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古代言情>胖柴不废要崛起>第81章 绝地之逃亡(下)

如果说灵教的想法如湖中乱石,在浅滩处还能看清一二,那莫然的心思就如深渊之低,就算下到里面,也因为没有光,伸手不见五指,所以,他把小皇帝在他们手上的消息捅给榕城,也不是不可能。

裴元瑾说:“既有隐患,不如放了。”

“放了?”傅希言呆住。他们辛辛苦苦,耗费了无数心血,甚至暴露了应赫对宫中的掌控才抓到的皇帝,就这么轻轻松松放了?

转念一想,他们已经从临安那座困城中逃脱了出来,已经利用完了皇帝的身份,接下来的路,继续带着皇帝,必会招致南虞方面更凶猛的追捕。

反倒是和秦效勋达成和解,将人放走,就能解除南虞追兵,而灵教方面,明日就是飞升之期,不管藏着几个武神武王,都不可能在这时候放出来,其余喽,可忽略不计这是他们离开的最好机会。

到时候,就算莫然暗中勾结榕城找他们麻烦,也没有了理由。

傅希言初听不可思议,但越想越有道理。

不过这事儿不能这么办。如果让小皇帝知道他们嫌他累赘,想要主动放弃,那就占不到便宜了。他拉着裴元瑾,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一番。

翌日清晨,在亲卫背上颠簸了一夜的秦效勋打着哈欠醒来,就见天已蒙蒙亮,众人正原地歇息休整,傅希言背对着他,深沉地望着东北方向:“武神之上,到底有没有飞升期,今日就要见分晓了。”

他身边的裴元瑾说:“那里有我父亲和其他长老在,不必担心,我们先去榕城。”

傅希言叹气:“我还是担心莫然会把我们带着皇帝事情告诉秦昭。”

秦效勋揉眼睛的动作微微一顿。

裴元瑾说:“南虞内战,与我们无关。既入榕城,秦昭若真的想要,那就拿去吧。”

傅希言说:“可小皇帝一路也算配合,这样做,我于心不忍。”

秦效勋拍拍亲卫,从他身上跳下来,走到沉浸式演戏的两人身后,深吸了口气道:“二位有何条件,尽管开来。朕富有四海,是名正言顺的帝王,手中筹码绝对比榕城小儿要多。”

傅希言想:你个小屁孩竟然也叫别人小儿。

并没想到说别人小屁孩的他其实比小屁孩还要小两岁。他沉吟道:“其实,我们费那么大的功夫,做了那么多事情,只有一个目的。”

秦效勋了然:“逃走?”

傅希言突然明白父亲敲他脑袋时,手痒痒的感觉了,他现在也很想在南虞皇帝头上狠狠地敲两个爆栗子,让他醒醒神,学学怎么说话。

“平安回家。”他纠正。

秦效勋不愿这时候得罪他们,自然是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宁越知府是太傅学生,是朕可以信任的人。朕会安排他送你们走。”

傅希言摇头:“宁越在南虞腹地,陛下若临时反悔,我们岂非白忙一场。”

秦效勋说:“朕与各位本无利益冲突。”

傅希言说:“陛下不是对乌教主情深似海吗?若储仙宫阻止了她飞升,你还觉得与我们没有利益冲突吗?”

秦效勋脸上流露出奇怪的神色,似悲恸莫名,又似恨之入骨。

傅希言暗道:这是做什么?难道《胖柴不废要崛起》,牢记网址:m.1.他和乌玄音的爱情故事里还夹杂强迫、误会、阴谋等狗血桥段呢。这就要说来听听了。

傅希言说:“我们正要吃早饭,陛下有话不妨现在说。”正好促进消化。

正说着,小樟那边已经生好火,开始煮水了。

秦效勋酝酿许久,权衡许久,笃定自己现在说了什么,也无法对千里之外的新城造成影响后,才开口:“今日飞升的并非玄音。”

傅希言一直觉得灵教的新城局有种奇怪的违和感,直到秦效勋说出这句话,他才猛然醒悟何处违和。作为即将飞升的人,班轻语太紧张,乌玄音太松弛,角色完全颠倒过来了。

他吃惊道:“难道胡珞珞真的没死?”

有胡珞珞在,同为武神的乌玄音自然得不到这次飞升的机会,而胡珞珞的支持,也能令入道期的班轻语越过乌玄音,掌握大权就像身后站着裴雄极的裴元瑾。

这么一想,班轻语和裴元瑾的确很有夫妻相。

傅希言莫名不开心,转了个身,用屁|股对着裴元瑾。

裴元瑾:“……”伸手指,不悦地戳戳他的后脖子。

傅希言反手打他,被裴元瑾一把抓住,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拉着手。

秦效勋垂眸,深吸一口气道:“若真是胡珞珞,朕不会这么不甘心。”

剧情又拉回正题。

傅希言说:“说来听听。”

“灵教真正要飞升的人,是班轻语。”

不要说傅希言裴元瑾,连一直偷听的寿南山和易绝都大吃一惊。寿南山张了张嘴,想提问,又怕破坏他们的谈话氛围,不由有些焦急地扯了扯头发。

飞升,对每个武王武神来说,都是极有影响力的话题。

幸好傅希言对这个话题也感兴趣得很,急忙接着问:“班轻语不是入道期吗?她有什么好飞升的?”

秦效勋冷笑。

是啊,一个前途无量的入道期!

想到心爱之人命悬一线,还要为他人做嫁衣裳,他心中就升起一股巨大的难以遏制的怒火:“因为,一入武王,灵魂就会产生异变,所以新城的阵法原本就是为还没有发生异变的入道期准备的。”

寿南山低头看自己的手,然后扭头看易绝身上那个铁桶,不由产生悲凉的共鸣。武神,世人仰慕的存在啊,却也是世间门最悲哀的存在。

可他并不后悔进入武王期。

一入武王天地换,没有一个武者能够拒绝这个诱惑。

傅希言说:“新城很早就开始建了,那时候乌玄音还不是武神吧?她身为灵教教主难道不知道这件事吗?既然知道,她为什么还要晋升武神?”

他猜想,像灵教、储仙宫这样的大派,如果不想晋升,想要压制自己,总会有办法的吧。比如裴元瑾,他就已经在入道巅峰停留很久。

……

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副作用。

傅希言扭头看向裴元瑾,裴元瑾却在研究他手里的手,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很感兴趣。

秦效勋说:“她晋升武王,是胡珞珞的临终遗命。”

遗命让乌玄音失去飞升的资格?

傅希言还想不通为什么,但裴元瑾身为储仙宫少宫主,自然明白原因。胡珞珞死了,灵教失去了唯一的武神,也就失去了威慑其他门派的高端战力,乌玄音晋升是为了填补这个空缺。

他将想法说出来,却惹来秦效勋的怒吼:“当时玄音只是入道中期,胡珞珞强行灌顶,拔苗助长……”他吼到一半,猛然意识到说漏嘴。

毕竟拔苗助长的下半句就是根基不稳,这样的弱点实在不宜让对家知道。

裴元瑾等人倒没什么感觉。

修为到了武神期,战了就很容易对手死,自己死,所以没什么弱点的说法了弱点再大能有动手即可能烟消云散大?

傅希言说:“那乌玄音不恨灵教?”

若是他,只怕恨也恨死了吧。明明是优等生,学习努力刻苦,工作认真负责,到头来保送名额却送给了不如自己的低年级学妹?工具人也没这么个当法!

有此内情,也就怪不得班轻语留在金陵,以代教主身份统领大局,而真正的教主乌玄音只能龟缩在临安,每日风花雪月、饮酒作乐了。

傅希言代入想想,觉得乌玄音真是好脾气,都这样了,居然还帮着班轻语吸引火力,这才是真爱吧。

秦效勋吐出一口气,心里却更闷了:“她是胡珞珞收养的,恩重如山。”这年头,一个孝字,就可以压得人喘不过气,翻不过身。

裴元瑾突然说:“你希望班轻语飞升成功么?”

胡珞珞和班轻语可没什么恩惠,当初摄政王还是乌玄音冒险杀的,要报恩,也该报给乌玄音才是。这个问题直入核心,实在问得妙极。

傅希言好奇地看向秦效勋。

秦效勋冷冷地吐出三个字:“不希望。”

饭已经好了,蜀中无大将,应赫当主厨。煮了粥,还将干饼子放在锅盖上蒸了蒸,吃起来软绵绵的,比冷的时候好下咽很多。

秦效勋没什么胃口,纯属硬塞,倒是傅希言一口饼子一口粥,吃得很香。

他一直在观察秦效勋,目光专注得让裴元瑾忍不住伸手将他的脑袋转过来。

“专心吃饭。”

话里依稀带着几分醋意。

傅希言和秦效勋年龄相差不大,又都出身显贵,身上的气质与江湖大派的少宫主总是有些不大一样至少裴元瑾看着很不顺眼。

傅希言凑过去,小声说:“你说秦效勋说的有几分真的?几分是演的?”

他倒不怀疑班轻语才是飞升主角这件事,毕竟今日就是飞升之期,真真假假实在瞒不了多久,但是说他恨班轻语,不希望班轻语飞升,就不太好说了。

灵教是南虞国教,也是国力的一部分,除非班轻语另有二心,不然小皇帝为大局着想,就应该希望班轻语飞升成功。

届时,全天下唯一一个飞升期在南虞,日后侵吞北周,是绝佳助力。如此一来,小皇子与灵教到底是敌是友,就如薛定谔的猫,在班轻语飞升成功之前,只能微妙的存疑。

然而裴元瑾当然地说:“不重要。”

傅希言愣了愣,想着这明明关系到他们能不能逃出生天,怎么会不重要?

“为何不重要?”

裴元瑾说:“世事易变,人心难测,与其关心他人,不如专注自身。”

这话实在。班轻语、乌玄音、秦效勋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有心机,话说出来,都不用拧,那水分就滴滴答答往下淌,想相信都很难。

傅希言托腮:“好吧,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按原定路线,就是去榕城,按小皇帝说的,就去宁越。

他伸出胖手,比划了一下:“要不要猜拳?”

裴元瑾捏了下他的手:“宁越。”

“为何?”傅希言其实刚刚也想到了一条去宁越更好的理由。

榕城如今的实力其实并不足以与南虞一战,只是占着各种天时的便利,让秦效勋没腾出手来对付他,双方这才相安无事。

可皇帝的踪迹去了榕城,哪怕秦昭自己不知道,南虞方面也可能会抓住这一点大做文章,进而引发战乱。

傅希言不是圣母,也知道秦昭与秦效勋的矛盾不可调和,迟早会有一战,却不希望自己成为导火索。

然而裴元瑾的理由更加直接:“近。”

的确,南虞有三大海港,比起南边的榕城,无论从这里出发到明州的陆路,还是从明州出发的海路,都要更近一些。

傅希言也厌倦了逃亡生涯。精神上的确有些刺激,但生活质量委实太差。正想着,他就啪得打掉了自己的脖子上的蚊子。

一行人都抹了同样的驱蚊水,就他效果不显!

他看着身边嗡嗡朝自己打转的蚊子,鸡血小剑突然从腰际飞出,直接将蚊子戳在树干上。

易绝和寿南山同时朝他看过来。

寿南山怕易绝质问,立马上前一步,正要解释,就见他又慢慢地挪开了目光。

寿南山:“……”

差点忘了,质问是用动嘴巴的。

*

尽管中途改道,但宁越本就在他们前进的路线上,并不会白费功夫多走冤枉路。

傅希言和裴元瑾悄悄商量定,准备直接从宁越去明州。他们问过小皇帝,明州知府虽然不是铁杆保皇党,却是先皇在位时期的进士,和摄政王那边没什么瓜葛,也能帮他们出海。

此去明州,多是山路,他们应该能够在追兵赶到前,将小皇帝脱手。

傅希言说:“早知如此,我们当时应该直接从临安去越州,反倒绕了一圈。”

裴元瑾说:“你这么想,追兵也会这么想。所以,他们应该猜不到我们改道。”

不过在改道之前,他们要先和一个人会合。

*

柴密的确没有想到裴元瑾这行人竟然这么随性,劫持皇帝逃命的大事,竟然说着说着就改变了方向。不过他们目前追踪的方向并没有错。

他一边以捉拿朝廷要犯的名义通知严州和宁越布防,一边亲自带人朝着宁越的方向追踪。

宋旗云跟了一天,便借口他们脚程太慢,独自脱离队伍不知所踪。

祝守信知道裴元瑾身边有个武王,宋旗云这个战力至关重要,奈何他位卑言轻,嘴巴刚张,对方就连影子都没有了,一时又气又恼,只能加紧催促柴密。

如今柴密手下掌握着近千人,有六扇门的捕快,也有禁军,看着人数众多,可是放到林中,很快就被淹没了,想快也快不起来。

好在老天待他不薄,有个脚程快的捕快很快发现了裴元瑾丢弃的那条战船。柴密亲自带人在船上进行了一番搜索后,找到了小皇帝故意塞在桌子接口夹缝里的一截内衣。内衣上有龙纹暗纹,可确定身份。

知道自己的方向没错,他和祝守信等人都是精神一振。

祝守信说:“他们在此弃船,定然是上岸了,我们去岸上找。”

“等等。”柴密说,“他们上次弃船,特意将船只打碎,散落四处以掩藏行踪,这次怎么会将船正大光明地放在这里?”

自从有了柴密,祝守信就把脑子落家里了,直接问:“你觉得为何?”

柴密说:“应当是障眼法。有可能江上另有船只接应,或者,特意派高手将船送到此处,再施展轻功离开,让我们在这里虚耗时间门。”

“那怎么办?”

柴密虽然猜中了傅希言的布局,却也不敢粗心大意:“先问问附近有没有人看到这艘船是什么时候停泊在这里的。”

这件事不用他吩咐,手下的捕快也早就自发地跑去找目击证人了。

也是赶巧儿,正好有樵夫每日在附近来回,确认了这艘船出现在的时间门应该是昨天傍晚之后,今天凌晨之前。

“那就是昨天夜里。”

柴密眼冒精光:“他们离我们并不远。”

“留下五十人在附近继续搜索痕迹,余下的人随我继续往前追!”

*

储仙宫驻临安四大主管事,风部的应赫和雨部的王发财都已经跟在裴元瑾身边,电部的沈伯友因为赵通衢的关系,不敢让其参与到这次事件来,只是吩咐留守的人在他们走了以后,通知沈伯友闹出点动静,转移一下大家的注意力。

余下一位雷部主管事张巍,原先是绿林大盗,裴元瑾了解之后,发现对方尚存几分侠义,不但经常接济贫民,还建了一座慈幼院收留孤儿,投靠储仙宫也是为了洗白自身,毕竟,他一个人跑容易,但带着一院的小孩子可不容易。为此,裴元瑾尽管当时内心不喜,还是捏着鼻子认下了。

此次逃亡路线一共分三段。

分别是应赫带着他们从临安城突围,王发财用船迷惑追兵,最后便是雷部主管事利用自己的旧行当,带他们在这山野林间门穿行,顺便布下几个迷魂阵,摆脱追兵。

张巍不愧是绿林大盗出身,哪怕裴元瑾他们与会合地点偏差数里,还是被他从后面追了上来。

张巍说:“少主放心,属下已经派人沿途留下痕迹,让他们误以为我们是往明州走的。”

正准备改变方向去明州的裴元瑾和傅希言:“……”

裴元瑾说:“南虞不乏追踪高手,你的手段未免粗糙。”

张巍吓出一身冷汗:“属下办事不力,请少主责罚。”

裴元瑾说:“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既然如此,我们就往明州走吧。”

张巍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少主果然高明!”

旁观并洞悉一切的傅希言,就笑笑,不说话。

*

天很热,草很密,路很长。

他们似乎已经深陷在这片茫茫不知尽头的山林中,开始怀疑南虞这片土地上除了树木和杂草之外,还有没有其他景色。

又或者,他们到底还在不在南虞。

会不会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北周。

当然,这是绝不可能的。

先不说方向不对,南虞与北周还隔着一条长江,事实上,连时间门也不对。他们觉得很久很久,从黑夜走到白昼,又从白昼走到黑夜漫长时光,其实只是一天而已。

然而这一天过得委实漫长。

赶路众人的内心并不似表面那样平静。他们都在关心着千里以外的新城,不断臆想着那里正在发生什么事,班轻语到底飞升成功了没有。

黑夜来得很迟,他们在张巍找到的山洞住下。

夜宿山洞,傅希言难得有这样的体验,却有些心不在焉。此时此刻,他无比希望这个世界也能有网络直播,如果没有直播,也请有网络,至少能在新城官网上看到现在到底进行到哪一步了。

似乎看出他的焦躁,一向绝口不言的易绝难得主动开口:“不要担心。”

大概长期不说话,他的声音有些嘶哑,语调有些奇怪。他自己也放心了,很快闭上了嘴。

寿南山擦完脸过来:“老易,你说实话,宫主到底有没有办法阻止飞升?”

易绝点点头。

那就行。寿南山很满足地走开了,没指望能从他嘴巴里听到具体方案。

傅希言回想自己在新城的所见所闻,道:“班轻语飞升,铁塔是不是关键?”

易绝又点点头。

傅希言也满足了,他对阵法不甚了了,但小说看得多,都说阵法里有阵眼,破坏掉这个,说不定就能破坏掉阵法了。

他站在洞口外,抬头就能看到天上密布的星星,因为地势较高,这里的星星比城里看到的更大更亮。

他想起前世有个很有名的言情剧,就是用“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理想”来形容浪漫,不由好奇心大起,暂时将新城旧城的纷纷扰扰抛到脑后,转身去找正督促应赫、张巍烧洗澡水的裴元瑾一起来实践浪漫。

“我们开始聊吧。”

“聊什么?”

“从诗词歌赋……”傅希言想起自己乏善可陈的诗词储备,决定放过自己,“算了,直接聊人生理想吧。你的梦想是什么?”

裴元瑾眉头微微蹙起:“没有。”

傅希言不相信:“人怎么可能没有梦想?”

裴元瑾道:“我从不白日做梦。”

傅希言:“……”

怪不得尔康和晴格格没成,这浪漫……也就这样吧!

☆、第82章 新晋之武王(上)

白天虽然过得很漫长,很煎熬,可晚上睡觉的时候,大家都是眼睛一闭,呼噜声此起彼伏,一个赛一个睡得香。

傅希言醒来时,还听到睡在门口的张巍呼哈呼哈地打着旱天雷。

他揉揉眼睛,正要起来,转头却见睡在边上的裴元瑾已经醒了,正侧着身子,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实不相瞒,他上次看到这种眼神,还是去劫持小皇帝的路上,后来

那乱发神经的一吻实在令人难以忘记,甚至在这两日逃亡的间隙,他都会忍不住想起。然而这几日看裴元瑾,对方似乎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是没上心,还是感觉不怎么样?

……

就那么轻轻一碰,也很难留下深刻印象吧?

那现在,是要重温吗?

他开始胡思乱想,甚至做好了对方真的凑过来,自己就壮起胆子动一动的准备。

然后裴元瑾起床了。他刚刚躺着,只是不想自己起床的动静打扰到身边的人,毕竟傅希言的脚正搭在他的脚上。

傅希言:“……”

虽然不是个好比喻,但刚刚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就是误嫁给鲁智深的林黛玉,很想将门口那些花花草草都葬在垂杨柳被拔走后的坑里!

裴元瑾见他还赖着,伸手捏了捏他的胳膊。

傅希言心中毫无波澜。一开始他捏来捏去,还觉得是暧昧是温存,但时间一久,不免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当做了抱枕。

果然,裴元瑾的捏一捏就是货真价实的捏一捏,一点水分都不掺!

*

重新上路,大家心态都平和了很多。该发生的必然已经发生了,既然发生了,那焦急不焦急都一样,只要静候消息就好。

谭不拘在小杉背上补了一觉醒来,感到又是令人振奋的一天,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左看右看,物色唠嗑人选。傅希言恰好在旁边,等发现他醒过来,脚步一转,就想不着痕迹地避开。

“少夫人。”

“……”

“少夫人!”音量瞬间加强。

“……哎。”傅希言不得不掉头。

谭不拘微笑:“我们昨天说到哪儿了?嗯,没关系,我们今天再说一遍。你说班轻语到底飞升成功没有?她要是飞升成功,可就是武林第一人,把宫主和天地鉴主都比下去了。”

一点都不想再说一遍的傅希言另辟蹊径:“你看昨天打雷了吗?”

谭不拘好奇:“没有。嗯,少夫人昨天听到打雷声了吗?”

傅希言耸肩:“没打雷,那多半没飞升成功。”

“为什么?”

走路无聊,竖起耳朵偷听的人不止一个两个,傅希言一转头,发现除了提问的小皇帝外,裴元瑾、寿南山他们也都好奇地看着他。

傅希言胡说八道:“话本里写的,飞升一般都会经历雷劫。”

刚刚退烧的小桑勉强打起精神,加入话题中:“不是妖精化形才要经历雷劫吗?”

傅希言想起那个看似气韵高华,实则满腹算计的女子,摇摇头:“班轻语还不够妖精吗?”

都知道这是玩笑话,却也激起了大家对飞升后的好奇心。

在裴元瑾他们的认知里,飞升期是比武神期更上一台阶,必然拥有更加磅礴浩瀚的力量翻云覆雨是他们想象力的极限。

然而看过诸多影视剧的傅希言格局打得更开。

仔细想想,飞升期这个名字就有些古怪,明显和武王、武神不是一个路数。就好像仙侠和武侠,完全是两个系统。

这个概念是谁提出来的?他根据什么提出来的?

傅希言忍不住和裴元瑾分享了自己的看法。

裴元瑾却露出古怪的眼神,仿佛在怀疑他的知识水平:“飞升一词出自《天地传说》。传说天地初立,世间神无数,腾云驾雾,自由飞翔。飞升期是武者渴望自己能够拥有神一般的力量。”

傅希言说:“难道没有人想过,天上还有别的世界吗?”

裴元瑾眼神一变,凛冽中带着审视:“有。昔日无回门就以飞升仙界之名,招收信徒,残害无辜,最后被武林正道群起而灭。天上仙界乃无回门独有的说法,你从何听来?”

傅希言没想到随便说说就说到了□□教义,瞠目结舌之余,也只能低头认错。孤陋寡闻如自己,连《天地传说》都没听过,更别提什么无回门了,完全胡思乱想而已。

裴元瑾捏捏他的脸,接受了他的解释,又如普通家中的普通孩子一样,对自己父亲有着无限的崇拜与自信:“如果班轻语晋升飞升期,那我父亲必然也不会太远。”

有人开出一条路,跟随的人自然会轻松许多。

他相信父亲的天赋。

张巍突然着急地跑过来:“少主,属下留下断后的人看到了追兵。”

裴元瑾停下脚步。发髻上的赤龙王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战意,光芒闪烁。

张巍看了眼趴在同僚背上的小桑和谭不拘,咬牙道:“他们人数众多,不如兵分两路,属下去引开他们。属下熟悉山林地形,不会被抓住的。”

寿南山说:“这么快追上来,他们中间必有追踪高手,你怕是瞒不过去。”

张巍说:“属下斗胆请寿总管和谭主管事同行。即便有追踪高手,也容易被误导。万一被追杀,寿总管只管带着谭主管事离开,属下留下断后。”

裴元瑾道:“不用,让他们跟着吧。”

有小皇帝在手,追兵投鼠忌器,是不可能有大动作的。

裴元瑾下令继续前行了。

果然,柴密察觉到前方有人之后,反而放慢脚步,不敢迫近,只是下令让人包围渗透。

祝守信亲自带着小金子和魏老绕道而行,准备去前面拦截。

然而比他们动作更快的,还有一帮山匪。

有武神和武王在,他们前进的路上居然还会遇到山匪,实在是荒谬无比,可这么荒谬的剧情,它居然真的出现了。

裴元瑾他们听到的声响,以为是追兵,起先没有在意,过了一会儿,上百个沾满血气的悍匪从四面八方杀将出来,呼喊声震天响,将林中飞鸟惊起一片。

然后,自然是没什么然后的。

傅希言带着潜龙组小试身手,就将这群最高等级不过锻骨的山匪拿下了。

山匪中竟还混杂了几个完全不会武功,却身形粗壮的农妇。仔细询问,才得知悍匪中有一半是流民。

农妇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他们都是从顺泰一带逃出来的。当初榕城自立,附近的官员怕受牵连,曾组织民兵像模像样地打过几场,农妇丈夫就是当时被征用,后来死在战场上的。

榕城记恨他们这群人不识时务,战胜之后,经常派骑兵滋扰,曾经被招募的县城、村庄首当其冲,村里的人活不下去,就由村长带着逃亡了。

一个村庄带头,附近村庄皆如此,溪流汇成河流,便形成大批流民。

沿途各城见了,统统拒之门外,有的官府怕上面责罚,甚至以民匪称之,派兵出来围剿。他们仓皇之下,只能遁入山林。

南虞多林,林中多匪,尽管官府多次派人进山围捕,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有的如张巍,在林中混不下去,跑出来从良,更多的藏进了更深的山里。

农妇遇到的就是后者。

都是自己治下子民,秦效勋不能视若无睹:“你们有多少人?”

农妇带头,领着他们找到临时据点。

秦效勋两个亲卫和潜龙组出马,杀掉留守的山匪,将其余人救了出来。

傅希言看着密密麻麻的人头,生出了一种极其荒诞的感觉。

请问,还有人记得,他们也在被官府追捕吗?

*

再往前,就进入暨阳县地界了,柴密已经先一步派人过去,以剿匪的名义,让县令派出衙役前来襄助,心中却知,在裴元瑾这群江湖高手面前,多几个衙役只是多送几道菜罢了。

只是灵教势大,六扇门也招募不到高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自然拿不出美酒佳肴,只能寄望派去的人能尽快从金陵讨到救兵。

不过摆烂是内心,在行动上,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的。他装模作样地拿出暨阳县的地图,对着属下指指点点。

“陛下在哪?”耳畔突然冒出一个极悦耳的女人声音。

他慌忙转头,便看到一张极苍白却也极美丽的脸。

*

两百多流民若是置之不理,时间一久,只怕不用山匪胁迫,自己为了生计,也会发展成山匪。这样的例子,纵观历史,不胜枚举。

所以秦效勋提出要将人送到附近的暨阳县安置时,裴元瑾和傅希言都没有出言反对。

他们一个心存正义,一个敬畏生命,即便这件事会为他们带来些许麻烦,却可以为那些受苦受难的人带去光明与希望。

爆米花电影之所以受欢迎,说明大多数人心中都有救赎的英雄情结。看着他们痛哭流涕的样子,实在很难不被打动。

秦效勋已经在思考如何安置这群人了,区区两百人,暨阳县自然是能安顿的,可茫茫林海,又有多少这样的两百人呢?

大批百姓出逃,声势浩大,顺泰畏罪,没有动静也就罢了,可沿途那么多州县,居然没有一个上禀的,可见自己对地方的掌控力是多么薄弱!这趟出来,也并非全无收获。

带着大批流民浩浩荡荡往暨阳县方向走,自然不可能无声无息,临近村庄农田时,已经有猎户听到风声,下山报信。

从山腰往下看,就能看到一个猎户提着叉子急急忙忙地往农田跑。上百顷良田在阳光照耀下,青翠得仿佛在发光。

流民中许多人已经忍不住哭出声来了。

曾经,他们也拥有这样的生活,可如今回想,居然遥远得像是上辈子才有的美好回忆。反而这段被官府驱逐,被山匪奴役的记忆深刻入骨,叫人难以摆脱。

呜咽的哭声比嚎啕更令人揪心。

傅希言心里一抽一抽的,恨不能叫他们好好哭一场。

正在此刻

异变突起!

山上滚石骤落,数量不多,来势却猛,正对着流民聚众的位置。

寿南山、裴元瑾和傅希言同时蹬地而起,伸手拖住巨石,旁边就是农田庄稼,他们不敢随意丢弃,只能朝后退出数丈,找了荒地将巨石丢下。

而就在这一会儿工夫,易绝出手了。

武神一动,风驰电掣,风起云涌流民们只觉得适才还绵软无力的夏风突然刀剑一般,冷冽地生割着面皮和裸露的肌肤,刺痛难忍。

两股极为强大的真气猛然相冲,然后散开,沿着球状流动,形成一道无形屏障。

等裴元瑾他们想要回去,已经被这道屏障阻挡在外。

傅希言叹了口气:“果然来了。”

遇到山匪和流民时,他们已经猜到有人在背后作祟,但不能确定是哪一方,直到滚石落下这是兵戎相见的前奏。

依裴元瑾一行人目前所持战力,别的不说,敢正面引发冲突的,必然要一名武神坐镇。

南虞武神他们认识的不多,正好有一个与小皇帝关系匪浅。

风势越来越烈,山腰已经被飞沙走石困住,完全分不出东西南北。他们被余风横扫,推拒着他们一步步向外退。

寿南山变色道:“打出真火了!”

