想继续资助研究,得拿出更多的诚意。”

乐先生大声叹了口气,病歪歪地喘了好一阵,才翻起一双浑浊的眼:“你们的研究么……研究是不能停的。可以像之前那样,我们再帮你找一片安全的过渡空间。至于材料……”

他苦恼地抓抓头发。

“我们手里的东西也不多啊。这么着,接下来半年,我们会赔偿你们六吨凶煞之力污染源,高质量那种……嗯嗯,可以免费,免费。”

魏化谦习惯性地想要拉高价码,就在此刻,一股微妙的满足与快乐自他心底升起。

足够了,赚得很。他得好好庆祝这场谈判胜利,六吨污染源,不知道能制作多少材料,真叫人高兴……

直到乐先生咳嗽着离开,魏化谦才想起来,这场赔偿约等于没赔那边愿意出凶煞之力污染源,就是为了投资沉没会的人体实验,钱本来就没收多少。

那个神秘团体等于只答应了给他们找个新地方而沉没会早就有备用据点,这个帮助并无实质。

魏化谦脸色黑如锅底。

这场谈判甚至不配叫谈判,更像一场骗局。但乐先生叙说时,他的确发自内心地感觉到兴奋与满足。

而他再去回想乐先生的脸孔时,只记起了一片空白。

“妈的。”魏化谦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

算了,为了目标,他忍。

……

同一时刻,海谷市人民医院。

兜兜转转,殷刃终于找到了符行川的病房。事发时,符行川本就有腿伤,他和黄今不一样,是明确知道殷刃“自我封印”的人。

殷刃的脚步踌躇了,他的嘴角不由地耷拉下去。

“完了完了。”曾经的大天师满脸痛苦,“我给了他那么大一个悲情戏码,就算知道该怎么解释……”也太尴尬了!

简直就像朱○叶发现罗○欧死亡,广而告之自己要殉情,然后没事人似的回家一样。

得酝酿酝酿,情绪要摆正。而且得注意方式,万一符行川重伤虚弱,自己把他惊出个好歹……

“噗叽!!!”

殷刃正思考着,只听一声尖叫伴随着一声巨响,某个色彩斑斓的团子砸穿门板,直接扑上他的胸口。

透过残缺小半的门,殷刃匆匆一扫,目光与病床上的符行川对了正着,床边还附送一个李念教授。

殷刃:“……”

符行川、李念:“……”

“肉俑”钟成说面色严肃,悄悄往后撤了半步。

☆、第157章 门扉

时间倒退一点点。

符行川并未就地晕倒, 他是在昨晚正常睡去的。准确地说,被困在废楼内部的五个人,只有符行川一个人从始至终保持了清醒。

不然尸笼那颗心脏很可能撞上空间裂缝、旧脚手架、破损电线……总之它有九成九的可能性卡在室内, 不会顺顺利利地随凶煞之力流出建筑。

暗红尸布包裹的腐烂心脏,在半透明的凶煞之力洪流中还算显眼。职能包含役尸人的“第一邪工”周贡, 不到五秒就注意到了这个东西。

符行川强撑着解除尸笼术法。九组外加一个符天异,全部因为过浓的凶煞之力晕死过去。

符部长……不,符顾问则撑了近乎四十八小时,确定所有报告和采样都完成了,才倒上病床沉沉睡去。

高危邪物黄粱则被他解压球一样攥在手里,死死不肯松开。

第二天李念清晨六点准时抵达, 睡了大半天的符行川才悠悠醒转。

“情况特殊, 参赛队伍暂且留在医院疗养, 周贡和乔商也会跟着留下。建在过渡空间内的据点在清扫中,九成九是沉没会的内部据点,之后我们有的忙。”

李教授挪了把凳子, 双腿交叠,两手在膝上交握。他衣着干净, 下巴光光滑滑, 眼里却带着浓浓的疲惫。

“现场的数据和样本也都有人跟了, 就目前的研究看来, 这起事件对‘凶煞’与‘彼岸’的研究都很有帮助。”

说到后半句, 他眼中有了一点光彩。

符部长在枕头上歪过头,龇牙咧嘴:“跟我说这些干嘛, 我只是个无辜的顾问我都通宵两天了!”

李教授冰凌似的视线霎时扎过去。

“你提上来的项江太‘能干’了, 我也没有办法。”李念冷笑。

“我没死在事故里, 那小子估摸着有点失望。”符行川终于松开了手里的黄粱, 后者噗了声,哧溜一下钻到枕头下面。

李念假装没看见这只有实体邪物。

“说正事,你不会无聊到约我来贫嘴。”

“殷刃把自己封印在过渡空间了,你们探查的时候注意点。”符行川转过头,看向天花板,“我对外宣称的是死亡。”

李教授:“……”

他没有直接回答。

符行川嘿嘿苦笑两声:“老李,我猜你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殷刃自我封印,对于所有人来说,或许都是个好结果。

“大天师钟异封印六煞,我本身就对这个历史事件存有疑虑。”李念纹丝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只是略微垂下目光,“不说以一人之身降服无数邪物的可能性,就算那些邪物都是来帮他的,蚁多咬死象也是夸张手法。”

“钟异绝对是非常强悍的邪物。根据记载推测,他的实力至少与凶煞平齐,或者在那之上。”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论殷刃是什么物种,他的危险性不亚于凶煞。”符行川一指头戳向枕边探头探脑的黄粱,它又滋溜一下钻了回去。

“无论是化吉司不留钟异资料的原因,还是大天师被封印千年的缘由,都没有任何记载留下。接触短短几个月,去信任一个邪物的品格,实在太过冒险。”

李教授面上不见慌乱。

“如今的发展,未尝不是好事沉没会已经能把手伸到过渡空间,少个拉扯精力的‘未知势力’也好。”

“我只是在想,他都有余力自我封印,更有能力挣脱出来,结果还是……殷刃倒是个至情至性的人。现在我有点理解,为什么当年符家那么推崇钟异了。”

符行川轻声说。

“现在殷刃自我封印,钟成说死亡,调查都可以先往后放。家属那边的安抚,就按照

钟成说自己的安排……”

感慨时间完毕。符行川拿出严肃神色,打算和李教授商议要事。他只觉得枕头剧烈一颠,有什么东西从他的枕头底下弹射而出。

一声巨响。

飞出去的黄粱把识安特制病房门撞毁了小半扇,符行川眉头一皱,刚打算施术,目光便凝固了。

毁坏的门扉对过,赫然是一张熟悉的脸。

“至情至性”的殷刃微笑着站在门外,就是脸上的笑容有点……不,十分僵硬。黄粱正黏在殷刃胸口,噗叽叽小声叫唤。

符行川:“……”

他僵硬地转过头看李念,李念眼睛微微睁大,露出了少有的惊讶表情。

完了,不是幻觉。

邪物的话果然不能信,符行川茫然地想。殷刃这别说自我封印,这厮皮肤倍儿有光泽,头发丝油光水滑,状态比之前不知道好了多少。

符行川严肃地直起身子,他决定从脑袋里找出个足够严肃的表情,好歹镇镇场子结果这一动不要紧,角度改变,他在殷刃身后又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钟成说面无表情地站在殷刃身后,空洞的黑眸看不出焦点。

符行川躺下了。

自从小型神降出现,这位第一鬼将连轴转了那样久,精神却没有一刻像这样疲惫。

算了,躺着说话吧,反正打也打不过,忽悠也懒得忽悠了。符行川甚至缓缓翻了个身,把脊背留给门外的殷刃。

殷刃:“……”

最后还是李念开了口,只不过询问对象是钟成说:“你什么情况?”

钟成说看了眼殷刃,他维持着面无表情的状态,用平稳到像AI的语气回答:“我是殷刃制造的肉俑,用于照顾钟家二老,让他们安然度过晚年。”

说完,他还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

殷刃连忙祭出悲伤模式,跟着圆话:“是这样的。钟成说的离开太突然,我也想靠他缓一缓。”

“你说这是灵器?”李念皱眉,完全无视了那份深沉悲伤。

结果李教授等了半天,没等到搭档应声。李念回头一看,符行川坚定地背对他们,持续装死。

李教授毫不犹豫地拧了他一下。

符行川在被子里蠕动半晌,幽幽开口:“肉俑这东西最难查,大天师做出的东西当然能够以假乱真。我们要真按规矩检查,得需要将肉俑彻底拆分才行。”

“规矩”,现在这个房间里还存在这两个字吗?符行川忧伤地想道。

这具肉俑给不给他们拆,就得看殷刃了说实话,符行川对这个所谓的肉俑毫无兴趣。殷刃这么大一个核.弹头放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再去讲究核弹头上有没有淬毒,属实没必要。

“拆还是不必了。”果然,殷刃迅速开口,“我能保证,只要在识安内部,我与他形影不离,不会任由他一个人乱走。”

终于,符行川又慢腾腾坐起身,表情很难形容。

“你想回识安啊?你的阵亡报告我都写好了。”符行川满脸惆怅,“也不是不行,但最起码,你先说明下情况。”

活了四十多年,符行川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实在沉重,怕是死后都要加块儿铅碑。大天师钟异确实是位至情至性之人,就是这性情有点过头,让人着实难以评判。

比如此刻,殷刃又下意识抓住了那肉俑的手,与之十指交握。

真不知道是可悲可叹,还是让人毛骨悚然。

……

废楼地底,沉没会海谷分部。

过渡空间中的据点毁了大半,另外小半彻底与原空间割裂,隐藏在千千万万的过渡空间之中。除非识安找到一个能够熟练破开空间的“卡戎”,不然绝对无法挖到这里。

识安是有个名为“焦莲”的卡戎,可她早就废了,不足为惧。

这回丧失地下尸库,海谷分部损失惨重。不过据点内,来来往往的成员脸上并无忧色,反倒是现出一丝微妙的兴奋

“那个沈部长发回信号了!”

一行人匆匆冲向地底伸出,脸色个涨红。

“快通知魏老板,沈部长回了信号……之前说是下周,他要提前回来了!”

他们的目的地正是整个海谷分部最深处,一个几乎与地下尸库平齐的地方。

这个过渡空间分裂前,加上地下尸库,这两边是完美的倒金字塔结构,相连成两个尖锐驼峰。如今地下尸库那一半没了,硕果仅存的只有“脑髓门扉”。

那一小队穿着白大褂的人匆忙冲向地底。他们越过同样错综复杂的无限走廊,到达了最深处。

这里没有一扇扇门,只有一片空旷而虚无的黑暗。

黑暗之中,矗立着一座暗白色“旧式城门”,它约莫三米高,的两侧没有墙,背后亦然空无一物,厚度不过成□□头。

那队人谨慎地停在门扉十步之外。

这个距离,能清晰地看到城门上脑沟回似的结构不如说,那就是货真价实的脑沟回。数百个人脑彼此嵌合,在照明下泛出浅淡水光。

它们表面的毛细血管呈现出半透明的黑色,橘络似的凹凸扭曲。

黑色血管覆盖下,数百个脑髓发出轻柔挤压声,一刻不停地抽搐颤抖。无数软管插进这些脑髓,它们蛇群般纠结在一起,在黑暗中延伸,通向安置在四面八方的机械。

下一刻,门开了。

☆、第158章 新任务

那扇脑髓之门拉出粘稠胶质, 无声向前倾斜,露出其后的黑暗。

哪怕是在地底的一片漆黑中,那片拱形黑暗都显得尤为突兀。

它十分奇妙, 黑得失去景深,像是片淡薄剪影。但又叫人下意识紧绷身体,仿佛有千万双眼睛透过那片黑暗朝外瞧似的。只要注视者目光稍稍移动, 黑暗深处总像是有什么一闪而过, 存在感让人心惊。

沉没会的人们齐齐朝后退了几步,无论是信玄学或不信的,这会儿都屏住呼吸, 目光被那片门扉形状的黑暗吸引。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深处出现了三团淡色。

站在中间的是个男人,看长相约莫三十岁上下。他的长相称得上俊俏, 但眉目里多了股漫不经心的轻浮感,让人敬而远之。他身材结实, 身上穿着一件湿润贴身的肉粉色皮衣,两只手拉着一男一女两具裸.体, 正扯着他们朝外走。

明明黑暗中没有光,他身上的色彩非常鲜亮, 五官衣着的细节却如雾里看花,有种抠图拼接的荒谬错位感。

技术一部的部长, 沈陌。

奇妙的是,看到他的第一刻, 所有沉没会成员都是茫然的,似乎那是个全然陌生的人。随着那人渐渐走出黑暗, 为首的沉没会小领导才猛地晃过神, 迎上前去。

“哎哟, 沈部长!您可回来了!那边还顺利不?”小领导脸上带着骇人刀疤,努力笑成三月春风。

沈陌双手一松,失去意识的一男一女布袋似的摔在地板上。小领导眸子朝下一滑,脸上的笑容歪斜了片刻。

那一男一女,只有身形还能看出“人”的痕迹。

他们还在呼吸不假,就是身上的东西长得不是地方。他们的躯体弓起,四肢像是被掰下来又胡乱插了回去,女性的肩膀底下甚至反接了一条大腿。

两人头颅比正常人大些,五官错乱地长在头上。男人的两只眼全移到了头颅后侧,一只贴着后颈,一只变为巴掌大小,正盖住天灵盖。两只黑眸子一起看向沈陌,大小不一的眼珠里带着同样的涣散。

“带去处理了。”沈陌轻快地说。

小领导强忍住一个寒噤,做了个手势。他身后的员工们立刻上前,包裹的包裹,抬人的抬人,火急火燎地朝外运。

两人的裸.体被挪动,暴露的皮肤上刻满伤口。仔细一看,那全是刻刀写下的文字与数字,俨然是一份份记录。随着员工动作,两人肢体软软垂着,彼此之间还拉出黏黏的肉质丝线,和担架混在一起。

“没法带死物去‘那边’,真是麻烦。”

沈陌笑着张开双臂,又一组人迅速上前,开始为他脱掉那身肉粉色皮衣。

这件衣服样式像宽松大衣,脱下时却发出了撕膏药一般的黏腻声响。沈陌在皮衣里什么都没穿,皮衣脱离时,内层软皮不住剥落,渗出淋漓的血。

“啊……啊……”皮衣终于被剥离,衣领处露出人类变形的嘴部。

“人工催化的‘卡戎’还是不好用,反应也慢。”沈陌理也没理那件呻.吟的皮衣,他瞟了眼那对即将被运走的男女,“离识安的焦莲和符无涯差远了,只能当记录本子用用。”

刀疤脸小领导陪着笑,一声不吭。他那双小眼睛紧紧看着地面,不敢看沈陌的脸。

“紧张什么,你想进去都不够格。”

沈陌继续笑,整了整正装衣领。

“我走了几个月吧,识安那边闹出什么事了,说来听听。”

小领导哪敢怠慢,他深吸一口气,从冯琦葛听听案失利、白永纪招揽失败,一路讲到更升镇研究泡汤,前不久沉没会海谷

分部的“悲惨遭遇”。

说着说着,刀疤脸小领导自己都不禁低落起来。

“我说彼岸怎么动静奇怪,原来是过渡空间出了岔子……闯入总部的‘东西’怎么说?”

