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祈雨,几家欢乐几家愁。

反正蔷薇小院和翠竹大宅这两家人都挺快乐的钟离东曦计划顺利,楚溪客补上了最大的漏洞, 长辈们跟在后面扫了扫尾,成果堪称完美。

德妃母子有来无回, 不知多少宫人私下里都在传, 终究是外室的命,不过风光了一时,兜兜转转又做回了“外室”。

看守的宫人说,德妃疯了, 时时刻刻念叨着自己得了肺痨,要看大夫。

二皇子也疯了, 每日都要放半碗血,求宫人重新验, 吓得宫人把他屋子里的东西都搬空了,连个床都没给他留下, 就怕他把自己放成人干,不好交差。

因为呀, 五公主吩咐了,不能让这俩人死得太轻易。

如今, 阖宫上下全都看出了苗头, 德妃有儿子怎么样?这后宫啊,早晚都是贺兰贵妃的!

官员中也渐渐传出一些话,说是二皇子身世存疑,三皇子庸碌不堪, 倒是之前最不被看好的“皇长子”越看越有君王气度, 到底是钟离家的后人!

不知多少旧臣心思活泛起来。

这一切都成了公开的秘密, 前朝后宫都知道,偏偏瞒着今上。

但是呢,又总有那么一丢丢苗头被今上察觉出来,以至于折磨得他夜不能寐,渐渐地心浮气躁起来,甚至在祈雨时都没控制住,因为一件很小的事大发雷霆。

这样的情形对今上而言简直是恶性循环,越来越多的臣僚和他离了心,今上察觉到之后更为焦急失态,原本伪装出来的胸襟与仁德早晚都要被扒掉。

对于今上来说,唯一的安慰就是这场秋雨。

也是巧了,德妃和二皇子被关起来的当天夜里,就下了一场大雨。这下,民众们却越发相信德妃和二皇子就是一清道士口中“祸乱的根源”。

这场雨断断续续下了三天三夜,楚溪客等人也就被困在猎宫三天三夜。好在,中原各地接连传来喜报,旱情皆是有所缓解。这也是他们全家人所期盼的。

皇权之争,不以牺牲百姓利益为代价,这是姜纾从一开始就定下的底线。

这天,雨终于停了。

今上起驾回宫,随行的官眷与百姓也带着一肚子八卦下了山。

山路湿滑,禁军格外小心,曹岩亲自守在五公主车外,但凡有一点颠簸,就要对赶车的内监发出黑脸警告,可怜的小内监都要被他吓哭了。

五公主挑起车帘,原本想把他骂走,然而看到他被甲胄包裹的宽阔胸膛,没由来地红了脸。

曹岩一扭头,对上五公主红扑扑的小脸,心也跟着漏跳一拍。

那日的情形再次浮现在脑海。

好大一张床,床上锦被凌乱,五公主伏在上面,衣襟半敞,玉足袒露,从大床到地板血红一片。

曹岩当即白了一张脸,扑过去抱起五公主:“哪里受伤了?御医,我去叫御医!”

五公主满头满脸的汗珠,拼命撑着一口气才没往他身上蹭:“不许、不许叫御医,去,找我宫里的医女,把她叫过来,给我解毒……”

曹岩难得强硬:“一来一回恐怕来不及,我直接抱你去。”

“啪”的一声,五公主打在他脸上,用软绵绵的声音凶道:“叫你去叫医女就去叫,哪来这么多废话!”

曹岩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但也不妥协:“过了今日公主怎么打我都成,但此刻,得听我的。”

五公主又羞又气,刁蛮劲上来了,一口咬在他手上:“我中了媚骨香,若不去请医女,你就给我解!”

……

当时只一味担心,没有注意她躁动的身子,如今想起来,只觉气血上涌。

曹岩下意识摸了摸手上的牙印。

五公主脸更红了,愤愤地甩上车帘。

曹岩依旧腰板笔直地坐在马上,嘴角却悄悄勾了起来。

这一幕被人报告给了今上。

明明是今上强塞的这段姻缘,如今眼瞅着曹岩和五公主当真走得近了,他又疑神疑鬼起来。

他挥挥手叫来曹岩,试探道:“那日你将德妃押入长明宫,她可有什么话让你捎给朕?”

曹岩从怀中掏出一个折子呈给今上,说:“不是什么要紧的话,臣不敢在陛下祈雨期间打扰,原想着回宫后再回禀。”

今上打开一看,确实有那句“钟离公子身份不明,与五公主往来亲密,望陛下彻查”,这才稍稍放下心。

他深深地看着曹岩,说:“如今阖宫上下朕只信你,将来禁军也要交给你,岩儿,切不可令朕失望。”

曹岩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激动又克制的模样,执手道:“臣,誓死效忠!”