两个武神打出真火,后果是非常严重的,且不说两个武神都有性命之危,附近的人家都有可能被卷入……

眼见着,那耸立的山峰已经有了摇摇欲坠的趋势,寿南山作为武神之外的最高战力,已经到了不得不武力劝架的时刻。

他深吸一口气,正要硬闯,就见一道赤红长剑直直地劈在那朦朦胧胧的砂石迷雾之上

第三股真气的加入令原本就胶着的两股真气发出极强的排斥。

裴元瑾周身衣服瞬间消散,露出熊熊燃烧的极阳圣体。可那曾经敢与日月争辉的光芒,此时竟有些寥落,如扑火的飞蛾一般,在真正的巨火面前,连牺牲都显得无足轻重。

他身上皮肉展不断绽开,鲜血渗出没多久,就在火焰中失去了踪迹,仿佛被吸收了,可伤口越来越多,几可见骨!

寿南山连忙推出一掌,在赤龙王身上加码,然而能够让数丈城墙崩塌的掌力在这里,甚至没有溅起一点水花,那把赤红色的剑依然停留在迷雾外围,难得寸进。

武王头一次亲身实践到了武神与武王之间的差距。差距的产生使他心境发生变化,四周灵力为之调用,体内真气不断攀升,似乎武神境已在触手可及之处!

他面色数变,终于还是撤掌,激荡的真气回撞,将他扫到一边。

连番变化看得傅希言目瞪口呆,这时候他已经没有心思多想,鸡血小剑齐齐出动,可还没靠近,就已经被真气悉数摧毁,不留痕迹。

就在此时,裴元瑾身上的火焰渐渐变色,从赤红转向金红,伤口飞速复原,又飞速绽开,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用他的身体做拉扯,而极阳圣体产生的光芒却越来越炽热。

寿南山捂着胸口站起来:“少主……要晋升武王了。”

傅希言大吃一惊。

不是说裴元瑾晋升武王必须要先双修的吗?

那现在

现在,是裴元瑾深思熟虑的结果。

自从皇宫面对莫然不战而退,他心境便出现裂痕,随着时间推移,他在逃亡这条路上走得太久,而裂缝也愈演愈烈,几乎已经到了影响赤龙王出剑的地步。

他知道,自己决不能再等下去,甚至不能等傅希言双修。因为双修是一种保障,而保障的本身,就在于恐惧。

恐惧,是他剑道中最不该有的东西。

《圣功》本就是天下最顶尖的武学之一,又经过武神裴雄极亲自修订,已经趋于完美,唯一的缺点,就是属性霸道,如果没有人从中调和,会损伤身体。

可这已经是后话了。

如果心境出现漏洞,轻则前功尽弃,重则沦为废人。

两位武神对战,契机千载难逢,错过这一次,也许自己就会被黑暗所吞噬,在一日日加深的恐惧中软弱下去,直到心境完全碎裂。

别看他身体伤痕累累,可敢于武神争锋的战意正在迅速修复他的心境,甚至比原先更加精粹。

突破武王的刹那,极阳圣体的光芒陡然扩千百倍,几乎笼罩整座山峰!

同样是武王,但裴元瑾一晋级,便已经有了睥睨同阶的架势。

鏖战中的易绝和乌玄音终于发现战场被照入了一缕明灿的烈光。

乌玄音神色一凛,丢下又一颗废了的摄魂怪,单手护着身后的秦效勋:“到此为止,如何?”

易绝轻轻发出了一个“嗯”字。

乌玄音心中暗骂,这哑巴!要不是自己耳聪目明,岂非要误会对方压根不同意?

双方既然能晋级武神,最基本的人格还是有保障的,不用数一二三,就双双撤回真气,等空中砂石落地,那山峰也终于停止了摇晃,只有零星碎石落下。

被战场笼罩的潜龙组在此刻与不会武功的流民并没有什么区别,都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头发和身上满是碎石块。幸好易绝和乌玄音提高了战场的高度,才使他们幸免于难。

刚刚晋升武王的裴元瑾缓缓从空中落下,傅希言急忙脱下外套将人裹了起来。

裴元瑾扭头看他,眼中的赤红缓缓退去。

傅希言声音有些发颤:“没事吧?”

裴元瑾闭了闭眼,这次晋升太快,体内真气不稳,后续需要更长时间的巩固,但无论如何,他心境破裂这一关已经过了。

“没事了。”

傅希言听到这里,并不敢完全放心,还是对着他的脸左看右看看了好久,确定面色红润,然后又偷偷拉开自己的外套,往里偷瞄

看那些绽开的触目惊心的伤口全都已经收拢、愈合,连疤痕都看不出来,这才吐出一口气。

虽然知道他是在检查伤口,可是扒着衣服偷看这个动作实在是有些许猥琐,寿南山干咳一声,身体有意无意地挡在他们面前,朝着易绝他们走去。

“乌教主。”

他刚说了三个字,乌玄音就转头,冲着身后的秦效勋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

寿南山立马放慢脚步。

流民们三三两两地起来,刚才的经历实在惊心动魄,哪怕幸存下来,却也对造成这一切的两位武神敬而远之,又见她如此凶残,不自觉地朝着裴元瑾和傅希言身边退去。

傅希言却扯着裴元瑾往前走去,像吃瓜这种事,自然要找个视野开阔,音效极佳的好位置。

于是,这方情景倒像是流民受了委屈,裴元瑾他们上前出头一般。

不过甩巴掌和被甩巴掌的,全然没在意眼前局面的变化,秦效勋盯着红艳艳的掌印,还露出了愉悦的笑容:“玄音,我成功了,对不对?”

乌玄音脸色阴沉地看着他。

秦效勋温柔地去拉她的手:“你相信我,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好。班轻语是受了胡教主遗命,才狐假虎威,压你一头,如今她飞升失败,从此以后,灵教自然还是由你做主。”

乌玄音眯起眼睛,露出了一个妩媚却危险的笑容:“好为你所用吗?”

秦效勋含情脉脉地说:“我已是南虞之主,从此以后,我来保护你。”

傅希言听了只字片语,心中好奇异常,按照小皇帝的意思,他在班轻语飞升时动了手脚,导致班轻语飞升失败?

所以班轻语还是失败了?

他实在按捺不住:“乌教主……”

可惜乌玄音的眼里只有秦效勋:“你认为我还会相信你吗?”

秦效勋嘴角露出甜蜜的笑意:“你得到我失踪消息的第一时间就来找我了吧?你心中有我。”

乌玄音突然伸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人提到面前,声音轻柔,却暗含杀机:“我来杀你。”

……

傅希言向裴元瑾施眼色:乌教主要弑君,怎么办?

裴元瑾扬眉:杀不了。

果然,乌玄音看秦效勋不为所动,冷哼一声,很快将人放开,回过身看他们:“储仙宫在南虞境内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究竟意欲何为?”

裴元瑾裹着傅希言的外套,有些不伦不类,气势却不损分毫:“灵教为一己之私,戕害百姓,是想步傀儡道后尘吗?”

乌玄音垂眸,避开了这个话题:“我教飞升失败,消息一定很快传开,我做个顺水人情,先说出来,请各位放放心吧。”

傅希言好奇地问:“怎么失败的?”

乌玄音嗤笑一声:“那就问问你的好岳父了。”

她一把拎起小皇帝的后领,侧头笑了笑,展露的万种风情,实在令人神魂颠倒,看得那些流民不论男女几乎要忘了她之前的凶残武力。

“班师妹飞升失败,储仙宫依旧是天下第一大派,灵教招惹不起。少主可放心在南虞行走,如有差池,绝对与我教无关,还请裴宫主明察秋毫。”

她身影一闪,便与秦效勋一道失去了踪迹。

傅希言头疼地说:“你说她会不会和追兵打声招呼啊?”要是没打招呼,皇帝又不见了,他们的处境会比之前更加麻烦吧!

☆、第83章 新晋之武王(中)

班轻语飞升失败,那顶了天也就是个武神,与乌玄音平级,但职称上,他们一个代教主,一个教主,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再看乌玄音一改之前的云淡风轻,直接代表灵教与裴元瑾休战,便可揣测,灵教未来走向终究还是如了小皇帝的意从今往后,乌玄音怕是不会再龟缩临安醉生梦死,而要夺回属于自己的权力了。

但班轻语会轻易放权吗?

以傅希言在金陵与她匆匆一晤的浅薄认知,怕是不会。她执掌灵教实权多年,教中必然遍插亲信,两人一个占着名,一个占着权,未来龙争虎斗可期。

内斗的灵教与南虞,绝不会另树强敌,也就是说,他们的逃亡大概率是结束了。

就看离开的乌玄音和小皇帝啥时候能吵完架,把他们的通缉令撤一撤,顺便把流民接走。

傅希言扭头看流民,流民们也在偷偷打量他们。

刚刚震撼人心的一战,终究给他们留下了心理阴影。纵然山匪可怕,却也是普通恶人,眼前这些,可还算是人的范畴?

他们眼中的惊恐敬畏深深触动了傅希言。

江湖人的江湖,和普通百姓距离太远,可这井水河水没有界限分明的壁垒,后者说不定哪一天就要承受前者造下的冤孽,何其无辜。

傅希言轻声叹息:“这些流民会是乌玄音事先设下的局吗?”流民出现得蹊跷,似为他们量身定做幕后之人很信任他们的良心。

裴元瑾从潜龙组要了条腰带,开始调整傅希言的外套,宽大的袍子倒是能遮住身体,就是短了一截,露出小半截腿。

顺便回答他的问题:“不会。”

遇到流民是两天前的事了,乌玄音插了翅膀也不可能这么快从新城飞过来。

傅希言蹙眉:“那就是南虞朝廷的人了。”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有什么后招。

突然后悔把小皇帝还得太快,作为一个绑匪,他们着实有些慷慨大方。就算心里已经打算把人放回去,也该有个讨价还价的推拉过程。

他们从山上下来,农田附近的村民已经跑得不见踪影。

傅希言见有些人家跑得太急,门都没锁,有流民在门口探头探脑。

他不想试探与山匪同吃同住几个月的流民有没有沾上匪气,人心本来就经不起测试,圣人之所以是圣人,是因为稀少、罕见,所以,不如从一开始就杜绝他们犯错的可能。

他走过去,当着那些人的面将门关上了,顺手将锁锁住。

内心有几分蠢蠢欲动的流民顿时不敢造次。

在路边堆灶,生火,煮饭。

和不见天日的山林相比,这广袤肥沃的农田,才是流民们心心念念的场景。有几个老庄稼人站在田埂边,仿佛评论天下英雄一般,对着面前几亩农田指指点点。

一会儿说这亩秧苗插浅了,夏季多暴雨,不插深,立不住。

一会儿说那亩田的肥力不够,长势不行。

说着说着,想起家中荒废的良田,泪如雨下。

其实,不管肥田瘦田,若能给个地方安顿下来,他们便满足了。颠沛流离、遭人白眼的生活,实在太苦,太苦了。

哭和笑一样,都会传染的。一时间,饭还在锅里,哭声已经上天。

傅希言看着心里难受。明明这是南虞的百姓,明明他是北周的伯爵之子,却忍不住为他们的命运揪心。

这糟心的南虞小皇帝!

裴元瑾平静地说:“一会儿去县衙。”

他对傅希言流露的难过有些不解。他愿意帮助这些流民,但感同身受,大可不必。

原本就清汤寡水,加了凄咽之声,更令人难以下咽。好在有流民在艰难地条件下,做了杂粮饼,傅希言因为“面容慈祥”,被分到了一块。

他掰了一半给裴元瑾,自己啃剩下的一半。

杂粮饼很硬,咬得牙根隐隐作痛,但吃起来香中带甜,越吃越有嚼头,他咔嚓咔嚓咬下两口,正咀嚼,手里的饼突然被裴元瑾打落。

“饼有毒。”

嗯?

傅希言一愣,饼就吞下去了当初第一颗混阳丹也是这么咽下去的,好似到了他嘴巴里的东西,就像遭遇了“胃”心引力。

裴元瑾晋升武王之后,区区毒药自然不放在眼里,可傅希言只是脱胎期,也不知这毒药劲道多大,自然不能放任不理。

傅希言还在回味饼里的香甜,肚子就挨了一记老拳,然后张嘴哇的一下,刚刚吃进去多少,就吐出来多少。

傅希言:“……”其实毒药对他无用,跟调料没有区别。唉,刚刚还辛苦牙齿打了半天白工,谁知一点收益都没有。

裴元瑾站起身,目光如炬地扫过全场,想要找出送饼的那个人。

正端水给谭不拘的老农眸光一闪,突然出手如电,点住了正在啃土豆的谭不拘的穴道,将人提起,往山林的方向蹿去。

他速度虽快,却快不过裴元瑾。

新晋武王气势如虹,身形一挪,已经到了老农背后。老农仿佛背后长眼,直接将手中的谭不拘抛了出去,田中窜出一条的青绿大蛇,蛇尾将人一卷,又缩回田中。

裴元瑾将老农丢给落后一步的傅希言,自己闪电般扑向谭不拘,但绿蛇仿佛有人性,关键时刻,将人一丢,自己舍身忘死地朝着裴元瑾冲来,被一掌拍死。

接下一棒也是一条蛇,通体暗黄,卷住谭不拘后,游动的位置极古怪,暗合轻功身法,但方向始终不变,就往山上跑。

傅希言追上来,发现裴元瑾钓鱼似的,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你想摸它老巢?”

裴元瑾说:“看看再说。”

见他们一路回到了山林中,黄蛇示好般地停顿了一下,跟着放慢了速度,似乎怕对方追不上自己,而且将谭不拘往上举了下,不再将他放在地上拖拽。

裴元瑾说:“放开人,我随你走。”

黄蛇回头,冰冷的竖瞳对准他们的方向,似乎在看着他们,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到,但它的尾巴还是将人放了下来,然后慢慢地往前游了一段,扭头看他们。

傅希言震惊:居然真的听懂人话了。

裴元瑾见他吃惊的模样,有些无奈地提醒:“傀儡道。”

傅希言:“……”

哦哦,差点忘了这个世界还要傀儡道这个变态设定,他还以为是智商超高的宠物蛇呢,心中顿时有几分失望。他其实挺喜欢养宠物的。唉,又是想念他的白虎儿砸的一天。

裴元瑾皱着眉头:“你如果喜欢蛇,我们也可以养。不过要找一条和白虎处得来的蛇。”

亲儿子和八字没一撇的野孩子,傅希言自然选择亲儿子。

他立马说:“我有白虎就够了。”

裴元瑾眉头立刻舒展开来。在他心里,光溜溜的蛇自然没有毛茸茸的白虎可爱。

躺在地上无法动弹也无法说话的谭不拘看着自在聊天的两个人,也只能用全身上下唯一一能表达思想的眼珠子来瞪了。

傅希言解开他的穴道,谭不拘先将嘴巴里的土豆嚼嚼吞咽下去,才说:“我刚刚居然被蛇抢走了,还被那么多人看到,我以后还怎么在江湖中混啊?”

傅希言疑惑:“被蛇抢走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谭不拘思路清奇:“我在江湖上行走这么多年,还没有名号呢,万一他们由此叫我‘再世许仙’怎么办?你也知道三人成虎,说不定日后我墓志铭上面都要写着曾与两蛇有过一段前赴后继的情缘?”

傅希言看他担忧得十分真诚,遂安慰道:“放心,我和裴元瑾会为你澄清,这两段时间都不长,你并没有受到侮辱。”

侮辱性不强,但伤害极大。

健谈的谭不拘第一次感觉到了无话可说:“……”

三人说着说着,就停下脚步,似乎打算往回走了,黄蛇回来嘶嘶了几声,却挽回不了不讲信义的人,终究还是一人从树上飘下来。

大概是破罐破摔了,段谦这次都懒得掩饰来的是自己的纸人。

他手里居然还拿了把折扇,双足落地后,轻轻摇了:“自从石泉县一别,少主英姿总入我梦,令我夜夜难眠,相思难捱,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又在这里相见了,你说,这是不是我们的缘分呢?”

傅希言翻了个白眼:“跟纸片人没什么好说的,说多了又要花钱。”

段谦见裴元瑾伸出手,手里的扇子都摇快了:“稍等。”

等字还含在口中,没有完全说完,裴元瑾已经凌空一指,将纸片人从脚到头,燃烧了起来。

纸片摇摇晃晃,化作灰烬。

谭不拘说:“我们不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裴元瑾看向傅希言,“嘴替”只好帮忙说:“他既然千方百计地将我们引到这里,一定有事相求,既然是他想求我们,当然要表现诚意。”

裴元瑾拉着傅希言准备往回走,但段谦好不容易将人引到这里,怎么舍得前功尽弃?

少顷,就见段谦本人小心翼翼地从山林跑了出来。

“二位留步!二位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何下毒吗?”

“不想!”

傅希言答得飞快,随即地上青石凌空而起,朝着段谦的脚踝射过去。段谦犹豫了下,还是任由石头将自己绊了个狗吃屎。

他正面朝地,摔得十分凶狠,想着这下应该解气了,正要起来,赤龙王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只是架着,就说明还有谈判的余地。

段谦干脆就地趴着,解释道:“那是慢性毒药,以二位的武功,喝两口水就没了。至于劫持,只是为了与两位私下见一面,绝无伤害谭主管事之心。”谭不拘哼哼:“上次灵教也是这么说的。”

段谦义正词严:“我与灵教绝非一路人!”

傅希言说:“常言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你是哪一种?”

段谦大拍马屁:“傅少夫人果然明察秋毫,与少主乃天造地设的一对,段谦输得心服口服。我非奸非盗,实在是有事相求。而且,我保证这件事对至关重要,对二位有益无害。”

傅希言说:“流民中有你的人?”

命都在别人手里捏着,段谦不敢不说实话:“实不相瞒,这群流民是我送来的。”

这倒是出乎傅希言的意料了,他一直以为这是南虞朝廷的手笔。

段谦说:“少主义薄云天,见到这么流民,必然不会置之不理。但大批流民在山林穿梭,耗费的粮食不是小数,所以,我妄自揣测,少主必然会将人就近安置。而离那里最近的,就是暨阳县。”

傅希言说:“所以你是故意引我们来暨阳县?”

“不错,我若是直接现身,处境只会比现在更尴尬。”他微微抬起脖子,就感觉到火烫的赤龙王就抵在自己的后颈处,连忙又低下头去。

傅希言并不接受这种说法:“私下见面有很多种,不一定要下毒和绑架。”

段谦说:“是,我这样做自然是为了保持我与少主水火不容的假象。”

傅希言似笑非笑:“假象?”

他可记得,当初他们在石泉县抢了段谦的船,段谦临走时,还对着韦立命放下狠话,说他是天生反骨,那咬牙切齿的怒火可不像是装出来的。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并不代表诡影组织。”段谦苦笑道,“韦立命反水,使我也遭到了怀疑,被闲置在南虞,做些打下手的杂活。”

傅希言将他的话重新整理后,心中隐隐生出一种猜测:“难道,你想为储仙宫卧底诡影组织?”

不然为什么一边保持水火不容的假象,一边又为诡影组织打杂?

若真如此,他倒想劝裴元瑾应承下来。尽管来了南虞之后,诡影组织就消失匿迹,没有新的行动,但他心底清楚,诡影就如江湖的毒瘤,总有一天会重新爆发的。

段谦说:“不,与诡影组织无关。我的意思是,我与傀儡道有渊源,又为诡影做事,如今还下毒、劫持,绝不会有人想到我们会暗中合作。”

傅希言露出意外之色,觉得这人自说自话的本事委实厉害:“对啊,连我也没想到,我们什么时候暗中合作了?”

段谦道:“我们可以现在开始谈。我知道两位忧心流民的归宿,正好,我与暨阳县令有旧,我可以说服他,将这些人分散安置在暨阳县下辖的村庄里,让他们在此安居乐业。”

傅希言蹙眉:“暨阳县令是你的傀儡?”

段谦神色有些奇怪,却还是摇摇头道:“不是。”

傅希言也不知道怎的,就松了一口气,当初京都府尹涂牧被铁蓉蓉控制为傀儡,身死眼前,对他心灵还是造成了一定冲击的。

京都府尹在镐京地界上算不得什么大人物,但放眼北周,能走到这一步的,也是凤毛麟角,父母栽培,自小努力,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可就是因为傀儡术,一命呜呼不说,还要背负着别人操控下的罪名,何等屈辱!

因为这个,他学习傀儡术,多少是有些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意思。

大概是段谦没将人变成傀儡,傅希言对他的态度缓和了几分,但嘴上并不客气:“南虞安置流民却要与北周人谈条件?你是欺南虞没人吗?南虞皇帝同意吗?”

段谦见裴元瑾从头到尾不说话,一直都由傅希言开口,便知两人中真正谈判的是傅希言,便道:“少夫人不妨听听我的第二个条件

“我愿意将少夫人修炼傀儡术的秘密,永藏心中,绝不对第三人说。”

若刚才那个还算条件的话,这个就是□□裸的威胁了。

傅希言冷笑道:“哦,如有第三人知道呢?”

段谦刚想发誓,但眼睛一数在场人数,连同自己在内,已经有四个了,顿时苦笑道:“有第三第四个人知道都是很正常的。”

他这话说得不假。

自从寿南山知道傅希言学习傀儡术之后,少夫人会傀儡术的事已经成为储仙宫这行人公开的秘密了,尤其是裴元瑾晋升武王时,傅希言还不当众使用了鸡血小剑

也许段谦就是那个时候看到的。

傅希言说:“你的两个条件都没什么诚意。”

段谦说:“当然还有其他的条件,不过,你们似乎还没有问我,到底想合作什么。”

傅希言老神在在地说:“我们未必想听,但你一定很想说。”

……

段谦只能承认。毕竟自己策划了这么久,就是为了促成这桩合作:“我想让一个人假死。放眼如今的南虞,只有储仙宫能帮我这个忙。”

这话说得就重了。

南虞武林不仅有如日中天的灵教,还有盘踞南岭多年的南岭派等地方大派,说南虞无人,那是不可能的。那这里面必然还有什么储仙宫能做,其他门派不能做的事?

傅希言好奇:“为何?”

段谦说:“这件事说来话长,为了表现我的诚意,我可以先将流民安置好。”他再度试着往上抬了抬头,这次,赤龙王移开了。

段谦连忙站起来,抱拳道:“不过我不宜在众人面前露脸,你们若是不放心,可以派人跟着我。”

傅希言与裴元瑾对视一眼。

傅希言突然问:“那人假死是想要躲避谁?”

段谦抿了抿唇,道:“万兽城,息摩崖。”

傅希言愣了下。万兽城是傀儡道,段谦也是傀儡道,他们之间竟然不合?随即,他又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线索。

他开始回想与万兽城有关的事,比如自己玄武君的身份,以及铜芳玉给自己的任务。

暨阳县。

花月楼。

梦春秋!

万兽城的叛徒,岂不也是傀儡道传人?

傅希言盯住段谦,问:“你和梦春秋是什么关系?”

段谦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他与梦春秋的关系除了当事人之外,绝不该有第三人知晓,甚至连这次找上门的息摩崖也只知梦春秋,不知他的存在。所以他才可以游刃有余的暗中布局,将储仙宫扯入局中。

梦春秋久居暨阳县,再往前,最多查到南岭派,绝不会想到储仙宫与她暗中的瓜葛,这才能保证死遁不会惹人怀疑。

当然,等储仙宫答应入局之后,他和梦春秋的关系是瞒不住的,但不该是现在。

傅希言知道梦春秋,就为这场布局平添了变数,尤其是傅希言会傀儡术!

他会傀儡术!

段谦终于察觉自己犯下了一个极大的错误,就是没有深思傅希言傀儡术的来历,他只是想当然以为傅希言与铁蓉蓉不合,自然也与万兽城不合。

大意了。

他此刻的内心懊恼无比,脸上却不露半分,甚至还笑了笑:“你也听过梦春秋?那是花月楼的老板娘,南虞大名鼎鼎的花楼楼主。不过,少夫人与少主伉俪情深,怕是不太方便去那个地方吧?”

傅希言也跟着笑了笑:“虽然你面部表情很松弛,但声音有细微的紧绷,尤其是脚尖,往右边偏了五度,说明有点想跑路,说好的暗中合作呢?还没作,就黄了?”

段谦脑中转了无数个念头,储仙宫,万兽城,北周朝廷,永丰伯府……相关的势力在飞快地连线,想来想去,都觉得储仙宫少夫人和万兽城联合的可能性很小。

他决定赌一把:“少夫人为何问起梦春秋?”

从他的表现,傅希言猜到对方的傀儡术十有八|九和梦春秋有关。而梦春秋是万兽城的叛徒?他心中有底,态度便随意起来:“这就说来话长了,不如先安置流民?”

孤注一掷的段谦:“……”

他强笑道:“听从少夫人安排。”

谭不拘被劫持,很多人都看到了,不过裴元瑾率先出手,潜龙组、寿南山便没有跟上去。

寿南山是因为之前动手,差点突破武神,贸然收手后,造成了内伤,需要调养,而潜龙组的原因则郁闷的多。

他们的武功原本就不及裴元瑾,只是仗着神出鬼没的身法,才能护卫少主,但如今裴元瑾突破武王,当今世上,能对他造成威胁的人屈指可数,潜龙组也就失去了护卫的意义。加上裴元瑾想要稳固心境,便嘱咐他们以保护流民为主,不必事事跟着了。

如今见傅希言带着谭不拘回来,却不见裴元瑾的踪影,不由好奇。

傅希言说:“他去找暨阳县令了。”

☆、第84章 新晋之武王(下)

暨阳县令今日可说过得跌宕起伏。

他原本躺在小妾怀里喝喝小酒,哪知院子里突然从天而降一对男女。男的也不做自我介绍,劈头盖脸就质问他,烈日当空,为何不在县衙工作。

县令满脸迷糊,想问你谁啊,男的已经气势汹汹地发布命令,让他接收两百多名从顺泰一带逃难来的流民。

顺泰离这里隔着千山万水,凭什么要他接收?

县令正待再问,就听男子冷冷地说:“玩忽职守,纵情生涩,声色犬马,你这条命暂且记下,再处置不当,朕一并来取!”

县令听前面的罪名,还有些不以为然,以为是哪里跑来的“江湖大侠”,不知天高地厚地主持人间正义,但“朕”字一出现,酒醒八分。

他盯着男子,努力将对方的外形与传说中的南虞天子作比对,却是越比越惊心。

只是“天子出,车驾次第,谓之卤簿”,眼前这青年未免也太轻装简从,还是说,这女子足以以一当百?他目光不由自主地有些偏斜。

虽然男子先声夺人,但身旁女子实在貌美惊人,县令刚看了一眼,便觉得心跳如雷,正待再看一眼,这对男女已跃墙而出,飘然远去。

他看着空荡荡的院落,心里也空荡荡的,急忙回去问小妾,可知刚刚发生了什么。

小妾吓得不轻。她适才靠在窗边,也听到了对话,却不敢直言,只说离得太远,听不真切。

县令喃喃道:“所以适才的确来了一男一女?”竟是在怀疑自己经历的真实性。

他匆忙换好衣服,回到府衙,叫来衙役,命他们去西南方向打听打听,看有没有大批流民过来,心中又恨沿路的县令不干人事,将这样的烫手芋头丢到自己手里。

衙役出去不过半刻钟就回来了。

县令大骂:“混账!偷奸耍滑到本官头上,这么点时间,你也能飞来飞去啦?”

衙役十分委屈:“徐村村长来了,他说他们村的猎户看到了流民。”

县令忙让人把徐村村长叫进来,转头又问师爷,徐村在何处。

师爷手指蘸水,在桌上画了个简易地形。

县令说:“就地安置如何?”

师爷大惊,忙请他三思。安置流民虽然能够增加人口,但有一定的风险。南虞匪盗猖獗,也不是没有山匪冒充流民,抢劫县城的经历。

其实安置两百个流民不是难事,但县令既怕那飞来飞去的就是皇帝本尊,又怕自己被江湖人骗了,引出后患。

正为难,衙役又进来了,说金公子带着个公子求见。

县令正想说什么金公子逊公子,师爷已在旁边提醒,金公子是做茶叶生意的富商,在当地商圈十分有名。

县令想了想,将流民这烦人的事搁置了,决定先见纳税大户。

裴元瑾从上到下已然换了一身衣服,虽是普通衣料,但在颜值、身材、气质的衬托下,依然卓尔不群,段谦则改头换面了一番,面容平平无奇,站在旁边,犹如侍从一般。

故而县令一进门就奔着裴元瑾去了:“哈哈哈哈金公子久等。”

只能看到县令侧脸的段谦:“……”

裴元瑾说:“向右转。”县令呆住:“啊?”

段谦已经凑过来:“上次与县尊一别,已是去年的事了,县尊风采如昔啊!”