“说是咱们那个神秘供应商内斗,您知道的,他们通常不会跟咱说太多。这件事肯定和识安没关系就对了,符行川差点折在这事里头,现在识安的人还在咱们放弃的空间里面嗅来嗅去呢。”

沈陌:“哦,那就是没什么大事。”

小领导咕咚咽了口唾沫,嘴角抽了抽。

从七月份开始,沉没会就一直花式吃亏,大老板不放在心上就算了,这位一部部长居然也觉得“没什么大事”他们无论职位高低,都向沉没会许过愿,哪个不是脑袋别在裤腰上过日子?

人家识安绩效可能只关联年终奖,他们的绩效上课系着自个儿的小命。

但他不敢乱说。

技术一部在所有技术部中是最特殊的一个,比起其余的“打下手部长”,沈陌这个部长没什么特别学历,可他是一位当之无愧的“卡戎”。

只要有这个宝贵能力在,就算沉没会手里抓了此人把柄,沈陌还是能做到在沉没会里横着走。沉没会不是没想另外找到“卡戎”制衡他,可惜一直没有下文。

沈陌慢悠悠穿好袜子,沾血的袜子探入皮鞋,脚尖随意磕了两下。整理完身上打扮,沈陌不顾身上的血腥气,理了理凌乱的头发。

明明一去几个月,无食无水,此人瞧上去更像是出了个上午差,身上还残余了些精力。

“带我去见魏化谦。”沈陌轻飘飘地说。

“您有新发现?”

“算是吧,识安闹腾不了多久。”沈陌又笑,没有多说。

等拿到手机后,他发给魏化谦的消息就是另一回事了

【元物探寻无果,但发现了与凶煞关联的奇特现象。若好好加以利用,能够“引爆”识安地底的那只凶煞。】

……

海谷市人民医院。

葛听听迷迷糊糊睁开眼,她的身体像是被绞肉机碾碎,又草草拼起来。光是动一下就让她想要尖叫,偏偏喉咙干到叫不出声。

一股奇妙的疼痛感时时刻刻纠缠着她,她脑袋发胀,感觉……感觉就和从前与冯琦行动时一样。现在的葛听听能够判断,这个症状来自于凶煞之力的污染。

她显然从先前的危机中幸存了下来,她的能力好像又被增强了。更多晦涩难明,音色奇特的呓语时不时钻入她的耳朵。

葛听听眉头紧皱,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台坏掉的收音机。

小姑娘努力挪动身体,她忍住剧痛,勉强够到了床头上的小包,拿出了入职时九组送的耳机钟成说挑的很好,它的降噪性能十分出色,专门应对各种来历不明的非人呓语。

想到死去的钟成说和殷刃,葛听听戴耳机的动作僵在半空。

她咬住下唇,眼眶慢慢红了起来。

玄学界比她想象的还要残酷许多。殷刃和钟成说都是她见过的顶厉害的人,即便如此,两人还是在短短数月中壮烈牺牲了。果然,她必须超越那两个人,爬到乙级,甲级,乃至于更高,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她一定要好好学习,更加努力才行。

……如果她学得再认真一点,当时是不是能帮上更多的忙?钟成说和殷刃会不会不至于死掉?

葛听听忘了四肢百骸的疼痛,缓慢地蜷起身体。

她抽抽鼻子,艰难地掏出手机,点开了识安的工作组。

耳朵人:我们再去那个烤肉店一次吧,就当是纪念殷哥和钟哥,我可以请客。】

【耳朵人:T-T】

葛听听看着群成员里殷刃和钟成说的头像,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弄湿了手机屏幕。她人在单人病房,从未如此思念过九组的公共病房。

【银河系:嗯】卢小河回得很快。

【万两:[微笑]】

【耳朵人:?】

【万两:没什么,挺好的,我一定去。不过你别急着出钱,到时候有人出钱。】

【水果刀:?】

【耳朵人:?????????????????】

葛听听一个没抓稳,差点把手机掉到地上殷刃改了微信头像,他刚才发言的时候,葛听听差点没认出来。

殷刃的头像从一只翻肚皮的宜○鲨鱼,变成了搂着一个苹果的宜○鲨鱼。

盗号了?……应该不是,识安的保密措施很好,而且殷刃是带着手机进的间隙,没有手机被捡到的可能性。

难道是殷刃对人世执念太重,变成了厉鬼?葛听听怔愣地思考。

【水果刀:是这样的,我和袭击者打了一架,之后它死了个彻底,我也昏了过去,我的……嗯,传信手段出了点问题,符行川以为我死了。】

【水果刀:都是误会,我只是受了一点伤。】

【银河系:那你之前为什么不联系我们?!】

【水果刀:一直在做钟成说的高精度肉俑,抱歉。】

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水果刀:为了保证钟成说的父母察觉不到异样,也是为了睹物思人。】

这句话他打得尤其快。

葛听听震撼地看着“高精度肉俑”五个字,手有点颤抖。如今的她知道那是什么,但现在她又不太确定自己到底知不知道了。

虽说她的人生经验很有限,但也没见过这样……别具一格的缅怀方式。

就这么紧急吗?她不理解。

【银河系:没事就好。】

【万两:是啊,都没事就好[微笑]】

【耳朵人:那我们还是去那家烤肉店吧,就当纪念钟哥。】

【水果刀:我请客,顺便小河姐、小葛,你们可以开始思考要许的愿望了。】

葛听听正准备打字的手停了停,她仔细想了下:【那这顿饭就让殷哥出钱吧。】

【水果刀:……】

【万两:???你想好再许愿!】

【银河系: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万两:你们不懂……!许愿谨慎是一回事,浪费是另一回事!】

【水果刀:这样,碰面的时候再说吧。顺便说一下,我会带上钟哥的肉俑,请你们不要介意。】

群内再次鸦雀无声。

【银河系:没事的,我们理解。】这句话,手速惊人的卢小河硬是打出了犹疑的意思。

【水果刀:我还会带上符行川,如果你们还不介意的话。】

【耳朵人:?】

这个问号是葛听听现在唯一残余的情绪了。

【水果刀:是这样的,先前的行动里,相信各位都对我的身份很感兴趣,所以我想和大家当面聊聊。】

……其实不止。

殷刃放下手机,看了眼身边的钟成说。

他已经为九组找好了下一个任务,危险不大,但能带来功绩的任务等比赛的事情收了尾,程序上就能开始。

煞之力的谜团越积累越多,他们没时间慢悠悠调查。狙击手的实力让人心惊,要不是因为失去钟成说而悲愤,现在让殷刃再去和狙击手干一仗,殷刃没有赢的自信。

索性趁此处高手云集,对这件事最本质、最直接的线索出手。

他们两人自身,以及识安地底的那只凶煞。

☆、第159章 许愿

符天异和父母通着视频, 食不知味地吃完了一顿饭。

符家是玄学世家不假,但长辈们从不会限制晚辈的发展

符天异的父亲自小就喜欢读书,对“装神弄鬼”的玄学方向嗤之以鼻,跟符行川这个弟弟也没啥来往。他成年后一举考取了国内顶级大学, 现在是业界知名律师, 收入颇丰。

他后来与身为私企高管的符天异母亲结识, 小夫妻直接在燕都买了房定居。别说和玄学界搭上关系,两人装修的时候连风水师傅都懒得请。

用识安的话说, 两位都是铁血科学岗的料子。

谁想两人的孩子早早到了叛逆期, 非要与爹妈制定好的精英之路对着来。符天异自幼便展现出惊人的玄学天赋, 跟着祖家的人快乐跑回符宅。

“古老神秘的世家血统”对于小孩子来说, 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读着小学的符天异声称, 反正横竖要上补习班,还是这种呼风唤雨的感觉比较酷。

很难说这对执意学法的父子,到底谁更叛逆一些。

……曾经他多么天真。想到当初自恃天才的自己, 符天异忍不住一阵又一阵叹气。

呼风唤雨这个词太和平了,见识完真正意义上的天崩地裂,符天异的周身几乎要散发出佛光来。

“怎么整成这样了。”符天异他妈啧啧有声,“老符你快看, 这孩子眼跟死鱼似的,精气神全没了。”

符天异他爸倒抽一口冷气,往画面中央挤了挤:“还真是, 别伤者脑子了吧。”

符天异:“……我没事,我只是懂了什么叫人外有人。”

符天异他爸一惊:“啊?天异你别是不想干了。你本科太普通,还没考研, 出来可不好找工作。当然你回家也不是不行, 爸只是觉得年轻人嘛, 好歹得有个工作……”

符天异他妈颔首:“是啊,三十多岁还找不到靠谱工作,再啃老也不迟。”

符天异无话可说。

他痛苦地听着父母对他未来的调侃,直到余光瞧见从餐盘里扒拉鸡胸肉的猫博士。

“我同事来了,回聊!”符天异按按太阳穴,连忙找了个借口开溜。

猫博士刚把蒸鸡肉叼进嘴,后颈皮就被符天异捏住了。

“你有病?”它悻悻松口,礼貌问候。

“到现在我也没见二叔联系我。”符天异沉声问,“他那边是出了什么事吗?”

“符行川没事,他一直在跟殷刃谈话。”明亮的病房中,黑猫的瞳仁挤成两条细缝,“那两个家伙在聊下个任务的事情再多我就不知道了,我被赶出来了。”

下个任务啊……符行川拖着伤腿把他们从小型神降里救出来,现在伤还没好利索,就要考虑下个任务。哪怕是被贬到最下层,他这个二叔还是一心一意地……等等,和谁?

“你刚才说和谁讨论?李念?”符天异愣愣地说道。

“殷刃。”黑猫发出得意的呼噜声,“你明白的我的能力,我绝不会认错人。”

符天异脑袋一阵嗡鸣,他思考片刻,在海谷人脉里一通乱翻,终于找到了目标一直在警局工作的梁杉。之前他曾来海谷调过案件资料,当时就是梁杉接待的他。

梁杉能力特殊,海谷几乎每个新人组都跟他出过任务。

【天翼3G:梁哥,你有海谷特调九组的小组群吗?拉我一下。】

【大河向东流:?】

【天翼3G:公事,我和我二叔都在人民医院呢。】

梁杉正埋在小型神降造就的文件堆里,他尽管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是给符天异推了个群入口。九组只是丙级调查组,保密措施没有那样严格。

符天异急火火地给符行川打了个招

呼,没等符行川回话,他一头冲进群。

【耳朵人:我不喜欢那种,太血腥了】

【万两:还好吧,到时候看情况呗,反正你不上我上】

【耳朵人:那我还是试试吧】

【银河系:这有什么好争的,让殷刃安排就好,别忘了我们做这件事的目的】

【耳朵人:对不起,我们应该严肃一点】

【万两:[微笑]】

果然有任务!符天异精神一振。

小型神降事件差点要了符天异半条命,可不得不说,他从没有出过那样……那样震撼人心的任务。生死一线,同舟共济,成就感比那种按部就班、毫无惊喜的任务大了不知道多少。

让人分外有“活着”的实感。

而且符天异从未有过这种“明显变强”的感觉。殷刃逼迫他一次次榨干自己的力量,而在力量透支的痛苦过后,此刻的他力量愈发充盈,比之前强了足足四分之一。

“古老神秘的世家血统”对他来说太幼稚了,但是“高深莫测的隐藏强者”刚刚好。

【天翼3G:大家好我是符天异,听说各位有新行动。】

【天翼3G:我从殷前辈那里学到了许多,请务必让我随行观摩!】

【天翼3G:陶姨牺牲,我和煤球博士编制不全,并且还要留在这协助调查,近期排不上正式任务,不会耽误正事。就算符行川不同意,我也会再去说说。】

【万两:……】

【万两:我第一次看到蹭饭这么拼命的人,小葛,你可以把不喜欢的“夹生肉”给这位吃】

嗯?符天异激情打字的手停了停。

【万两:这次是殷刃请客,吃自助烤肉,你得问他的意见@水果刀】

【水果刀:我没问题】

【水果刀:符行川也说可以,但让你后果自负】

……

符天异直到坐进自助烤肉店,眼还是直的。

当初的情形实在太过微妙,要是说不参加,这份尴尬只会加倍。今天他绝对要抢先付账,符天异摸摸口袋,确认手机满电,余额充足。

就算今天九组把店里的存货都吃光,他应该也请得起……吧。

符天异紧张地坐在原位。

殷刃豢养黄粱,能和那个神秘袭击者打个有来有回,还能从小型神降中生还。既然有符行川为其背书,殷刃的立场不会有问题。至于这人是出于什么心态混进识安九组……高人总有点常人不能理解的小癖好,这很正常。

符天异摆好姿势,抬起头,然后整个人僵成雕塑。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对面多了个人。钟成说正在桌子对面正襟危坐,一双黑眼珠一眨不眨地盯过来,符天异全身上下的汗毛瞬间起立这位和殷刃可不一样,自己亲眼看见他死的!

就算殷刃和钟成说是那种关系,这也太……

“吓着你了?”