今上终于满意了,说:“那就交给你吧,去查查这个钟离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曹岩躬身应下。

***

楚溪客心眼可多了!

为了防止姜纾反悔,他一回家就把自己要和钟离东曦成亲的事昭告天下。

家里人早就认可了他们的关系,因此除了陪他一起开心,倒也没有别的情绪。

难得的是,美食街的摊贩们竟也见怪不怪。

“小郎君年纪还小,结个契兄一道过几年也好,日后各自婚娶更能踏踏实实过日子。”

“是那个钟离公子吧?瞧着知书达理,长相也极好,倒也配得上小郎君。”

“虽说是个乐户,但看起来白白净净的,没有半点风尘气,小郎君可要好好待人家。”

“……”

可把楚溪客高兴坏了,钻进牛车里就跟钟离东曦说:“他们让我好好待你呢!”

钟离东曦却有些不满:“他们还教你过几年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

楚溪客哈哈一笑:“就是那么一说,人家也是好心,我也不能争辩不是?将来的日子到底是自己过的,是一年还是十年,不都是咱们说了算?”

钟离东曦笑笑:“那就一百年吧!”

车帘呼啦一声被扯开,楚云和抱着手臂,一脸不爽:“想娶我阿弟,我点头了吗?”

楚溪客忙说:“阿兄,我才是‘娶’的那个,阿翁让钟离公子准备嫁妆。”

楚云和沉默了一个呼吸的时间,干脆利落地改口:“合过八字了吗?日子定的哪天?席面是在家里摆还是祥云楼?美食街也不错,到时候咱们搞他个三天三夜的流水席,崽儿要是缺钱,阿兄赞助你一兜金豆子!”

楚溪客:“……”

这脸变得有点快。

他哪里知道,楚云和跟钟离东曦的宿怨由来已久。

楚溪客一走,楚云和肆无忌惮地开启了嘲讽模式:“太子小表弟你还记得吧?当初你不是挺能耐吗,想方设法跟我抢,要让他知道你如今嫁了人,不知道他会不会后悔选了你做伴读哦!”

钟离东曦眼中含笑:“回头见了他,我帮你问问。”

楚云和压低声音:“你别狂,若非小表弟出了意外,东宫卫率的头头一定是我,不可能是你。”

钟离东曦继续微笑:“其实,你现在也不是没有机会。”

楚云和啧了声,就那俩蠢皇子?还是算了。

钟离东曦笑得别有深意。

另一边,楚溪客在美食街转了一圈,从七大姑八大姨口中听来不少用得着的消息。

“李婶子说了,两个男子结契的话,最好选月亮比较圆的日子,这样可以中和阳气,将来的日子才会过得和和美美。”

“烛台和灯笼咱们家不用准备了,汤四哥村里有位老师傅,到时候在他那里定做就好。”

“还有席面,他们都说,不管我在哪里办,都会在廊桥给我摆一天流水席,到时候大家凑份子,好好地热闹一下。”

“……”

楚溪客一边说,姜纾就一边在纸上记,等他说完,姜纾那边也就把一应流程和采买单子列出来了,就连楚溪客没提到的他都考虑上了。

一看就是仔细研究过结契流程的。

楚溪客不禁想到,当年他与贺兰康是不是也曾这样期盼过到了年岁禀明长辈,成亲结契,厮守余生?

楚溪客心疼地揪住姜纾的衣袖,其实事情还没说完,却不想再那么毫无顾忌地显摆了。

姜纾瞧出他的心思,替他说道:“契兄弟成亲和男女婚假不太一样,没有小娘子绣嫁衣的环节,而是需要两边的长辈准备。”

说着,便转身拿出一块布料,乍一看平平无奇,在灯光下一抖,顿时银光闪闪,似有星河坠落。

更令人惊艳的还是上面的图样,竟是姜纾用防水的颜料一笔一笔画上去的,灼灼桃花从衣摆一直盘桓到腰间,取得正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寓意!

这一身,一看就是给楚溪客的。

紧接着,姜纾又取出另一块,颜色偏深,布幅也比楚溪客那个更宽更长,画的是旭日东升图。

楚溪客眼睛一亮:“这是给钟离公子的吧?把他的名字都画出来了东曦既驾,光风霁月。”

东曦,就是初升的太阳。

晨曦映在山巅,驱散一切阴霾。这是姜纾作为长辈对钟离东曦的祝福。

贺兰康敲了敲楚溪客的脑门:“不错,书没白读。”

楚溪客借机内涵他:“放在心上的人嘛,当然会多在意一些。倒是你,就不好奇我阿翁为什么对成亲的流程这么熟悉吗?”