县令顿时明白自己闹了乌龙,尴尬地笑笑:“哈哈哈,金公子却更胜往昔,令人不敢相认啊。”

两人客套了一番,段谦说明来意:“老母受菩萨托梦,让她救苦救难。可县尊治下,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哪有苦难之人?恰好有伙计在徐村附近看到了外地逃难而来的流民,想来是县尊官声在外,才有流民不辞千里赶来投奔啊。想来菩萨梦中说的便是这件事,我便替老母做主,捐一百石粮食,协助县尊安置流民,也算锦上添花。”

县令想:怎的又是这件事。这两百流民到底什么来头?天上神仙,地上君王都要为他们说话。

他原本怕皇帝是假,流民是江湖人的计谋,如今听了段谦的话,心中便拿定了主意,先将流民手下,日后若有差池,便将这金公子推出去,说他勾结流民,图谋不轨就是了。

如此一想,他顿时脸上笑开了花:“令堂福泽深厚,才能得菩萨托梦啊。”

事情就这样成了。

*

老农劫持谭不拘的时候,许多流民就在旁边,当下惊恐不安,生怕因此牵连自己,见有官府愿意收留,自然是感激不尽。他们由几个老人领着,给傅希言他们磕了几个头,便老老实实地走了。

余下的那老农被小樟一拳打回纸人原形。

傅希言带着人进城与裴元瑾会合。

段谦在暨阳县有座大宅子,平时不太住,但仆役如云,很快收拾好了房间,迎接他们一行人。

大概是裴元瑾与他走了一路都没有拔剑,他便默认这桩合作成了。他将仆人都赶到外院,又将其他人安置到后院休息,花厅只剩下他、裴元瑾和傅希言三人之后,擦掉了脸上的碳粉和胶痕。

傅希言发现他的容貌正合了那句话“一白遮百丑”,人一白回来,就好看了很多。

他和裴元瑾分享了自己的看法。

裴元瑾看着他:“但另半句是不对的。”

嗯?什么另半句?

傅希言将这句话又念了一遍,然后“一胖毁所有”就自然而然地跟了出来。

傅希言:“……”

他瞪向裴元瑾。

裴元瑾笑着捏捏他的脸。

傅希言“嘶”了一声:“你的手好烫啊。”

裴元瑾愣了下,立马将体内自动运转的真气调回真元处,再握傅希言的手,便恢复了常温。

傅希言不免担心。当初虞姑姑说过,裴元瑾要晋升武王,必然需要他的配合,如今一切都打乱了,也不知会不会造成后果。

他心中有很多话要对裴元瑾说,可之前在一片山林里,到处都是人,实在不好找机会当然,更主要的是他内心始终有些惶惑不安,犹犹豫豫,想说又有些不敢。

或许,这边是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

傅希言反握住裴元瑾的手,身体默默地靠了过去。

裴元瑾看了他一眼,调整了一下肩膀位置。

段谦擦完脸,正准备谈正事,看到黏黏糊糊的两个人,舌头顿时也黏黏糊糊起来,好像张不开口。他干咳了好几声,又喝了口水润润喉,才说:“经过此事,本公子经营多年的身份,看来是要保不住了。”

傅希言非常给面子地接了个棒:“为何?”

“待你们‘杀了’梦春秋,万兽城必然会派人调查。你们带着流民下山,我又与少主去了县衙,随后县令就安置了流民,我这个‘金公子’必然会成为他们调查的首要目标,未免露马脚,我到时候也只能跟着遁去了。幸好我一直以‘金公子’自居,面容黢黑不起眼,只要二位不说,就没人会怀疑我是段谦。”

他这么说,自然心存试探,看裴元瑾是否有意将自己与梦春秋的关系捅出去。比起金公子,诡影组织的段谦才是他真正经营多年的。诡影组织情报网遍及北周南虞,十分好用,若不得已弃之,那才真的令他大感肉痛。

裴元瑾自然知道他的言下之意,难得开口道:“有个条件。”

段谦早有准备:“请说。”

裴元瑾道:“调查诡影组织首领是谁。”

段谦不假思索,痛快应承:“你不说,我也在查的。不然,你们想想,既然首领说韦立命天生反骨,我为何还要将他留在身边重用呢?他既不是吕布,缺之不可,我也不是董卓,浑不怕死。”

傅希言恍然:“你是在借他之手调查?”

段谦点头,随即叹了口气:“可惜,韦立命手段平平,我为他铺了许多路,依旧无法接近首领。这次他投靠储仙宫,又令首领对我生出怀疑,只怕调查之事更难进行了。”

这话真假难辨,毕竟韦立命本事不小,段谦身为上司,爱才惜才,也在情理之中,至于反骨……哪个主公不是用人前欣喜若狂,觉得之前的背叛都是为了给自己让路,被背叛了以后才懊恼万分呢?

极可能是事后找补,取信于他们罢了。

但双方眼下要合作,傅希言也不会傻得点出来,笑笑道:“看来段公子身在曹营心在汉啊。”

段谦说:“倒也不是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诡影组织首领善设机彀,得罪了大半江湖,自己却安然隐身暗处,为这样的人做事,我自然多留几分心眼。”

这话讲得便十分实在了。

傅希言看看裴元瑾,见他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便正式接受了话语权:“你潜伏多年,不会一点线索都没有吧?”

段谦说:“韦立命知道的事,我也知道。”

傅希言故意使诈:“哦,哪件?”

段谦笑了笑,缓缓吐出三个名字:“裘西虹、宋旗云、莫然。”

傅希言心头巨震!

当初韦立命反水之后,也向裴元瑾递交了三个名字,认为诡影组织首领必在其中。他说的是:裘西虹、宋旗云、班轻语。

前两个是一致的,差别在最后一个。

这当然不是说,段谦或韦立命隐瞒了什么,而是他们思考的角度有所差别。韦立命当时急于向储仙宫投诚,自然是希望精确率越高越好,故而考虑得比较周到,把把持灵教的班轻语也算了进来。

而段谦身为韦立命的上级,掌握的信息网必然更加强大,他知道莫然的存在,也就不足为奇了。说实话,若非莫然三次出手,救过自己,自己也不会知道对方的存在。

这也说明,段谦在诡影组织的能量,绝对比他描述的更大。

傅希言说:“可有依据?”

“陈文驹越狱,是我策划的,也是我接到的终止命令。我能确定,首领当时就在城中。宋旗云和裘西虹的行踪,韦立命都已经查过了,而莫然……”段谦顿了顿,表情变得有些奇怪,似乎痛恨,似乎向往,又似乎夹杂着几分钦羡,总之十分复杂,“是我多方印证得出来的结果。”

关键是,他得到消息,诡影组织有人在城里追踪莫然,然后再也没有回来。当然,他不说是想手里多留一张牌,不想把诡影组织首领的可能范围直接缩小到两个人。

傅希言冷静地点点头,然后无情地说:“你说得对,你说的这些韦立命都已经说过了。我们想听点新鲜的。”

段谦想了想道:“不知二位对新城的消息,可有兴趣?”

傅希言说:“说来听听。”

段谦慢吞吞地说:“那我们合作之事……”

傅希言说:“我们现在谈的不是保守你身份的秘密吗?”

段谦愣了下。

傅希言给他摆事实讲道理:“原本我们是希望用诡影组织首领的身份来公平交换我们对你身份的保密。但是你刚刚说的消息我们已经从韦立命嘴里听说过了,那自然就不能作数了,对吧?但我们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虽然新城方面的消息不消几天,就会传遍天下,但借住在你家,总要给几分薄面,只能勉强接受这个提议了。”

段谦见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可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哪怕知道这桩交易本身不怎么公平,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幸好,他原本也没打算将新城消息当作重要筹码。

他清了清嗓子,道:“二位在武道一途的成就远胜于我,我便不多做赘述,说武神无法飞升的缘由了。”

傅希言忙道:“说说也无妨,我一年前还停留在真元期呢。”

段谦:“……”

从未见过进展如此之快的武者,也从未见过脸皮如此之厚的人类。原来自己看傅希言不顺眼,不仅仅是眼红他攀上少主这条粗大腿,一步登天的缘故,对方这个人就很欠啊!

他深吸一口气:“晋级武王之后,身体就会自发地吸收灵气,其速度比入道期要快了千百倍。但人的身体有承受极限,并不能完全转化灵气为真气,结果便是灵气反客为主,渐渐替代了真气,随之,人的灵魂也会逐渐被同化,那一步便是我们所说的进阶武神当人的灵魂与天地灵气融为一体时,自然拥有了操纵天地灵气,排山倒海的力量,但与此同时,身体也无法再禁锢灵魂,这就造成武神每动一次武,灵魂就会消散一部分,直至魂飞魄散。”

傅希言回想武者修习的道路,真元、锻骨、金刚……都是在锤炼身体。可惜,不管如何锤炼,身体的底子放在那里,与天地灵气相比,始终太渺小了。

段谦见他们听得很专注,脸色好看了些许:“真气、灵魂、灵气乃是一体多面。灵教的新城计划,就是制造一处以灵魂替代灵气的密闭之所,帮助班轻语跨越武王、武神,冲击飞升关!”

傅希言听得心头砰砰直跳。

以灵魂替代灵气的密闭之所?不会是他想象的那样吧?

段谦说:“每当日月交替之际,是灵气最盛之时,所以灵教选择在夜半时分启动阵法。届时,十万个人同时被杀,阵法保持灵魂不散,班轻语就吸收灵魂进阶!”

傅希言刷的站起来,脸色难看得惊人:“十万人?”

段谦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整个新城,只使用了中心区域,故而只有十万人。”

只有十万人?!

傅希言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住了,情绪突然有些失控,眼泪莫名其妙地在眼眶里打转,说不出的窒息与郁闷。

裴元瑾脸色也不好看:“结果呢?”

段谦说:“十万人中,有数千名罪犯,在亥时突然发起暴动,大肆屠杀百姓。新城为免功亏一篑,提前发动阵法。储仙宫主携数位长老悍然出手,预备破坏阵心尖塔,灵教教主、岭南掌门、巨鹰武者、诡影宗主、桃山兄弟联手抵抗,双方打得日月无光,终使阵心破碎,阵法出现漏洞,灵气入侵,使计划前功尽弃,班轻语晋升到武王中期就停下来了。”

傅希言问:“那十万人……”

段谦显然明白了他难过的原因,顺着话说:“储仙宫保下了两万幸存。”

傅希言深吸了口气,突兀地抬步往外走:“抱歉,我想静静。”

“今日到此为止,余下的来日再说。”

裴元瑾匆匆丢下这句话,便追了出去。

傅希言一路疾行,漫无目的,见桥就过,见廊就穿,一路走到一处死角才停下来。裴元瑾默默地站在他身后,听他发出抽泣声,忍不住伸出手,将人搂进怀里。

傅希言将头埋在他怀里:“我本来有机会救他们的。”

就算对付不了武王武神,但他可以散播消息,至少应该给机会让百姓自救!

想想他们在新城遇到的,充满希望的人们。

他们是真心以为在新城会获得新的未来,新的希望,新的生活!

自己明明知道他们有危险,却什么也没有做,而是理所当然地将责任推给了储仙宫主他们。如此分工明确,可他忘了,他也已经不是普通人了。

以前看电影,听什么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他有时候也会忍不住嗤之以鼻。凭什么能力大的人就要为其他人买单呢?这难道不是一种道德绑架吗?

可是当他身处这个世界,当他看着像段谦这样的武者轻描淡写地说出十万人,仿佛在说十万条虫子时,心中就涌起了一种说不出的愤怒与不甘。

真元期是一道分水岭,它隔断的只是天赋者和无天赋者,不该是高等人类和低等人类。人类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这些话不是老掉牙的口号,而是人类应该认真实践的真理。

然而在这里,泱泱国家竟然为了利益将十万条人命当作消耗品、牺牲品!何其无耻,何其可怖!

他死死地抓着裴元瑾的衣服,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从亲手杀人的那一夜开始,他的眼泪已经酝酿很久,不仅是无辜牺牲的八万条人命而流,更是这个将百姓当作蝼蚁的冷酷世界而流。

裴元瑾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你去了也没用。”

这话倒不是安慰。

他很清楚当时自己和傅希言都在灵教的掌控之中,若是他们去新城,十有八|九会遭遇极其强烈的围捕追杀。新城是灵教耗费数十年心血布下的局,为此,他们甚至牺牲了自己的教主乌玄音,还收买了岭南掌门、巨鹰武者、诡影宗主、桃山兄弟这群武王及以上的超卓高手。

由此可以想象,当时的场面有多么惊险与疯狂。

傅希言抱着他:“幸好有你们。”

幸好这个世界还有储仙宫。

幸好他不是踽踽独行。

乌玄音、段谦、秦效勋……与这些人相处时,他没有感觉到对方性格里的残忍冷酷,是因为自己也是武者的一员,被对方看做同类,可对于百姓,他们的言语行为里便会流露出高高在上的傲慢与满不在乎的轻蔑。

多么可怕,明明都是人类。

裴元瑾皱眉:“你……们?”

傅希言说:“还你爹。”

听灵教一方的阵容,便知储仙宫这次出手,几乎是与半个武林为敌了,可裴雄极义无反顾,还是带着长老力挽狂澜,救下两万多条命,傅希言心想着想着,鼻头又是一酸。

裴元瑾有些不太理解。他从小出生在这个世界,早已习惯其他江湖人对待普通百姓的做法,已然不会为之惊诧和愤怒。

可这样的世界,傅希言以前只在里见过,每当他看主角在封建社会高唱平等,对那些既得利益者说百姓利益为先,都觉得有些过于理想化了。可如今,他觉得这就是他的理想。世界总要有先驱者,总要有人为受害者发生,打破不公平,创造和谐平等的环境。

傅希言低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我们双修可能会有风险。”

裴元瑾似乎没想到话题一下子转到了这里,愣了下才说:“让姜药师给你配点药?”

☆、第85章 合作之代价(上)

傅希言睁着一双哭得红通通的眼睛,看着他愣了会儿神,才意识到这话是什么意思,脸一下子就红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裴元瑾说:“那是什么意思?”

傅希言有很多话想说,关于自己的愤怒,自己的悲怆,自己的理想……可千头万绪,千言万语,一时间竟不知道从何说起。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万物自己却分了个三六九等,以同族为刍狗,简直可笑可悲!

他沉默良久,那么多的想法,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我希望你不要变。”

如果有一天,裴元瑾也变成了班轻语那样漠视生命,杀人不眨眼的样子,那对他,对这个世界而言,都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裴元瑾眼神一如既往的坚定:“我的剑道是一往无前,选择了就不会变。”

以前,傅希言也不是没埋怨过他的直线思维,然而此时此刻,这种直线却奇异得令人心安。

裴元瑾摸摸他的脸:“这笔账,我们总有一天会算的。”

傅希言按住他放在自己脸上的手:“你的体温……”

裴元瑾正要调节真气,就听他又幽幽地问:“是因为晋升武王吗?”

裴元瑾低低地“嗯”了一声。

傅希言似乎下定了决心,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我有话要对你说。”

*

电视剧里,反派偷听到关键信息后,制造出一连串麻烦,使主角们要死要活的教训实在太过深刻,事关重大,傅希言决定找个绝对安全的谈话之所。

裴元瑾见他一脸慎重,带着易绝去了陶朱山易绝守在半山腰,两人在山巅畅所欲言。

时近傍晚,站在山上远眺,半轮红日挂在天边,与这繁华的世间依依惜别。山下的暨阳县沐浴在日月交替间,呈现出结束了一天繁忙的慵懒景象。

自然风光,人间烟火,让傅希言慢慢平复了激荡的心情。

他在山巅绕了一圈,确认没有其他人在,才在靠近夕阳的位置,席地坐下来。裴元瑾随手拿出两个酒壶,递给他一个。

傅希言惊讶地问:“你还带了酒?”他认识的裴少主可是铁杆茶派啊。

裴元瑾说:“茶可静心,酒可纵情。”

以往的傅希言在这时候大概会想歪,以为他说的是纵情声色,可此时,他只是默默地拿过酒壶,仰头喝了一大口。

然后

被呛住了。

他大声咳嗽,眼泪都咳出来了,满嘴都是辛辣的味道。

“咳咳,这是什么酒?”

“烧酒。”

傅希言一时无语,在暨阳县不应该买黄酒吗?

裴元瑾看出他的疑惑,补充:“烧酒更烈。”现在的傅希言,需要烈酒。

傅希言默默抿了一口,辣舌头,但是这种让人微感疼痛麻木的辛辣刺激感,却意外的让他找到了自己在世间的真实感。

人是会痛的,永远不会是一堆冰冷的抽象的数据。

酒精慢慢渗透身体,情绪渐渐从低谷爬上云霄,原先不好说出口的话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开始自己组织这往外蹦。他看着夕阳,缓缓开启心扉:“你知道我体内有蛊的。”

“嗯。”

“叫饕餮蛊,听起来是不是特别符合储仙宫的气质?”

裴元瑾纠正:“饕餮是凶兽。”

这句话不知道触及了哪根神经,傅希言抱着酒壶笑了一会儿,才说:“哦,那我是凶兽吧。”扭头看身边的人。

夕阳暗金色的余晖落在他的脸上,挺直的鼻梁仿佛就是主人正直性格的具现化。他低声问:“凶兽,储仙宫还会养吗?”

裴元瑾答非所问地说了句:“白泽还曾为灵教所用。”

他指的是灵教曾经用白泽作为谍网的标志。意思自然是,瑞兽也会为坏人利用,凶兽自然也可以做好事。

傅希言认真地听了,认真地想了,然后认真地回答:“就算饕餮是凶兽,我也不会干坏事的。”

裴元瑾毫不犹豫地说:“我相信你。”

若不相信,自己不会将他放在心上,为他的一颦一笑牵动情绪。

简简单单四个字,傅希言却又有点想哭。大概是酒太辣了吧,不仅辣舌头,还有些烫心。他问:“你怎么不问问饕餮蛊有什么用?”

一个人自述太枯燥了,他需要互动。

换做别人,大概会顺势问下去,但裴元瑾不按牌理出牌:“你怎么中的蛊?”

傅希言沉默了会儿:“娘胎里带的。”

裴元瑾想起他曾经说要找小神医,说母亲失踪与小神医有关,所以……

“是小神医?”

傅希言摇摇头,一只手抓着酒壶,一只手无意识地抠着旁边的泥土:“你记不记得,我叫莫然师公?”

裴元瑾目光瞬间犀利起来。当然是记得的,只是当时的状况不允许,后来又发生太多事,身边一直围着太多人,不方便详细询问,可心头的疑惑和疙瘩一直在。

他将信将疑地说:“记得。你说你母亲是金芫秀。”

傅希言似乎看出他的疑惑:“这次不是忽悠。我母亲的确是莫然的关门弟子金芫秀。我也没想到,铜芳玉竟然真的算我的师门长辈。”

那又如何呢?

他认识的傅希言只是永丰伯府的庶子。

裴元瑾怕他脑子转不过弯、钻入牛角尖,冷酷地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就算是亲人,因志向不合,分道扬镳的也不乏其人,何况莫然、铜芳玉之流,不与之为伍,才是与天下为伍。”

傅希言喝了半壶酒,已有醉意,眯着眼睛说:“是啊,所以才有‘大义灭亲’四个字。”

“师公、师叔还算不上亲人。你母亲在江湖并无劣迹,不必与他们混为一谈。”裴元瑾拎着酒壶,轻轻与他碰了一下。

“那如果……是亲人呢?”

酒壶碰撞声清脆,刚好重叠了后面四个字。

裴元瑾侧头:“嗯?”

傅希言沉默下来。他脑子有点晕,勇气有点像乌龟的脑袋,一会儿往外蹿一蹿,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缩了回去,这点酒精终究没有让他完全失去理智,他紧守着最后一道防线。

“饕餮蛊是莫然下的,他知道我娘有孕之后,为她熬了一晚保胎药。等我娘知道的时候,饕餮蛊已经入侵胚胎,开始疯狂吸收我母亲的真气。我娘试过很多种方法,都无法将其取出。她身体日渐衰弱,实在不堪重负,只能用灵药喂养。”

他讲完这一段,停顿很久,用有些迟钝的大脑反复回想自己有没有说错。

等裴元瑾以为他已经醉了睡了的时候,他又开口了:“我们现在知道了,其实真气、灵魂、灵气本源是一样的。那你说,饕餮蛊是不是也能蚕食灵魂啊。”

裴元瑾摸摸他的头:“不要胡思乱想,你灵魂很完整。”

此时夕阳大半已经落入了地平线,剩下的小半轮光芒已经有些微弱,黑夜重临天地,预告着接下来都是黑暗时刻。

裴元瑾起身去捡柴火。

傅希言低头发了会儿呆,突然将脸藏在双掌之中,轻轻的声音说:“可我不一定是傅希言啊。”

这是他此生最大的秘密。

也是唯一一个与这个世界无关的秘密。

他在心里埋了很久,久到连自己都已经坚信自己是转世而非穿越的时候,金芫秀留下关于饕餮蛊的描述,却让他不得不重新建立起怀疑。

他真的是金芫秀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吗?

柴火燃烧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他抬起头,夕阳更少了,只剩一道橘黄色的余光。

裴元瑾坐在旁边,用一个树枝拨弄着柴火。

傅希言扭头看他,期期艾艾地说:“你刚刚有没有……”刚才那么静,一点杂音没有,如果裴元瑾在旁边,应该会听到吧。

他能理解自己的意思吗?

裴元瑾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无奈,疑惑着他脑袋里哪来那么多莫名其妙、稀奇古怪的想法:“你觉得你不是傅希言?”

傅希言没想到自己最大的秘密就这样暴露了,脑子突然轰得一下,一片空白,体内真气运转,酒精自然而然地排出体外,然后……他脑袋空白得更厉害了。

“我,就是……”

裴元瑾问:“是小时候被掉包了吗?”

也不知是不是喝酒的关系,现在脸上有点热,还有点痒。傅希言抓抓脸:“也不能说被掉包,就是,”他想了想,干脆豁出去了,“饕餮蛊会吞噬真气,也就能吞噬灵魂,说不定原来孩子的灵魂已经被吞噬了,我是孤魂野鬼借尸还魂……”

他声音慢慢地小下去裴元瑾看他的目光已经不是无奈,无语,而是不可思议了。一般人谁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孤魂野鬼?

但裴元瑾还是顺着他的意,问了一句:“你有办法证明吗?”

傅希言想:这怎么证明?说自己有前世的记忆。可怎么证明自己不是转世而是穿越呢?他自己都无法分辨。

看他摇摇头,裴元瑾松了口气。虽然有些魔怔,却还不是很严重。

“以你之言,我也无法证明我是不是裴元瑾。或许有个法力高强的厉鬼占据了这具身体,然后迷失了记忆,任何事本就有无数可能。重要的是,别人认为你是谁?”

傅希言看着他,缓缓道:“傅希言?”

裴元瑾对他的语气不满,又道:“你认为你自己是谁?”

这次,傅希言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道:“傅希言。”

人的忘性很大,久远的记忆会慢慢模糊,直到年纪老迈,回光返照的时候才会重新清晰。他现在当然还不到回光返照的时候,所以,哪怕数学物理的公式被他记下来,但随着在这个世界待的时间越来越久,公式也就越来越陌生。

所以他不是傅希言还能是谁?

……

已经回不去了啊。

裴元瑾一锤定音:“那你就是傅希言。”

大概为了让他牢牢记住这个结论,还用手指戳了戳他的眉心。

被戳的位置传来滚烫的触感,已不是人类正常的体温了。

傅希言从茫然的心态中回过神。

他嘴里还有些酒气,身上的酒已经散了,脑子清醒无比,自然知道除非出现神迹,不然自己到底是转世还是穿越,将成为永远的谜题,纠结于此,无异于庸人自扰。但是亲口说出来之后,能从别人口中听到“你就是傅希言”这个答案,还是让他深深地感觉到了被认同的欣慰。

仿佛就是此时此刻,那个总是纠结着前世,暗暗期许能像龙傲天一样拥有金手指,开大就无敌,愤怒就升级的穿越男突然落地生根变成土著男。

不再将希望寄托于天上掉馅饼,地上捡秘籍,从此以后,将会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开创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言归正传,说回饕餮蛊。它如今就在我的真元里,我怀疑我入真元期之后,之所以感觉不到的真气,就是被它吸收了。后来我服用混阳丹,大概吃得有点多……”说到这里,他小心翼翼地看了裴元瑾一眼,见他没有反应,才大着胆子继续往下说:

“饕餮蛊一下子撑到了,吐了一部分,才使我晋级了。后来我打了几场架,这个……咳,发现他不仅能吸收我的,还能吸收别人的。”

裴元瑾明白了:“你怕它吸收我的真气?”

傅希言想起陈文驹的惨状:“它能活活把人吸|干了。”

裴元瑾看他的目光顿时有些意味深长:“你有经验?”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傅希言觉得有些事也没必要再隐瞒:“陈文驹是我杀的。他武功在我之上,但是我吸了他的真气,他就打不过我了。”

裴元瑾大体了解了他的顾虑:“还有吗?”

还有?

当然还有很多。

傅希言想起母亲留给自己的那本江湖全书,就心烦得一塌糊涂。他娘也是心大,这么多的大秘密,居然都明目张胆地写在书里,要是给第二个会傀儡术的人看到了,只怕也没有他了。

裴元瑾见他唉声叹气,将人一把拉起:“你的道是寻求隐藏的一线生机,就该坚韧不拔。遇到问题,便该想想如何解决。”

傅希言抬眼看他。

初见裴元瑾,他就将逼格拉满,一副睥睨天下、不可一世的样子。之后,阴谋纷至沓来,遇到的对手越来越强,甚至到了武王、武神级别,但裴少主仍旧是出场时逼格满满的裴少主,从来没在神坛上掉下来过哪怕是皇宫遇到莫然,傅希言也觉得那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不能算临阵脱逃。

而以入道巅峰之境,强行介入易绝与乌玄音两位武神对决的一战,更是令他热血澎湃。

相较之下,自己的确太软弱了。

他站直身体:“好,我们想想怎么解决吧。”

“先试试。”

“试……试?”小乌龟勇敢探出的脑袋顿时僵硬地朝四面扫了两眼。此时,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去了,天色渐黑,陶朱山巅,只有他们两人和一簇篝火。

此情此景,他脑袋便忍不住冒出一连串的成语

黑灯瞎火。

孤男寡男。

干柴烈火。

……

“咕噜。”他听到自己的喉咙发出这样的声音。

“你当初和陈文驹是怎么做的?”裴元瑾的声音突然插|进来。

傅希言吓了一跳,忙道:“我和陈文驹什么都没做,就是非常简单的……那个那个,行凶和防卫关系。”

裴元瑾说:“我知道,你就照他那样吸收我的真气试试。”

傅希言:“……”

“只吸收真气啊?”傅希言说不清自己是进了口气,还是出了一口气,总之身体是不安地动了动,两只手也跟着摇晃了一下,好像尴尬地想要做点什么。

“你试试能不能把真气反哺回来。”裴元瑾微微一顿,这次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有些长,说下句话时,声音明显感觉到了微微绷紧,带着一丝丝不易察觉的羞涩,“其他的,总要选个合适的时机,不要急。”

“是的是的,我不是急,我……现在的确不合适。我知道的。”傅希言语无伦次地答应着。

篝火噼啪噼啪地响起来。

两人在原地你看我我看你的站了会儿,裴元瑾率先打破沉默:“那开始吧。”

“嗯嗯。”傅希言挺了挺肚子,方便他将手贴到真元上,“一旦有什么问题,你就立马松开。之前我没有真元,我叔叔为我输给真气,也差点被吸……咳,了很多。”

裴元瑾将手放在他的真元位置,默默输出一部分真气,随即,一股强烈的吸力从掌心传来,体内的真气瞬间如开闸的洪流一般,源源不断地输送过去,而另一边,因为体内真气缺失,武王境便会自发吸收更多灵力,完成循环。

他脸色微微一变。

裴雄极修改后的《圣功》真气能成为一道天然屏障,隔绝灵魂与灵气,继而缓和灵魂异变的速度,可是他真气被吸收之后,灵魂与灵气的屏障不在,灵魂立马就受到了灵气侵袭。

与此同时,傅希言身上也不好受。

裴元瑾的真气刚猛霸道之极,就算他自己修炼,也有暴体的危险,如今一股脑儿地冲进来,傅希言体内的经脉仿佛火烧一般,偏偏饕餮蛊有神奇的疗效,能够一边吸收一边治愈仿佛一下子浸在滚烫的开水中,一会儿又浸入冷水中消暑。

这便是姜休炼制混阳丹的目的。

混阳丹能改造的服用者的身体,当裴元瑾霸道的真气进入服用者真元循环一圈,出来就会温顺许多,听起来天方夜谭,可高武世界,便有这样的能力。

因此,这真气循环最关键的一步,是他将真元中属于裴元瑾的真气吐出来,如今这也成为了最难的一步。不知是饕餮蛊出了差错,还是混阳丹出了差错,那真元吐了两次真气,却都与傅希言自己的真气一模一样,显然不是裴元瑾要的。

虽然是短暂的尝试,但两人想知道得都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需要用其他方式来查验。

裴元瑾松开手,体内真气瞬间周游全身,护住了灵魂。

傅希言则从灼热的开水澡中解脱了出来,弯腰喘了口气。

显而易见,傅希言担忧成真,饕餮蛊的确成了双修的大麻烦。

裴元瑾沉声道:“等我们回了储仙宫,我让姜药师想想办法,将它取出来。”

若真的这么容易就好了,傅希言只能把话讲得更明白:“只怕不太容易。”

莫然开创傀儡道,天赋何等恐怖。他母亲知道他中蛊之后,就想尽了办法,甚至无奈到求助小神医,可见难度之大。

裴元瑾说:“一定会有办法的。”

傅希言张了张嘴,下意识想反驳,随即清醒过来,有些后怕地想到自己的道是寻找遁去的一,应该秉持绝处逢生的理念,怎么会这么消极?