殷刃的声音从一边飘来,他脱下外套,正坐在钟成说身边。

“这是我做的肉俑,我身边没他不习惯。”

符天异看着对面连面部软毛都根根分明的“肉俑”,面部肌肉抽动片刻。

高人总有点常人不能理解的小癖好,这很正常,嗯,这很正常。

随着殷刃到来,九组另外三人加一个瘸瘸拐拐的符行川,长桌很快坐满了。比起人家衣着鲜亮来吃饭的人,这桌状况格外凄凉。时间过了几天,可几位身上缠纱布的缠纱布,打石膏的打石膏,有点像病友团建。

符天异挺直腰杆,努力拉高这一桌的朝气。

可惜除了他,就一个葛听听还像话。

烤肉网热气腾腾,殷刃往钟成说碗里夹了几块烤玉米和瘦肉,这

才开口。葛听听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钟成说吃东西,满脸“这就是顶级肉俑”的震撼。

“先许愿吧,小葛,小河姐。我见到了钟哥最后一面,都是各位的功劳。”殷刃说。

许愿?

符天异升起几分好奇心,看向黄今。后者正在往嘴里塞烤好的横膈膜:“我许过了。”

卢小河抿了抿嘴:“你许的什么?”

“跟你想的差不多。”黄今语焉不详地答道,“她的资料识安会更新,你早晚知道。”

卢小河垂下眼,她郑重地伸出双手,把筷子平放在碗碟上。

“你能治好我妈妈么?”她没有看向殷刃的眼,声音也没了平时的洪亮,“方法科不科学都可以,我不求她长生不老,就求她健康快乐,普通寿命就好……”

说完,她自己也觉得荒唐似的,一个劲儿盯着碗碟的缺口看。

“可以。”殷刃说,“不过得等一阵子,不然只会给你母亲引来不必要的注意。”

狙击手的幕后还没查清,鬼知道有谁盯着他们。丁李子这种底子健康的还好,能用识安治疗遮掩过去,卢小河的母亲就是另一回事了。

卢小河的眼圈唰地红了,她清清嗓子:“好……谢谢,谢谢你。我先去个厕所,你们吃。”

葛听听观察够了细嚼慢咽的钟成说:“那我想不出愿望,可以先赊着吗?”

殷刃毫不意外:“可以。”

趁机吃肉的符行川停下筷子,朝葛听听扔了个“孺子可教”的眼神。

符天异已然忘记了筷子是什么东西,他的目光绕着桌子转了个遍,只觉得自己还在梦里。

怎么连愿望都许上了?队友还有这种功能,他怎么从没听说?

等到卢小河补好妆回来,殷刃才继续话题。

“外面不太方便谈任务,在看任务详情之前,我认为有必要介绍一下我自己符天异也算符家人,不打紧。”

他无需叮嘱队友们保密符行川知情,卢小河满心都是治好母亲,黄今已经吓麻了。只剩一个靠识安器械表达的葛听听,她想泄密也有难度。

至于许愿过程,殷刃没什么意见。

店内音乐可当祭曲,燃烧炭火代替香烛,之前队友们已然用行为献上了祭品。退一万步,眼前也有美味的新鲜畜肉。

和千年前的差距也没有那么大嘛,鬼王大人像模像样地端坐起来。钟成说仔细吞咽之余,悄悄冲殷刃点了点头。

桌子底下,殷刃这次没用发丝,而是用小拇指轻轻勾住钟成说的手指。

“我还有一个名字,千年前,化吉司叫我‘大天师钟异’。”

☆、第160章 梦醒

“我还有一个名字, 千年前,化吉司叫我‘大天师钟异’。”

殷刃话音刚落,全桌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符行川。

符行川刚烤好五花肉,筷子往嘴里伸了一半。骤然被八只眼睛目光洗礼, 他吞也不是, 不吞也不是, 差点噎住。

不过凭借过人的精神力,符行川还是坚强地吃掉了肉, 并保持了表情淡定。

此时此刻, 他只要表现出知情的态度就好。符行川没多说, 他用不锈钢夹子又拖了块肉来烤, 动作愈发从容。

周围四个人, 没一个吭声。

四个人仿佛冻住了,他们没有叫喊,没有反问, 反而目光不约而同地涣散起来

卢小河在进入识安前,“钟异”只是大部分民俗灵异故事里的配角,约等于普通地府故事里的阎王爷一个威严强大的“实力天花板”,主要用于在结局前惩恶扬善。这类角色通常出场率极高, 描写极少。

她还记得第一次翻阅钟异所写的那本《辟邪志异》。

微黄的台灯下,旧书散发出陈年纸页特有的味道。这是识安建立时印刷的那批,如今也算半个文物。

玄学界的百科全书。

神奇的是, 卢小河总能看出哪些案例是钟异提供的,哪些是后人加上的。钟异的处理方式里,有种天然无打磨的“直接”。比起玄学世家子弟那一套又一套的理论, 钟异给的案例和解法透出些奇妙的野性, 完全不见那个年代的固定思维。

如果钟异不是走了玄学研究方向, 也许他能成为一位不错的研究者。卢小河心想。

不过在她不长不短的人生里,钟异只留下了这么一两个“接触点”。

而对于葛听听来说,那些密集的点隐隐连成线

小姑娘始终记得,自己刚得这“聋哑”怪病时,外婆领着她四处求医。医院解决不了,老人就带着她去找“神婆”“半仙”。

从自己的村子,到隔了几座山的“大村”。老人家花光了为数不多的存款,到底没治好自己的外孙女。

现在想来,那些所谓的神婆半仙都是骗子,只是瞧上了老人手上的钱。见了无数花里胡哨的“驱邪仪式”,年幼的葛听听印象最深刻的,只有那些人家里供的神像。

那些神像大同小异,都塑了身材魁梧、豹头环眼的大刀壮汉。那神像眼珠突出,黑墨点的瞳仁朝下看着,压迫感十足。

她知道,那是钟异。

因为村子里,几乎家家都贴了这位神仙的画像。与其凑成套的不乏“门神”“财神爷”“灶王爷”之类的神画,她的爸爸妈妈曾指着让她一个个认。

“这个笑眯眯的是财神爷,保咱们家发财过好日子……这个凶凶的是钟天师,能辟邪,防小人……”她妈妈指向色彩饱和度极高的印刷画,笑着逗弄女儿。

是神仙,葛听听想。

这么多人都相信他,家家户户都贴着他,一定是很厉害的神仙。

就是这个神仙凶凶的,让人害怕。

那个神仙从她家的缺角印刷画起步,走向邻村神棍们的神台,那个身影路过识安的书本,最终走向符宅的古老祠堂。

那是一个近在身边的传言。

不过对于曾经混迹于灰色地带的黄今来说,“钟异”可不仅仅是一个近在身边的“传言”。

他本以为殷刃要坦言自己的邪物身份,可以的话,这家伙最好介绍一下自个儿的品种,让他怕也怕个明白。世上邪物千千万,这厮总不会是凶煞吧。

黄今很有自信,他一定是在座最淡定的。他坚信钟成说的“复活”是殷刃搞的鬼,只要殷刃说明白邪物品种,他脑中最后一块拼图也能拼上。

从今以后,

他不用每天起床都面对《十万个为什么》一样的生活了。

……可殷刃说出来的身份,跟“邪物”这个概念相差十万八千里。

黄今对“钟异”绝不陌生。

他的地下室角落,还有一尊精美的钟异木雕。那是母亲的遗物,夜行人们家里多多少少都有类似的东西比起设备齐全、人身安全更有保证的识安,夜行人们干的都是刀口舔血的活计。一个不小心,邪物们便会要了他们的命。

母亲还会出门售卖灵器的时候,总会给家里的钟异木雕贡上一两个甜果,亦或是粗粗的燃香。她从不向他解释这些,但走入玄学界后,黄今不想知道也得知道。

某个雨夜,黄今曾在一家小餐馆喝酒。当时是凌晨三点,他是店里唯一一个客人。

他看着老板瞥了眼时间,从木柜里请出一尊钟异雕像,虔诚地放了几块糖糕上去。

“夜行人?”黄今喝光手里的酒瓶,瓶底磕上桌面。

“你也是吧。”那个六七十岁的老板笑笑,“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了,你身上的物件儿都不错。”

黄今看了眼身边装满灵器的袋子,哼笑两声。

“您也拜那东西啊?”

通常黄今不喜欢与陌生人说太多。今晚可能是酒精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恍惚之间,他看到母亲瘦削的身影,在小塑像前恭敬地低下头。

“讨个好彩头,求求平安。普通人拜关公拜财神,咱们拜拜钟天师,这叫对口。”

听见黄今语气不客气,老人也没恼。他翻出半瓶白酒,坐到黄今对面,目光还瞧着钟异的画像。

“我家这一脉有个传说,说是祖先是钟异收过的小徒弟。那可是封印六煞的大天师,我家这一脉的绝学全凭当初学来的几手。”

老人半开玩笑地说道。

“怎么可能有人能单枪匹马封印六煞,”黄今带着醉意笑,“当时肯定有许多帮手,最后就凸出他一个……古今中外那些神仙故事不都这样来的么?那个钟异,估计当时也就是符行川那般水平,到底还是肉身凡胎。”

他的母亲也曾日日祭拜钟异,可她的结局呢?

他见过太多人身上带着雕刻有钟异的灵器,他也见过太多悲惨不已的结局。这位神仙在他的生命中穿针引线,织成一张灰暗的网。

不过是找个寄托,求个心安罢了。要是这世上真有神仙,为什么他们只能遇见邪物、吃遍苦头,却遇不见神,也升不了仙?

黄今又给自己开了瓶啤酒。

老人定定地看着黄今,突然笑起来:“你这后生……”

他轻轻放下装白酒的小酒盅。

哒。

无数黑暗瞬间爬满墙壁。墙上的菜单、广告海报、付款码统统被遮住,只剩一片没有景深的漆黑。下个瞬间,黑暗中睁开无数横七竖八的人眼,眼睛与真人大小无异。

就那些眼睛的位置看,这片黑暗更像无数人形阴影纠集而成的。

那些眼睛在四面八方转动,齐刷刷看向黄今。

鬼群。

这是前所未见,又强悍非常的驭鬼法术。尽管那些视线中没有敌意,压迫感还是雪崩般倾塌而来。黄今的酒瞬间醒了大半,连忙在椅子上坐正。

只要老人一声令下,自己整个人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然而老人只是好笑地看着他,又敲敲酒盅。那些鬼影水渍般渗入墙内,快速消失。

“这就是当时那位大天师教的。据说他编出这个术法,只是为了教小孩数数。”

黄今:“……”

确实,鬼群眼睛一闭一睁就行,百以内的加减法易如反掌。方便是方便,但这位大天师的脑回路着实有点不对劲,小朋友真的不会留下心理阴影

吗?

“我祖先总是数错数,就被授予了这个术法……轻松弄出这种等级的术法,可不是凡人能做到的。你们这些年轻人,天天说见不着神仙,最基本的玄学故事都忘了。”

老人摇晃酒杯,白酒散发出辛辣的气息。

黄今:“您请讲。”

老人幽幽叹了口气:“妖邪被人供起来,就是家仙。怪物得了天庭封号,就有神位。你们嘴里的神仙,真的就是单纯的神仙么?”

黄今后脑顿时一阵汗,叛逆如他也知道,老人的说法在夜行人内部属于大不敬。

这分明是说“神仙”也是“邪物”的一种。

不过老人点到为止,他抿了口酒,又从黄今碟子里拈了颗花生米。

“所以说,刚才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弄出来的术法。可惜呀可惜,要是我那祖宗努力点,说不定能成第二个符家呢。”

黄今万万没想到,当年老人大逆不道的一番话,竟然还有被证实的机会。

大天师钟异,当真是只邪物。

……而且脑回路真的特别特别不对劲!

黄今面色铁青地转过脸,看向符天异。黄今自己的精神摇摇欲坠,急需一个比自己还惨的稳定精神符家可是知名的大天师追随者,符家人一直把钟异当做正儿八经的“神”供奉,而符天异又对符家有着极强的归属感。

在座所有人,这位怕是最惨的。

不出黄今所料,符天异已然窒息。他把自己憋得脸发紫,嘴唇直哆嗦。目光一会儿看向殷刃,一会儿看向借此机会大肆烤肉的符行川。

“我说了后果自负嘛。”兴许是可怜崩溃的侄子,符行川把一块格外多汁的肉揣进嘴,语重心长地开口,“天异啊,你自己非要来的,我也没有办法。”

卢小河率先松了口气:“怪不得你要我们许愿。”

现在看来,她的愿望稳了。

葛听听沉思:“殷刃果然很厉害。”

符天异嗓子眼里发出近乎鸟叫的呻.吟,他震撼地看过两位女士,目光转向黄今,却又在黄今眼中看到一丝诡异的慈祥。

有那么一刻,他想要逃跑。

“这是,咳咳,整蛊环节对吧!”符天异强行打起精神,“殷哥,大天师可不兴拿来开玩笑。”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

“哈哈哈,我就说,怎么可能突然自曝这种身份。明明没必要嘛!”

钟成说:“还是有必要的。”

他被殷刃一直夹肉夹菜弄得有点无措,这些放在以前颇为无所谓的小事。此刻总让他想做点什么。

横竖肉俑会说话,钟成说压低声音,认真地解说起来

“因为下个任务要面对识安凶煞,他说出来,你们才会真正安心。”

符天异脑髓深处一阵酥麻,他只觉得耳边的声音越来越远。

救命啊!