此话一出,贺兰康和姜纾皆是一愣。

贺兰康目光灼灼地看向姜纾,姜纾却逃避般别开了脸。

楚溪客默默叹气,可怜的大人啊,就是思想太复杂!

姜纾满心巧思,布料也选得极好,可以想象做成婚服之后定然流光溢彩,惊艳全场。

但是!它终究是布料啊,还是要缝起来才行。

“我不会缝。”姜纾干脆利落地说。

楚溪客看向贺兰康。

贺兰康把一双手摊在他面前:“你觉得我这双手像是会用针线的?”

云娘子温声道:“小郎君若不嫌弃,便交给我吧!”

楚溪客却摇了摇头,笑着说:“我都听说了,云姨的手艺和尚衣局的女官比都不遑多让,我想麻烦你给钟离公子做,我这边至少还有阿翁和贺兰贵妃,他却一个长辈都没有。”

这番话原封不动地传到了隔壁院子。

彼时,钟离东曦的面前正摆着一整排婚服,都是黑店举全店之力没日没夜地赶工做出来的,要华丽有华丽,要大气有大气,若楚溪客选了素雅款,他也能配上,每一件都镶珠缀玉,价值连城。

这一刻,钟离东曦却摆摆手,不再看上一眼,因为最宝贵的那件,他已经有了。

“桃之夭夭”被楚溪客送进了椒兰殿。

贺兰贵妃乍一听到楚溪客想让她代替阿娘的身份给他缝制婚服,欣喜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一个劲说:“攸宁妹妹泉下有知,不知道怎么羡慕我呢!”

五公主无情地提醒她一个事实:“母妃会针线吗?”

贺兰贵妃:“……”

呃,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

摆流水席的日子定在了八月十六,是姜纾翻黄历算出来的。

楚溪客自己也选了一个日子,八月初八,刚好是他十八岁生辰,只在家里摆一桌,在家人的见证下结契,算是正式的“成亲纪念日”。

这一日,蔷薇小院与翠竹大宅皆装点一新,大红绸缎洒着贝壳粉,在烛光映衬下熠熠生辉。

没有宾客,只有自家人,就连福伯都换上了喜庆的衣裳。

桑桑显然知道今天是个好日子,一大早就兴奋地跑来跑去,看到楚溪客腕上挽着一朵小红花,它就“喵喵”叫着找姜纾争取。

姜纾逗它:“要干活才能得到哦!”

于是,桑桑就干了一件大事把左邻右舍所有的动物朋友都邀请来了,包括鸡窝里那两只黄鼠狼!

姜纾一边笑,一边团了一朵红绸花绑在桑桑脖子上。

于是,桑桑就迈着小短腿去小伙伴面前走来走去,显摆的意思不要太明显,仿佛在说:“只有家人才有红绸花哦,客人没有喵~”

然后,小虎斑就趁人不注意,把姜纾放在屋檐上的小红花叼走了。这样一来,它也是“家人猫”,而不是客人了。

总之,这一天是个天地生灵一起开心的好日子。

因为不想惊动旁人,所以楚溪客没有骑上高头大马,在外面大肆显摆,而是踏着那条由钟离东曦铺就的“竹墙小路”,走到翠竹大宅那边,把钟离东曦接了过来。

跟他一起迎亲的是桑桑。

桑桑威严地“喵”了一声,钟离东曦就把手放到楚溪客手上了,然后,一对新人就肩并着肩,映着红绸与彩灯,在家人们的注视下,一起回到了蔷薇小院。

两位郎君并肩而立,一样的俊美,又各有风姿。尤其是那身婚服,穿在身上比做布料时惊艳百倍。

一套银白打底,桃花点缀,走动间银光点点,仿佛踏破星河,逐浪而来;一套鱼肚白色,山峦映日,隐隐翠色点缀其间,悠闲走动间,万里川河都在脚下了。

贺兰贵妃泪光闪烁,被扎成筛子的手指都不在意了。

香案摆好了。

一共有两把椅子,三个空白的牌位。

楚溪客和钟离东曦跪在蒲团上,给自己的父母和钟离东曦的母亲上了香,又接过茶盏,敬给姜纾。

“阿翁……”

姜纾笑着摆摆手:“别叫阿翁了,按辈分,你该叫我舅舅。”

鹿攸宁的母亲出自姜氏,他和鹿攸宁是嫡亲的表姐弟。

楚溪客却摇了摇头,说:“不,我不要叫‘舅舅’。今日刚好当着长辈们的面,我要正式改口,以后我就是您的孩子了,请喝茶,爹爹。”