这太不像自己了。

再往深处想想,自己之所以消极,是潜意识认为莫然不可战胜,从而产生了恐惧。

论强大,裴雄极、易绝、乌玄音都不输莫然,为何他单单觉得莫然不可战胜?

这似乎毫无道理,但抽丝剥茧之后,他发现自己对裴雄极、易绝、乌玄音的强大,源于对武神的仰望。而易绝和乌玄音那日之战纵然激烈,也因为他只是个旁观者,没有太深的体悟。

但莫然不同。

他救了自己三次,每次都是生死存亡关头,于是自己心底自然而然地会产生对比,对他的强大会有非常具体的体会。

之后南虞皇宫那次,莫然的放水更让自己产生过类似于劫后重生的庆幸,于是,对莫然强大、不可战胜的感受会进一步放大。

想着想着,他不由不寒而栗。

所以,莫然救他或许不仅仅是单纯地想留住他的这条命,更是为了在他心里种下阴影,等待日后开花。

傅希言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裴元瑾也是面色一沉。

岂止是傅希言,因为莫然在南虞皇宫放水,自己也差点心境破裂。依照莫然这种将算计深刻骨髓的人,他不信这些都是无意。

傅希言认同这个想法,苦笑道:“我也不相信他对我下饕餮蛊只是一时好玩。”他恨自己看过那么多电视剧,现在脑海已经自动冒出好几个如何利用饕餮蛊的狠毒计划了。

就看莫然什么时候来。

裴元瑾看他皱起来的胖脸,包子似的,忍不住伸出手,将褶子抚平:“莫然,也不过是一个人。”

傅希言看着他,突然笑了笑:“而我们有两个。”

一加一等于二。

二大于一。

很简单的数学题。

作为理科男,他坚信真理!

☆、第86章 合作之代价(中)

下陶朱山时, 天色全黑,两人并肩走在山间小路上,不知何时, 悄然牵起了手。

夜间赶路,之前不是没有, 但身边总是围着一群人,就算没闹出太大的动静,可他们知道,潜龙组、栖凤组总是在的。

如今裴元瑾晋升武王, 便堂而皇之地将人留下了武王都对付不了的敌人,他们留下, 连拖延时间的资格都没有。

傅希言悄悄将脚尖转了几度,人便朝着旁边靠了靠, 隔着衣袖摩擦对方的肩膀, 感觉到传来微微发烫的温度,有种幸福的情绪在胸腔流淌。

他想纵然世间还有诸多不平,纵然前方布满荆棘陷阱, 可握紧这只手,他便有无限的勇气, 拔刀而起,披荆斩棘。

……

不过首先要有刀。

鸡血小剑已经在易绝和乌玄音的对战中悉数阵亡,他要准备新的武器才行。

经过这段时间的反复修炼,他对武器材质的要求不再仅限于鸡血石,想起自己当初为了寻找鸡血石与铜芳玉相遇的经历,还捞回来一个玄武君的称谓, 实在不知所谓。

他自嘲地笑了笑, 正好落入裴元瑾的眼中, 便问道“笑什么?”

傅希言说“就是想起了我是万兽城的玄武君,也不知这个身份还有没有用。说起来,当初他们的麒麟君还追杀过我,也不知道这次会不会来。”

然后才知道裴元瑾竟然在自己身边安插了小桑小樟这两个保镖。想起小桑小樟这几个月受自己连累的“惨痛”经历,他心情又低落起来。也不知道小桑这次的伤还有多久才能养好。

裴元瑾想起自己杀了麒麟君之后,虞素环为免万兽城再派新的杀手,封锁了这则消息,便道“麒麟君当日就被我杀了。”

傅希言惊了,脑子突然就冒出前世里经常听到的一句话“饭菜不要过夜”,脱口而出“怕过了夜会馊吗?”

裴元瑾“……”

傅希言回过神,干笑着找补了一句“说明他是真的菜啊。”

当时的麒麟君已经是入道期高手,比傅希言还要高出一个境界,自然不能算菜,可惜他遇到的是裴元瑾,入道巅峰就敢挑战武王,说一句同期无敌,也不为过了。

此时已经走到山脚,傅希言摸着咕噜咕噜的肚子,看着前方街市密密麻麻的灯火,突然胃口大开“我们吃顿好的。”

前段日子,吃多了稀饭馒头饼,他终于知道什么叫淡出鸟来他们刚离开临安,走入山林时吃的那顿又干又柴又没味道的不知名鸟肉,竟然已经是伙食巅峰,每每啃着馒头回想,都有些怀念。

不过这样的野味和暨阳县正儿八经的传统美食相比,自然也只能“退让贤路”。

盐鸡、蒸三鲜、梅干菜扣肉、红焖蹄……

一道道美食端上餐桌,傅希言只觉得口水已经按捺不住了,正要下筷,桌边突然多坐了一个人。

总不会吃饭前还要上演什么抢桌子这么老土的桥段吧?

傅希言真心焦躁极了,正要摔筷子,一看那人是易绝。

……

当时,好像,他们,的确,是……三个人一起上的山。

傅希言急忙将手里差点脱手的筷子递过去“易长老辛苦了,多吃点。”

易绝并不知道自己差一点点就被赶下桌,看着这几道色香味俱全的菜,一时也有些保持不住脸上的平静,抓着筷子就飞快地吃了起来。

傅希言也急忙新拿了一双筷子开动。

他慢了一拍,裴元瑾还帮他加了一块盐鸡。

果然是好吃好吃。

三人风卷残云一般扫荡着桌上美食,一边吃还一边催促加菜,要不是三人看着都气质不俗,老板几乎要以为他们是哪里逃难出来的了。

他们三人吃的时候,似乎有人跑进食肆说了什么,随即食肆里就有些热闹,一群人叽里咕噜了几句,又一窝蜂地跑出去了。

但此时的傅希言眼里只有菜,手里只有筷,其余诸事,一概不理。

等他吃饱喝足,回过神来,才听到老板、伙计和熟客闲聊,说有人围着一圈蟒蛇招摇过市。人本来就是好奇心很盛的生物,明知道危险,还是有人一窝蜂地跑去。

老板没去,但伙计去了,回来绘声绘色地描述那条蟒蛇如何粗壮,眼神如何犀利,而它的主人又是如何的无知无畏。

傅希言看向裴元瑾,想起了他远在天边的虎儿。

裴元瑾低声道“应该是息摩崖到了。”

万兽城青龙王息摩崖的标志便是走哪都带着一条蟒蛇。

傅希言是理智的绒毛控。白虎这样的猛兽还能凭借娇憨和皮毛夺得宠爱,而蟒蛇绝无可能再憨厚,再善良也不可能。

他光想想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未免夜长梦多,就不要和息摩崖见面了,直接把段谦的事情办完走人。”息摩崖信不信,那就是段谦自己的事情。

裴元瑾点头“时间紧迫,可以多谈点条件。”

虽然有趁人之危的嫌疑,可一想到是段谦,就完全可以算作除暴安良。

他们二人去山上敞开心扉,互诉衷肠,却将地主晾在当场,偏偏,段谦不但不敢发火,还得好声好气、好菜好酒地招待着余下的人,心中窝火可想而知。

几日的连续放晴,炙烤大地,即便到了晚上,余温依旧蕴藏在土地里,微风吹拂,送来的也是阵阵闷热,叫人越发焦躁。

就是这时候,息摩崖进城的消息传来。

段谦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他的计划里,必然是希望抢在息摩崖抵达之前完成布局,然后扫尾干净,带着梦春秋飘然远去,让万兽城的人扑了个空,事后追查,也无从下手。

可一步错,步步错。

段谦头痛欲裂。

他首先算错了裴元瑾带上流民后被拖慢的行进速度,其次没想到半路杀出个乌玄音,而最最重要的是,他派出去的眼线居然没发现息摩崖的到来。

如今这场戏只能在息摩崖的眼皮底下唱,虽然会增加真实性,却也增加了难度,之前的计划必须要推倒重来。

他冷静盘算。

花月楼机关重重,万兽城之前的探子统统有去无回,息摩崖如果逞匹夫之勇闯进去,他们也只好改变计划,直接将人杀了,给万兽城一个警告了。

如果息摩崖没有第一时间去花月楼,那他们便还有希望。

可惜这希望到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游荡!

当段谦的耐心即将告罄,想要派人出去搜寻时,傅希言和裴元瑾终于吃饱喝足地回来了。

段谦立马请他们去凉亭饮茶。

监视息摩崖行踪的人也回来了,确定他住进了一家与花月楼方向完全相反的客栈里,然后便没有了动静。

段谦闻言,稍稍放心,同时也坚定了加快合作的决心。故而,傅希言和裴元瑾一落座,他便开口道“段某向二位奉茶赔罪,今日失言,还请少主少夫人原谅则个。”

傅希言喝了这杯茶。

他们回来的路上分析了这次合作。虽然不知道万兽城与梦春秋的恩怨,但段谦和铜芳玉都不是什么好人,谁赢谁输无所谓,两败俱伤最好。

不过段谦既然愿意卧底诡影组织,又出面安置了流民,那在他们这边,身份自然会比万兽城要稍微好上那么一点,暂时合作也不是不可以。毕竟,裴元瑾的道是一往无前,不是一根筋到底,一味靠储仙宫扫清江湖蛀虫,委实杯水车薪,能借力打力,也无不可。

既然机会难得,那竹杠自然要大大地敲起来。

傅希言直言“段公子既然提出合作,想来已经想好了筹码?”

段谦说“息摩崖已然进城,时间紧迫,我将计划稍作修改。既然息摩崖大张旗鼓地出现,我们将计就计,干脆等息摩崖对花月楼下手时,少主可适时出现,‘发现’有两位傀儡道门人,于是与寿总管、易长老一起,将他们一网打尽。如何?”

傅希言笑道“段公子好算计,如此一来,不仅能帮助梦春秋假死脱身,还能除掉万兽城一员大将,顺便将万兽城的仇恨值拉到储仙宫身上,一举多得,佩服佩服!”

届时,失去爱徒的铜芳玉哪里还会管梦春秋死不死,心里只会想着他们这群人什么时候去死!

段谦忙道“绝无此意!杀不杀息摩崖全凭少主做主!我们只想借此脱身而已。”

傅希言说“万兽城远在西陲,鞭长莫及,你们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要假死,隐姓埋名换个地方从头开始就是了。”

段谦苦笑道“你以为我们没试过吗?可铜芳玉那女人,实在是个疯子,这十几年,我们隐姓埋名,改头换面不知多少次,她总能花费无数心血心力继续搜索,那执拗劲儿,只怕只有死了才能消停。”

既可以是铜芳玉死,也可以是他们死。

傀儡道的人能有多疯狂,看铁蓉蓉就知道了。可铜芳玉看着似乎比铁蓉蓉要讲道理一些些,至少她脑子不太好,想的不太多,傅希言好奇他们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段谦说“实不相瞒,其实,梦春秋就是金芫秀,莫然的关门弟子,铜芳玉的小师妹。”

咔嚓。

傅希言听到了自己下巴掉下来的声音。

怎么。他这是要在暨阳县认亲了吗?

他喝了口茶压压惊,脑子飞快地运转着,如果他娘在暨阳县开花月楼……

他娘在暨阳县开花月楼?

他娘宁可在南虞开妓院也不回去看看他,给他捎个消息?

傅希言心情十分凌乱。

裴元瑾看出他内心受到的冲击,接过话“那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段谦说“我是她的养子。”

说着,他掏出三本册子“我不知道少夫人的傀儡术从何处学来,不过,我义母乃莫然亲徒,传授的自然是顶正宗的傀儡术,这三本分别是《傀儡术入门》《中级傀儡术》《傀儡术大成》,你若要更进一步,可以参考此书。”

他见过傅希言使用鸡血小剑,便以为他只有《傀儡术入门》,其实后两本才是傀儡术的精要所在,真正的一派传承,因此给的这份礼不可谓不大了。

而它们也正是傅希言所想要的。

他当初敢修习《傀儡术入门》就是仗着体内有蛊,自认为是不死之躯,便是莫然在秘籍里动了手脚,也可以转危为安。

直到看了金芫秀留下的江湖全书,才知道体内的蛊也是莫然的杰作,当下便有几分惶惶然。莫然的蛊,他想破,自然能破,所以,有一阵子他对是否继续修习傀儡术是有过迟疑的,只是后来发现身体没出现什么不对劲,而傀儡术又的确好用,才重新练习起来。

后来莫然又给了《中级傀儡术》,他嘴上不说,内心却更加防范了。

段谦给的秘籍正好可以让他做参照。

看梦春秋和段谦练了这么久,还能活蹦乱跳,秘籍应该没有被动手脚。如果段谦后来动了手脚,他也可以用莫然送的作对比他不信他们动手脚能刚好动到一块儿去!

段谦见他收了,心中舒了口气,正要继续说计划,就见傅希言也掏出一本《中级傀儡术》“嗯?说来也巧,我这里也有一本,好像是一样的。”

段谦笑容顿时微微一僵“我这里还有一本《傀儡术大成》……”

傅希言说“我师父说最后一本要等我《中级傀儡术》学好了才给我。”

段谦小心翼翼地问“不知道令师是……”

傅希言比了个“嘘”的动作“不可说。”

段谦见他傀儡术练得不精,一直猜测是铁蓉蓉死后,傅希言从她那里的拿到了《傀儡术入门》,自学的。毕竟铁蓉蓉死在刑部大牢傅希言牢房附近的消息天下皆知。

可他居然能拿出《中级傀儡术》,甚至还有一位师父,那他的猜测就不成立了。

傀儡道一共这么几个人。除了确认已死的铁蓉蓉,只有铜芳玉、银菲羽、金芫秀他直接忽略掉莫然,这不是一个级别的人。其中,铜芳玉是万兽城主,想来储仙宫应该不会允许自家少夫人和对方有所瓜葛,那剩下的,就是银菲羽和金芫秀。

段谦表情顿时一阵青一阵白,做了许久的思想斗争,想从傅希言的脸上窥探出几分试探的端倪,但见傅希言从头到尾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仿佛成竹在胸的样子,终究是败下阵来。

他低下头,叹气道“是段某自作聪明了。”

傅希言说“哦?”

段谦说“我义母是银菲羽。”

傅希言暗暗松了口气,心想果然是银菲羽,幸好是银菲羽,不然他就要和段谦称兄道弟了。不过梦春秋是银菲羽这件事,仔细想想也不奇怪了。

当初银菲羽就是拐了南岭派弟子跑的,两人一起逃去南虞,没几年,又出现一位‘螳螂毒妇’关山媚,和段谦口中的隐姓埋名、改头换面都对上了。

而铜芳玉对银菲羽的恨意与执着也可以解释了。傅希言记得她曾经称梦春秋为“叛徒”。虽说傀儡道在武林正道的围剿下,败亡是早晚的事,可银菲羽作为第一个逃脱的叛徒,自然是集火了所有仇恨。

他还记得,虞姑姑曾经说过,傀儡道中三弟子银菲羽和四弟子金芫秀更为亲近,所以,他如果想知道母亲的消息,银菲羽是条很好的渠道。

段谦见傅希言半天不语,心抽搐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铁匣,放在桌上,肉痛地迟疑了下,才推到傅希言面前。

傅希言道“这是?”一边问,一边毫不客气地打了开来。

既然已经送了出去,段谦便也不想再惺惺作态“此乃天阶灵器,尚未取名。”

话音刚落,傅希言便驱动驱物术,匣中的三支中指长的小箭矢随心飞起,整个过程丝滑无比,一点都没有以往指使其他物品的生涩和迟缓。

他试着将剑撞向假山,竟是极顺畅地穿了过去,然后绕着院子转了一圈,稳稳地停在匣子上。

尽管内心说,收着点,收着点,不能让对方看出自己内心的感受,可真正的喜欢如何藏得住,眼角眉梢都写满了“我中意它”!

什么叫瞌睡送枕头,他刚想着鸡血小剑没了,要准备新的武器,就遇到了天阶灵器,这,这,段谦还有个隐藏职业是圣诞老人吧?

段谦看他表情就知道,此物一出,交易便成了。

傅希言将箭回匣,手按在匣子上,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他“我还有一个要求。”

段谦脸色顿时一黑,心想自己连花费十年心血打造的天阶灵器都贡献出来了,还要有条件,未免太得寸进尺了!

傅希言说“我要见银菲羽。”

段谦沉默了下“我要问一问。”

因为他盘到最后,猜测傅希言身后的师父应该是金芫秀,知道自己先前的谎言多半被看穿了,怕对方因此大怒,才不得不承认了义母的身份,甚至补偿性地送出大礼。

而银菲羽、金芫秀的交情,他自然也是听义母提起过的。其实不用傅希言说,他也打算问问她,要不要见傅希言一面。

傅希言相信,如果银菲羽真的与他母亲交好,多半会见一见他的。

因为息摩崖就在城里,所以段谦不敢太明目张胆,派人去花月楼,找的也是那种风月场中的常客。那人在花月楼住了一晚上,很快就传回消息。

银菲羽说,见面可以,但不能在暨阳县。

意思很清楚,见面权当交易的尾款,必须要傅希言和裴元瑾演完这场戏,将息摩崖骗过之后,才能兑现。

如此一来,傅希言自然变得积极许多。

他主动和裴元瑾商量“一天过去了,息摩崖还没动静,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帮手,我们要不要想想办法,去查探查探。”

原本储仙宫风部能相关消息的,但裴元瑾带人从临安出逃前,就让沈伯友传令,各分部由明转暗,化整为零,短时间内不要抛头露面,以免储仙宫与灵教交恶之后,受对方迫害。

所以现在他们在南虞,和睁眼瞎差不多。

裴元瑾问“你打算如何查探?”

傅希言从怀中掏出令牌“玄武君听到万兽城大师兄来了,偷偷去见个面很合理吧?”

裴元瑾用蹙紧的眉头告诉他,不,一点也不合理。

傅希言说“铜芳玉之前曾把消灭梦春秋这个任务交给我,我来都来了,不能什么都不干吧。我现在找上门去,和他商量商量,探探口风,看他准备怎么做,要是行得通,我干脆把任务接过来,亲自动手。这样,在铜芳玉面前,我是勇于承担责任,完成任务的好师侄。而在银菲羽面前,我也是勇于承担责任,完成任务的好师侄。一鱼两吃,一箭双雕,一石二鸟……完美!”

说到后面,他几乎都兴奋了。

裴元瑾说“息摩崖此人生性凶残,并不好相与。”

傅希言涎着脸道“我相好是你,不是他,他好不好相与,和我有什么关系?”

裴元瑾“……”

自从陶朱山谈心之后,傅希言的脸皮就好像刷了层保护膜,看着不厚,却很坚固。

傅希言摸着下巴说“不过,我得找个机会溜出去才行。毕竟,储仙宫和万兽城势不两立,我作为万兽城的细作,必须要谨慎行事。”

裴元瑾说“你待如何?”

金公子亲自走访被安置的流民,顺便将捐献的米粮亲自送到对方手中。暨阳县县令听说消息之后,自然要大肆宣扬一番他的仁善之名,这样做慈善的人才会越来越多。

流民是储仙宫从山里带出来的,自然不能撒手不理,裴元瑾自然要去的。

傅希言本来也在参加之列,临行前突感不适,只好留在家中休息。

等考察队伍离开县城之后,傅希言换了身府中下人的打扮,偷偷从后门出去,沿着僻静小道,来到了息摩崖下榻的客栈。

此时,午时刚过,日头正烈,客栈里的人都懒洋洋的,他问了房间号,也没人领路,只有掌柜随意指了一下方向,让他自己去找。

傅希言找了半天,终于找到走廊最后的那间房。

☆、第87章 合作之代价(下)

其实这就是一家普通的客栈,而那间房,也是间极普通的客房,可是傅希言走着走着,便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

虽然来之前已经做好心理建设,告诉自己蟒蛇也没什么可怖的,毕竟他是摸过白虎屁|股的人,可是一想到开门之后,会有一条蛇对着他吐信,寒意就从心底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

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千年等一回,我无悔啊。

他默默在心里哼起了歌,告诉自己,虽然里面的这条可能看起来是蟒蛇,但也未必不是潜力股,说不定就突然变成赵雅芝……这样更恐怖了啊!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下楼再走一圈,门突然从打开,蛇头从里面探出来,从下往上地仰望着他。

傅希言双手扒着走廊屋顶的横梁,两只脚默默地使用“踏空行”,慢慢地往上蹬……正当他两只脚都蹬上房梁时,屋内终于传来声音。

“既然来了,还不进来。”

……

蟒蛇已经退到了窗边,只是舌头还吐在外面,晃来晃去。

傅希言人虽然站在了屋里,但灵魂仿佛还挂在横梁上没想到他年纪轻轻,就已经领悟了武神的“魂飞魄散”,真是何德何能,何至于此啊。

息摩崖慢慢抬起头,望向举着令牌站在门边上的胖青年。他模样英俊,虽然没有悬偶子那么出众,却也五官端正,身姿伟岸,唯一的缺点是眼袋有些重,看着不太精神。

“玄武君。”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应当是铜芳玉和他说过前事了。

傅希言微微松了口气,挤出笑容:“大师兄。”

息摩崖说:“你是铁师伯的徒弟,入门又早,应当是我喊你师兄。”

傅希言忙谦虚地摆手。

息摩崖眼睛一瞪,傅希言肃容:“师弟。”

息摩崖慢慢眯起眼睛,似乎有些满意:“你来暨阳,是路过,还是另有目的。”

傅希言说:“我曾在襄阳拜见铜师叔,有幸得师叔青眼,分派了一个任务,让我刺杀花月楼的梦春秋。花月楼就在这暨阳县里,只是我身边一直跟着人,还没有机会去查探一番。”

息摩崖点点头,显然这些信息早在他的掌握之中了:“我倒听说你与储仙宫少主感情甚笃……”说着,眼神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面上流露出直白的嫌恶。

傅希言不用问都知道那一眼中含着多少龌龊肮脏的心思,心想:就你这种用下半身思考的色中饿鬼,知道什么是两情相悦?说你是畜生还侮辱了畜生为种族繁殖而做出的贡献!

想归想,他脸上露出苦笑:“不足为外人道也。”

息摩崖将心比心,对他顿时有几分同情,嘴角突然流露出淫|邪的笑:“听说裴元瑾武功不俗,敢越阶挑战武王,只是不知道他的床上功夫是否也如传说中的勇猛凶悍。”

……

傅希言捂住脸:“师弟,不要问了。”尼玛死淫|棍!再问老子要忍不住弄死你了!

息摩崖没得到答案,十分不满意,鼻子发出了一声冷哼。男人有时候会纠结一些莫名其妙的胜负,他恶狠狠地说:“待我踏平花月楼,就让你好好见识见识我的马上功夫。”

傅希言目光掠过他,望向窗台边沿因伙计疏忽而日积月累的灰尘,开始思索起段谦提过的,把息摩崖和梦春秋“一网打尽”的可能性世上有息摩崖,真的太污染环境了!

他转移话题:“那师弟打算如何踏平花月楼?”

息摩崖摆摆手:“我自有安排,师兄先去探查花月楼的地形。”

傅希言微微皱眉:“这怕是不太方便,我这次出来还是瞒着人的。”他来这里的目的当然是想接触息摩崖对付梦春秋的核心,而不是去当什么探子。

息摩崖嗤笑一声:“有何不方便。你只消在床上骂裴元瑾不经用,然后怂恿他好好学习,他自然就会带你花月楼了。”

傅希言实在没想到息摩崖是这种风格,半晌没说话。

息摩崖暧昧地笑笑:“不要小瞧男人在这种事情上的执念。”

傅希言呵呵了两声。

息摩崖突然换话题说:“听说你们寄宿在城中富商家里?是储仙宫在暨阳县的分部?”

傅希言本来还想着怎么把这个事圆过去,没想到他自己就给出了一个合情合理地解释,立马就认了。

息摩崖微微一笑,笑出了一切尽在掌握的傲慢与自矜。

*

傅希言心事重重地出了客栈,目光在人群中一转,知道这些人里必然有段谦的眼线。不过无妨,东西已经到手,现在是段谦那边付出比较多。

根据沉没成本效应,付出多的人在这场交易中的容忍度会更高,如果取消交易,那自己纯属空手套白狼,想来段谦不会那么傻。更何况,储仙宫少主这面金字招牌,多少还是让人有些信任度的吧。

傅希言向路人问了路,也不管后面悄然跟上来的眼线,大摇大摆地朝着花月楼的方向走去。

既然息摩崖让自己去花月楼,那就随他的意吧,反正,他也有些好奇银菲羽这位师叔,若是能与她提前见上面,那段谦付出的成本就更高了。

花月楼的业绩在暨阳县,只能算中游,老板似乎对赚钱这件事并不积极,有许多上年纪的,已经接不到生意了,也在养老混日子。

白日里,花月楼门还关着,熄了烛火的红灯笼在日光下看,蔫得提不起神。

傅希言在四周绕了一圈,发现周围都是平房,这楼独高,像是个望台,站在楼顶可以将整个暨阳县收入眼底,而且附近树木极少,屋檐也不宽,除非是小桑小樟这样擅长隐身的武者,不然很难在对方眼皮子底下潜行。当然,花月楼开门做生意,真要行刺,扮作客人大摇大摆走进去反而不引人注目。

花月楼不远处是浦阳江,不管是救火,还是走水路,都很方便。可见银菲羽在选址建楼时已经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走了两圈,傅希言便看得差不多了,选址已很讲究,内里门道必然更多,不过便是自己进去,怕一时三刻也看不明白的。

看日头偏西,想着裴元瑾应当快回来了,他便踏上了归程。

而裴元瑾回来得比他预料的还要早一些。

一两天的工夫,两百多个流民要在异乡落地生根自然是不可能的,但暨阳县令安排得还算妥帖,至少让他们有瓦遮头,有粮可吃。人的生活有了奔头,精神气也就肉眼可见地好了。人的精神一好,自然是样样都好。

所以裴元瑾刚回来时,心情还不错,直到听段谦说,傅希言先去了平安客栈,又去了花月楼。

平安客栈就是息摩崖下榻的客栈。

段谦显然是来打探消息的,平安客栈和花月楼,无论傅希言接触哪一个,当然他感到了深深的不安,何况是一前一后。他忍不住怀疑自己下的赌注是不是太大了?会不会血本无归,还引狼入室?

裴元瑾表面不动声色,但心里究竟怎么想,段谦也看不太出来,只能说,绝不算高兴。

*

傅希言一回来,就感觉到了宅子里的气氛不太对劲,以往谨小慎微的仆役今日都大着胆子打量了他好几眼,走到中庭,小樟竟然破格出来迎接。

他有些不安:“出什么事了?”

小樟朝里努了努嘴,然后给了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傅希言:“……”能努嘴说明长了嘴,那怎么就不能说一句话呢?!

凉亭里已经摆好晚宴,段谦和裴元瑾正面对面端坐着。

傅希言本想私下里先和裴元瑾沟通几句,看到这阵势,便知道段谦有些急了,只好打消了先和裴元瑾串谋的主意,直接走了进去。

他刚坐下,就见段谦一脸幽怨地望着他,手里的扇子都摇不动了,安安静静地放在桌上。

看在对方送秘籍送武器的份上,傅希言也不吊胃口,开门见山地说:“我见过息摩崖了。”

段谦果然来了劲:“你去见他做什么?莫不是想要临时反水?”

傅希言义正词严地说:“段公子难道没有听过,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吗?银菲羽是铜芳玉的师妹,息摩崖一个师侄敢单枪匹马跑来,难道你不好奇他的依仗是什么吗?”

段谦狐疑地看着他:“难道他会告诉你?”

傅希言说:“他不用告诉我,只要让我参与到行动中去,那我早晚都会知道的。”

段谦将信将疑:“你打算如何取信于他?”

“莫然四个徒弟,金银交好,铜铁交好,我若说自己是铁蓉蓉的徒弟,你猜他会不会信我?”