……

识安园区地底。

漂浮在地下的巨大凶煞仍在沉睡,而它唯一清醒的部分那只黑狗还在广袤的人造场景中跳来跳去,给机械人扮演的小主人叼回树枝。它圆溜溜的眼睛里充满光彩,尾巴啪啪狂摇。

只是下个瞬间,它的尾巴突然耷拉了下来。

喀嚓,黑狗咬断树枝。它三两下蹦到小主人身前,沉下身体,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噜噜声响。

冲空气威胁了几分钟后,它发出刺耳的吠叫。

半空中漂浮的凶煞本体,非常明显地抽动了几下。

☆、第161章 秘密计划

凌晨时分, 李念仍然醒着。

他并没有在办公室,如今他的办公室里还有一个项江, 实在不好施展。佯装下班后, 李念径直走向焦莲的房间。

他给焦莲焦部长提供了一部插着电的手机,方便她随时出声。李念自己则礼貌地坐到最远处,噼里啪啦敲着电脑。

昏暗的卧室内,焦莲体表无数电脑屏幕发出幽暗亮光, 无数难以言喻的图像在其上缓缓闪动。李念则待在套房的会客角落, 面孔被冷光映得苍白。

他大半边屏幕上是无数案件资料, 小半边是和符行川的微信聊天对话框。

符行川刚发了一张热气腾腾的烤肉照片过来, 图片上的肉块烧得正好,沾满了蒜末黄油。

配文:【殷刃说了, 这可能是九组诸位的大脑状态】

李念懒得理他,继续查看案件资料。

这是殷刃提点下,符行川自己对“仇家人”的调查资料。与它放在一起的是对于更升镇“戚辛”的面部特征分析,外加初步调查结果。符行川的调查是瞒着识安官方进行的,第一鬼将宝刀未老,资料相当详尽。

海谷市内大部分仇家人活得平凡至极,最多就是烧烧香看看风水。只有两个人有些可疑

首先是仇方,仇家的“小仇先生”, 一个没脑子的纨绔。天天只晓得喝酒泡吧通宵玩乐,前阵子突发心梗, 出院后低调不少。

低调到监控记录都少了许多。

有意思的是,无论是当初符宅受袭的时段,还是人民医院出事的当晚, 仇方的行踪都有些奇特他专门往监控稀少的老巷子里钻, 身边连个伴儿都没有。

而在小型神降发生后, 这个人干脆就人间蒸发了。

当然,这些证据不足以证明“仇方”就是袭击者,但他身边确实有些怪事发生儿子丢了一个,仇家父母不单没有报警,甚至连电话都没给儿子打过一个,很难说他们发没发现儿子不见了。

而仇方的其他酒肉朋友提起此人,第一反应全部是茫然,就像提起早已被忘到脑后的幼儿园玩伴。

有点像更升镇的“镇长”,李念揉揉额角。

好在仇方“被消失”得不算彻底,他的资料不会让李念看不懂。它只能带来一部分障碍,需要李教授花费大量力气理解。

第二位可疑人士是仇方的祖父,仇老爷子。

六年前,仇家老爷子从植物人状态醒来,其后一直住院,期间一切生理指标还算正常。只是他几乎不会与家人交流,也很少与医院里其他人对话变成植物人前,仇老爷子颇为风趣健谈,他醒来后低调得像换了个人。

植物人醒来已属不易,脑损伤可能带来各种未知后果。老人没老伴,更没有人在意他的性格问题。

老人的病房视野绝佳,能将大半个海谷市收于眼中,废楼自然也在其内。

仇老爷子心力衰竭的时段,恰恰与仇方因为心梗入院重合。老爷子的心力衰竭来得蹊跷,前脚刚蹬腿,后脚“半步脑死亡”孙子就醒来了。

很难说这些是不是巧合。

李念盯着荧幕上的字,缓缓旋开保温杯,给自己倒了杯浓茶。

根据医院的影像记录,只有一位四十岁上下的女性前来探望他。那个女子并不在仇家的亲缘好友内,她的T恤印花鲜艳廉价,花束也是最便宜的款式,丢在人堆里都找不出来。

李念喝完茶水,鼠标拖动报告所在文本框,其后露出一张图片

女人离开仇老爷子病房时,监控画面角落有一瞬的扭曲。李念将那一帧“故障画面”交给焦莲分

析,如今他正面对着分析结果。

画面中是两个嵌合在一起的人。一半是出门的四十岁女人,另一半穿着黑衣服,看不真切。

像是把两个人切割成极细的马赛克,各半边拼起来,活像不懂事的小孩子用乐高搭出的怪胎。李念费了不少力气,才将那个黑衣服的人形分离,用AI再行补全。

那个“嵌合”的黑衣女人,正是那位下落不明的“戚辛”。

戚辛拜访过仇先生。

超出沉没会能力的袭击,沉没会近些年来路不明的大量污染源,钟成说的尸体出现在沉没会地下尸库这些怪异的谜题,此刻统统有了解释。

仇方,戚辛。未知的势力,更多的谜团。

对付一个沉没会就够麻烦了,还有个敌人在暗处,自家还有项江这么个不定时炸.弹。李念不禁长叹。就连新增的神降情报都无法让他开心起来。

像是有读心能力,左边的微信对话框里又跳出来几条消息。

【自求多符:别想太多有的没的,大天师在这呢,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自求多符:殷刃的提议,你看完了吧】

当然看完了,问题恰恰在于,李念不太认同那份提议。

【李念:我再想想。】

【李念:你不去还好说。】

【自求多符:我总得看着点后辈,放宽心】

他抬起头,看向卧室的方向。早已失去人形的焦莲正倚在床头,她身上的“血管”延伸至四周墙壁,缓缓鼓动,全身屏幕的明灭就像呼吸。

共事多年,他却快要忘记焦莲长什么样子了。

事到如今,识安最不需要的就是另一场“事故”。符行川提过两嘴所谓的寿数,可此刻的焦莲,姑且也算活着。

……

深夜,平安庄园。

钟成说打开冰箱,指尖一点点拂过鲜红的苹果。他看向碟子里还算新鲜的果子,又看了看苹果所剩无几的冰箱,最终还是决定补货后再更换。

冰箱里的寒气铺面而来,钟成说给自己倒了杯冷牛奶。他刚转过头,就看见了站在自己身后的殷刃。

钟成说下意识扶了扶睡帽:“?”

“少见你睡不着。”殷刃盯着钟成说的脖子,“身体不舒服?”

“我只是有点害怕。”

钟成说爽快承认,他又倒了一杯凉牛奶,递给殷刃。

自从神降事件后,钟成说对“害怕”这个词着了迷。他就像一个得到新游戏的小孩,恨不能探索出来所有任务场景。

殷刃把杯子凑到唇边:“担心明天的事情?”

“是的,”钟成说喝光自己那杯,“尽管计划没有什么问题,但是……”

但是他发现自己不能接受“死亡”或“分离”这样的结局后,总会冒出各种各样焦虑的想法。这些负面猜测让他胃中反酸。

钟成说双手捧着牛奶杯,陷入沉思。

神降的原理,无论是他们还是识安,都能探得一二。

那是狙击手那类生物造成的“鲸落”。

狙击手身死,尸块四散。没来得及分解的“大块”成了凶煞之力污染源,凶煞之力进一步“腐烂”,便成了现世的煞气。

也就是说,无论是千年前,还是二十八年前,都有那种生物“元物”,自彼岸坠落到这一边。它们对人世造成巨大冲击,并散下漫天看不见的血肉。

二十八年前的神降,识安调查得很透彻了。千年前造成“邪物盛世”的大型神降,对识安来说极具诱惑力。只

要殷刃的计划提上去,识安十有八.九不会拒绝。

明天需要向九组各位公布任务的话术,钟成说烂熟于心

【我曾因为个人原因,对彼岸很感兴趣。殷刃整合了我一部分研究资料,交给了识安。再加上最近小型神降收集的资料,我们有一个初步计划……】

同一时间,李念滑动着鼠标滚轮

【……目前识安能做到提取凶煞意识里最为‘稳定’的记忆,以此安抚凶煞。殷刃想要把同样的提取术法施放在自己身上,在记忆深处寻找千年前神降的线索。】

【这个术法原理来自于档案馆,本质是塑造一个记忆世界。】

【但档案馆“容量”有限,只能探索人脑,无法用于殷刃。我们能够利用地下凶煞作为能量源,打造一个更大的“临时档案馆”。】

【识安凶煞本身与大天师钟异曾处于同一时代。术法中,它的记忆会与钟异的记忆共鸣,对那个年代也有补充完善的作用。】

【由此,我们可以对千年前的情况进行秘密调查。有殷刃和符行川在,不会出事。】

李念冲“不会出事”四个字嗤之以鼻,但如果只是探索纯粹的记忆……

这次的记忆主人是殷刃,殷刃可不是郭来福那种疯子,危险性确实小很多。

李教授的目光移向“千年前神降的线索”。

他再次旋开保温杯,给自己倒了杯茶。

……

次日,特调九组办公室。

“……综上,我们打算带大家进入殷刃的记忆,挖掘那些殷刃记不清的细节。身为封印六煞的大天师,殷刃接触过的所有凶煞和邪物,对研究来说都极有参考价值。”

“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殷刃微笑着接话,“要是能将凶煞之力彻底研究透彻,别说神降,我们说不定能连触及那个谜一样的彼岸。”

“而且这个记忆是我的,大家进去后当观光就好。”

葛听听举手:“既然是你的记忆,你自己好好回忆不可以吗?”

“活得太久,会忘记许多细节。”殷刃笑了笑。

卢小河显然亢奋不少,她捏捏葛听听的肩膀:“你就当是大型催眠,让人仔细回忆事发细节的那种。”

葛听听似懂非懂地哦了声。

黄今则看向满脸严肃的钟成说,又瞧瞧殷刃,面色有点感慨:“只是帮忙看看记忆,我倒没什么问题。但是你、咳、您老这么一人分饰两角,实在不至于……”

就挺人。

“人老了,就是喜欢自我欺骗。”殷刃幽幽地答道,一只手自然地搭上钟成说的腰,“小黄啊,有意见?”

“……没有。”

钟成说侧过头,看向殷刃。后者则贴过来,声音小得不能再小。

“调查完这遭,我这个‘幼崽’是怎么来的,八成能看清楚。到时候我找个由头把大家先送出去,我们再借这个术法,看看你在二十八年前的记忆。我们全程待在地底,这次肯定不会有任何意外。”

钟成说漆黑的眸子望着殷刃,许久没有回应。

“或许。”

他并未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

☆、第162章 意外

识安大厦地下, 凶煞所在的观察窗外侧,一个巨大的电梯悬停着。

它由数个小电梯临时组合而成,中央布置了七张床铺。各项应急器械与灵器全部就位, 地下研究人员在旁边待命除了紧急求助信号和研究数据, 这些研究人员不能与地面联络, 并无泄密可能。

识安特调九组的五个人,外加符天异和符行川两位符家后嗣, 已然在床铺上平躺好。

为了防止他们乱动乱看,众人眼睛上统统蒙了黑布,身上绑缚了绣有咒文的带子。无数电线从他们的衣服缝隙钻出,末端的贴片时刻传回生理数据。

此外,每个人的床下和床身都刻满了黑红符咒, 照明之下,它们仿佛在流动。尽管经过特殊处理,还是有隐约的凶煞之力透出来。

出于稳定情绪的目的, 每个人手里都抓了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事物。

钟成说紧紧攥着那个仓鼠吊坠, 而殷刃往脑袋上套了钟成说的睡帽, 狗东西被他塞到枕头底下。

卢小河手掌压着全家福照片, 葛听听则双手攥着九组送她的耳机。至于黄今小黄同志双手抓满清心符, 看得人心痛。有位工作人员忍不住, 还是问了句“黄先生是否需要一点降压药”。

符家两位经验丰富, 都抓了符家血亲专用的护心法器。

厚厚的玻璃彼方, 庞大的凶煞乌云般漂浮。仿制的古代景致之中, 涎水之雨永不停歇。障壁一边是诡异阴暗的古代环境, 另一边是闪烁着无数灯光的冰冷器械, 场景犹如噩梦。

“通讯装置都戴好了吗?”李念亲自确认。

“没问题了。”

殷刃说。

“很好, ‘临时档案馆’的术法也准备好了。等术法开始, 你们会被传送到千年之前的回忆中,并化身为和自己情况相近的形象。”

“这个术法比‘档案馆’更强悍。你们不会像档案馆里那样只变衣服,而是会整个人化作千年前的真实存在的‘角色’,旁观整个过程。”

李教授不厌其烦地解释。

“你们需要尽快找到分散的同伴汇合,收集记忆里的各种细节。这个术法是第一次用于实践,不要掉以轻心”

“第一,刚进入时,你们的‘角色’会待在一起,千万不要乱跑;第二,你们得到‘角色’后,不要做出太多不符合身份的行为,以免对记忆环境产生干扰。”

“要是遇到难处,随时通过通讯装置通信。通信器会保持原样,你们可以靠这个辨认同伴。”

如果可以,李念希望由更专业的人前往探索。

可惜,那样做会惊动识安内奸。退一万步,殷刃的事情涉密实在太多,九组姑且算他的亲信,只能这样凑合了。

“都没问题了?那么三、二、一……”

同一时间,同一深度,沉没会幸存的据点内部。

浓稠的黑暗深处,沈陌赤身露体,光脚站在脑髓门扉前。

“逗逗疯狗而已。”他冲身后无言的沉没会成员们摆摆手,“我去去就回。”

他的身后,沉没会的修行者们满脸汗水,快速施术。

为首的修行者声音沙哑:“门要开了!请您准备好,三、二、一……”

“术法启动!”

“术法启动!”

两个地下据点,响彻着同一句话。

七张床上的人影瞬间消失,只留下薄薄一层衣服。他们最宝贵的事物留在原处,昭示着床铺主人的身份。

沉没会的脑髓门扉缓缓开启,沈陌耸耸肩膀,毫不犹豫地踏入门后的黑暗。

……

符天异头晕目眩,他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倒在一个古色古香的大房间里

奇怪,这个术法的施术反应这么厉害,李念居然没有提前告知?符天异干呕两声,艰难地爬起来,险些被身上的袍子再绊一个跟头。

他缓了足足几分钟,才有力气打量周围环境。

建筑无疑是巩朝后期的风格,他周围的人来去匆匆,打扮统一,怀里不是资料就是灵器。空气中满满的墨汁与草药的味道,符、龟甲、罗盘……各种古代灵器在房顶附近漂浮。

他见过类似的古画,这正是化吉司的内部景象。

但与古画不同的是,房间最显眼的位置,供了尊异常高大的血红神像。

那神像与他们之前所见的所有神像都不一样。它侧坐在神台上,姿态放松而随意,甚至称得上“不正经”。

神像本身并未露脸,身上裹满了暗红布料,只能隐约看出一个人形。暗红布料上,无数黑玉与黄符在骨链上垂着。它们散发出浓烈的煞气波动,可见用足了好材料,符咒也是真家伙。

神像前供着瓜果饴糖,熟肉奶酪。粗壮的燃香缓慢燃烧,青烟直直朝上飞去,雪白的香灰积满香炉。

这尊神像的造型极为巧妙,透过摇曳红布与袅袅香烟,无论身在何处,符天异都能感受到神像“注视”的目光。

符天异惊叹地看着,顺手扶住墙壁,冰冷的触感让他瞬间打了个寒颤。

尸体。

离符天异最近的墙旁,齐齐整整挂了数排尸体。它们统统套着样式相同的衣衫,双目紧闭,被钩子吊在墙上。它们的头发眉毛剃得一干二净,眉心用朱砂仔细写着数字,挂满了整面墙壁。

……化吉司役尸人专用的尸体,他同样在符家的典籍中读到过。

不愧是识安,这是把他们集体投放到化吉司了吗?