一声“爹爹”让姜纾红了眼圈。

他想推辞的,然而看着楚溪客乌黑的眸子,又舍不得。

“楚溪客”这个名字是他取的,这个小娃娃是他一口水一口饭喂大的,他人生中最跌宕起伏的十五年是他陪着他一起度过的。

都说是他救了楚溪客,他却觉得是楚溪客救了他。当年,若非有那个小娃娃要照顾,他能不能坚强地活下去都不一定。

“爹爹,请喝茶。”楚溪客执着地举着杯盏。

贺兰贵妃哽咽道:“阿纾,你就接了吧,先帝与攸宁妹妹泉下有知,没有不同意的。”

贺兰康逼退眼底的湿意,拍了拍姜纾的手。

姜纾这才哑声应了句:“好。”

楚溪客一下子哭了出来,是高兴的那种。钟离东曦捏捏他的手,也给姜纾敬了一盏茶。

姜纾端着茶,淡声道:“我所求,唯有鹿崽此生顺遂,你可知道?”

钟离东曦叩首:“儿,钟离东曦在此立誓,此生定护鹿崽周全,敬他爱他,永不辜负。”

这是他第一次在人前自称“钟离东曦”。

“东曦”二字,原本承载着他最黑暗的过往,然而自从楚溪客说出那句“东曦既驾,光风霁月”,他心中的厌恶便就此消弭了,彻底接受了自己的身份,包括从前的那一部分。

这正是姜纾送他这身婚服的深意。

给双方父母敬茶时,这对新人面对的是三个空白的牌位,因为彼此身份特殊,什么都不能写。

气氛一时有些伤感。

贺兰康轻咳一声,活跃气氛:“崽崽啊,你叫阿纾爹爹,叫我什么?”

楚溪客下巴一扬,配合道:“这就要看我阿爹的意思了,他要不认你,你就什么都不是。”

贺兰康笑问:“要是认呢?”

楚溪客嘿嘿一笑:“那我就改口叫‘阿娘’。”

一句“阿娘”,打破一室伤感。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顿婚宴。

接下来,就是万众瞩目的洞房花烛夜了。

虽然楚溪客是“娶”的那一方,但是东暖阁太小了,婚房还是选在了西渚轩。

钟离东曦重新装修了一番,所有东西都变为了成双成对的模样。

楚溪客饮了些酒,情绪格外兴奋,像个小陀螺似的在屋子里转圈圈:“书案是一对,屏风是一对,笔洗是一对,灯台也是一对!嘿嘿嘿,钟离公子,你怎么不把床也做成一对啊?”

钟离东曦顺势把他放倒,低沉的声音含着浓浓的笑意:“还叫钟离公子呢?”

楚溪客咧了咧嘴:“那叫……夫人?”

钟离东曦失笑,灼热的呼吸洒在他耳畔:“不如咱们用行动来决定一下,谁是夫人,谁是夫君……”

楚溪客喝酒是为了什么?当然是壮胆!他一口气喝了两大碗,因此现在总共有三个胆子。

决定就决定,不带怕的!

为了表现自己“夫君”的角色,楚溪客气势十足地换了一个位置,两只小白爪子积极地扯来扯去,三两下就把那身清雅无双的“东曦既驾”给扒了。

然后,他就看到了钟离东曦胸口的胎记。

确切说,原本是胎记来了,现在变成了烙铁印过之后的疤痕。

《血色皇权》中,主角受之所以扒出主角攻真正的身份,就是因为这块疤痕

左侧胸膛,心脏的位置,原本有一块青色的胎记,像是一条盘旋的青龙。后来主角攻被圈禁到洛阳行宫,就把这块预示着不凡身份的胎记给毁了。

是他亲手毁掉的,用烧红的烙铁,硬生生烙了十下……

楚溪客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块伤疤,是真的,不是贴上去或者画上去的。他看着那块伤疤,再看看钟离东曦的脸,傻掉了。

钟离东曦眼底闪过一丝阴霾,除了身上的血脉之外,这是他唯二去不掉的东西。

“吓到了?”钟离东曦勾住楚溪客的脖子,就像在预防他被吓跑。

楚溪客下意识摇了摇头,这一瞬间甚至在想,如果他点头的话,钟离东曦再自卑怎么办?

他甚至问了一句:“还疼吗?”

钟离东曦不由笑了:“不疼,早就疼过了。”

楚溪客这才点了点头,依旧傻傻地看着,他想逃跑又找不到合适的借口。

钟离东曦捏捏他:“继续?”

楚溪客终于脱口而出:“我、我想尿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