段谦想:信你个鬼。铁蓉蓉死在刑部大牢,想必与你脱不开关系,那息摩崖除非被猪油蒙了心,被雷电劈坏了头,才会相信这种谎言。

“那结果如何?”他问归问,心里显然是不抱希望的了。

“我负责查探花月楼,他行动时会通知我。”傅希言掏出玄武令牌,“这是他的给我的报酬,事成之后,他会向铜芳玉谏言,让我担任万兽城的玄武君。”这态度,可说坦诚之至了。

段谦目瞪口呆,显然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息摩崖怎么会上这种猪都不信的狗当!早知道能这么做,他就先下手为强了。

他自然不知道,傅希言早在几个月前就在铜芳玉那里埋下了伏笔。那时候的铜芳玉并不认为他能成什么气候,也只是聊胜于无地埋下一颗暗子,能发芽最好,不能就算了。反正一个玄武君,说换就能换的。

可她不知道的是,悬偶子升任朱雀王之后,就急吼吼地写信向息摩崖炫耀去了。

他自然不会说铜芳玉是有了玄武君,才顺带把他捎上,而是说有了他这个朱雀王,师父考虑好事成双,才又增设了一个玄武君。而这位玄武君的身份,正是储仙宫少夫人。

如此一来,息摩崖自然不会怀疑傅希言的身份。

个中内情,曲折复杂,饶是段谦智计百出,此时也只能呆若木鸡了。

傅希言掏出玄武令也是不得已,若是没点证据震撼人心,以段谦的多疑,一定会抓着两人对话互动不放,傅希言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不出。

段谦没想到他暗中做了这么多事,心中不免也有几分感动:“其实这件事,你可以交给我去做。”

傅希言说:“我也没有十全把握,怎好意思让段公子冒险呢。”

息摩崖的凶残,世人皆知,段谦不得不承认这件事的风险的确很高。

他问:“那么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傅希言说:“一场完美的假死,演员、环境、道具、时机……每一样都不可少,我们最好去实地考察一下。”

段谦疑心又起:“你的师父到底是哪一位?”

该不会真的是铁蓉蓉吧?

想到这里,他陡然一惊,若傅希言是铁蓉蓉的徒弟,自己将他引入暨阳县,那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傅希言说:“你不相信我,难道还不相信储仙宫少主吗?”

的确。

储仙宫和傀儡道恩怨天下皆知,莫然入赘天地鉴之后,这份恩怨大部分都由万兽城继承了,当年裴雄极曾经放话,不许万兽城的人踏入中原半步。

就是这句话,让万兽城的人每次出东行都跟做贼似的,不敢大张旗鼓,而他义母也才能夺得片刻喘息。

也就是最近,天下局势重新动荡,北周南虞纷争不断,各大势力粉墨登场,正邪善恶界限越来越模糊,妖魔鬼怪层出不穷,这万兽城才敢明目张胆地出现。

他有时候甚至会想,早知如此,当初就该怂恿义母直接投效储仙宫,反正他们这一脉是从来不拿人当傀儡的,想来罪罚较轻,也好过一天到晚受万兽城的骚扰。

段谦面颊缓和下来:“这件事我要问问义母。”

*

花月楼虽然在暨阳县没太大的名气,但因为老板管得宽松,楼里的姑娘也就没什么斗志,大家都得过且过,反倒营造出了一种与其他妓院截然不同的宽松范围,吸引了一批固定客人。

每到夜里,别的青楼都是一群姑娘站在门口吆喝,只有花月楼孤零零地放着几盆花,等客人上门了,才有人匆匆忙忙从里面出来招呼。

不过傅希言和裴元瑾受到的待遇要好些。

主要是裴元瑾,刚一进门,傅希言大老远就感受到了姑娘们从楼梯上大步狂奔的震感。

短跑冠军气喘吁吁地问:“这位公子,几位啊?”

傅希言想:既然特定是“这位”公子,那还问什么几位呢?

裴元瑾看向傅希言。

傅希言说:“我们先看看有哪些包厢。”

通常而言,不管是酒楼还是妓院,都被不太欢迎这样龟毛的客人,但裴元瑾的脸面比天大,一向没什么人接手的工作今天差点抢破头。

花月楼实在很大,光是一楼,除了大堂之外,还设了七八个包厢,二楼包厢数量差不多,但每个包厢的面积更大。

傅希言原本还走在裴元瑾身边,挤着挤着,就到后面去了,要不是裴元瑾紧紧拉着他的手,两人怕是要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

“公子,你们这是?”终于有姑娘发现他们俩手牵着手。

裴元瑾微微用力,将人拉到怀里,轻轻搂住:“两个人,安静的包厢,一桌饭菜,不要人伺候。”

……

最贵的包厢,推窗能看到浦阳江。

傅希言浅尝了一口,口感果然比烧酒绵柔,虽然少了入口辛辣的刺激感,却回味悠长。同样的盐鸡、梅菜扣肉,花月楼做得更加地道。

鸡肉嫩而不油,扣肉香而不腻……傅希言和裴元瑾忍不住又展开了干饭模式。

吃到八分饱,傅希言终于放慢速度,不再牛嚼牡丹,开始细嗅蔷薇。

笃笃笃。

三下敲门声。

傅希言突然放下酒杯,喊了声请进。

门轻柔地推开,走进来一对看不出年纪的男女。

女子容貌柔美,仿佛拥有十岁的皮肤,二十岁的青春,三十岁的风韵,四十岁的成熟……是极矛盾的综合体。而站在她身边的男子,身材高大硬挺,半张脸藏在厚厚的胡子之中,只露出一双野兽般桀骜不驯的眼眸。

她轻笑着往里走:“今日吃得可好?”

傅希言忍不住站起身:“好。”

女子眼含秋波,笑容满面地说:“来我花月楼喝酒不找姑娘的人可不多,今日的账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找你们算了。”

傅希言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眼前女子有可能是她母亲的好朋友,也许会知道很多关于他母亲的事情,一旦脑子里产生这种念头,身体便忍不住会产生见长辈时的拘束。

“你们先吃着,我一会儿再来。老董,你陪陪他们。”

女子说着,就让男子在桌边坐下,自己转身出去了。

门咿呀一声关上,老董突然脑袋一低,整个人趴在了桌上,随即,刚刚关上的门又开了,女子摇曳身姿进来,反手关上门,笑吟吟地看着傅希言:“你是小师妹的儿子吧,可以叫我菲菲姨。”

以为男子的样貌实在唬人,所以傅希言自然而然地将他当做了一个了不得角色,可是看银菲羽漫不经心地拨开他的脑袋,又像是路人甲。

似乎看出他的疑惑,银菲羽摸摸男子的脑袋,叹气:“近两年的新宠,不知何时中了招,已经成为息摩崖的傀儡了。他们追杀了我这么多次,每次都是一上来就打打杀杀,这次总算想到要用点脑子,可里应外合这一招也太老土。这两年我们的感情早已淡薄许多,眼见着就要分道扬镳,他突然又对我黏糊起来,鬼都知道有问题。”

这段话里既有兵法,又有感情学,实在高深,傅希言不知说什么好。

“你母亲呢?她怎么放心你一个人跟着男人在外面东奔西跑?”银菲羽忍不住伸出手,想捏捏傅希言的小胖脸,但手刚伸了一半,就被裴元瑾的筷子打开。

银菲羽侧头看他,目光炯炯有神地打量着他,叹气道:“早知道储仙宫有这样的男人,我当初就不该跑,就让裴雄极抓走,说不定我现在已经是你娘了。”

傅希言:“……”

万万没想到,银菲羽是这样的银菲羽。她又回过头看傅希言:“你不是要见我吗?为何不说话?难道是我太美,让你不敢说话了?”

傅希言干咳一声:“你为何认为我是金芫秀的儿子?”

银菲羽笑道:“你说你是铁蓉蓉徒弟那一套,也就骗骗铜芳玉教出来的傻子和我那傻儿子。那是个疯子,想让她花时间花精力教徒弟,只有一种可能,那人是她和莫然的孩子。”

莫然是她的师父,她竟然直呼名讳,言语间没有丝毫尊重,不由令人好奇,毕竟傅希言了解中的铁蓉蓉和铜芳玉都对莫然死心塌地。

他将疑惑问出口,银菲羽微微敛容:“你见过莫然吗?”

没等到回答,她便自发地接下去:“我见过。玉树临风,风采夺人……都太片面了。我这一生拥有过许多男人,却无法为一个男人停留。因为时间一久,我就会觉得,他们不配。”

她拿起桌上的酒瓶,仰头喝了一大口:“不过,莫然也不配。他拥有这世上大多数人向往的美好,独独缺一样,这个男人没有心的。在他眼里,你,我,小师妹,师落英……都是一样的,都不过是手中的棋子。你见过莫然吗?”

这是她第二次问这个问题,而且停顿的时间更长,显然希望他回答。

傅希言便点了点头:“但没见过脸,他戴着面具。”

“他的性格如何?”

傅希言说:“有些冷漠,有些严厉?”

银菲羽笑起来:“你知道铁蓉蓉眼中的莫然是什么样的吗?温文尔雅,和善可亲。铜芳玉眼中的莫然,是个外冷内热的人。而我眼中的莫然,口齿伶俐,舌绽莲花,又有点小吝啬。”

傅希言呆住,显然银菲羽眼中的这个形象已经脱离了他理解的范畴。

银菲羽说:“不懂吗?莫然熟谙人性并且演技高超。你心中想要什么,他就会变成什么样,攻破你的心房,成为你心中最完美的那个人。”

☆、第88章 剧本之意外(上)

所以铁蓉蓉沉湎情爱至死,铜芳玉至今执迷不悟。她们爱的,未必是莫然本人,而是她们想象中的完美男人,才更难自拔。

傅希言问:“那金芫秀呢?”

银菲羽那双蕴藏着无如水柔情的眼眸勾人般地盯着傅希言:“嗯?你自己的母亲,难道你不知道吗?”

傅希言说:“你还没有说,为何认定她是我的母亲,也有可能是师父。”

银菲羽重新伸出手,不等裴元瑾有反应,就恶狠狠地扭头瞪了他一眼:“不碰到!”然后,又回过头,手隔空挡住傅希言的下半张脸,柔情似水地说:“你的眉眼,太像你娘了。”

傅希言沉吟道:“金芫秀也是个胖子?”

银菲羽忍不住“咯咯咯”,像母鸡生蛋一样地大笑起来。

傅希言无语地看着她。虽然是个大美女,可是这诡异的笑声委实有些破坏气氛。

银菲羽笑了半天才停下来:“你娘当年可是差点就做了金陵红牌呢。”

傅希言听出她隐含之意:“你是说……”

“嗯,我们四个人中,出身最好的是铁蓉蓉,看她衣食用度就知道出身大户人家。铜芳玉带艺投师,应该是某个门派的弟子。而我同你娘,一个是屠夫的女儿,一个是青楼的清倌,出身都不好,自然只能报团取暖。”

傅希言哑然,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母亲居然是这样的来历。她遇到莫然时才几岁?会不会比自己还要小一些,可那时候她已经看过太多人间黑暗,经历过太多痛苦挣扎,自己和她相比,实在幸运太多。可这幸运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他的母亲耗费心血为自己筹谋所得。

其实他知道真相后,对金芫秀的心情十分矛盾。因为从小在傅家长大,他自然对傅辅、傅轩更为亲近,也更为偏心。对白姨娘的感情,更多来源于母亲这个身份认同,但她与傀儡道的牵扯,又令他十分苦恼。

可此时此刻,他才真正理解他母亲的处境。她和养尊处优的铁蓉蓉不一样,金芫秀开局就是深渊,所以她的一生始终在找机会往上爬,爬向人间。可惜命运对她并不怜惜。

看他面露哀伤,银菲羽用筷子丢他:“你母亲多么坚强的一个人,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多愁善感的小孩儿。嗯,我说了这么多,你还不相信我与她的交情吗?还不肯透露她的下落?”

她笑眯眯地看着他,白皙光洁的脸上带着老友重逢般的期待。她隐居这么多年,遇到过很多人,交过很多朋友,可真正交心的,连同段谦在内,也只有金芫秀一个。

只有她才是真正明白自己的人。

傅希言说:“我娘替我请小神医看病,在裴介镇感染了疫病,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银菲羽笑容僵住,慢慢淡下来:“是吗?”

傅希言点头。

“啪。”

她用力一拍桌子,气得一巴掌将身边的老董推下桌子,跳起来瞪着傅希言:“你个小王八蛋,骗人骗到老娘头上来了!老娘是谁,是骗子的祖宗!除了莫然,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骗过我。金芫秀是我们四个里天赋最高的,区区疫病能杀死她?你说的什么鬼话!”

傅希言苦笑道:“我爹说我出生没多久,我娘就去了裴介镇,染疫病死了。我只知道她姓白,是家里的姨娘。金芫秀这个名字,还是我后来遇到了一些事情,才听人说的,但怎么都没法联想到自己身上。说实话,我到现在,对她是我娘这件事,还是存疑的。”

银菲羽嗤笑着坐下来道:“前面说的我还信一点儿,最后一句纯属画蛇添足。你要不信你娘是金芫秀,会千方百计地跑来见我?”

“我就是想确认……”

“确认什么?我又不是稳婆,你娘生你的时候,我又没在旁边听着。但你这张脸是小师妹家的没错了。”银菲羽托着腮,思绪慢慢回到最初的回忆中,“秦淮河畔,烟波画舫。一群人抱着琵琶,只有她坐在前面抚琴。”

傅希言见她渐渐的不说话了,忙斟酒:“你和莫然怎么认识的?”

银菲羽被打断了思绪,有些不悦:“我爹是屠夫,你说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你爹……”傅希言不可思议地皱着眉头,“想杀莫然?”

“咳。”银菲羽被嘴里的酒呛得话都说不出来,手指指着裴元瑾抖抖抖,“你,我,我爹是杀猪的屠夫,不是人屠!”

看多香港恐怖电影的傅希言憨笑了下。

银菲羽伸了个懒腰,见他还要发问,摆手道:“好啦好啦,你便宜也该占够了吧?傀儡术秘籍不值钱,我儿子那一套天阶小箭却耗费了他十年心血,无数物力,是可遇不可求的灵器,换一场假死戏,你简直血赚。”

哎,不对。

她想起傅希言说从小不知母亲身份,那……

她扬眉:“你的傀儡术从何处学来的?”

以银菲羽对莫然的忌惮,傅希言眨巴着眼睛,已经想到自己如实说的后果了,慌乱之下,频频朝裴元瑾使了个眼色,希望他能解围。

裴元瑾接收信号,果然仗义插嘴:“莫然给了他傀儡术的《入门》和《中级》。”

……

傅希言眼底期待的火焰如遇洪水,瞬间灭得一干二净,连火星都没有留下。裴元瑾这话说的,是连坦白从宽的余地都没给他留啊!

他赔笑:“菲菲姨……”

银菲羽转过头来,表情果然不大好看,几乎是咬牙切齿:“莫然给的秘籍你都敢练?”

傅希言小声说:“大家练的不都是莫然给的秘籍吗?”

莫然是傀儡道创始人,就算秘籍供货渠道不同,但产地都是同一个吧。

屋内诡异的安静下来。

银菲羽呵呵冷笑:“你以为莫然是个始终如一的人吗?”

这就是怀疑货源质量不稳定了。

傅希言从怀中掏出一本又一本的秘籍:“我已经比对完《傀儡术入门》了,一模一样,一字不差,《中级傀儡术》才看了一半,目前还没有发现问题。”

银菲羽怕他粗心大意,警告道:“他的耐心一向很好。也许,会将手段留到最后的《傀儡术大成》上,也有可能,在送秘籍之前,他就已经埋下了隐患。”

傅希言脸色微微一变。

银菲羽说:“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傅希言之前真元出问题这事不算秘密,银菲羽虽是第一次听说,却反应极快地问:“你娘去裴介镇就是为了这个?”她第三次伸出手,探向傅希言真元的位置,并且做好了裴元瑾阻挠的准备。但这次,裴元瑾仅仅是站起来,走到了傅希言的身边,低头看着她的动作,显然是默认这番切诊。

银菲羽将手指放在傅希言的真元处,眼睛注视着他体内的灵气动向,然后慢慢地将真气输出,旋即,指腹感觉到一股极大的吸力,贪婪地吸食着她的真气。

傅希言心中突然涌起一种极奇怪的感觉,就好似有什么在盯着他们一般,正要出声,银菲羽已经先一步撒手。她骇然道:“这是什么?”

傅希言说:“储仙宫姜药师说是一种蛊。”

他对银菲羽始终有所保留。

银菲羽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努力搜刮着脑内的知识,半晌才丧气地说:“我们四人之中,你娘天赋最高,也最用功,入门虽晚,也比我强上太多了。如果你娘都查不出问题,治不好你,那我就更没有办法了。”

所以……铁蓉蓉是疯子,铜芳玉是憨憨,银菲羽看着脑子、性格都没什么问题,却是个学渣?

突然明白为什么莫然要收第四个徒弟了。

傅希言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银菲羽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罢了,不说了,这些都是后话,我们还是抓紧时间讲一讲假死的细节吧……嗯这样,你和息摩崖进门之后,裴元瑾闯进来,缠住息摩崖,你上楼来打我。我们就在二楼发生追逐战,然后你一剑刺中我的胸口……一定要让老董看得清清楚楚。然后你将老董打晕,把我推入预先准备好的房间,我事先会做好一个中剑的纸人放在房间里,使用李代桃僵之计,到时候,你最后带着她从楼上一跃而下。记得,跳下来的时候千万不要摔坏纸人,要让息摩崖亲眼看到我七孔流血的惨状。段谦会在最后出场,炸掉花月楼,将一切掩盖。”

纸人的缺点是不能拿剑戳。

所以银菲羽就做了一个戳中剑的纸人,想来息摩崖绝对想不到他竟然会使用这一招。

傅希言说:“那你怎么逃脱?”

段谦炸楼,活人可以外逃,可银菲羽是个“死人”,自然不能诈尸。

银菲羽说:“我自然有我的办法。”

两人又密谋了一番,傅希言还在她的指点下,画了一张花月楼的简易地图,一方面可以拿回去自己研习,一方面也可以拿给息摩崖交差。

银菲羽临走前,长长舒出一口气道:“总算可以摆脱铜芳玉这个傻女了!你娘的,莫然都没这么追杀过我,她算哪根葱啊!”

她越想越憋屈:“要不是她,老娘和铁耳还能多温存几年。也不会这么早就……”

傅希言暗道:难道铁耳在逃亡途中,为了救银菲羽牺牲了?

银菲羽愤愤地接下去:“发现他是个窝囊废!半路丢下我跑也就算了,还推了老娘一把。”

……

傅希言说:“这也算是及时止损吧。”

“可他活好。”银菲羽怀念至今,“后来就没遇到过这么带劲的了。老董也不行,只会蛮干,也就是力气还行。”

傅希言不敢置信地想:他刚刚到底听到了什么?!

银菲羽目光扫到裴元瑾身上,在裴元瑾拔剑之前,语重心长地开口:“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啊。”

傅希言低着头,谁都不敢看,端起桌上的杯子就一口闷了。

嘶。

竟然连黄酒都变辣了。

……

月明星稀。

明天又是一个好天气。

老董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左看右看,见裴元瑾和傅希言矜持地喝酒赏月,桌上的菜好似没怎么动过,忙说:“来来,我敬二位一杯。”

*

花月楼的戏台已经布置好了,如今就等着人上台唱戏。

说实话,傅希言和裴元瑾都不想在这里浪费过多的时间,这里毕竟是南虞的土地。灵教虽然短时间内部会产生一些分裂,可究竟会分裂到什么程度,谁能占据上风,谁又会再次对自己出手,目前还不太好判断。

而银菲羽和段谦两人的倒戈,也十分重要。他们一个是傀儡道亲传弟子,一个是诡影组织的卧底,而这两个组织,无疑都是令天下动荡不安的搅屎棍。

就在傅希言想着要不要找个机会催促一下息摩崖的时候,他收到了藏在包子里的消息。消息是用灵力写,只有窥灵术才能看到,可见用灵力传递消息的方式,并非金芫秀独创。

他展开纸张,息摩崖让他戌时在花月楼门口会合。

傅希言想:幸亏自己的行动都在裴元瑾的默许之下,不然光找借口单独出门这件事,就要废掉他一半的脑细胞。

毕竟,之前他好奇花月楼,单独在外面绕着楼转了两圈,已经惹得大佬不喜,认为他窝藏贼心,没进去是没碰上开门的好时候。

这可真是六月飞雪!旷世奇冤!

他哭天喊地为自己的智商辩驳。他又不傻,怎么会不知道妓院白天不开门?

随后大佬问,哦,你怎么知道的?

……

傅希言想,不傻……可能是他对自己的错觉。

总之,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必须将花月楼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的。

当晚,他就换上了一身显瘦的衣服,然后从后门鬼鬼祟祟地溜了出去。一出戏能不能打动人心,主要看细节,所以他一刻不敢大意,完全把自己当做了老婆在家还想跑出来偷腥的渣男。

他一路遮遮掩掩地跑到花月楼门口,息摩崖已经到了。他脖子上的蟒蛇实在显眼,方圆数尺空无一人,连卖糖炒栗子数十年从未动摇过一步的摊贩都忍痛让出了传统地盘,躲到小巷子里去了。

“师弟!”傅希言满脸欢喜地走上去。

息摩崖回过头:“叫师兄。”

傅希言:“……”兄弟,你是不是人格分裂啊?

息摩崖也没解释为什么,只说:“再等一个人。”

傅希言心里咯噔一下:“等谁啊?”

当初易绝与乌玄音一战之后,寿南山就再也没有动过武,傅希言私底下悄悄问过裴元瑾,倒不是受伤,而是身体境界提升太快,心境没有跟上,出现了一些问题。

因为武神期容易魂飞魄散,所以武者对心境的要求更加严苛,像易绝这批人,每个人的心境都是经过千锤百炼,务求对真气的运用到心随意动的地步,才能尽可能的延年益寿。

即便如此,储仙宫武神的出手,也要像易绝一样穿水桶衣。

这种水桶衣又叫“抱元衣”,是储仙宫特产,武神使用灵气时,衣服内部会自然形成一个闭环,能最大程度地防止灵魂外泄。

但是!

抱元衣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

易绝在于乌玄音交手时,衣服裂开好几道缝,也是不堪再用了。所以,尽管他们这一行人的配置看着吓人,一个武神,两个武王……但真正能动手的高端战力,只有裴元瑾一个。

傅希言现在只能祈求息摩崖等的人是悬偶子,而不是铜芳玉。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期待悬偶子出现过。

然而,那个从街道另一头缓缓走过来的人,顶着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高耸的鹰钩鼻使他看起来不太好惹,尤其那双眼睛,看人时候像是打量某件货物一般,让人十分不舒服。

息摩崖看到他,立刻开心地迎了上去:“巨鹰前辈!”

傅希言跟在他身后,脑子里飞快地搜索着这个人名,巨婴?还有人叫这个名字?

息摩崖见那人看着傅希言,忙道:“这是我的师弟,傅希言。师弟,快向前辈行礼,这位乃是大名鼎鼎巨鹰武者郭巨鹰前辈。”

傅希言并没有过耳不忘的记忆,只是有些事,太过深刻,以至于稍微一个关键词,就能重启。

“储仙宫主携数位长老悍然出手,预备破坏阵心尖塔,灵教教主、岭南掌门、巨鹰武者、诡影宗主、桃山兄弟联手抵抗……”

段谦描述新城那日发生的事情时,曾提起过这个名字。

是助纣为虐的那一拨。

息摩崖见傅希言半天没动,沉声催促道:“师弟?”

傅希言眨了眨眼睛,低头道:“久仰前辈大名,前辈比晚辈想象中更加威武。”

郭巨鹰的眼白隐隐发黄,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想知道老夫有多威武,事情结束之后,今晚到我的房间里来。”

息摩崖大吃一惊。

他认识郭巨鹰的时间不算久,但两人在某些兴趣上十分相投,但从未听说过他对男人感兴趣。一想到自己曾与郭巨鹰在青楼胡天海地地玩了几天几夜,不禁一阵后怕,暗道:还好这老不死眼光独特,喜欢胖子,不然,自己怕是也不好拒绝。

他起了一身恶寒,却没打算插手这件事。就算铁蓉蓉死了,傅希言背后还站着储仙宫呢,如果他真不愿意,自然有办法脱身,何必自己多管闲事强出头。

息摩崖朗声笑道:“前辈有兴趣,我们留着事后慢慢说。如今,先杀了银菲羽这个贱人再说。”

傅希言人生第二次起了杀心。

而且与前一次不一样,这次,他不是防卫,而是打从心眼里想要为民除害,觉得这两个人渣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不过,按照银菲羽原来计划留息摩崖一条命,以免打死了小的来了老的,再看出她是死遁,从此又是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的纠缠。

所以傅希言此时很认真地想着,两全其美的办法。

思忖间,三人已经进了花月楼。

息摩崖一边走一边操控老董关注着银菲羽的一举一动。

银菲羽此时正倚着二楼栏杆,遥遥地招呼着下面的客人,仿佛感应到他们来者不善,她突然抬起头,与新进来的三人撞了个正脸。

傅希言明显听到郭巨鹰吞了口口水,然后阴森森地笑了笑,说:“玩腻了再杀。”

息摩崖也正有此意。

他眼睛此刻也正燃烧着势在必得的光芒。

银菲羽远远地看着,嘴角微微勾了勾。看看她的师姐,收了个什么玩意儿!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傅希言跟着两人走进大堂,见他们已经对上了眼神,顿时心中一紧,知道这个时候就该兵分两路,可是半路杀出了郭巨鹰这个变数,不知道裴元瑾能不能应付。

不过算算时间,他也该出手了。

傅希言正想着,就看到郭巨鹰突然转身,平展双臂,他身上穿的这件衣服类似前世的蝙蝠衫,袖子与衣服两边缝在了一起,展开之后,就像两片翅膀。人往上一蹬,翅膀便鼓了起来,如大鹏展翅一般,朝着门口的方向冲了过去。

裴元瑾果然出现在门口,英俊的外表再度引起了不小的关注,只是他的表情太冷,写满了“生人勿近”,也使得周围出现了难得真空带,是打架的好时机。

他眼神淡淡地看着这只扑面而来的“室内飞鹰”,手中的赤龙王却往息摩崖的方向劈去。与此同时,“飞鹰”的鹰爪已经到了面前。

裴元瑾顺势后退,将“飞鹰”从里面带了出来。

根据计划,银菲羽的“尸体”最好要埋葬在这座楼里,可是郭巨鹰是武王,他在里面,很可能可以在最后关头把“尸体”抢出来,让整个假死计划功亏一篑。

裴元瑾劈向息摩崖的那一剑,自然是希望能按照计划将他也引出来。

可他高看了息摩崖的胆量。

知道外面是两个武王,息摩崖打定主意要死赖在楼里。而且他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生擒银菲羽当然,生擒是他和郭巨鹰临时更改的计划。

所以,他后背虽然被剑气划出一道伤口,仍是咬牙往二楼冲去。

傅希言跟在他后面,一边跑一边看向不远处的银菲羽,似乎在询问下一步怎么办。

银菲羽心念电转,推了一把身边的老董:“快去拦住他!”

老董踉跄着冲出两步,已经离开了偷袭她的最佳范围,息摩崖将这个暗子部署了这么久,当然希望能在最关键的时刻发挥作用,于是,也没有立刻发动傀儡术,而是假模假样得与老董缠斗起来,顺便指挥傅希言:“师兄,你去抓银菲羽!”

……

又是师兄了?

傅希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直接从栏杆跳了出去,扑向转身要逃的银菲羽。

菲菲姨你慢慢飞……

先说一下下面的剧本怎么自由发挥啊……

☆、第89章 剧本之意外(中)

银菲羽在前面领路。

尽管傅希言已经来过一次,还拿走了一份地图研究,可是在轻功加持的快速跑动中,还是被复杂的地形给绕了个晕头转向。

花月楼内部设计以如今的眼光来看,是极前卫的。

二三楼中庭挑空;走廊不是一通到底,时而分叉,时而回转;楼梯每一层的位置都不尽相同,且有的是笔直的,有的是转折的,还有螺旋的。

傅希言一口气跑到四楼,正想和银菲羽好好聊聊下面的戏份,就听息摩崖粗重的喘息声已经跟了上来。也不知道他练的什么功夫,脚下是没什么声响,鼻子和嘴巴跟个风箱似的,总是呼呼呼。

傅希言嘴里喊着:“哪里跑!”

人已经蹿上通向五楼的楼梯,然后在楼梯中间,用力一蹬,使用“踏空行”一跃而上。

息摩崖跟在他后头,两只脚刚踏上他蹬过的那块台阶,就咔嚓一下,板碎,人坠。他毕竟是极接近傀儡王的御宠师,当下双臂一伸,扒住了上一格阶梯,将身体从楼梯的缝隙中重新抬了上来。

就这么点时间差,银菲羽和傅希言已经蹲在六楼楼梯口,一边观察下面的动静,一边晋级商议后续情节。

银菲羽咬牙:“你缠住息摩崖,我装作不知道,找机会让老董捅我一刀。”

到时候,息摩崖没法亲自操控老董,只能凭借模糊的感应确认老董得手,虽然会冒些风险,可效果一定比傅希言出手更好。

傅希言说:“老董出手可不会用假刀子。”

他们原本说好的,傅希言用的刀子,在遇到外力时会自己缩回去,看着就像是捅到人身体里一样。老董自然没法配合。

银菲羽说:“我会避开要害。”

已经没法交流更多了,息摩崖诡异的喘息声又跟过来,两人脚下跟生了弹簧似的,一下子跳起来,扭头就开始跑。

因为时间紧促,只重新分配了角色,如何演绎全凭临场发挥,傅希言一路跑,一路想着如何不着痕迹地缠住息摩崖。

难道要再踏空几格阶梯吗?

“师兄!”