符天异缓过气来,欢天喜地地环顾四周,找其他人耳朵上的通讯装置。他很快找到了目标一位衣着素雅的、面目严肃的中年女子正坐在桌边读信,耳朵上也塞着通讯装置。

符天异喜滋滋地朝那名女子走去,指指自己耳朵上的通讯耳机。

那女子愁眉苦脸地瞥了他一眼。

“我是卢小河。”她说,“看这些信,我在这里的名字好像是‘李河晏’。”

符天异惊喜不已:“李河晏可是化吉司的头号学者,多方便行动啊。”

李河晏、符尚柳,化吉司在巩朝的最后两位领袖,地位等同于现在的紧急事态处理部部长。

卢小河能得到这样的身份,他们约等于想去哪就去哪。

“你不也一样?”不知为何,卢小河情绪不高,“就你身上的衣服看,你是化吉司目前的领袖,符六之孙‘符尚柳’。算算辈分,你可是你们家老祖宗的爷爷辈。”

符天异表情一僵。

说实话,符天异没有第一时间确认自己的身份。被现实毒打后,他潜意识只把自己当成了小卒毕竟无论是实力还是阅历,最符合这个身份的该是符行川。

符天异看了会儿情绪低落的卢小河,缓缓扭头,意图在周围找到其他同伴。遗憾的是,两人就这样齐齐僵了十分钟,并没有第三个人出现。

“事情不对劲。”符天异咽了口唾沫,额角冒出冷汗。

“是的。”卢小河苦笑,“我刚才试着联络过大家,除了近在眼前的你,其他人全在联络范围外这个世界里,他们离我们太远了。”

“怎么会……”李念明明特地嘱咐过,说大家都会被送到同一个地方。

卢小河大叹一口气:“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也尝试过向外界传信,但通讯受到了未知干扰,求助信息没能发出去。”

符天异:“……”

符天异:“你们出任务是就上次和这次这样,还是一

直这样?”

卢小河扔给他一个疲惫的眼神。

“总之我们得先找到其他人。”她痛苦地正了正头上的簪子。

符天异做了个深呼吸:“我能用符家术法占卜二叔的位置,总之先跟他汇合吧。”

无论如何,有符行川在,事情就有转机。

……

符行川深沉地看着自己的爪子。

是的,爪子。

沾满尘土的、淡黄色的,强壮狗爪。

活了这么久,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这还是符行川第一次尝试用四条腿站立。他的视角有点儿矮,视野黯淡模糊,只有嗅觉和听觉敏锐到让人难以忍受。

泥土和鸡屎的味道直冲鼻子,带有浓重方言的对话飘进耳朵,陌生的知觉信息塞得他头痛。

符行川奋力转动头颅。

自己正站在一个低矮的民房宅院里,身边几只瘦鸡咕咕叫着奔跑。透过朽坏的墙壁,他能看到薄雾里模糊的山影。

事情不对劲。

符行川小心翼翼地清清嗓子,试图发声

“汪!”他的声音很嘹亮。

果然术法出了问题!符行川气得乱踩爪子,识安精细计算的术法偏差大成这样,只可能是施术时受到了异常强大的干扰。

符行川提心吊胆地扫了眼周围,确定那些鸡脑袋上没有通讯装置,他才松了口气。

只有他一个人倒霉就好,只要符天异还是个人形,就能通过符家术法定位自己。

在此之前……在此之前,既然有了这样“方便”的形态,调查也不是不能调查。

符行川思考了片刻,一扭头,开始啃咬拴着自己的麻绳。

希望这么倒霉的只有自己一个,符行川悲伤地想。

麻绳被咬断的瞬间,一墙之隔的祠堂里,一条大黑狗动了动耳朵。

……

密林之中,黄今安静地思考着人生。

他的人生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兴许是他上辈子做了太多孽,毁灭了一两个国家,这辈子才要碰上这份地狱工作。

正常来说,人类行走,需要脚。

身为人类的黄今完全不清楚,没有脚该如何挪动。

识安领导层到底是有多大的意见,才觉得这玩意儿是和他“情况相近”的身份?

葛听听多好啊,此刻她正努力适应新身体这个术法果然比档案馆强,它不仅给了葛听听一个合适的角色,还让她暂时恢复了语言能力。

“我是,咳咳,葛听……听。”

小女孩衣衫朴素却干净,衣衫胸口歪歪斜斜绣着“吕听荷”三个字。她扎着潦草的辫子,怀里抱了个大头娃娃头套,稚嫩的脸上满是汗水。

她耳朵上的黑色通讯耳机格外显眼。

“你是……谁?”

葛听听努力适应变小的身体,伸出手,拨拉了一下黏在黄今身上的通讯装置。

黄今:“……”

黄今:“噗叽!”

他发出痛苦的咒骂。

葛听听倒抽了口凉气,她踮起脚,努力朝四周看。还没等她找到同伴,一个红色的身影自行接近,停在两人身边。

葛听听瞬间挡在了黄粱版黄今身前。

那位不速之客身高三米左右,苍白的双足踩在草地上。它身上缠满血红封布,黄符上溅满陈旧血迹。被血与油浸透的骨链紧紧将它缠绕,形状像极了蝶蛹。

重重封印之间,一只同样苍白的手伸出来,掌心正放着通讯装置。

是同伴!

一米出头的葛听听松了口气,移开身子。

黄今艰难抬眼如今他全身只有一个眼,这个动作从未如此

变扭可惜映入他眼帘的,只有单纯的影像。

正如葛听听失去了“倾听狂呓”的能力,他“看破思维”也被术法屏蔽了。

但瞧这个打扮,黄今大概能猜到对方是谁。身着红衣,脚踏黄粱。当得起这般记载的,只有一个人。

那是大天师钟异,或者说,殷刃本人。

挺好的,至少他们背靠大树好乘凉,黄今苦中作乐地想。如果是殷刃,好歹能听懂黄粱的语言。

提前做过功课,葛听听显然和他想到了一块儿去。之间小姑娘擦擦脸上的汗,露出一个笑容:“殷刃!”

“噗叽噗叽,噗叽叽!”

【我是黄今,帮帮我!】黄今也奋力求助。

可那人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安静得犹如死物。

“殷刃……?”葛听听的笑容僵在脸上,她不动声色地走回黄今面前。小姑娘双手紧紧攥着头套,像是随时打算把它砸出去。

那个高高的红色怪蛹沉默许久,终于出了声。

“我……”

厚厚的布料后,传出了殷刃熟悉的声音。

“我找不到殷刃了。”

那个声音混合了低落与迷惑。

“……我是钟成说。”

☆、第163章 SOS

时间回到不久前。

钟成说醒来时, 全身都在痛。

那是种非常真切、锥心刺骨的痛感。它并不像他奔跑在地下尸库时的痛尽管受了无数骇人损伤,那会儿钟成说姑且算尸体状态。所有痛觉被麻木冰冷的身体一筛,最终都有点隔靴搔痒的意思。

但现在的疼痛不同, 这份疼痛绵绵不绝, 活像他全身上下都在牙痛。钟成说平躺在草地上,十分渴望现代医学天降一针止痛剂。

他不确定自己会被塞进什么壳子。

之前他与殷刃商议过,特地定好了隐藏身份的说辞其中第一条,无论钟成说变成了什么身份, 他都要第一时间摘下通讯耳机,伪装成普通的角色。

这样既能与殷刃共同行动, 又不需要时时遮掩身份。反正识安最多能知道肉俑被带进去, 并不清楚它去了哪里。殷刃随便找找借口,就能搪塞过去。

可是现在, 钟成说连抬起手掌都无比疼痛。

太奇怪了。

难道他被塞进了某个被巨物碾扁的倒霉蛋体内?

钟成说艰难地睁开眼, 看见了满目暗沉的红。长长的黑发在他脑后垂着, 一只白皙漂亮的手张开在眼前。钟成说认得那只手, 他在实践纯理论交配技巧时,曾细密吻过那只手,他记得它最细微的轮廓。

殷刃的手。

钟成说狐疑地抽抽鼻子,嗅到了殷刃特有的味道。

他登时忘了疼痛, 仔细打量红布下的身躯。手掌、手臂、身形……每处细节他都曾见过, 它们熟悉又陌生。

最后,钟成说看了看“自己”那双沾了草叶和尘土的脚。他大致能弄清状况, 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操控这具身体。

这是殷刃……钟异千年前的身体。

曾经的殷刃, 是活在这样的疼痛之中么?而且钟异壳子里是自己, 真正的殷刃又去了哪里?

钟成说忍住疼痛, 透过红布朝外看。他看到了趴在林间休息的邪物群, 外加几个乱跑打闹的人类孩童。

还是没有殷刃。

他们商议的第二条殷刃恢复意识后,会第一时间朝天空放个可以看到的术法焰火。那术法的要求极低,只要殷刃不是变成植物,肯定能将信号打出去。

这样,钟成说就可以第一时间找到殷刃,从而践行自己的装死大计。

现在事情麻烦了。

要是钟成说变成了其他角色,还能单独行动、寻找殷刃。偏偏他被塞进了正宗“主角”身体,一举一动会被所有人关注。

钟成说看得到,不远处黄粱正与一个女童交流,两者身上都有明显的通讯装置。

他在原地静静思考片刻,抬脚向那两人走去。

……

“……我是钟成说。”钟成说迷惑地表示。

果不其然,那个小姑娘的动作陡然僵住,而黄粱也跟着震了震,哆嗦了会儿。

反应太生涩,不是符行川或符天异。

如果是卢小河,她的反应里应该好奇更多。这两人只可能是葛听听与黄今小姑娘对自己的“角色”适应良好,表现还算自然。那么那个黄粱壳子里塞得八成是黄今。

钟成说迅速判断两人身份。

“殷刃……你是殷刃吧?”小姑娘踮起脚,脸上渐渐出现担忧的神色。

葛听听的思路其实很直接

殷刃是大天师钟异,封印六煞的英雄,也是识安无法抗衡的邪物。殷刃因为钟成说的死太过悲伤,以至于捏了肉俑麻痹自身。识安当然也愿意配合着为肉俑准备床位,营造钟成说还在的假象。

成本很低,还能让大天师顺心,何乐而不为?就她看来,这套路和海○捞服务员给单人顾客对面放玩偶差不多。

钟成说死了,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被残杀。身为科学岗,他也不会化身厉鬼回归。

对面的人,只可能是殷刃。

也许殷刃只是暂时受到了冲击,脑袋不太清醒。葛听听鼓起勇气,她把手里的头罩一丢,摇摇晃晃向前“殷刃,醒一醒!我们现在术法里!”

钟成说诚恳自我介绍“我是钟成说。”

葛听听转向黄粱“你、你也想想办法!”

黄粱壳子的黄今“……噗叽。”

葛听听急得直跺脚。

黄今生无可恋地瘫了片刻,他用圆滚滚的身体努力吸住一根树枝,蹭出一片干净地面,开始在泥土上划拉。

很快,地上出现一行狗刨都不如的字我是黄今。

葛听听“……噗。”

看得出她很努力地忍笑,连着急都忘了。

黄今没理会她,划拉得越发颓丧殷刃,你最后的记忆是什么?

来了。

钟成说心里松了口气,他恰恰就是在等这个问题。

“我记得殷刃为我设置术法,还分了血肉给我。”钟成说对答如流,“他说,不想因为这次任务就与我分开。他还说,我的名字叫钟成说,让我务必记好。”

黄今噗叽两声,皱起表皮灵器带不进来,而且离开主人,肉俑没有自主对话能力

钟成说祭出狗东西万能答案“我不知道。”

你还记得什么?

“只有这些。”

那你知道我们是谁么?

“你是黄今,你刚才写过。”

黄今不动弹了,他叼着树枝,陷入深思。

“那可是大天师钟异,”葛听听琢磨了会儿,脏兮兮的手敲敲掌心,“现在很多术法都是他首创的,他可能对肉俑做了改良寻常灵器进不来,但是邪物可以呀!”

黄今我想不通

难道先前他能看到“肉俑”的思维,是因为殷刃制造了特殊邪物……在这个人工智能可以接电话的时代,兴许那位大天师得到了新灵感。

“钟成说邪物版AI”和“钟成说起死回生”,他竟分不清哪个更离谱。

算了,现况都这样了,自己还瞎操心什么呢,这位年轻的灵匠迅速释然。

黄今suan了他甚至不想写那个“算”字。

葛听听迅速陷入怅然“那我们怎么办?”

黄今身子一歪原地等其他人

这关算是蒙混过去了。钟成说站起身,一个人走向不远处的邪物群。果不其然,九组两位新人不打算和“肉俑”时时待在一起。

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弄清现况。

然后找到殷刃。

……

符行川低下头,湿润的鼻子在泥土上方掀动,发出簌簌的嗅闻声。

人这一辈子,又有多少机会体会一条狗的视角呢?符行川越跑越淡定。强壮的大黄狗一路贴着墙根,在房子四处转悠,还顺便躲过几个明显不怀好意的村民不知道在这个世界被做成狗肉火锅,对他真正的身体会不会有影响。

当然,身为久经考验的王牌修行者,符行川不会作这个死。

他溜得比人形的时候还快。

晃了一大圈,符行川发现自己的判断并没有错误。这里是个极端闭塞的小山村,村庄四面环山,村里人生活基本靠自给自足。

封闭久了,一村人大抵沾亲带故,他们共同在村内建了个祭祖祠堂。村子地方着实不大,祠堂旁边就是普通民居。而他,正是附近民居里的一条土狗。

符行川绕着祠堂转了好几圈,祠堂门扉紧闭,围墙极高。光天化日之下,他还真不好潜入。

确定附近没有入口,伟大的前部长先生像模像样地刨了会儿墙根。打扫完地面,他不甚熟练地团进杂草。

黄绿的长草刚好没过黄狗的身体,成了最好的保护色。

符行川选择的地方,离村民们抽烟唠嗑的空地极近。

“刚才村东头落下两个神仙,你们去看了没?”

“啥神仙啥神仙?”

“就天上飞过来的神仙啊,一个男的一个女的,都穿得可好了。说是来挑人的,暂时待在这寻仙缘。”

“有这种好事?”

“可不是么……”

草丛里,黄狗软塌塌的耳朵动了动。符行川快速站起,扭头奔向人味儿最足的方向。

仙人所在的位置,正在村口。两位“神仙”来得急,村里人全跑去看热闹。男女老少鞋都挤掉了,自然不会在意一条脱缰的土狗。

符行川艰难地挤过一条条人腿,使劲钻到了最前线。

正如他所料。被村民们强势围观的两位“神仙”,身上全穿着化吉司的特殊服饰,耳朵上都挂着通讯耳机。

很好,符行川老怀大慰。大局还没乱,事情还没到最糟糕的时候。

他吸了口气,冲那两人大叫九声。

三短,三长,三短。

接收到“SOS”的信号,两位神仙的目光瞬间集中过来。

紧接着那位男神仙原地一个趔趄,差点很不神仙地摔个屁股墩儿。

意识到那条土狗在狂吠摩斯电码的时候,符天异想死的心都有了。他战战兢兢确认了一遍,那条狗噗噗弹动的耳朵后面,还真藏着通讯装置。

而血脉占卜结果也冷酷地告诉他,符家人正在他们五步之内。

看来这次的差错,远远不止人员失散这么简单!

符天异别扭地捋捋胡子,尽量表现出表面威严“那条狗颇有灵性,且送予我,我可以家宅平安符回赠。”

旁边的卢小河看看狗,又看看符天异。她再一次看向狗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点扭曲。

半个时辰后,符天异带着大黄狗,住进了村内最为宽敞的民居。木桌对面,黄狗严肃地瞧了他半晌,又把下巴搁上了桌子。

“是二叔……吧。是的话就叫一声,不是就叫两声。”

黄狗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爪子直接探进符天异的茶杯,爪尖在桌上划出一道道水痕。

符行川真把我当狗了?

符天异赶忙缩缩脖子。

看着黄狗在桌子上挪爪,卢小河努力移开视线“我们与外界断联了,您看……”

主动出击,找到殷刃,同时记住这个地方。

黄狗运爪如飞。

我不会无缘无故被扔到这里,这个地方的景象清晰明显,必然是个关键记忆点。不过当务之急,还是找到可靠的战斗力。

狗的天资实在有限,哪怕第一鬼将来支配身体,黄狗也只能用出最最基本的一点术法,自保都难说。黄今和葛听听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符天异尽管天资不错,到底还是个新人。

符行川,大天师。两个顶级安保,如今已然废了一个。

符行川瞧着自己黑色的鼻尖,幽幽叹气。

殷刃那边,可千万不能有事。

……

暗若虚无的黑暗最深处。

殷刃恢复了意识,难以言喻的奇妙感受中,他试图睁开眼睛。

然后他发现,他似乎没有眼睛。

☆、第164章 敌袭

没有眼睛, 没有手脚,没有五感。外界的事物于他,只是一圈又一圈大大小小的涟漪。

殷刃感受过这样的状态。

他与狙击手不,或许该叫“仇先生”缠斗时, 化作纯粹的本体后, 对外界的感知与当下一模一样。倒不如说, 他现在的感知, 比当时还要纯粹些。

就像一片没有生命的海水。

外界犹如细雨, 激起接连不断的涟漪。除此之外, 世间万物全是一片虚无。没有颜色、冷热、重量, 殷刃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

庞大的孤寂中, 思维像是被投入水中的糖块, 一点点飘荡稀释,变得疏松而模糊。哪怕是在封印下沉睡, 殷刃都没有感受过这般恐怖的空虚。

如同一场永无止境的坠落。

难道识安的记忆术法失败了?

不, 不对。

那个记忆术法,李念和符行川让他亲自确认过。无论是术法本身的设计,还是作为辅助的地下凶煞, 都不存在问题。就算出了大问题,也不至于让他这么大一只凶煞进入未知环境。

他一定得到了那个时代的某个“角色身份”。

可如今这个状态,殷刃压根猜不出自己变成了什么东西。

殷刃竭力保持着清醒,试图挪动。只是四下半点知觉没有,他不知道该怎么用力,也不知道力气该往哪里使用。扑腾了几个时辰, 鬼王大人精神上一瘫, 开始沮丧。

这到底是个什么角色?他总不会变成了哪个岩洞里的苔藓了吧。

丧气归丧气, 殷刃给自己的瘫倒来了个倒计时。萎靡不振了五分钟整, 他重拾精神,继续尝试挣扎探索。

钟成说还是名义上的“肉俑”,就算那人能随机应变,能做的事情也非常有限。

他得赶紧归队才行。

就在思考对策时,一片格外纷杂的的涟漪吸引了殷刃的注意。那涟漪与其他的不同,与他近在咫尺。

好想回家……

一点外来思绪涌入了殷刃的脑海。

这种感觉十分奇妙,那段思绪明明不包含任何语言,可他就是能够明白。对方传过来的,是最为基础、最为单纯的“想法”。

好想回家……

那个未知思绪可怜兮兮地反复思考。

你是谁?殷刃脑袋里反复思考这一个问题,试着将它投往思绪传来的方向。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这种做法是否能够奏效。

……那东西的思维短暂地空白了几秒。

Siren。它回应道。

是狗东西。

殷刃吃了一惊,他确实把手机放在了枕头底下。可他的本意是将狗东西带在身边,省得节外生枝。他没想过,这个连邪物都不算的玩意儿也能受到术法影响。

你是谁?这里是哪里,你在这里做什么?没有了语言与表达的阻隔,狗东西的思绪来得畅通无阻。

这种感觉十分奇怪,它就像变成了他的一部分。

我是殷刃,术法出了点小故障,我们被困在记忆幻境里。一片空虚里突然有了聊天对象,殷刃的精神头顿时好了不少。

他在脑海里大概过了下自己关于术法的猜测,向狗东西一股脑儿砸过去。正如殷刃所料,他不需要费心将它们整理成语言,狗东西就顺畅地理解了他的意思。

你太强大,我可能被判断成了你的一部分。狗东西努力思索,就像复制手机软件时带了垃圾数据。

原来如此,挺好的,这样好歹不会太无聊……

想到一半,殷刃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让我看看你的记忆!他送给狗东西一串思维连击。

狗东西无法与他们好好交流,最大的原因就是表达。如今他倒霉……不,好不容易有了直接感受“思维”的机会,必然不能放过。

不!狗东西很坚决,那样你就不需要我了,你会吃掉我的!

奇异的是,殷刃与狗东西交流的过程里,思维里渐渐有了模糊的轮廓

那是一只小而黑,长有四条腿的圆柱体生物。它的形象朦朦胧胧,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的影像里,那东西瘦骨嶙峋,像是蝙蝠干瘪的尸体。它蜷缩着身体,全身抖个不停。

你看起来不好吃,我不差这一口。殷刃诚恳地表示,而且这不是我的身体,我也没有办法找到嘴吃你。等我们离开这里,你肯定会回到手机里,我更不会去吃。

真的?

我还会给你凶煞之力做答谢,如果不放心,我可以让你看看我的思维。

……狗东西权衡了很久,好。

但我要一个保证,你要保证送我回家。它最终这么说。

别,我可不知道你家在哪里。

你会回去的。那个瘦小的身影思绪异常坚定,强者都会回去的。

殷刃……

仔细一想,他的追求似乎没有太大变化。等搞清楚元物与凶煞之力的谜团,他会第一时间向识安寻求特批职位身份爆都爆了,不如多拿点钱。

钟成说既然不是人,他们能有更多时间研究真相,徜徉路边,分食同一份点心。往后生活平坦也好,崎岖也罢,不过都是人世的酸甜苦辣。

殷刃对所谓的强者之路兴趣寥寥。

不过只是送狗东西回家,也不是不行。殷刃揣摩片刻,把自己的思考过程打包扔给狗东西,以示诚意。

而狗东西说到做到

厚重的回忆瞬间淹没殷刃。

……

接触到那些回忆的瞬间,殷刃便明白了狗东西的沟通难度。

它还在“家”里时的感知,真的很难用语言形容。

假设人类没有眼睛,关于颜色的名词不可能存在于世。狗东西就像一个生命中只有听觉的人,在试图与仅存有视觉的人沟通。语言的含义、名词的定义全部错位,最基本的对话都会变得无比艰难。

看来不是这东西脑袋不好使,之前与他们的对话,它应该竭尽全力了。

殷刃“看”到了另一个世界。

如果一定要用人类的形容来说,数不清的震动与波动席卷而来。他明明没看见颜色,却能感受到世界的缤纷。外界信息就像方才的思绪交流,将最本质的含义打入他的身体。

无数信息纷至沓来,殷刃的思维一片混乱,差点停掉。

而在这片纯粹的信息海洋里,殷刃以狗东西的视角畅快“游动”。

直到二十八年前的某天。

信息之海内的信息猛然狂暴,震动与波动几乎要将狗东西的身体挤碎。狗东西连忙跟着同类大批逃跑,数团信息在它的族群中抛来抛去。

它们说,那只“厌恶”在移动。

刚接收到这份情报,狗东西的回忆里迅速生出对应信息“厌恶”是最近一两千年才成长起来的捕食者,也是此处最不愁食物供给的。

那是个表面覆盖满人类手部情报的庞然大物。

回忆里的狗东西或许是走神太久,逃跑速度有点慢。很快,那只巨物移动到了它的面前

那东西表面探出一只人类巨手,朝某个方向疯狂轰击。与此同时,遥远处也传来模糊的撕扯动静。

殷刃集中精神,本想仔细体味这段回忆。谁想这场“里应外合”,一演就是二十二年。而狗东西不敢动弹,它在极近的地方躲避,二十来年一动不动。

殷刃无话可说。

幸亏这是回忆,他只需要瞬间接收一切。

六年前,在外部配合下,“厌恶”终于撕开了一条不该属于这个世界的空隙。它第一时间探出一条“手臂”,身体还是留在信息的海洋之中。

就是苦了辛苦躲避的狗东西。

空间扯裂下,外界的信息也涌了进来。其中掺杂着一份非常诱人的波动,如同自助大餐之于饿死鬼。

狗东西本就因为躲了二十多年而衰弱,这下彻底没了理智。它也不顾那条裂缝通向哪里,径直朝缝隙冲去。

殷刃身为曾经的大天师,能辨认出那条裂缝,那是人世间称为“间隙”的事物。

而他身为曾经的人类,同样能够品尝出那份波动代表的信息那是名为“不安”的情绪,异常浓烈。

衰弱的狗东西扑向那份情绪的源头,全然不知自己已然通过裂缝,到达了另一个世界。

狗东西率先撞上一只飞鸟。可惜那只鸟似乎承载不住狗东西这么一只奇特的“生物”。那只鸟儿摔下天空,濒死的双眼短暂一瞥,下个瞬间,它小小的头颅整个炸开,身体也散落成几块碎肉。

狗东西附身的飞鸟一瞥,险些让殷刃思维停滞。

那个瞬间,尚未消失的间隙之内,一只巨大的“人手”探了出来。雪白的骨殖,黑灰的金属,缝隙中填满蛆虫般蠕动的各式文字,泛出死肉般的暗沉灰红。

他曾与它缠斗过。

那是狙击手,或者说,仇先生的部分身躯。

巨手的轮廓在空气中消散,方向直直指向建筑密集的城市那是海谷市人民医院的方向。狗东西见势不妙,想要扭头回家,谁想间隙早已闭合,它无处可去。

它随着鸟尸落地,像条脱水的鱼那般疯狂挣扎。然而狗东西并未找到另一个合适的“载体”,就随着鸟尸落到地上。

殷刃能清晰地感知到,狗东西在伴随着这只鸟一同消散。鸟儿的细胞在死亡,全身神经在停摆,而狗东西随之奄奄一息。

直到一边有人经过。

那个年轻人正拿着全新的手机,哼着歌玩游戏。他并未看向旁边的鸟尸一眼,可有什么“看见”了他。

狗东西挣扎着扑向那个人。

在它的视角看来,那个人的大脑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力。那个瞬间,它的思绪一片空白。这个行为没有经过思考,更像求生欲下最基本的反应。

可惜奄奄一息的狗东西扑歪了。

回忆的视角里,那人突然一个停顿。狗东西扑得太急,一头撞进亮着屏的手机内部。

下个瞬间,它仿佛又能呼吸了,就是比较艰难。如果把狗东西比作一条鱼,“彼岸”像是营养物质丰富的原生态海水。一朝进入手机,它像是被丢进了蒸馏水缸,水缸本身可能还不够一个巴掌大。

勉强能活,但很难受。

单薄的联结,微弱的波动,密度极低的信息。除了环境模式有点像,其余一概天差地别。

狗东西不敢再挪窝,鸟类爆炸对它造成了不大不小的心理阴影。它不知道再去袭击活物,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囫囵着回来毕竟这次进入手机,它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能存活。

保持着这样的状态,它一点点学习那些陌生的信息。狗东西依旧记得那天诱人的力量,如果在那里吃饱喝足,变得更强,它一定能够回家!