正思忖间,息摩崖已经追近了,傅希言忙停下脚步,回头道:“师弟啊,我们……”

“你去拖住裴元瑾。”息摩崖飞快地说。

他知道裴元瑾必然是傅希言引来的。

两人的关系外界诸多揣测,有人说情投意合,也有人说虚与委蛇,息摩崖是男人,自然不相信两个男人之间能产生什么真感情,都是形势所迫的不得已吧。

不过他对傅希言的信任还是有所保留的。不是对他这个人有什么看法,而是傀儡道的人,他本能地会抱有警惕。

哪怕是铜芳玉这样公认脑子不太好使的人,门下依旧是各种勾心斗角,悬偶子仗着一张脸,跟着铜芳玉东奔西跑,不知在暗中泼过他多少脏水,要不是自己一直办事得利,不是悬偶子那般夸夸其谈、光说不练之徒,只怕早就阴沟里翻船了。

所以他需要一件能够彻底稳固自己在师父心目中地位的事情。杀死银菲羽无疑就是一件铜芳玉心心念念多年,自己若能顺利完成,任凭悬偶子舌绽莲花,也休想动摇自己的地位。

这次请来巨鹰武者,他花费不菲,就是为了杜绝意外,一击必中。

不过万兽城不是储仙宫,没有遍及天下的风部输送消息,息摩崖抵达暨阳县时,并不知道裴元瑾一行人前脚刚来,也不知道他们一行人中还有易绝、寿南山这样的高手,更不知道裴元瑾已经晋升武王。

消息的闭塞,使他自信心极度膨胀,不但大摇大摆地进城,甚至气定神闲地住在客栈里,每天只通过老董确认银菲羽没跑。

在他心里,银菲羽已经是瓮中之鳖。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裴元瑾会来,而且一来,就让巨鹰武者无暇分|身,局面出现僵持。而这个傅希言,也不知道是人是鬼,有意无意,总叫他行动起来有些不得劲。

息摩崖想来想去,只有让傅希言过去把巨鹰武者换出来,才能解开这局。

他匆匆掠过傅希言,头也不回地说:“让郭巨鹰过来抓人!”

傅希言犹豫了下,小跑着追了两步:“师弟你说什么?让郭巨鹰干什么?我来抓人吗?我要不要去前面兜着?”

息摩崖跑得飞快,他又没存心去追,说后一句话的时候,前面的背影都已经转过拐角不见了。

傅希言扭头就跑。

他这边的计划是,裴元瑾拖住息摩崖,自己和银菲羽演戏;息摩崖那边的计划是联合郭巨鹰,一起对付银菲羽,让她插翅难飞。

显然裴元瑾和郭巨鹰两人的加入,让双方都感觉到了意外和棘手,所以,让两个意外互相抵消,是眼下最好的局面。毕竟息摩崖以为自己还有一张老董作底牌,而银菲羽不但知道你有老董这张底牌,且还有傅希言这张底牌,双方还没开始较量,息摩崖在信息战上就已经输了八成。

傅希言决定听银菲羽的安排,先找到老董的位置,给他们腾出戏台,自己再想办法拖一拖息摩崖。

比如说,不要脸地喊一句:“不好啦,巨鹰武者被砍成两段啦!”想来息摩崖再冷静,也会停下来问一句,被砍成了怎么样的两段。

*

已经成为傀儡的老董此时正幽魂似的在二三楼游走,时不时探出头查探一楼大堂的方向,用游戏的话说,就是帮息摩崖探视野。

不过裴元瑾和郭巨鹰出去以后,一直没有回来,一楼大堂里站着都是楼里的姑娘和客人们。按照银菲羽的想法,有人上门踢馆,这些人必然会第一时间逃出去,有谁会拿自己的命看热闹?

……

还真的有。

主要是息摩崖一群人杀进来之后,闹得实在不算厉害,光是在那里你追我跑玩官兵捉强盗,如此不见血的打架方式,自然会让人放松警惕,以为今天运气好,出了个吃花酒的钱,还能就近看一出大戏。

银菲羽下到三楼时,见下面密密麻麻的都是探头探脑的观众,心中顿时一堵,对着急急忙忙跑过来的老董就是一脚踹了出去。

“蠢东西,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还不下去疏散人群!要是出了人命,以后还有谁上我们楼里来!”

老董只好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犹豫了下,只好下楼疏散人群。银菲羽直接操起三楼的茶几,往一楼空地丢。

茶几四分五裂,溅起木头弹中了不少人。

客人与姑娘都是一阵惊呼。银菲羽叉腰站在上面:“打烊了,酒钱都免了,快回吧!”

老董风火轮一般地冲下来,开始往外赶人,有些老客还在那里叽叽歪歪,傅希言从二楼露出头来,手里拎着两个脚踏,专门朝嘴巴叫得最欢的人下手。

下面的人见上方战况如此“激烈”,涉及自身安危,总算听从了老董的驱逐,朝着大门的方向开始往外跑。

人是很从众的队伍,逆流、独行的都是少数。大多是,看热闹时,一群人拥着,逃命时,也是同一群人挤着。

傅希言正考虑要不要提醒老董维持一下秩序,以免造成踩踏事件,跑在最前面的两个人就已经像断线的风筝一般,越过众人头顶,落在大堂中央,脖颈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当场没气了。

这下子,刚刚还算有点秩序的众人全都无头苍蝇般的互相推搡。前面的人想进来,后面的人想出去,尖叫声咒骂声混成一片。

老董趁着混乱,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傅希言只好从二楼跳下去,扯着最后几个人的衣服,指着后门:“从那边走。”狡兔三窟,像花月楼这样公共经营场所起码有两个出口。

几个跑的时候路过尸体,腿脚有些发软,傅希言不得不大吼一声:“弟兄们,跟我跑!”

他的声音实在洪亮,犹如黑暗中的一道光。

傅希言跑到半路回头,后面男男女女地跟了一大串人果然是很从众的。

不过在一众惊慌失措中,一道愤怒的视线从二楼射过来。傅希言不用看就知道是息摩崖。对此,他倒不是很担心。这个他完全可以解释,认铜芳玉为师叔,出任万兽城玄武君,和继续当个好人,完全不冲突嘛。

他跑到后门出口,先自己出去探了探。

虽然没有看到刚刚两个人是怎么死的,但嫌疑犯就那么几个,外面的只有裴元瑾和郭巨鹰,裴元瑾不可能,那就只能是郭巨鹰。

傅希言猜得不错。

郭巨鹰是故意的。他本就是无法无天的江湖草莽,答应来助拳一方面是心动于息摩崖开出的条件,另一方面是觉得以息摩崖的鬼精,绝不会陷自己于危险之境。谁料到一出手就遇到一个武王。

要知道武王之间虽然可以动手,但能不动还是少动,便是打赢了,也是惨胜,对自己没大好处的。

这一点看寿南山就知道了,如今心境出现问题,不敢乱动,生怕一动就升武神,然后就等死,一点其他奔头都没有了。

所以郭巨鹰打了没多久就后悔了。

储仙宫的底蕴不是他这种野路子可以相比的,光是裴元瑾手中的那把赤龙王,就叫他眼红不已。更不要说对方年纪还如此之小。

他转瞬又嘿嘿冷笑。年纪越小,升武神越快,死得越早。

郭巨鹰看着花月楼,有些心痛息摩崖答应了但还没有交出来的酬劳,不过,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他不想死,所以他故意伤害百姓,想要采用声东击西之策。储仙宫既然以名门正派自诩,难道不应该以百姓为先吗?

但是他太低估了普通的人脆弱。

一掌拍去,两人直接飞回去了,虽然应该是死了,可其他人见状都一窝蜂地往回退,没有留给储仙宫少主拔刀相助的机会。

郭巨鹰只觉得后背一团火热,这火,是赤龙王的火焰,更是裴少主的怒火!

*

傅希言忙忙碌碌,不但在前面开路,在中间引路,还把那些躲在桌子底下一动不敢动的人找出来,一个个丢了出去。

他已经尽量加快速度,可花月楼太大,上上下下搜索一番,实在费了点功夫。

等他确认完整座楼的闲杂人等全都清理干净时,银菲羽和息摩崖已经在二楼打了个不亦乐乎。傀儡道的战斗自然和武者不同。

实际上是两个人的战场,但息摩崖身边跟着两条蟒蛇,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两条尾巴甩得虎虎生风,一下就能破掉银菲羽一个纸人。

银菲羽面前的纸人战斗力平平,如今只能靠人海战术消耗对方。

傅希言从三楼探头:“师弟,我来助你。”

“滚开!”

息摩崖已经不敢再信他。仔细揣摩就能发现,自己今晚行动的所有阻力都来自于傅希言。裴元瑾是他带来的,客人是他放跑的,让他去帮郭巨鹰,他还硬赖着不走。

要是这还看不出傅希言是银菲羽那边的,他真是瞎了狗眼了!

银菲羽此时也发了狠。

息摩崖来的时候没带蟒蛇,她就一直在暗中戒备。直到蟒蛇出现,才稍稍放松心神,却没想到这本就是息摩崖声东击西的心理战。

他大摇大摆地带着蟒蛇入县城自然是为了让大家将目光集中在这条蟒蛇上。

然后今晚袭击花月楼,他隐匿蟒蛇行踪,让银菲羽心生警惕,再让蟒蛇出现,和他打了个配合。

银菲羽见他甩出底牌,心情自然会随之放松几分,自然不会想到在走廊房梁上,还有一条耐心蛰伏了三天三夜,让自己的气息与花月楼环境完全混为一体的另一条蟒蛇。

于是,吃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亏脸上那道被蛇尾甩出来的血痕几乎是划着眼睛过去的,上面涂了毒液,已经开始入侵皮肤,让那柔美的脸蛋变得有些狰狞可怖。

可以说,息摩崖为了今晚这一战做的准备,远比她们想象中更多。

女人爱漂亮,漂亮的女人尤其爱漂亮,脸上那道伤口已经触碰到了她的底线,让她整个人陷入出奇的愤怒之中,连准备许久的谋划都要退避三舍。

或者说,计划进行到这一步,已经没什么计划了,接下来的,全看双方心情。

银菲羽从怀中掏出一盒金针,一把撒了过去,息摩崖下意识闪躲了一下,却发现金针里面能飞起来满打满算不超过十枚,余下的,纷纷落地。

可就是这十枚,每一枚的行进路线都十分诡异,几乎可以说是毫无章法的,反倒令息摩崖躲闪起来十分费力,几乎一退再退。

傅希言已经冲到了他身后:“师弟,我来了。”

息摩崖自然不敢让他藏在后面,怒道:“杀了银菲羽,我送你一只赤鹏。”

鹏原本是传说中的神鸟,有两种形态,入水为鲲,出水为鹏,而他口中的赤鹏自然不可能像传说中的那么大,但一锅绝对炖不下,据说与成年人差不多高,羽毛有绿有红,绿色占多数的叫翠鹏,是雄性,红色占多数的方为赤鹏,是为雌性。雌性比雄性更能打。

因此,对御宠师来说,拥有赤鹏可以说是最高追求了。

但傅希言不吃这套,心想:你自己就寒酸的两条蟒蛇,在这里开什么空头支票!

他嘴上却说:“谢谢师弟!”

随手抽出那把“风铃”匕首,这把玄阶灵器能感应人的杀意,有警示之效,之前救了他好几次,但自从和裴元瑾同行,这把匕首的作用越来越小,为免它提早退休,傅希言不得不考虑开发它的第二种功能。

比如说

就是当一把匕首。

息摩崖猛然回头,看到那把直接捅向自己的匕首,勃然大怒:“你敢!”

傅希言将“绵柔拳”的招式套用过来,匕首如影随行地追着他的胸口,不忘回答:“敢的哦。我师父死了,总要再找一个嘛。铜师叔什么都好,就是徒弟多了点,要是不死几个,我怎么上位啊!”

他的信口胡言在息摩崖耳中却是再正确不过的。

的确,僧多粥少,师父的关怀和资源是有限的,杀掉师兄弟,自然能独占了。

息摩崖大喝一声道:“想得美!”

他突然一跃而起,与此同时,一直跟在银菲羽身边兜兜转转的老董也终于找到了下手的好机会,一剑朝着银菲羽的胸口捅过去。

然而银菲羽早有防备,而且此时她已经不想假死了。

她做的纸人脸上可没有这么大的伤口,既然瞒不过去,那就毁灭吧!

长剑还没有碰到她的身体,就自动翘起来,向上一挣,从老董手中脱出,朝着息摩崖刺去。

息摩崖单手一挥,飞到半空中的剑再度掉头,朝着银菲羽的方向下坠。

而他的后方,傅希言也冲了过去,既然到了现在这一步,只能鱼死网破!手中匕首用力地朝着息摩崖的后背扎了下去。

息摩崖凌空侧了侧身子。

不得不说,他虽然比银菲羽小一辈,但无论是轻功还是傀儡术,显然都高出了这位师叔。

眼见着匕首就要划空,傅希言的手指突然往前伸了伸,匕首的刀刃划到了对方的衣服,然后一路向下。

息摩崖先是腰头一松,随即屁|股一凉,人落在地上时,腰带随着裤子也跟着落在了地上。

这个,由于现在是夏天,且不流行穿贴身内裤,所以,这一刀子,真是把息摩崖下半身的遮挡给除了个一干二净。

一般人遇到这种事情,第一件事必然是将裤子提起来,但息摩崖这个人,脱裤子是脱惯了的,何况眼下围观的眼睛也不怎么躲,所以他的一件事便是转身质问脱的人。

“你竟敢……”

他的话没说完,就看到傅希言露出了奇怪的表情,随即,一道赤红色的剑便自息摩崖当胸穿过。

息摩崖喉咙发出“咯咯”的两声,两条蟒蛇还想替主报仇,却被裴元瑾一剑双斩,断成四截!

傅希言问:“郭巨鹰?”

裴元瑾冷着脸:“跑了。”

郭巨鹰能单枪匹马晋升武王,自然有他的心智手段,之前用楼里的人转移注意力不成功,便开始闯民宅,裴元瑾没有一剑诛杀的把握,为免连累无辜,只能放他一马。

只能说堂堂武王为了活命如此不择手段,实在是太不要脸。

裴元瑾抽出赤龙王,息摩崖对着傅希言,双腿慢慢下跪,正要倒地,被裴元瑾一脚踢开。

他嫌恶地看着息摩崖白花花的两瓣屁|股,皱眉问:“这是怎么回事?”

傅希言挠脸。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银菲羽见老董眼中光芒一黯,也跟着倒了下去,忍不住叹了口气,又忙道:“我觉得这场戏还能再挽救一下。”

傅希言无语地看着息摩崖和蛇的尸体,暗道:OOC到这个程度,根本没法救了吧?

银菲羽脑子转得飞快:“你们带着息摩崖的尸体,假装杀了人扬长而去,走前把楼炸塌了。到时候再把息摩崖尸体埋了,放出消息说是郭巨鹰觊觎息摩崖的宝贝,暗地里杀人越货。到时候铜芳玉急着给徒弟报仇,一时三刻顾不上我的。郭巨鹰不是好东西,铜芳玉对上他,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傅希言瞠目结舌:“铜芳玉未必会相信吧?”

“郭巨鹰这人,不见兔子不撒鹰,肯定收了息摩崖的定金才会跑来的。”银菲羽说,“再说,你不是玄武君吗?双方对质也不怕的,铜芳玉问你,你就随便编一段,真真假假没关系,反正铜芳玉这人护短,肯定信你更多,总之,让她没空对付我就行,她没脑子的。”

傅希言嘴角抽了抽:“那就试试吧。”

他低头看息摩崖的尸体,正要过去帮忙穿裤子,就被银菲羽抢了个先。银菲羽背对着裴元瑾,一边帮尸体穿裤子,一边对着傅希言挤眉弄眼。

傅希言说:“菲菲姨,我们俩应该有一个眼瘸。”

要不是她眼瘸,没表达,要不是他眼瘸,没看懂。

银菲羽说:“你男人吃醋了。”

话里带着淡淡的羡慕。吃醋完全是年轻人的小把戏,像她这个年纪,已经不太会把情绪埋在心里了,现在想想,实在是少了很多谈恋爱时你猜我猜的乐趣。

为了让息摩崖看上去像是自己走出去的,傅希言在他身上塞了几条桌腿,把人架住,随后用驱物术遥控桌腿,硬生生将人撑了起来,与他一前一后,从门里正大光明地走出去。

最后,裴元瑾回手一剑削平花月楼。

☆、第90章 剧本之意外(下)

裴少主头也不回的那一剑,实在帅出了人类的新高度。要不是还费心神操控着息摩崖的尸体,傅希言都忍不住亮着星星眼海豚鼓掌。

不过,对花月楼附近的百姓来说,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情委实超出了他们的认真与理解。好好的家,为什么会闯进陌生人?好好的楼,为什么会塌?好好的夏夜,为什么充满肃杀?

……

暨阳县令再度被人从小妾的被窝里薅出来,尚不及动怒,师爷就飞快地禀告了今晚发生的事情。

两位武王在街上大打出手,花月楼被一剑削平,那个在县里做了很多年生意的美貌老板娘没有从楼里逃出来,楼里还死了两个嫖客……桩桩件件,都让县令额头的青筋跳动不已。

“储仙宫那群人还赖着没走吗?”谁也不想自己地头上住着一群抓不了、惹不起的搞事精,县令不悦道,“把金公子请过来!”

有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菩萨是谁请的,就让谁再请出去吧。

于是,在家里等消息的段谦没等到傅希言他们的消息,先等来了去县衙的轿子。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被县令惦记着的傅希言此时正小心翼翼地运送“息摩崖”去客栈。第一次赶尸,他的技巧只能用“毫无技巧”来形容。

息摩崖一路走得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像喝醉酒一样,好在今夜县里发生了大事,大多数人都怕惹祸上身,除非急事,不然都宁可待在家里。

傅希言当着客栈掌柜的面,将人送回房间,然后开始翻箱倒柜地收拾行李。

息摩崖行李不多几张大额银票,一把碎银子,几片金叶子,一本《傀儡术大全》,三本春宫图,一瓶不知道什么用的药丸,以及一颗鸵鸟蛋。

……应当是鸵鸟蛋吧,颜色微微发红,摸着有些暖和。

他也不管了,把息摩崖的遗产都摊在桌上,等人来收。

布置好一切,他才出门,临走前还在门口唱了会儿“师弟好好休息,你明天早上走的时候,我就不特意过来送行了”的独角戏,然后又在掌柜的眼皮底下,趾高气扬地走了出去。

裴元瑾等在门口,夜色下的脸色十分显黑。

傅希言安慰他:“巨鹰武者好歹是武王,一时杀不了很正常,多杀几次,总能磨死的。”

裴元瑾漫不经心地应了,显然真正放在心上的并不是这个问题。

傅希言挠头皮:“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裴元瑾说:“你还没说,为何息摩崖没穿裤子?”

平静的语调隐藏着并不平静的内心。

天知道他进门第一眼,看到息摩崖光着下半身,对着傅希言时,眼睛和内心受到何等剧烈的冲击将人捅个对穿都是一时冲动,就该千刀万剐,挫骨扬灰……想着想着,赤龙王又有些蠢蠢欲动。

傅希言只好将楼里发生的事从头到尾描述了一遍,着重表示息摩崖虽然是个淫|棍,却还不至于打着打着就情难自禁。

听说腰带是傅希言割断的,裴元瑾内心并无波澜。就算腰带断了,息摩崖不穿裤子就是他不对。

裴元瑾在意地问:“那你看到了什么?”

唔。

这真是一个可哲学可佛学可玄之又玄的问题。

傅希言想说,我透过现象看到了事物本质,息摩崖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老淫|棍老色|胚。但这样说的话,就会涉及到印证过程。

比如,你是怎么断定的?

他并不想自找麻烦,于是用的是常见且安全的答案:“没来得及看,就看到你进来了。”这也不算撒谎,当时他的目光大多数的确落在了裴元瑾身上,只是有少许余光,自由散漫,不受控制,稍微擦过了某些看了容易长针眼的位置其实这也没啥。前世住校,洗澡的浴室都是通间,光着身体互相擦背,互开玩笑都是常事。

若不是银菲羽说吃醋,裴元瑾又郑重其事地问起,傅希言真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大不了。

其实裴元瑾也不知道为何大不了。换做以前,他只会觉得此事伤眼,并不会因此产生情绪,可事情落到傅希言身上,一切便不对了。

他默默地看着身边人,似乎在琢磨为何这个人能让自己改变这么多?

傅希言:“……”不敢动,不敢动。

*

两人回到金宅的时候,段谦还没有回来。饱受惊吓的县令这次敲了重锤,硬要他保证三天之内将人全都带离暨阳县。

段谦也不好表现得太“合我意”,只能苦笑着干笑着赔笑着,然后踏着看似焦急实则欢快的步伐回来。

此时,晨光熹微,天色将明。

裴元瑾正在打坐,傅希言撑着眼皮等他回来,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段谦笑容微敛:“也就是说,其实计划并没有完成?”为免让人看出他与花月楼的关系,这段时间,他既没派出傀儡,也没派人去打听,完完全全地置身事外,最新的资料还是从县令口中得到了,不免有些误差。

傅希言说:“唔,菲菲姨说,还可以挽救一下。”

只是这个挽救的法子,听起来实在有些粗糙。

这也不能怪银菲羽,时间紧急,她总不能当着尸体的面,泡一杯茶,在茶气氤氲中,慢条斯理地讨论如何让最后这个补丁打得尽善尽美吧。

好在铜芳玉去了镐京,这边消息传过去,起码几个月,给了他们足够的动手脚时间。

段谦沉吟道:“把脏水泼在郭巨鹰身上倒是可以,就是息摩崖的尸体要尽快处理。”

傅希言道:“已经处理了。”

裴元瑾身边的潜龙组在处理尸体方面是很专业的,麒麟君死了这么久,却只能算失踪人口,就可见一斑了。息摩崖的行李昨晚也运送了回来,碎银和金叶子直接收了,银票先放着,到时候再说,倒是那颗蛋,裴元瑾怀疑是赤鹏蛋。

傅希言想起息摩崖之前提过一嘴,顿时觉得十分有可能。

要知道整个江湖只有两个地方对养宠物感兴趣。

一是以“兽”为名的万兽城,一是一心效仿仙人豢养“仙兽”的储仙宫。鹏乃神话中的生灵,自然也在储仙宫的爱好单里,只是赤鹏不易得,所以还没有养过。

但没关系,没养过赤鹏,但养过仙鹤。一个晚上的时间,裴元瑾已经用被子给他做了个暖暖的鸟窝,并用真气蕴养。

段谦并不知道其中曲折,反正储仙宫收尾,有什么事也不会追查到自己身上。他放下心来:“我们准备准备,明天出城。”他和银菲羽约定在城外会合,正好暨阳县令给了他三天之期,都不用另外找借口了。

傅希言说:“还要等一天?”

段谦见他们心急,自然乐于配合:“二位若是不倦,今天也可以。”

傅希言看了眼闭目养神的裴元瑾:“早走早好。这南虞,我已经待够了。”

*

县令限他们三天之内离开,“金公子”只一天就安排妥当,这个速度的确令人惊喜,他们出城时,县令还派师爷过来欢送了一番。

傅希言看着那一篮子所谓的当地特产,明白县令是怕他们临时改变主意,不给他们反悔的机会。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多少有些引人注目,等到了人烟稀少处,段谦、傅希言和裴元瑾三人便中途离队,去了约定的离亭向北二里处。

这时候段谦才吐露实话,说花月楼中另有密道。

傅希言其实早已猜到了。

金蝉脱壳的招数来来回回就那么一些,电视上都已经研究透了。

三人抵达地点时,银菲羽还没来。

段谦有些焦急,按照双方的行程,她应该比自己先到才是。江湖这个地方,总会存在很多变数,就像他们想不到息摩崖会请来郭巨鹰,而息摩崖也没想到他们会联手。

一夜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了。

想到这里,段谦再也坐不住了,立刻起身回城。

花月楼密道再长,也不可能贯穿整座城,出口自然还在城里,而且离花月楼很近,就在浦阳江畔的一处废弃的灶间里。

周围的人都以为这灶间是邻居修葺房屋时,嫌它位置不好,特意留出来当杂物间的,却不知道它是特意被人看中租用的。一租三十年,其间,主人已离乡远游,更没人关心这房子来历去向。

三人从城外折返,天色已明,早起的人陆陆续续出来买卖。

在屋檐上飞掠,裴元瑾完全无声无形,傅希言是留下一道淡影,而段谦轻功本就不是长项,内心还慌乱,踏破了好几块瓦片,才找到灶间。

这个在别人眼中无比破败的房舍,却令傅希言频频点头。就是这种地方,不起眼,不嘈杂,才适合当密道出口。

应该不会有人希望自己好不容易从密道逃出来时,外面睁着十几双好奇的眼睛。

段谦开锁进去,灶间外面的天井,杂草丛生,生机勃勃,泥土地平平整整,没有人为踩踏的痕迹。但他们都清楚的,对轻功超卓的高手而言,踏雪无痕并不是一件难事。

他用内力震断了灶房的门闩,推门而入,门闩落地的同时,还有一根绳子也掉在了地上。段谦很清楚,绳子的另一头连接在密道内部,一旦这道门有所动静,密道里的铃铛就会示警。

如果银菲羽还在密道里,一定会听到动静。

他飞快地将灶台里塞了不知多少年的柴火丢出来,然后揭开下面那块烧得发黑的石板。石板上被戳了几个洞,洞内壁是干净的,没有火烧的痕迹,应该是后来戳的。

傅希言原本担心密道空气不好,昨天银菲羽进地下室又急,一时不慎,很可能造成二氧化碳中毒,如今见他们的布置,显然知道透气的重要性,应该不会这么不小心。

反正段谦已经先一步钻进了地道,事情的真相也很快就能看到了。

可是,他心中隐隐约约有个预感,下面的结果应该不是他想看到的。

段谦下得急,没有点火,傅希言落地后,视线暗了一下,才逐渐适应。地道做得简陋,不知银菲羽是觉得自己用不上,还是觉得自己住不长,呼吸时,能闻到一股潮湿的霉味儿。

他下意识地捂了捂鼻子,就听到段谦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悲鸣,只是那么一声,已叫人心魂大震。

预感似乎要再度成真。

他急忙加快脚步,段谦就在前方不远处,人跪在地上,弯腰抱着一个人。

傅希言蹲下|身,伸手按住那只垂在地上的手,却只摸到一片冰冷与平静已然没了脉搏。

手腕上戴着一串手链。

或许是姓名里带“银”,银菲羽很喜欢戴银饰。他记得她的手链是白银质地,上面坠着几颗圆滚滚的小珍珠,精致细巧,每当主人大笑大怒时,便会颤巍巍的晃动,而如今……

段谦突然一个反手,愤怒地抽向傅希言,被裴元瑾先一步挡住。

面对裴元瑾的冷意,段谦却像瞎了眼,蒙了心,兀自沉浸在自己愤怒的情绪里,嘶吼道:“你不是说她没事吗?”

这个迁怒实在毫无道理。双方分别时,银菲羽当然是没事的,不然不可能进入密道。只是密道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傅希言努力保持着冷静,不让自己跟着段谦陷入到悲伤的情绪里,可人的悲伤、欢喜总是越隐藏越刻骨。

他虽然认识银菲羽的时间不长,感情上却已经产生了依赖。就好像在母亲出现之前,银菲羽短暂又奇妙地替补了这个角色,完成了他一部分的幻想。而这种感情上的投射,源自于银菲羽、金芫秀相交的过往,是傅夫人无法给予的。

他揉了揉发酸的鼻子,正要起身,裴元瑾已经先一步朝着花月楼的方向走去。

灶间这边没有留下蛛丝马迹,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对方不是从灶间进入的,第二种,对方熟知密道的一切设置,因此掩盖的天衣无缝。

相较之下,自然是第一种可能性更大点。

所以,也许花月楼入口处会有线索。

傅希言吸吸鼻子,快步跟了上去。

地道是直的,花月楼与灶间两点一线,中间没有任何拐角和遮挡。傅希言和裴元瑾边走边查看,始终没有看到打斗的痕迹。

所以凶手是一击致命?

还不知道菲菲姨的致命伤是什么。

傅希言和裴元瑾走回来,段谦已经冷静了许多:“适才是我失态了,请傅公子见谅。”

他对傅希言的称谓总是在改变,一会儿少夫人,一会儿傅公子,完全体现出他内心对傅希言定位的矛盾。有时候是认同他个人,有时候又忌惮他身后裴元瑾。

可这个时刻,谁会计较这些细节。

傅希言低声问:“致命伤是什么?”

段谦咬牙:“是爪痕,抓破了喉管。”

傅希言倒抽一口凉气,这个死法,比他想象中要痛苦得多他不忍想下去。

裴元瑾检验伤口。习武之人,对伤口多少有些了解:“不对。”

傅希言问:“哪里不对?”