再不济,如果找到了其他同类,将它们吞食下去,也能解解燃眉之急。

可惜它努力错了方向,在人类面前疯狂作死后,狗东西被当做“灵器”送进了识安杂物堆。

离它的目标大餐“凶煞”近是近了,就是咫尺天涯,终不得见。

粗略感受下来,这不过是一只傻乎乎小动物的受难记。要放在之前,殷刃准会给这玩意儿点播一首《小老鼠上灯台》。

可殷刃现在没这个空闲。

电光石火间,过往的破碎线索犹如珍珠,此刻连接成串

它们能带动人的情绪,带着人大叫大笑……

这类东西对情绪似乎分外敏感。间隙彼方,它们并不会用“仇先生”之类的人类称谓称呼狙击手。

它们叫它“厌恶”。

之前有老人说,走到了不存在的地方,会看到它们。梦得太深,会看到它们。

它们生活在间隙彼端的“彼岸”。“间隙”里的过渡空间,算不算不存在的地方?而“档案馆”这种以疯子人脑为舞台的环境,算不算“深梦”?

贸然接触它们,心灵会被毁坏……我们那边的老一辈叫它们“元物”。

如果他们之前的推测无误,“神降”是大型元物的肉块散落人世……

“肉块”所转化的凶煞之力,能给人带来类似于“卡戎”这种干涉彼岸的能力,以及“共鸣”这种支配情绪的力量。那么这些元物本身,拥有更强的能力也不奇怪。

殷刃细嚼慢咽完狗东西的回忆,用念头戳了戳那个瑟缩成一团的小影子。

要不是没找到嘴,殷刃想要苦笑。

这样看来,凡人并不在这群东西的直接食谱上。那么一群生活在遥远彼岸,以情绪为食的元物,到底为什么要瞄上人世?

为了塞过来一条胳膊,仇先生就硬生生刨了二十二年,可见彼岸也不是筛子。血肉横飞的“神降”又到底是怎么出现的?凶煞和其他邪物又是怎么产生的?

殷刃试图再询问些“强者”和“弱者”的区分,以及彼岸所谓的“食物链”层级。可一旦涉及这种接近本能判断的事物,狗东西连清晰的思维都传不过来。

看来狗东西身上的情报到此为止了。

彼岸和元物的本质,殷刃眼下还是知其然不知所以然。果然,这种深入研究的事情,就该找他的无辜共犯来钻研。

殷刃果断停住了思考。

要是把这些情报当礼物送给钟成说,那家伙会相当开心吧。想象那张认真脸上要怎么露出“惊喜”,殷刃已经开始期待了。

他在内心世界里大撸袖子,顺便精神上给了狗东西轻轻一脚。

狗东西?

一起找出路。殷刃说,我跟你不一样,我不是‘想回家’,我‘绝对会回家’。

……

符行川端坐在木椅子上,看着卢小河和符天异忙里忙外。

这回他可不是摆架子,主要是狗爪子能干的事情着实有限。两位后辈忙的事情,他还真不能插手。符行川用爪子拨拉桌子上的旱烟,不时上嘴啃两下。

遵循识安的优良传统,两位三下五除二,将这间房子改造成了临时据点。

完事之后,符天异忧郁地坐在凳子上“麻烦,好不容易变成了化吉司大佬,连个部下都没法指挥。”

为了尽量保持记忆环境的“逻辑通顺”,符天异对化吉司给出的理由是“和大学者李河晏一起进行危险研究”,没让任何人跟来。

这直接导致他们的有生力量只有一男一女一狗。

“再收拾收拾,下午和村民打听点消息。最好晚上前动身,现在可是巩朝末期。夜里碰不上邪物,遇见流寇和野兽也很麻烦。”

卢小河已经准备好纸笔炭条,这会儿正努力把炭条包成好用的临时笔。

“实在不行,召一点点人帮忙也可以,别弄出乱子就好这个村子的景象这么鲜活,肯定不是殷刃的记忆。那只凶煞把这里记得这样清楚,它八成在附近,早走早平安。”

他们是来调查混乱的,不是来混乱中心裸泳的。

巩朝末年,战火四起、邪物横行。人类战争自有历史学家研究,生物博士卢小河并不想当见证者。况且眼下最高战力是一条狗,她也完全不想近距离感受凶煞散步。

“这两天还好吧。”符天异努力背对那条土狗的视线,“刚才我看外头人弄鲜果糖瓜之类的东西,说是要九月初九拜祭,得提前几天准备这么有余裕,估计战争离这里还远。”

符行川突然猛地从凳子上蹦下来,大叫两声。

只见那狗一口咬断旱烟杆,将半根烟杆叼在嘴里。术法点燃烟草,青烟在狗嘴边迅速绕出一个问句。

今天是农历九月初几?

“初……初七,怎么了?”符天异呆呆地看着叼烟狗,有点大舌头。

这个村子叫什么?

“殷村。”

说完,符天异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面色骤然青白。

“应该是巧合吧,巩朝末年殷是大姓……”

你自己说的屁话自己信吗?这可是凶煞的记忆!符行川恨不得吐了烟杆,身体力行地给符天异腿肚子一口。

卢小河停住自制铅笔的动作,脸色渐渐难看下来。

符天异则惨白得像个雪人“九月初七晚,佝罗军奇袭巩朝腹地。他们先一步占领易守难攻的山地,妄图建立大营……殷村、何庄、陈家口率先被血洗。”

“初八凌晨,凶煞诞生。在场的无论是佝罗军还是当地百姓,无一生还。”

初九,大天师钟异归乡,将凶煞封于故土。符行川帮他补充完了故事结局。

卢小河“不,不对。”

她绷着属于李河晏的严肃面孔,额头上冒出一层汗水。

“我来之前看过资料,不少村民在大军袭来前就进山了。根据他们的说法,九月初七,殷村的各种犬类从一早就疯狂吠叫。这些人心下不安,这才离开。”

“可是我们来了这么久,一声狗叫都没听见过。”卢小河声音干涩地补充道。

所有人都沉默了。

卢小河与符天异行事还算低调,没有影响既定记忆的能力,况且他们也不是一大早来的。符行川也只是变成了一只寻常土狗,没有左右大环境的手段。

时间没错,地点没错,那么一定是“人”错了。

大黄狗又喷出一排烟圈字。

我们先不走了,就留在这。

“为什么?留下不是更危险吗!”符天异张大嘴巴。

卢小河却沉默不语,她摩挲下巴,眉毛渐渐皱起。

首先,受到干扰的是凶煞记忆,大天师的记忆里,他多半还是会在九月初九前来大天师是我们的首要观察目标,殷刃本人肯定也记得这件事。我们正好在这里汇合。

其次,我编写的术法不会出现这种漏洞。角色错乱已经让我想不通了。现在我可以确定……

符行川垂着尾巴,烟吐得越来越急。

现在我可以确定,这是敌袭。

同一时间,殷村祠堂内。

瘦削的黑狗站起身,抽抽鼻子。它的脖子拴着精细刺绣的绢带,毛发和爪子干干净净,一看就被照顾得相当好。

它不屑地瞟了眼碗里的猪头肉,眼中闪过一丝属于人的怨毒。

☆、第165章 异人

钟成说坐在一群邪物正中, 活像一颗被蒸糕包围的大红枣。

他顶着殷刃的壳子,坐也不敢坐太重,就轻轻地团在原地。无数邪物在他身边跑动撒欢, 不时还从林子深处叼出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但总之会流血的小东西。

不远处, 黄粱版黄今在地上瘫成一个荷包蛋, 动都懒得动弹。葛听听找了片树影, 在清冽的山风中打着盹儿。

原地等待,确实是最基本的应对方式。但钟成说总觉得不太对劲。

虽说调查千年前的凶煞数据很重要,识安此行的最终目的,是搞清楚殷刃到底是什么。他们观察的中心,必定是殷刃这位“大天师”。

而现在身为主角的大天师原地不动,该做的事情没去做, 记忆环境难免会出现偏差。小偏差还好……要是出了什么大的纰漏,谁也不知道会怎么样。

毕竟原本的计划, 是由殷刃亲自指引, 大家一起和平观摩的。

钟成说思忖片刻,目光在邪物里梭巡几圈, 挑出来只大概会说人话的种类。那无毛猴似的邪物见大天师自觉靠近,亲昵地蹭蹭钟成说的小腿。

“我有些头痛, 脑袋记不清事情。”钟成说像模像样地转转脑袋,“我们离那地方还有多远?”

“就在山下了,爷。”邪物佝偻着腰背, 声音喑哑难听,“不过今儿才初七, 您村儿人要准备准备, 咱还得再等两天。爷您要是饿了, 咱们进山多弄点野果秋天果子甜, 管够。”

说完,那邪物眼巴巴地瞧着钟成说,表情像极了小孩讨糖果。

八成是在讨赏。

可惜科学岗钟成说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强作镇定地点点头,佯装无事地走向山边。那秃毛猴邪物没有讨到好处,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

山崖边缘没有树木遮挡,翻滚的山雾之中,钟成说能隐约看到一个小村庄。

红纱之后,钟成说瞳孔缩了缩。

他认得那种建筑排布,他曾见过这个村子。

……就在几个月前,档案馆中,殷刃的记忆里。无论是村外的土路盘桓,还是村头的稀疏房屋,都与殷刃记忆里的别无二致。

绝对是同一个村庄。

九月初九,大天师钟异会回归那个村庄。按照那个邪物的说法,今天是九月初七……

九月初七。

钟成说闭上眼,无数关于神降与凶煞的资料闪过他的脑海,最终定格在短短一段记录上。

巩朝末年,九月初九。有凶煞诞于殷村大天师钟异传说中的母家故乡。恰逢大天师归乡,钟异将凶煞直接封于村中,算是历史上凡人伤亡最小的一次封印行动。

但传说中往往不会提及,在钟异与凶煞对上之前,殷村就已经被佝罗军血洗了一通。

那些尘土、死亡与邪异,全都被短短几行字埋藏在历史最深处。

层层红布之下,钟成说睁开眼。

他捉起一缕长长的黑发,彼时殷刃遍体凶煞之力的侵蚀伤痛,也没有长出什么翅膀团。可钟成说还是下意识握紧它,仿佛恋人还在身边。

这是一个合乎逻辑的目的地。

卢小河和符行川都是聪明人,他们都晓得这些玄学秘辛,早早晚晚都会找来。殷刃……殷刃大抵也知道这个地点的重要性,如果他想要和自己汇合,也会选择这里。

哪怕此时、此刻,极有可能是殷刃最糟糕的记忆。

……不过要面对凶煞,钟成说带着抱歉的心情,把殷刃的身体摸了个遍。

他翻出来一把短刀,和“恶果”的形状十分相似,刀身确是普通的铁灰色。看金属上的使用痕迹,这大抵是殷刃平时用于吃肉的刀子。

眼下,自己没有武器或装备,不会术法。疼痛又限制了身体行动,连动都不好动弹。

钟成说深吸了口气,终究还是朝九组两人所在的方向走去。

“我发现了村庄。”他据实相告,并未多说。

若是放在从前,他肯定不会这样冒险。但如今……

不知道为什么,钟成说生出一股不怎么科学的底气。他知道殷刃一定也在找自己,那么事情总会有办法。

好歹有符行川在,再不济,他这次还有头呢!

……

“狗叫?俺家的没叫嘞。说来我二婶子家丢了条大黄狗,你们瞧见没?”

符天异给自己用了点幻术,伪装成道童,出门询问村人。而符行川被他用术法变成白色,隐约多了那么点儿仙气。

“没看见。”符天异有点心虚地瞥了符行川一眼,“大婶,你再想想,我家师父听闻殷村有时会百犬齐吠,有些好奇。”

“什么白狗肝肺,我不晓得。但要说狗王,我们村可是有一条的。”

大婶得了谈天的材料,顿时手里的衣服也不捶了。

“瞧见那祖祠没?里头养了条神犬。那可是咱村守护神百年前带来的,当时还是个狗娃娃呢!它守了俺们祠堂一百年,还救过不少落水娃儿。谁家人丢在山里头,也会央它去找,一找一个准!”

符天异“当真是神犬。”

准确地说,大概是大天师从哪儿逮着一只犬类邪物幼崽。见它温顺,索性赠给村里人镇村了。

“可不么,上回暴雨山崩,它也提前叫来着。不然村东头那家准要给泥浆子淹了……哎,你们不是说这个吧。它一大叫,确实所有狗子都会跟着叫唤。”

大婶突然回过味来。

白狗爪子踩了下符天异鞋面,符天异表情扭曲了下“谢谢婶婶,我这就去找我师父复命。”

联系卢小河后,三人直冲祠堂。

只有凶煞时,它的精神乱如一盘散沙,识安只能提取出让它相对舒适的环境。如今有了殷刃记忆这个“坚固架子”,凶煞自身的记忆如同葡萄藤,弯弯曲曲爬上来,填补了那些空缺。

最初,识安只能确定那凶煞的原型是“狗”。如今看来,地下凶煞极有可能是村人供奉百年的犬类邪物。

卢小河尽管穿着旧式鞋袜,依旧健步如飞,还不忘把炭条笔和纸本从怀里掏出。

符行川跑得最快,他很快熟悉了四条腿的用法,跑得像离弦的箭无论那只所谓神犬什么情况,越早控制它,对他们越有利。

然而当众人跑到神祠的时候,只发现一点被粗暴咬碎的绸缎,以及满碗动都没动过的猪头肉。

神犬不见了。

祠堂本身很是简陋,神台上供着山村人特有的土特产,外加几碗粗糙冷食。夕阳西下,红灿灿的光辉越过矮墙,万事万物犹如被送进了熔炉。

“完蛋。”符天异咬牙,“被人捷足先登了……我这就去找人问问!”

谁想他刚迈出祠堂,就见男人们各个扛着农具器械回屋,动作快些的已然在用树皮板封窗。

女人们则提了一桶桶水,小心往家里的水缸灌。老人们带着竿子,将青红纸灯往门上挂。小孩子们活像准备过年,在院子里打打闹闹,鼻涕拖了两丈长。

“红灯亮,青灯燃,家家户户把门关。三更天,瓜果甜,背对门板要慎言……”

他们唱着变调的曲子,咧着嘴嬉笑。

“祈清静,许福愿,紧闭眼睛看不见。雄鸡唱,足声远,来年再来报平安……”

本来寂静的村子显得热闹不少,村人们来来往往,脸上都洋溢着笑意。

“各位乡亲,这是做什么?”符天异心如火燎,可惜盯着化吉司“符尚柳”的壳子,他只能勉强摆出悠哉笑脸。

“准备祭祀迎神哪。”

离他们最近的男人提了两只野兔,殷勤接话。

“俺们村儿的守护神,每年都来帮忙。神仙什么都好,就是不能直接拿眼瞧他。这不是怕老人娃儿乱走,俺们都提前一天封家备祭品,也算过节哪。”

说到这,男人面色严肃下来。

“就算各位是神仙,也不要留下来乱瞧。俺们的神厉害得很,要随便看,说不准连你们都伤着……哎,俺先回去了!”

看着男人远去的身影,符天异胃里像多了个铅坠。

怪不得当年殷村被彻底血洗。

村民们全待在室内,快乐地等待着自己的守护神降临。可他们没有等到神仙,只等到了侵略者的铁蹄。

可惜惨案将至,他们甚至无法出声提醒这些人。

这是不可逆转的过去,妄加干涉只会让事情脱轨。这些哼着歌钉门窗、备祭品的村民,这些四处奔跑笑闹的孩童,早已是千年前惨死在硝烟中的枯骨。

眼前的热闹景象顷刻间变了味道,原本热闹的灿红瞬间化为血红色调。

直到裤腿处传来隐秘的一扯,符天异才回过神。

符行川扬起脑袋,很慢地摇摇头。

符天异瞧了眼同样满脸苦涩的卢小河,深吸一口气尽快找到那只神犬,才是他们当下该做的。

这一找,就是几个时辰。

夕阳沉没,星空燃起。每座房屋都封好门窗,不大的山村变得越发静谧。三人在村中一圈一圈搜寻,符天异把能用的探索术法全用上了,依旧一无所获。

就在他们再次回到祠堂的那一刻。

村庄边缘,窗内温暖的烛火化为漫天火焰,温声细语变作惨叫连连。马蹄声与呵斥声混作一处,将混乱与血腥一路带到村庄中央。

黑烟与哀嚎之中,房屋大门被踢开,屋前的贡品被踩烂。半数青灯红灯滚落在地,被踩踏成肮脏泥泞的纸屑。

卢小河不忍再看,她往祠堂深处撤了撤,仰起头,却正看见他们此行的目标

那只黑色的大狗周身漂浮着隐藏气息的符咒。一片混乱之中,它蹲坐在祠堂顶端,火光倒映在它黑幽幽的眼瞳里。

泛出奇异的嘲讽神色。

而就在不远处,绝望的山民们无处可逃,人们携着受伤的亲朋,本能地跑向祠堂。

“异人大人,救命呀!”

山民们的血脚印染红了祠堂石阶,他们凄厉的乡音划破夜晚。

“异人大人,救救我们”

☆、第166章 诞生

钟成说目不转睛地看着山崖下的火光与黑烟。

这是他第一次目睹战争。

对此, 钟成说没什么特别的感受他的养父母总是告诉他,生命是可贵的。

不过那仅限于无辜者,以及真正意义上的“生命”。眼前这些, 不过是来自于过去的微弱回声。钟成说不甚在意, 他的身体却胸口发闷,一阵又一阵刺痛袭来。

殷刃的回忆如此鲜明,哪怕自己占了那人的躯体, 这份痛苦依旧如影随形。

钟成说抿起嘴唇。

那是他没有感受过的痛苦, 与他和殷刃分离时的痛苦不太一样,但同样钻心。当年, 殷刃大抵是目睹了这番景象。

可村民们全在外逃窜, 殷刃的身体接近, 外溢的凶煞之力只会杀死那些凡人。

远距离施术……就算是殷刃,也无法在这种距离外精密施术吧。钟成说握紧殷刃身上唯一那把短刀, 来自千年前的痛苦将他淹没。

悲鸣、硝烟、燃烧的山村。黄今不敢瘫倒了,葛听听更是大气不敢出,下意识离钟成说近了些。孩子们早就躲了起来乱世中被捡到的孤儿,多少都见过这般景象。

“得去救救他们。”葛听听不怎么熟练地开口, “这样下去, 村子……不对,这样下去,记忆会出问题。”

连这个新人都知道, 殷刃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你们去救援村民。”钟成说扭头冲邪物们说道。说实话,考虑到这群邪物的平均智商,他不报多少希望。

果然, 邪物们懵懵懂懂地瞧着他, 那只无毛猴邪物苦笑两声“爷, 您得施术指路啊。”

果然不行。

红布下,钟成说慢慢蜷起手指。

现在不能进去,我们力量太弱。见钟成说起不到作用,黄今打起精神,先在周边转转,寻找同伴。

钟成说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看着黄今。

黄今被这么个“诡异肉俑”看毛了,整颗眼珠子抖了抖“干嘛!”

钟成说乖乖没说话,他只是在微微前倾身体,观察起来周围的地形。凶煞之力侵蚀的剧痛绞碎了他的四肢,而目睹山村毁灭的痛苦撕咬他的心脏。它们时刻提醒着他,当年这具身体的主人承受了怎样的痛苦。

葛听听说得不错,他们需要做些什么。当年殷刃一定做了什么事,才让那只狗成为了最弱小、也是最清醒的凶煞。

钟成说伸出手,轻轻按在剧痛的胸口上。

他率先踏出第一步。

“行动之前,我有一个建议。”钟成说努力让声音显得毫无波澜。

……

山村之内。

人们还在不停往祠堂里冲,这所祠堂院落周围接着民居,还有人从周围的矮墙翻进来。其中不乏将孩子推过墙的父母,就像这简陋祠堂是了不得的庇护所。

符天异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

老人们行动不便,几乎全部折在了外面,青壮年们则承担了殿后任务。这祠堂之内,除了少数青壮年,大多是少年与孩童。

山民们知道他和卢小河这两个“神仙”可能还在,却找都没有试图找他们。人们只是哭喊着“异人大人”这个称呼,将目光殷切地投向山雾与黑烟深处。

干干净净的石砖地上满是血痕与碎布,山民们脸上尽是尘灰。下午那时的欢快气氛就像一个梦,所有人眼睛里除了惊惧,再无其他。

祠堂的门是最结实的,它在剧烈的撞击下震动不已,门与墙壁抖落一层层泥灰。灰尘深处,露出一张张精心贴上的兽皮符咒。

“异人大人……”

孩子攥紧兄长的衣角,带着哭腔呼唤。

……这些是幻象,这些人早就不在了。

符天异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才忍住没有动弹。他强迫自己挪开视线,继续看祠堂上方的那只“神犬”。

那只黑狗还是一动不动,身上的隐藏术法一丝不苟地转着。它似乎察觉到了符天异的视线,近乎戏谑地俯视了他一眼。

难道是他们判断失误?那只犬类凶煞原身并不是“神犬”?

符天异还没思考完,只见符行川俯下身子,艰难地给自己绕了圈漂浮术,直直冲向那只黑色神犬。黑狗轻松躲过,长大嘴巴,喉咙里发出嘲笑似的呵呵声。

“我说怎么术法出了问题,原来是识安扔了几个菜鸟来调查。能做到进入凶煞的记忆,不错、不错。”

他舔舔长嘴,在山民的惨叫声中伸了个懒腰。

“虽然这个形态让我不太舒服,但它是只被人供养百年的邪物,好歹能用那只白狗是谁?该不会变成了真的狗吧。”

白狗艰难地跳过屋檐瓦片,勉强落地。符行川伏低身体,发出恐吓的呜呜声。

这是在藏拙。

卢小河率先反应过来,她上前几步“沉没会?”

“你们这种科学岗永远是最讨厌的。”那黑狗口吐人言,默认了卢小河的猜测,“死在这里正合适。”

它悠然地蹲在原位,像是在等待什么。

卢小河做了个手势,示意符天异多恢复些体力。她继续站在最前列“既然要死,我也想死个明白你是专门来破坏凶煞记忆的,是不是?”

她特地强调了“凶煞记忆”四个字。

黑狗只是慵懒地甩了甩尾巴,没再回话。它冷漠地站着,眼看祠堂门扉颤抖得更加厉害。

嘭,嘭!撞门声越来越响亮,门外飘来难闻的草药与鲜血的烧灼气味。侵略军队显然也有随行修行者,能力还不低。

符行川像条真正的狗那样躲进阴影,符天异疯狂默念术法,试图让疲惫的身体精神点儿。

卢小河也没有放弃。她又上前两步,深吸一口气“根据《辟邪志异》记载,这只凶煞诞生不久,就被大天师钟异封印了。就算你强行保持这样的形态不变,也躲不过钟异……”

她双眼紧盯着那条黑狗。

黑狗正专注地看这个那扇门,它似乎被卢小河吵得有些烦躁。只见黑光一闪,一道术法直直击中卢小河。后者的衣服布料被划了个巨大的破口,白皙手臂上却只留下没出血的擦伤。

这具大学者的壳子比她想象的还强。

嘭,嘭!黑红的烟气从门缝里漫出。那些古老的兽皮符被烟气碰到,边缘开始蜷曲发黑。

对卢小河一击不成,黑狗谨慎地站起身。朝后退了两步。

“凶煞的记忆可不会削弱钟异的强度,你想要在躲避他的前提下应付我们,也没那么简单。”

卢小河继续发动科学岗的废话攻势,疯狂吸引黑狗的注意力。

“到时候我们可以与他合作,提前把你封印,到时候你能不能正常离开可就难说了。不如现在自首,让我们帮你换个壳子”

“闭嘴!”

黑狗被吵得愈发烦躁。它低下头,冲卢小河露出尖牙。

“你说谁想逃,蠢婆娘?”

卢小河一怔。

并不是因为黑狗出言不逊,而是它的身体颤抖得厉害,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就像……就像那具身体,仍然对面前的惨况有所反应似的。

嘭!

祠堂大门被撞开,手持砍刀的佝罗军直冲进来。黑狗的注意力瞬间转开。

他们身上的软甲沾满鲜血,在火光下近乎黑色。这群活人的杀意比现代邪物还强,没人废话,个个手起刀落,砍向那些瘦弱的少年孩童。

佝罗军随行的修行者则郑重的捧着个木盒,里面传出极浓裂的凶煞之力气息。那里面必定装有多个凶煞之力污染源,连身为科学岗的卢小河都能感觉到堪称异常的寒意。

接近木盒的孩童尸体迅速出现畸变,他们的躯体质地犹如糖稀,瞬间坍塌拉丝,很快变得不再像人。

院内的哭声瞬间高了几个度。

黑狗看得越发专注,目光直直盯着那个人头大小的盒子。

机会!

符行川发出一声尖利的吠叫,再次扑向黑狗。几乎同一时间,符天异出了手。他使出这辈子学过的所有禁锢术法,无数符文砸向那只黑狗。

酿成大祸前,必须把敌人从黑狗体内祛除!

符行川一口咬住黑狗咽喉,黑狗身边的隐藏术法被符天异的禁锢术法尽数绞碎,它被抓了个正着。

奇怪的是,它好像没有反抗。

符行川瞬间止住动作,可惜为时已晚。

隐藏术法失效,残存的人们很快发现了他们的神犬。人们争前恐后地伸出手,像是要触碰它。符行川被汹涌人流瞬间挤开,符天异的视野更是被遮了个一干二净。

“帮我们叫来异人大人……”

“大家都死掉也不要紧,这些人一定要死……”

“神犬……”

人们哽咽着祈求,声音里还带有几分形似茫然的绝望。

孩童们的尸体委顿在地,黏腻的鲜血铺满石板。山民们没有任何防护,又个个坚信“神仙”。凶煞之力侵蚀下,他们飞快失去人该有的模样。

五官从本该出现的地方消失,又从不该长出的地方长出。骨节关节肉眼可见地增多,脂肪与皮肉迅速增生。鲜活的器官自行膨胀缩小,将人撑得像气球,又瘪得如同干尸。

符天异不可遏制地分神片刻,连卢小河也干呕两声。

可惜,惨况与恳求并未传达。

山民们的神犬丝毫没有回应,借着疯狂挤来的人流,黑狗使劲全身解数,一举挣脱符天异的束缚术。

它一身皮毛还黏在束缚术上,整个身躯鲜血淋漓,像是脱去一层皮。可那黑狗完全不在意遍体鳞伤的躯体,它无视身边的识安众人,一张嘴咬向佝罗军的箱子。

一瞬间,符行川颈毛倒竖。

村人供奉百年的邪物,多少拥有神智。它们本应对这等浓度的凶煞之力保持敬畏,佝罗军的修行者没想到这一出,箱子被那黑狗邪物咬了个正着。

那邪物亮出尖牙,生生咬碎了箱子外的金属壳。箱内掉出大量半透明黑色碎块,被那只黑狗邪物一口吞下。

吞下全部污染物后,那黑狗转动皮肉外翻的头颅,冲识安几人呲起牙齿,露出一个近人的笑。

那笑意让人脊背发寒。

“蠢货。”它说,“识安对凶煞之力的研究,还是太落后了。”

火光照射下,它的眼睛就像两个黑漆漆的洞。

“你们的凶煞还不够疯,我来帮它一把。”

符行川还没挨近,他的土狗身体便额外生出两条腿来,使得他无法站稳。

撤!

符行川毫不犹豫地咬破爪子,血珠飞溅悬停,在夜色中亮出硕大的指示。

只是吞下污染源,邪物顶多会变强或者被撑爆,无法变成凶煞。这么基本的可能性,沉没会和识安都早早试验过。

可这是千年前,这是养出过大天师钟异的山村,环境与现代完全不同。

不知为何,附近山区的凶煞之力瞬间有了目标,齐齐朝黑狗的身上涌去。它们穿过夜色,透过浓郁的血腥,雨点般打上黑狗的身体。

惊慌失措的人群中,黑狗痛苦挣扎。它的身体越来越大,不住变形,像是被看不见的手疯狂揉捏。

漂浮术乍起,符行川一边被符天异扯着飞,一边忍不住冒险回头看。

他的面前,凶煞即将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