裴元瑾说:“凶手出手时,站在她的前方。”前面出手和后面出手,留下的伤口是不一样的。

他们之前猜测,凶手是尾随银菲羽进入地道。但地道狭窄,无法容纳两人并肩而过,凶手如果想到银菲羽的前面,必然会惊动她。

想想看,黑漆漆的密道里,后面突然多出一个人,正常人都会发出点声响,更何况像银菲羽这样的习武之人?对方既然在她转身后才下的毒手,那她在转身的这段时间里,总能做点事情的。

可是没有。

完全没有。

密道里干净得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待过一般。

傅希言沉声:“还有一种可能。在她进入密道之前,那个人已经等在密道里了。”这种可能,甚至比尾随更高一些。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银菲羽遇害的地点更靠近出口。

因为凶手进入密道之后,先巡查了一下出口,然后就在出口附近等着,等她靠近偷袭得手。

那就不需要转身了。

裴元瑾说:“那需要满足三个条件。知道这条密道,知道她今晚的行动,离开后不留痕迹。”

“还有一条,”段谦恶狠狠地说,“擅长鹰爪。”

傅希言说:“你怀疑……”

“郭巨鹰!整座暨阳县除了他之外,还有谁符合这个条件?”

裴元瑾蹙眉:“有可能……”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傅希言拉住了袖子,然后微微地摇了摇头。

从灶间离开的时候,傅希言特意用轻功试了下,发现灶间门口的泥土很特别,有点像淤泥,以自己的轻功要做到“踏土无痕”就必须在门槛里面使用“踏空行”,可踏空行是纵向往上走的……会顶到房梁。

裴元瑾倒是可以,他会的武功更庞杂,那些轻功到了他的脚下,似乎就没有了名字,怎么好用怎么来。难道凶手也达到了这种境界?

如果是郭巨鹰的话……

他想起郭巨鹰那件很独特的衣服,使用滑翔翼的话,的确不用担心留下脚印。

段谦抱着银菲羽的尸体,走到阳光下,若不是她喉间的伤口太狰狞,脸色太苍白,那面容神态安详得好似睡着了一般。

可傅希言与银菲羽认识不久,已经习惯了她朝气蓬勃的样子,这样安静,实在不像她了。

段谦去城里用高价买了一口用来做展示的棺材,将人葬在了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据说银菲羽身前很喜欢来这里洗脚。

墓碑上刻的是“鲁大香”,本名,没有银菲羽好听,但听起来,像是有着平凡安宁的一生。

傅希言上完香,看着失魂落魄的段谦,犹豫了下,掏出怀里的小匣子,递给他:“你要报仇,总要有趁手的武器。”

段谦低头看着匣子,半晌才说:“这是你们在花月楼演戏的酬劳,是你应得的。而且,义母很喜欢你,这三支小箭送给你,她很高兴。就当是她的遗愿吧。”

他这么说,傅希言自然不好再推拒:“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段谦冷冷地说:“杀郭巨鹰,杀铜芳玉……玄武君应该不会拦我吧?”

不管凶手是不是郭巨鹰,他既然昨晚出现在花月楼,就与这件事脱不了干系。而铜芳玉,若不是她苦苦相逼,他们又何必东躲西藏过着老鼠般不见天日的日子?又怎么会想到假死遁逃?又怎么会遇到郭巨鹰?

银菲羽的死,他们都有份!

傅希言将匣子收回去,又掏出那块玄武君令牌:“这块令牌你留着吧,或许有用。”

段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收下了这份好意:“诡影组织的首领,我会继续追查的。”

傅希言有些讶异。

段谦说:“我失去了义母,受到诡影组织猜忌,和郭巨鹰、万兽城有仇,还得罪过秦岭派,在江湖上已经没有朋友了。如果可以,我希望能与储仙宫交个朋友。”

傅希言看看裴元瑾,见他一副全权交给自己的样子,便问:“你能保证不伤害无辜吗?”

段谦笑了笑:“若有一日,你们发现我残害无辜,可以杀我。”

傅希言伸出手来,段谦愣了下,将手里的玄武令又放回去,傅希言没有接,而是握了握他的手:“那在你伤害无辜之前,我们就是朋友。”

从山上下来,又是黄昏天。

裴元瑾说:“你知道凶手应该不是郭巨鹰。”

郭巨鹰知道密道和假死这出戏的可能性不大,不然息摩崖和他就应该等他们演完这出戏,去密道堵她,胜算更高。

傅希言说:“我知道,段谦也知道。”

裴元瑾面露疑惑。

勇往直前的裴少主自然不会理会人在极度愤怒,极度脆弱的时刻,需要一个假想敌来转移自己的怒火,以免让自己郁闷而死。

傅希言说:“他总要有一个可以恨的目标。”何况郭巨鹰的确不是好人。

裴元瑾说:“但凶手依然逍遥法外。”

傅希言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总觉得,菲菲姨的死与我有关。如果我没有来暨阳县,她或许还会受铜芳玉的追查,但总不至于丢了性命。”

裴元瑾不解地看向她。

只有在他面前,傅希言才流露出内心的脆弱和懊恼:“菲菲姨在外面逃亡了这么久,总能逢凶化吉,说明她的敌人并不很强大。而这次,却强大得有些离谱了。”不仅预先知道了密道、假死计划,而且下杀手时银菲羽毫无还击之力,离开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这样的人,放眼江湖能有几个?

……

他刚好就知道几个。

☆、第91章 死路是自找(上)

“其实,和菲菲姨第一次在花月楼见面,听她提及傀儡道的前尘往事时,我就已经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傅希言心情低落。如果他再警惕一些,防范一些,小心一些,直接跟着菲菲姨进入密道,是否就可以阻止凶手?

相比傅希言和段谦,裴元瑾从头到尾都保持着相当的冷静与理智。

他突然说:“其实,还有一种可能。”

傅希言没有问是哪种可能,就下意识地想说这种可能不存在,可当这句话到嘴边时,人已经愣住了。为什么不存在?是客观不存在,还是他主观不想承认这种不存在?

或许,他潜意识中已经知道裴元瑾说的这种可能性是大大的存在的。只是……感情上对银菲羽的偏颇,让他下意识从善如流地跟随着段谦的思绪,并不愿意去追究这种可能性。

裴元瑾说:“证明的方法也很简单。”

傅希言被自己的思绪困扰了半晌,才道:“菲菲姨已经死了,事情告一段落,铜芳玉那边应该能消停了,就是不知道息摩崖的死什么时候会爆发出来,还是和那个麒麟君一样,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埋藏了。”

裴元瑾淡淡地说:“人是我杀的,她若不满,找我便是。”

银菲羽畏铜芳玉如虎。所以心心念念地策划了一场假死戏,但裴元瑾眼中,铜芳玉不过一只披着虎皮的羊。她抓住傅希言,重伤小樟的账,他早想清算,如果对方愿意上门受死,他可以让她死得更快一些。

*

他们在暨阳逗留了将近一个白昼,先行部队不知情况,不免有些着急,一边找了个地方就地驻扎,一边派出潜龙组回来打探消息。

如今已潜龙组经卸下了跟随少主的任务,变成了普通的护卫。

这当然不是好事。

像潜龙组、栖凤组、护花组这样的随从都是雷部千挑万选出来的,不仅要干脏活累活,关键时刻还要替老板挡刀子。

但裴元瑾晋升武王,一般的刀子不需要挡,厉害的刀子也挡不住,潜龙组的定位自然就变得十分尴尬,若非裴元瑾对自己的生活质量还有一定要求,他们怕是连个跑腿打杂的活儿都要捞不上了。

所以哪怕是沿途寻人这样的小事,他们也做得极为用心展示的机会越少,每个机会就越宝贵。

他们沿途搜查得很仔细,也很谨慎,尽量没有暴露在普通人面前,可是对不普通的人来说,他们这群人又是一个很大的目标。

小杉正在查看地上的脚印,双肩突然感到一阵刺痛,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被提离了地面。

郭巨鹰灵巧地闪过潜龙组其余人的攻击,掠向不远处的山林。以他的武功,全灭潜龙组也不是难事,却不是他此时的目的。

昨夜被裴元瑾追得狼狈逃窜的确损他的面子,可更令他心痛的是息摩崖承诺的赤鹏鸟蛋下落不明。

甩掉裴元瑾的追击后,他越想越不甘心,又偷偷回到城里,去客栈找息摩崖,想用武力威逼他交出赤鹏鸟蛋,却已人去楼空。

客栈掌柜说亲眼看到一个胖子将人送回房间后,就没见他出来过。

胖子这个明显的特征让他立马想起了傅希言。

他自《胖柴不废要崛起》,牢记网址:m.1.然知道傅希言和裴元瑾的关系,既然傅希言、息摩崖都是一伙的,裴元瑾为何独独对他展露杀气?

昨晚事发突然,很多思绪都没有整理清楚,事后回想,简直处处充满了古怪。

像他这样的独行客要成长为武王,走过的弯路比名门子弟打过的喷嚏还多,自己算计别人,别人算计自己,都是家常便饭,所以遇到事情想得也会比一般人更多更深。

他不禁将心比心地自问,若自己拥有赤鹏鸟蛋这样的宝物,是否舍得送人?答案自然是可以,但一定会选择一个最有价值的送法。

比如,一物两卖。

息摩崖一开始就找两路人,自己是一路,傅希言和裴元瑾是另一路。或许裴元瑾比他更早看穿这一切,故意将他引走,让傅希言配合息摩崖动手,以免宝物旁落。

之后花月楼坍塌,傅希言送息摩崖回客栈……说明他们的合作是完成了的。那赤鹏鸟蛋十有八|九已经落入了储仙宫手中。息摩崖定然是害怕无法给自己一个交代,才会连夜收拾东西逃跑!

郭巨鹰越想越觉得,只有这个答案,才能解释裴元瑾的杀气,息摩崖的失踪。

可这次亏实在吃得有些大,他不禁怨恨起息摩崖来。既然请了裴元瑾,何必再请他,又或者是,已经请了他,回头却发现裴元瑾更合适?

晋升武王之后,他已经很少受气了,因而更无法咽下这口气。

所以他远远地跟在储仙宫一行人后面,起先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直到潜龙组出来单独行动,他心中便冒出一个念头。

储仙宫收集珍禽异兽众所皆知,赤鹏鸟蛋应该已经落入裴元瑾的手中,自己何不用储仙宫的人质作为交换,逼他把东西交出来?

反正他与裴元瑾一战,双方已经撕破脸皮,而储仙宫势力虽大,在南虞,却远远不如灵教。正好新城一役后,灵教有意邀请他出任客卿,有了南虞国教这座靠山,自己何必再避忌太多?

他抓住小杉之后,点了穴道,丢在一边,又去抓下一个。

人质越多,分量越大,总该值一枚赤鹏鸟蛋吧?

潜龙组的武功在武王面前自然毫无反抗之力,但他们都是电部出身,藏匿是看家本事,小杉被抓后,其余见势不好,纷纷隐去身形,等郭巨鹰一转头,一群人已经四散开来。

但武王看人,不仅用眼睛,也用灵力。

潜龙组能隐去身形,却隐不了灵魂。

郭巨鹰宽袖一扫,两个潜龙组成员被真气扫中,撞在树干上,刚刚吐出一口血,就被郭巨鹰拎着后领,丢到小杉边上。

“三个。”

郭巨鹰喃喃了一句,自觉不太够,但潜龙组余下成员已经往四面八方逃去,有一个还发出了红色祥云烟花那是储仙宫的求救信号。

他原本想再抓一个差不多,见状很是不悦。当他晋升武王之后,再看以下武者,便如蝼蚁一般。区区蝼蚁不束手就缚,还敢反抗?

可他深知一个人如果太膨胀,下场往往会很凄凉。

所以他按捺住了将人逮回来的冲动,守着三个硕果,静静地等待着裴元瑾找上门。

储仙宫护短还是很出名的,这几个人又跟在裴元瑾的身边,想必是亲信,相信裴元瑾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一定会赶来的。

天色全暗之前,他还是很有自信的。

等月亮升起后,他就有些微动摇了。

到月亮下山的时候,他开始怀疑裴元瑾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又或者队伍中的寿南山、易绝这些人是不是吓了,不然下午放出的大烟花怎么可能没看到?

他盘腿坐在小杉等人的旁边,忍不住抖了抖脚。修为到了武王的境界,吃喝拉撒都比一般人更能控制一些,但绝对没有到传说中辟谷的境界。

他站起身,朝着西面暨阳县的方向,以及东面明州的方向张望了两眼。

“看来你们少主是不准备救你们了。”他阴恻恻地看着小杉他们,似乎想从他们脸上看到恐惧、愤怒和憎恶,然而回应他的,就是三张平静的脸,“我真为你们感到可惜,风华正茂的年纪,前途无量,如今却要死在这片荒山野岭。也不知你们生前曾为储仙宫立过多少汗马功劳,可到了生死关头,你们所谓的少主,却不肯出面来救你们。那些名门正派,嘴上仁义道德,主张公理,可轮到自己,一个个考虑的还不是金钱利益。”

郭巨鹰说了半天,见他们始终默不作声,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不由愤怒:“你们难道都是死人吗?”

他一巴掌拍在最近的小杉的脸上,发现对方依旧没吭声,只是嘴角默默地淌着血,才虚伪地笑起来:“差点忘了,你们被点了穴道。”

他解开小杉的穴道,并且做好对方吐自己口水的准备,谁知小杉只是动了动脸颊,然后吐出一颗牙齿,继续装木头人。

他有些不敢置信:“你们真的愿意为储仙宫效死?”

小杉反问:“有必要杀我们吗?”

郭巨鹰被问住。

他来之前已经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拿到赤鹏鸟蛋,不仅是为了这件东西,更是要树立自己身为武王的威信,投靠灵教那是后续的保险手段。

但如今储仙宫不出面,赤鹏鸟蛋也不知道在哪里,光杀了储仙宫的人,等于单方面与储仙宫结为死敌,扪心自问,有没有必要?

那自然是……没有的。

可让他傻乎乎地把人放回去,他又不甘心。

郭巨鹰发现自己的一番动作,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反倒把自己架到火上烤,进退维谷,现在怎么办?继续等下去?会不会等他头发白了,裴元瑾已经回到储仙宫,熬死了裴雄极成为新一任宫主?

又或是自己等了很多年还是武王,可裴元瑾他们已经一步登天,突破至飞升期?

正好天色将明,他终究按捺不住站了起来,鹰隼般犀利的目光在三人中间掠过,然后一把提起最近的小杉,朝着明州的方向掠去。

山不就我,我来就山。

他不信,裴元瑾真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人死在面前而无动于衷。

他走后不久,一只小蚂蚁从潜龙组其中一人的腿上慢吞吞爬下来,过了会儿,郭巨鹰朝思暮想的裴元瑾和傅希言终于联袂出现在月亮落下去的地方。

傅希言一边走一边嘀咕:“控灵术居然要分魂,幸好只是控制一只蚂蚁,只用分出一点点,要是控制人……”蓦然瞥见裴元瑾冷漠的表情,默默将话吞咽了下去。

尽管裴元瑾尊重他的想法,只要他不对人类的下手,不干涉他修炼傀儡术,但内心对这件事还是存在抵触情绪的。

傅希言小声说:“不过傀儡术还是能起到出其不意效果的。”

大烟花自然很多人都看到了,裴元瑾和傅希言是先赶到的,正好遇到逃出来的潜龙组。对方抢人不杀人,显然有所图谋。

傅希言当机立断,选择静观其变,还让潜龙组阻止寿南山和易绝带人营救。

有图谋,就是要谈判。既然要谈判,那就要尽量把对方拖入自己的节奏,要知道谈判和打仗也没什么区别,无非就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一套。

郭巨鹰刚刚抓了人质,气势正盛,现在上去,对方一定会狮子大开口,所以没必要硬碰硬。先晾一晾他,等他心浮气躁,就会露出破绽。

不过傅希言记得银菲羽说过,纸上得来终觉浅,自己纸上谈兵的三脚猫功夫,始终不敢太过自信,所以第一次使用了“蚂蚁探测器”。

控灵术是《中级傀儡术》,它与驱物术最大的区别是分魂。分出自己灵魂的一部分,附着上面,一方面能够遥控,一方面能够感应。

但感应范围受操控人和被操控者的限制。

比如他这次操控的蚂蚁,以为本身眼神不好,所以傅希言也看不到太真切的景象,而蚂蚁的听觉……通过亲身感受,他觉得可以忽略不计。

总之,这次的“探测器”好似派出去了,又好似没有。

好在郭巨鹰移动时,体积较大,依稀能“辨认”,因此,他们才能在对方离开后不久赶过来。

傅希言解开被抓的潜龙组成员的穴道。

潜龙组成员一恢复自由,也不管身体还有些麻木,一个前扑跪下来,向裴元瑾请罪。

裴元瑾说:“为武王所擒,不丢人。”

说是这么说,可经此一事,也意味着潜龙组要回到裴元瑾身边更是难上加难了。而储仙宫也不可能派一群入道期、甚至武王期的高手来替代这个工作。

所以从今以后……

傅希言叹息:只能自己来担任这个角色了。

正想着,后腰的腰带一紧,人已经被裴元瑾提起来,朝着郭巨鹰离开的方向跃去。

傅希言不舒服地动了动脖子:“你下次能……”不能换个姿势!

话没说完,吃了一大口冷风。

裴元瑾提着腰带的手微微向上,将人竖着抱了起来,好让傅希言脸朝后,下巴扣在自己的肩膀上,耳朵微微侧过去:“嗯?”

傅希言双手放在胸前,一动不动地待在他的怀里,感觉到自己的屁股下面托着一只稳健的手,有种莫名的安全感,沉默了下,道:“没事了。”

*

郭巨鹰凭借记忆,摸到了易绝、寿南山之前逗留的位置,可人早已离开,而且从地上留下的痕迹来看,对方走得非常从容,就像是正常的休息结束,继续上路一样。

抓着小杉的郭巨鹰,突然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愤怒和憋屈。

对方不仅不在乎小杉这条命,也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威胁,就像自己只是个无足轻重、无关痛痒的小人物一般。他纵横南虞武林这么多年,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种被人忽视的滋味了。这比被人欺骗,被人陷害,更叫他愤怒。“看来,他们是真的不要你的命了。”郭巨鹰喃喃道。

他将人丢到地上,冷酷地俯视着他,想从他眼里看到惊慌,看到哀怨,然而依旧是什么都没有。

小杉同样冷漠地回望着他,仿佛一点都没有意识到对方手里正掌控着自己的生死。

傅希言认为这是一场心理战,并且率先发起了攻势,猜到自己的“怠慢”会令郭巨鹰焦躁不安,渐渐失去理智,但他忘了,失去理智的武王是很可怕的。

当他决定放弃利弊权衡,只图一时之快时,小杉这条命就等于没了。

就像现在,郭巨鹰考虑的已经不是如何将赤鹏鸟蛋抢回来,而是如何让储仙宫难受,让他们后悔。

将小杉碎尸,将死后的碎肉一块块地送回储仙宫?

还是将他的头颅挂在灵教门口,供人瞻仰?

想来,新城遭受重创的灵教,应该很满意他的这种做法吧?

他低下头,怜悯地看着红肿着半边脸的小杉,阴森森地笑着:“记得,下次投胎,千万不要在为储仙宫卖命了。”

一只青蛙一直蹦蹦跳跳着,努力靠近他们,此时此刻,它突然跳起来,扑向郭巨鹰的脸,郭巨鹰没管青蛙,立刻抓向地上的小杉,但青蛙展现出了有别于普通青蛙的生命力,它吐出了一口水。

水的味道很奇怪,带着股温柔的香气。

如果是毒药,郭巨鹰是不怕的,人到了武王境界,不可能还会被毒药影响,但这股香气郭巨鹰不但自己闻过,还让人闻过,自然知道不是毒药,而是……春|药!

而且是顶级春|药,香气闻起来温柔,但药力极其霸道,他自己的那一瓶还是息摩崖送给他的。

息摩崖!

他自然而然认为青蛙的主人就是背叛了他、另攀高枝的息摩崖。

对于铜芳玉爱徒的傀儡,他不敢轻慢,身体微微停滞了一下,便是这一下,小杉就已经失去了踪迹。

……

远处的傅希言捂着头:“头疼头疼。”真奇怪傀儡道那些人到底如何能面不改色地使用控灵术,难道他们就不会头晕头疼吗?

此时此刻,裴元瑾并不在他的身边。

*

花月楼那夜,傅希言人在楼里,与息摩崖周旋,没看到裴元瑾与郭巨鹰对战的场景,而如今

赤光冲天而起。

鹰啸直上九霄。

傅希言越靠近战场,越感觉到霸道炽热与凶悍阴冷两股真气正在激烈地对撞,地上的砂石已经席卷了起来,只听啪啪啪的断裂声,扎根数十年的老树被撬起了“腿儿”,摇摇晃晃着要倒。

他记得虞素环曾经说过,江湖中一直有‘一入武王天地换’的说法。成就武王之后,几乎天下无敌。

不是说武王没有对手,而是武王之间通常不会真刀真枪的拼命,因为双方达到最后,必然是一死一伤的结局。

他之前并不太明白,现在想想,大概懂了。

就像寿南山那样,如果真气运走得太厉害,就有可能强行突破,喜事变丧事也是有可能的。

另外,能够成就武王,必然会有压箱底的本领,想想乌玄音和易绝的大战,几乎要移山倒海,那两个武王呢,武力值没有被压制的他们,又会打成什么样呢?

眼见为实,至少比花月楼外要激烈得多。

这次,裴元瑾不用担心伤及城中无辜百姓,而郭巨鹰也不再一味想着逃跑。

他的想法在短短时间内已经一变再变。

事到如今,自己挟持储仙宫的人,与他们已经结下梁子,自己身为前辈,总不能临阵退缩,惹人耻笑,既然要加入灵教,应当带一份说得过去的礼物,比如……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晚辈一点颜色瞧瞧。

可裴元瑾的极阳圣体和赤龙王双底牌一出,郭巨鹰便落入了下风。

父母带来的,往往不仅是家世的差距,还有天赋的差距。郭巨鹰靠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殊为难得,堪称万里挑一的人才,可在裴元瑾这种家世天赋都满点的人面前,终究还是横亘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

场内越来越火热的温度逼出了郭巨鹰层层热汗,他急促喘息着,小心翼翼地调用真气,不敢超出某个界限,知道自己今天绝讨不了好了,热烘烘的脑袋终于出现了一丝清明撤退。

他身上的衣服是定制的,不仅刀枪不入,而且还能运用风向,翱翔空中,然而裴元瑾握着赤龙王,朝着天空劈出十八剑。

每一剑出,都带起了阵阵热浪。

每一道热浪都在微妙地改变风向。

郭巨鹰只觉得两翼微微倾斜,人朝着一边倒去,随后让他不得不转了个方向。前方迎向自己的,正是裴元瑾的赤龙王。

那赤红的光芒好似迫不及待地想要用他的鲜血染得更红更亮更透一些。

他双臂微展,地上的灵气旋转而上,将他托得更高,高到可以清楚看到有个胖乎乎的身影正努力地跑过来。

☆、第92章 死路是自找(中)

他手头的人质已经被裴元瑾偷走了。

郭巨鹰不甘心地想。

但那个人质的价值并不是很大,至少没有让裴元瑾失去理智,可那个胖乎乎的……他脑子不免想起自己第一眼看到他时,想将他按在身|下的冲动。

白嫩,柔软,手感一定很好。

哪怕是这种危急关头,他脑子里依旧浮现出一些不合时宜的画面,然后心头邪火便悄然燃起,改变了他的逃遁计划。

他想,原来的计划还能继续,只要稍稍改变一下对象。

他默默地记下了傅希言跑到的位置,随即如鹰隼遇到猎物一般,迅猛地从天空落下来,扑向裴元瑾。他出手快狠准,又充满了天空之王的敏捷,一击不中,就全身而退,然后调整位置,等待下一次时机。

除了自己之外,没人注意到,他调整的位置不是为了对付裴元瑾,而是为了接近正在赶来的傅希言。

人和禽兽有个大不同,懂得兵法谋略。

比如声东击西。

他看着傅希言一步步地踏进自己的攻击范围,心头的火焰越燃越高,但招式越来越克制。

只要再往前一点。

往前一步。

往前……

傅希言突然停下了,不安地看着天空的方向,似乎对他的存在很是忌惮。郭巨鹰在空中看到他犹豫了下,原本朝前的脚尖竟然慢慢调转,似乎要退出战圈。

这时候,面临选择的不仅是傅希言,还有郭巨鹰。他就在想,是冒险抓人,还是就此逃遁?

裴元瑾仿佛察觉到了什么,攻势越发凌厉。

天空被赤龙王的剑气割裂成无数个碎片,让他在一格格小方块里挣扎求生。但方块越来越小,他求生的空间也越来越狭窄。

进攻还是撤退,他必须做出选择。

不过裴元瑾两者都不想给他留下余地,赤龙王一剑劈天,像切馒头一样,将场上翻滚的黄尘硬生生地切成了两半。

这条澄澈的通道,是他和郭巨鹰两点之间最短的一条直线。

也是一决生死的线。

他踏空而起,那看似平常的两步,迅速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傲慢的态度似乎并不将眼前这位武王放在眼里。

同一片土地只能有一位王者,两位武王相遇,总要有人进,有人退。

郭巨鹰单足轻轻一点,人在空中变换了方向,瞧着像是要远遁了,赤龙王剑气紧随其后,双方速度都快得无法用肉眼辨别,但郭巨鹰知道,这道剑气借天地灵气之力,在不断变强,速度也越来越快,如果双方顺着这条直线一直往前,那么,总有一天,它会追上自己。

但自己绝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他的身影突然模糊,仿佛谁动了复制粘贴键,将他从一个变成了好几个,并同时向四面八方飞去。

有飞高高的,也有飞低低的;

有飞远远的,也有飞近近的。

十几个巨鹰武者一窝蜂的冒出来,就算没有密集恐惧症,也忍不住会得不停丑拒症。

傅希言站在原地,眯着眼睛打量战况,嘴巴微微张着,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住了,戴着云丝尉的手正举在胸前,微微发抖。

郭巨鹰抓向那双手。

十几个假巨鹰武者还在到处晃荡,他这个真的出现得毫无预警,十分诡异,傅希言似乎被吓住了,人突然矮了下去,看着像是双腿发软。

世上大多数人都会产生下意识的行为。

比如东西掉的时候,下意识伸手去接,比如别人一巴掌扇过来的时候,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又比如

傅希言蹲下去的时候,郭巨鹰下意识地跟着往下落。

然后,他握住了那双手。

哪怕隔着手套,他也能感觉到掌中的两只手有多么的柔软,比棉花有弹性,就好像他想象中的云彩一般。

同时,他也看到了一双眼睛,那里没有惊慌,没有恐惧,只有满满的憎恶。

他蓦然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劲,然而脚已经落到了上,钻心的刺痛从脚底传来,一枚小箭在人为的催动下,从脚心扎入,顺着腿骨,一路游走到膝盖处。

郭巨鹰用真气狠狠地堵住了箭头,将它一点点地顺着原路逼出体外。

他抓着的手微微用力,但期待中的骨碎声并未响起,傅希言早在箭头被逼出的瞬间,两只手就顺滑地从云丝尉中脱离,踩着“碎星留影”躲闪开去。

“碎星留影”虽然是当世顶级轻功,但在武王眼里,他的每个动作,都带动了四周灵气变化,自然也就没有逃出的手掌心。

此时此刻,他对傅希言已经不存在任何旖旎的心思,他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

灵气涌动,傅希言只觉得身边虚无缥缈的空气在这一刻像是从气态变成了固态,横亘在他的逃跑路线上,将他的身体反推了回来。

不过,场上不止一位武王,而另一位又岂会让自己命定的伴侣落入一个老淫|棍的手里?就刚刚隔着手套握一握手,就已经让赤龙王剑意暴涨,恨不能将这条老淫|虫千刀万剐了。

赤龙王一往无前的剑气插|入两人中间后,诡异地折了过来,形成一个直角,剑气打在郭巨鹰的鹰爪上,发出炭烧般的吱吱声。

郭巨鹰身影一闪,人已经出现在七八丈开外的另一道分|身上。

刚刚的十几个假巨鹰武者其实都是他的幻影,却可以让他随即跳跃到他们身上,是他压箱底的法宝,非生死关头,绝不祭出,而这一招,通常都不是用来逃命的,而是用来杀人的。

因为这种绝活儿说来神奇,但对武王这个级别的高手来说,要破解也很简单,只要将这些幻影一一打散便好。

所以,死的对手越多,知道的人自然也就越少;知道的人越少,发挥的效果越好。

但是现在这个时候,未来已经是很遥远的词了,人只有能活到明天,才能去思考明天怎么过。

郭巨鹰忍不住动了动受伤的膝盖,太久没有受伤,已经让他忘了受伤的感觉,所以当傅希言用箭头带到他体内的那颗小沙子沿着主动脉进入左心室时,他只是感觉到微微的不舒服,武王的生命力太强,反而会让他对一些细微的不适产生忽略。

当小沙子变成孙悟空一样在心脏破坏时,他才猛然意识到傅希言在自己身体里留下的后招。

看着变成一个小黑点的郭巨鹰从空中跌落,傅希言呆了呆,随即兴奋地跑了过去。

这个后手是他临时起意的,本来没有奢望会成功,但万万没想到,最不可能的反而变成了可能,这就是老天开眼了吧。

他迈开两条腿跑得飞快,路过裴元瑾的时候脚步都没有停顿一下。

郭巨鹰躺在地上,四周的气息变得极为古怪,灵气在慢慢流动,围绕着他的身躯,就像是天使的光芒。

鲜红的血从心脏的位置慢慢地渗出来,一点点,一滴滴,却在衣服上浸染出一小块红色的血渍。

他缓缓地坐起身,与匆忙赶来的傅希言打了个照面。

傅希言猛然顿住脚步,刚好停在了一个微妙的距离就在郭巨鹰和裴元瑾中间的位置。

郭巨鹰屈起没有受伤的腿,很快站起来,阴恻恻地说:“你以为一颗沙石就能杀死我吗?”他的真气萦绕着心脏,像女娲补天一样,沙石造成的伤口正缓缓收拢,血已经停止外流了。

傅希言并没有感到太意外。

如果一位武王在自己手中轻易死去,他反倒要担心裴元瑾的安危了。他说:“可它毕竟伤到了你……”

话才刚起了个头,郭巨鹰已经头也不回地跑了。

一个人能活着成为武王,自然会比那些已经死掉的人更为惜命。他虽然恨傅希言入骨,恨不能将人挫骨扬灰,可他背后还跟着裴元瑾,这个时候,憎恨、愤怒都是多余的情绪,活下来才是他最大的诉求。

但是裴元瑾怎么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赤龙王离手,直射郭巨鹰命门这一剑,犹如来自九天的雷罚,搅动天地灵气的同时,也抽干了郭巨鹰附近的灵气。

天地间的灵气本应该是无穷无尽的,可是当附近的被吸收太快,而新的又来不及补充时,就会产生一个极为短暂的真空带。

郭巨鹰此时正疯狂地吸纳灵气来转换为真气,想要捂住伤口,至少能拖到他离开这里,去找一个好大夫救治。

可裴元瑾的这一剑无疑截断了他的退路,体内积蓄的真气通过鏖战已然消耗得七七八八,如果不能得到新的补充,自己自然只有死路一条。而这条死路,正是裴元瑾和傅希言联手铺陈的。

傅希言进入战场,不是他们露出的一个破绽,而是放下的一个诱饵。

之前挟持人质的举动,让他们看穿了自己想要与之谈判的目的,所以,他们早就料到,自己看到傅希言之后,就会放弃逃跑,铤而走险地再度选择劫持人质。

地上的那枚小箭就是他们处心积虑的最好证明。

武王感应灵气,进而掌握天地,所以那枚箭插在地上时,是静止的,就像捕鼠器一样,安静地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如果他不踩出这一步,这个布置就是废物,可是他愚蠢地照着对方的剧本一点点地演了下去,好似对方的提线傀儡一般。

傀儡……

傅希言会傀儡术。

郭巨鹰在这一瞬间闪过了许多念头,可是都如走马灯一般,没有一个留下来。

息摩崖、赤鹏鸟蛋、花月楼……现在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逃出去。又或者,如何和对方同归于尽。

杀掉裴元瑾,或许力不从心,可是傅希言,傅希言……死了,裴元瑾也死了一半。

漫天的幻影,十个,二十个,三十个……

无数道身影,无数个郭巨鹰。

傅希言看着朝眼前扑来的这个,刚准备掏匕首,对方已经一掌拍在了自己的真元上

怎么说呢。

正合我意。

巨大的吸力从真元传来,吃过裴元瑾的真气之后,饕餮蛊沉寂了几日,不知是不是开了胃,这几日总有些欲求不满般的躁动。

郭巨鹰的真气偏阴冷,不似裴元瑾那般火热滚烫,却更对饕餮蛊的胃口,吞噬的速度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郭巨鹰从起初的震惊,到后来的狰狞,随即加快灵气转换为真气的速度,可惜裴元瑾折返了,几剑抽干了附近灵气发,将他困在一个剑气纵横、眼不可见的密闭空间里。

“咯咯咯……”

他喉咙里发出惊恐痛苦的声音,皮肤逐渐苍老,两颊开始出现老人斑,漆黑头发渐渐灰白,失去光泽,仿佛显示着他生命的流逝。

他努力地凝聚着灵气。

虞素环曾经说过,武王相争,结局很可能是一死一伤,因为到了武王这个境界,如果采取真元自爆,那周遭灵气都会受到波及,形成的风暴,对活着的武王也会造成很大伤害。

但郭巨鹰此时,不但无法调动灵气,连真元中的真气也被吸收得所剩无几,心脏的伤口重新流血,一时间,竟是连抬起手臂打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傅希言松开他,看着他仰面倒下去。

郭巨鹰的真气已经被耗干了,真元也萎缩成普通药丸的大小,眼见着就要活不成了。

傅希言想,自己总还是幸运的。虽然被逼着杀人,可杀的都是一些罪有应得的人,让他不致太受良心的谴责。

“沙石是不起眼的,渺小的,但它运用得好,一样能伤到你。”

傅希言有种诡异的心理,很想让这个新城局的帮凶在临死前能够正视自己的错误,就好像很多电视剧那样,坏人在结局里终于幡然醒悟,痛改前非。

层出不穷的俗套结局说明了市场的需求,他也是其中一员。

他说:“也许在你的眼里,新城死去的八万人很渺小,没有反抗的能力,可以任人宰割,但世界是共通的,总有人会为他们的死亡愤怒!”

郭巨鹰扯了扯脸皮,似乎想发出笑声。他嘶哑着嗓子说:“你的愤怒,让人看到,是因为,你不渺小。”

傅希言想,自己终究没有编剧的口才,能够三言两语发人深省。

到了这一步,坏人终究还是坏人。

他点点头,决定换一种方式:“你说得对。所以世上有法律法规,要让人知道,不管谁做了坏事都会付出代价,才能震慑宵小。”

郭巨鹰说:“你还错了,一个地方。”

傅希言看着他,心里在想,他为什么还不死,要不要送一程。

“不是八万,是十万。”郭巨鹰说完,见傅希言表情一僵,嘴角挂起诡异的笑容。他已经感觉到四周的真气重新充盈了起来。他想,就是这个时候了!

赤龙王猛然插|入他正欲自爆的真元里,最后那一点微弱的真气在赤龙王的剑尖下逸散。

郭巨鹰瞪大眼睛,眼底的愤恨不甘几乎要随着眼珠子脱眶而出,那两只手吃力地微微抬起,又颓然地落下。

一代武王,终于在这片无名的黄土地上,仓促地结束了他邪恶而辉煌的一生。

傅希言心头又生出不妙的预感,转头看裴元瑾:“他说十万,是什么意思?”

*

小暑将至,翠寒堂已经用上了冰块降温。

秦效勋正襟危坐,眼睛时不时看着身边的人。

他已经不是原来的小黄门了。

小金子和魏老都已经被调去防守榕城前线听差,如今在站在他身边的人大约三十来岁的年纪,白面无须,鬓角修得很齐整,整个人身上都带着一股温雅的气质。

他名唤郑玉,并非宫中新人,先皇在世时,已是内廷第一红人。

当初的摄政王权势滔天,可他人在内廷,却生生地帮先皇笼络出了一支铁杆保皇党,许多人私下称其为“内相”,也是先皇留给儿子的辅政老人。

先皇驾崩后,东边海盗蠢蠢欲动,他请缨前往镇压,近日才回来,然后就听说了一连串发生的大事,包括新城局失败,乌玄音与班轻语争权,秦效勋被劫持又被救回,等等。

他从小看着秦效勋长大,秦效勋对他尚有几分敬怕,很怕他会因此训斥自己,然而郑玉只是恭敬地为他煮了一壶茶,然后问:“新城幸存的百姓如何安置?”

秦效勋说:“朕已经叫人散布新城发生地震的消息,这些人自然不能再留。裴雄极已经离开,玄音会派人去灭口。”

郑玉摇头道:“总会有漏网之鱼。陛下何不试着告诉别人真相呢。”

秦效勋诧异道:“郑叔叔的意思是?”

“有人在新城布置了一个要了十万条人命的阵法。当时在场的只有两拨人,一拨是灵教,一拨是储仙宫。灵教乃我南虞国教,一向爱民如子,那做坏事的自然是另一拨人了。”

秦效勋说:“可当时在场的还有……”

郑玉慢条斯理地说:“他们是灵教请来助拳的好朋友,灵教是好人,他们自然也是好人。储仙宫在南虞的境内势力已然化整为零,影响大不如前。裴雄极等人此次不仅没有收到好处,还吃了一个大亏,短期之内,已无再战之力,而下一代中,裴元瑾刚刚晋升武王,未成气候,他和赵通衢尚有一争,是不可能将工夫花在南虞的。更何况,陛下是百姓的陛下。你要在乎的是南虞百姓的想法。至于江湖中的事情,交给灵教自行解决即可。其实,陛下本不该插手灵教内部事务的。乌玄音与班轻语无论谁胜谁负,都不会动摇陛下的地位。但陛下一出手,反倒将班轻语推到榕城去了。”

秦效勋冷笑道:“可是朕被裴元瑾劫持的时候,班轻语收买的刘光城分明想要趁乱杀死朕,那时候,朕在新城留下的棋子可还没有动手呢!可见她早与秦昭暗通款曲!”

这一点,郑玉也没有想通。

毕竟当时班轻语正全力准备飞升,如何能分|神到临安城外?而且还预知了他被裴元瑾挟持?

“你既然怀疑班轻语和秦昭暗通款曲,就不该将小金子和魏老送到榕城。”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他们是班轻语的手下,你送他们去榕城前线,等于为秦昭输送了两员大将。”

秦效勋脸色微微一变:“朕马上招他们回来?”

郑玉道:“不必了。我已经安排榕城内应送了一份消息给秦昭,告诉他我们将会送两名细作过去。短时间内,秦昭是不会相信这两个人的。而时间一长,我自然会想办法把着两个人变成真正的细作。”

秦效勋顿时放下心来,看向郑玉的目光充满了信赖和依恋。郑玉一回来,那些困扰他的问题似乎就不再是问题了。

他有些期待地说:“那玄音和班轻语……”

郑玉看了他一眼,道:“陛下。您要想清楚,乌教主若是重掌灵教,只怕是不会安分留在宫里做娘娘的。”

秦效勋苦笑:“她本来也不愿意。”

郑玉说:“但陛下总要有个继承人。不然,百年之后,您辛苦坚守的江山落入当年摄政王的血脉之中,岂不叫先皇也难以瞑目吗?”

秦效勋沉默不语。他心中自然还是希望乌玄音能回心转意,却也知道郑玉说的是实情。

郑玉又道:“当然,迎娶皇后这件事,总是要乌教主自己提出来才好。”

秦效勋不想再听下去,便道:“裴元瑾还在南虞,我们接下来是否……”

郑玉说:“如今陛下身边高手如云,即便他成就武王又如何?据我所知,武王武神之间是不会轻易动手的,裴元瑾成就武王之后,反而束手束脚,想来也不会再鲁莽闯宫。陛下身为南虞之主,百姓受到戕害,自然要申讨,却也不必大动干戈,就让沿路州府贴出追缉令做做样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送他们早点离开便是了。”

秦效勋如今对地道里遇到小桑小樟依旧心有余悸。

他叹了口气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郑玉依旧稳若泰山:“有桃山兄弟在,陛下尽可安心。而且发布追缉令之后,储仙宫必然对当日出现在新城助拳的其余人恨之入骨,到时候,岭南掌门、巨鹰武者自然也会有所选择。”

☆、第93章 死路是自找(下)

巨鹰武者的选择显然不是很多。

傅希言并不打算让他曝尸荒野,堂堂武王,还是能发挥一点余热的,比如,将尸体挂在城门口,告诫武者们,不是武功高强就能为所欲为的,做人一定要善良,不然,巨鹰武者就是你们的未来。

可是尸体只有一具,到具体分别的时候,便有些捉襟见肘,新城、金陵、临安……都是重灾区。

也罢,到时候再说吧。

大不了把尸体拆一拆。

傅希言对郭巨鹰丝毫没有死者为大的尊重,只想着自己转世的莫名其妙,也没经过阎王审讯,过了这么多年,也不见鬼差来缉拿自己拨乱反正,所以,这个世界大概率是没有地府的。郭巨鹰这等恶人既然下不了地狱,那自己也就没有必要对他的尸体太客气了。

像这种死不悔改的人,生前没什么贡献,死后总要积点德。

傅希言一边想,一边默默地吸收了饕餮蛊吐出来的真气。

郭巨鹰最后残留的真气虽然对武王来说不多,但一般人来说,已经是车载斗量了。但不知是不是吃过太多亏,这次饕餮蛊十分吝啬,拼命地吞噬着,只有打饱嗝时忍不住,才溢出来少许。

傅希言也不计较,有嘛就吸收,没有也不强迫。

一人一蛊默契地保持着互相的小交易。

*

傅希言和裴元瑾在前面领路,潜龙组拖着尸体,沿着寿南山他们留下的暗号,一路找过去,途中遇到请缨寻人的张巍,才知道他们遇到了沈伯友,正在前面的茶亭歇脚自从裴元瑾晋升武王,寿南山等人对他就放心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紧张,很多事都放手让他单独处理,这也是信任储仙宫下一任领袖的意思。

茶亭是附近村民集资建的,由几个大婶一起打理。

有百姓在,傅希言等人便没有把尸体带过来,怕引起惊吓,就放在不远处的草丛里,只派了一个人看着。寿南山、应赫等人还特意跑去看了一眼。

武王无敌并不是虚话,到了这个境界,杀人很容易,被杀却是很难的。至少近几年,已经没有武王或武神死于别人之手了。

或许是没了天敌,才使他们变得肆无忌惮。

但愿郭巨鹰的死能为他们敲响警钟。

茶亭的茶叶是最差的那种,喝到嘴里有一股涩味,但蒸出来的杂粮包却很香甜。

傅希言他们到的时候,茶亭的存货差不多被寿南山他们吃空了,只从牙缝里留下了二十来只。

但已经够了。

傅希言刚刚参与了杀郭巨鹰的战斗,精神已经处于极度亢奋中,只象征性地吃了一个,并没有什么胃口。倒是裴元瑾,一口气吃了五个,茶闻了闻,就换成了清水。

傅希言想起虞素环的话,好奇凑过去:“你不喝茶,难道不会犯困吗?”

裴元瑾看了他一眼,道:“睡觉不用练武。”

傅希言:“……”

所以小时候裴元瑾睡不醒只是为了逃避练武?

好吧,小孩子的确会有些奇奇怪怪的举动来逃避上学,可是同样的事情落到裴少主身上,怎么看都有些不合适。

提着一把赤龙王就敢越接挑战武王的裴元瑾小时候竟然躲避练武,说出去谁信啊。

裴元瑾见傅希言低着头,笑得跟泡饭滚了似的,神色有些许无奈。这个秘密藏在他心里好久,连虞姑姑都不知道的。

傅希言笑过一阵,礼尚往来地回了一个小秘密:“嗯,其实我背书也没那么差,就是不喜欢。”所以往差里表现,好让夫子早早地放弃自己。

裴元瑾嘴角刚微微翘起,就听傅希言感慨:“没想到,我们是学渣二人组啊。”

裴元瑾嘴角立马垂下来。

英明神武的裴少主从小到大,哪怕是强迫自己入睡逃避习武的那段时间,都没有被叫过学渣。学渣……渣渣,唔,应该是他想象中的那个意思吧。

他扬眉,正要反驳,就见沈伯友从隔壁桌起身,走过来,朝他一揖到地,随即长摆一撩,跪下道:“属下沈伯友向少主请罪。”

傅希言吓了一跳,心想:这是犯了多大的事啊。

裴元瑾手一伸,又拿了第六个杂粮包开始吃。

沈伯友跪在地上,开始自陈罪状,从当初礼让总管之位,到就职南虞后的荒废,小作文写得字字血泪,十分的掏心挖肺。

傅希言在旁边看着,都觉得这么大年纪了不容易,可裴元瑾直到吃完杂粮包,眼皮子都没有动一下,等对方说完了,才冷冷地问:“新城和临安近来有何动静?”

沈伯友身体微微一僵,大概没想到自己说到这份上了,依旧没有打动对方,但心里很清楚,自己这些年在南虞毫无建树,升迁遥遥无期,而储仙宫已与南虞交恶,自己留下来也是前途坎坷,只有抓紧裴元瑾,寻求戴罪立功,才是出路。

他沉住气,低头道:“新城战后,于长老、谭长老情况不太好……”

竖着耳朵偷听的谭不拘一下子站起来:“我爹怎么了?”

沈伯友说:“宫主已经带几位长老回宫治疗了。”

谭不拘顿时火烧屁|股似的坐不住了,絮絮叨叨地说:“我爹闭关之前就已经是武神巅峰,也不知道这次闭关有没有什么效果。”他之所以冒险进入南虞,也是担心亲爹时日无多,想急速成长,干番事业出来,没想到弄巧成拙,惹出后面一连串事件。

他一口气将茶喝完,推了推身边的张巍:“我休息得差不多了,我们边走边说吧。”

☆、第94章 英雄是无名(上)

这个世界没有发生曹娥父女的悲剧,故而舜江还是叫舜江。疏朗的天空,宽阔的江面,零星的渔船,凑成一幅平常却安宁的画面。

张巍摇着临时租赁的小渔船,笨拙地在江面上打了几个转,才缓缓靠近停泊在江中央的一艘艨艟。

艨艟中站着数个皮甲战士,手不离刀,眼不离人,傅希言和裴元瑾一上船就被对方紧紧盯住,张巍站在他们面前,气势天然地矮了一截。

等穿过他们的“目光阵”,张巍才小声说:“他们是越王嫡系的铁刀营。”

嫡系部队出现在这里?

傅希言突然对了即将要见的人有了些许猜测。

船舱门口又站着两个战士,甲胄镶铜,级别应该比门口的更高一些。一路往里走,发现这船看着不大,容量不小,船上至少有五六十个战士。

走廊到底,一扇门刻意敞开着,张巍停住脚步,小声道:“少主请,少夫人请。”

他的称呼引起了门边战士的注目,目光冷峻地扫过来,看得张巍额头微微冒汗。傅希言和裴元瑾却不在意他们的眉眼官司,大大方方跨过门槛。

恕他们直言,在他们看来,船上人数虽众,但武功平平,一个高手都没有。

傅希言原本已经打消了自己之前的猜测,可看到房内端坐的人时,又再度打消了自己的打消。

不说别的,至少眼前这个青年的容貌,与秦效勋还是有五六分相似的。只是他的眉眼更开阔一些,轮廓更粗犷一些,形象更接近一名随时能骑马上阵的儒将。

对方在傅希言和裴元瑾进门的刹那,就已经从座位上起身。他个子不太高,比傅希言矮半个头,但架势很足,有种他抬头看着你,你却在仰望他的天然气场。

他迎上来,抱拳道:“秦昭久仰储仙宫大名,今日得见二位,幸何如之!”

果然是越王秦昭!

傅希言虽然猜中了,却还是吃了一惊。要知道舜江乃钱塘江支流,而临安钱塘江在前世都是鼎鼎大名的。秦昭来此,几乎是在秦效勋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地走了一圈!

傅希言回礼,随即赞道:“越王好胆魄!”

秦昭泰然处之:“我父王孤悬宫廷,直面灵教,又何曾退过半步呢。我身为人子,总不能叫他在天上还懊恼自己后继无人吧。何况,传话总会有误差,若不能亲自见上一面,只怕你我双方对日后合作总要有几分疑虑的。”

不错,经过秦效勋一番骚操作,傅希言终于决定答应张巍的建议,见一见越王来使,只是没想到来的竟是越王本人。

傅希言说:“殿下亲临,足见诚意。但我一事不明,还请殿下解惑。灵教在南虞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如今班轻语与乌玄音正在夺权,殿下若想对付秦效勋,何不联合班轻语呢?”

秦昭笑意顿敛:“父王身死临安皇宫,本王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

傅希言故意说:“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

秦昭反驳:“以小可见大。小节失守,大节不保。何况,班轻语、乌玄音都是一丘之貉,蛇鼠之流,今日因权反目,他日因利联合,反复无常,不可共谋。”

傅希言与他初次相见,自然不可能被对方三言两语打动,又试探道:“储仙宫眼下处境不妙,殿下难道不怕反受拖累?”

秦昭无声一笑,伸手邀请他们入座,又亲自斟了两杯茶:“灵教之患有目共睹,寄生之体,反噬其主……实不相瞒,前车之鉴在此,本王起初并不想与江湖门派打交道。后来听闻储仙宫在新城以一己之力,救下两万百姓,可见侠义,本王深受感动。江湖之大,有视人命如草芥的邪魔,也有悲天悯人的仁者,既然邪魔与邪魔为伍,为何仁者不可联合仁者呢?本王之前一叶障目,还是想窄了,因此厚颜相邀,既是报杀父之仇,也想为南虞无辜的百姓讨回一个公道。”

不得不说,秦昭这番欲扬先抑的剖白,的确打动了傅希言。

但他看了裴元瑾一眼,想到了储仙宫庞大的员工群体,又将冲动压了下去:“我见过秦效勋,看他谈吐,也不像一个丧心病狂的人。”

秦昭说:“听其言,不如观其行。我年纪尚轻,未有建树,但父王纵横一世,却有很多值得说的地方,两位若不嫌嗦,我便浅言两句。”

傅希言发现他对自己的称谓从“本王”变成了“我”。

秦昭望着杯中茶水,陷入回忆。

“当年,父王与先帝争位时,灵教便毛遂自荐过,其条件便是建立新城。父王刚正不阿,自然容忍不得祸害生灵、草菅人命之事,不仅当场拒绝,还派人直捣黄龙,想要将这等邪魔外道一网打尽!他一心歼灭□□,先帝却借机散播谣言,诬陷父王拥兵自重,制造兵祸,爷爷听信谗言,解除了父王的兵权,没多久便传位给了先帝。父王后来才知道,灵教当时兵分两路,一路游说父王,一路勾结先帝,而先帝答应了。

“事已至此,父王本该回到榕城,韬光养晦,做个太平王爷,可他终究不忍心江山毁于灵教妖孽之手,终以兵权为要挟,留在临安做了摄政王。他一直牵挂新城,出事之前,本已谋划了一场锄奸行动,没想到先帝利用自己的死,联合灵教妖孽,害死了他!”

说到这里,他虎目含泪,哽咽了许久,才重新开口:“他一代英雄,忠鲠不挠,视民如子,却死于污名,内心该是何等悲凉?”

傅希言闻言也不禁黯然。

秦昭的话自然是很打动人的,不管里面成分有几分真几分假,至少和秦效勋父子比起来,秦昭父子的形象显得格外高大。

但傅希言深知一面之词的杀伤力,并未马上表态,而是问:“不知殿下想怎么合作?”

今天这番话,有表演,也有真心,秦昭深吸了口气,平复着激动的情绪。

摄政王死后,他就是榕城的主心骨,肩负太多的期待与压力,只能紧锁心门,迅速成长为一名可被依靠的、独当一面的王者,可谁还记得,他也是个儿子,一个痛失父亲的儿子。

“我曾向父王许诺,绝不会效仿先帝,扶持国教。不过,父王在南虞留下不少人手,二位如有什么不方便的事,尽可开口,我一定尽力办到。我对二位并无他求,只望有一日贵宫对灵教动手时,知会一声,我也好找秦效勋算算总账!”

他这话说得极有技巧,明明是担心自己和秦效勋打的时候,灵教从中搅局,希望储仙宫能拦住灵教,偏偏反过来说,好似将主动权交到了他们手里。

不过,秦昭心眼子多也是好事,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合作伙伴是个拖后腿的蠢蛋。

傅希言说:“不好意思,我们刚好有两件事想要请殿下帮忙。”

*

说是两件事,其实,其中一件事也可以摊开来变成两件事。

南虞下达通缉令,看过通缉的书生,终于打消了对南虞朝廷最后一丝期待,再不抱有侥幸,一个个变得乖顺无比。

对于撤走了大部分人手的储仙宫来说,要将这群书生偷偷带出南虞封锁并不容易,但这件事落在接管了摄政王无数人手的秦昭手里,就变得十分简单。

一群书生缩在一辆辆粮食车里,轻而易举地躲过了盘查,摇身一变,就以跑船的身份,正大光明地登上了海船。

当然,比起漂洋过海去北周,其实他们更好的去处是榕城。

书生从新城幸存下来,又逃过了灵教和南虞朝廷的灭口,是灵教和南虞朝廷恶行的活见证,落在秦昭手里,必然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但储仙宫和榕城的合作才刚刚开始,基础薄弱,还不敢交付这么大的信任,不过派一部分下属进入榕城地界还是可以的。

储仙宫在南虞的经营大多汇集于东边金陵、临安一带,榕城只有风部和雨部,而且经营得很是一般。应赫和王发财主动请缨去那里发展。

两人在逃离临安城时发挥出至关重要的作用之后,就沉寂了下去。他们知道,坐上储仙宫的船,就没有了回头路。应赫提供了皇宫密道,小皇帝是绝不会放过他的,而王发财也带走了他所有能带走的家财,两人都做好了去北周的准备。

可储仙宫与榕城的合作给他们带来了新的思路。

应赫留在榕城,他掌握的临安城资料和人脉就还是很有用的。王发财的生意也可以借着越王的人脉重新经营起来,这实在比他们从北周白手起家要好得多。

裴元瑾对功臣一向不吝封赏,而且他也在试图改变储仙宫管理层的选拔模式,应赫和王发财各有各的能力,是个不错的尝试。因此两人被分别晋升为储仙宫驻越地的风部主管事和雨部主管事。他们的权利范围,将与秦昭的势力范围息息相关。

傅希言不得不佩服他吊胡萝卜的本事。

临安四大主管事,两个有着落了,还余下两个。

张巍不用说,暗探的身份曝光后,只能回去升职加薪;而沈伯友这次决意重返储仙宫。赵通疾风虽无凉意,却惊醒了许多人的瞌睡虫。

他们瞪大眼睛坐起来,朝着车尾看去。

虽然不知道马车里坐的是谁,可马跑得那么快,好像是出了什么大事,老百姓有老百姓的智慧,至少在判断某些征兆上,他们的直觉精准得吓人。

街道热,马车里面更热。

尤其是身边坐着一个天然暖炉,可傅希言胸口不仅不闷,还十分畅快,一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他握着裴元瑾的手甚至兴奋得微微颤抖。

前方是临安府院。

他的手腕微微用力,迎着裴元瑾好奇的目光,凑了过去,重重地亲在了对方因为惊诧而微微张开的嘴唇上。

“我先唱个前戏!”

说罢,松开手,灵活地钻出马车,操起车辕上的马鞭,身体朝着府院的方向微微探出,然后当着衙役的面,一鞭子抽在登闻鼓上,将整个鼓都吸了过来,甩在车厢顶上。

衙役们面面相觑,须臾,才惊跳起来:“有人抢登闻鼓!”

*

丽正门前,禁军望着横冲直撞的马车,脸色大变,齐齐抽刀:“大胆,来者何人?”

傅希言看着这座巍峨的皇城,想着自己上次来,还是夜里,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好似见不得人,可其实,真正见不得人的是住在这座皇城里面的人。

他身体往边上一让,裴元瑾将一个四四方方的黑匣子丢了出去,随后一支箭矢穿过匣子,匣子应声而裂,巨大的恶臭味散发开来,一只腐烂的人头被箭穿过,牢牢地钉在门头的“正”字上。

郭巨鹰最后还是被割了头。

倒不是傅希言故意折腾尸体,实在是天气太热,尸体坏得太快,没法带着上路,冰镇人头已经是极限,可惜,冰到最后也化掉了。

禁军已经冲了上来,傅希言翻身落到车厢顶部,一脚踢起登闻鼓,然后用绵柔的劲道打在鼓面上,只听登闻鼓发出一声悠长洪亮的声响,随着他的拳风,越过丽正门,越过南宫门,响彻大内。

在鼓声将竭之际,傅希言用真气发出震天动地的质问

“秦效勋!南虞十万百姓的喊冤声,你敢听吗?!”

咚咚咚咚……

鼓落到地上,发出一连串的敲击震动声。

与此同时,马车已经冲入了禁军包围,数把钢刀劈向拉车的骏马,却被一股山洪般的推力冲了开去。

傅希言使出“踏空行”,越过禁军,直接杀入大内!

“吼!”

阿冬发出野兽般的吼声,从密密麻麻的禁军中跳了出来,他手里握着一把金光闪闪的刀,刀刃锋利,劈过来时,甚至在炎热的天气里都能感觉到一丝细微的寒凉。

傅希言双掌合十,云丝尉外表柔软,内里刚硬,刀锋落在手套上,竟然没有造成半分伤害。他顺着刀柄,去抢夺兵刃。

阿冬喉咙里发出被冒犯般的低吼,手更是紧握刀柄不放,然而傅希言只是虚晃一招,一感觉到他在大力抢夺,立刻松手,任由他朝后倒了下去。

涌过来的禁军越来越多,傅希言故技重施,跃上半空,踩着禁军的枪矛刀尖,继续往里冲。

他冲的时候,甚至没有回头。

因为他知道,后面的靠山很稳。

裴元瑾落后一步,发髻上的赤龙王依旧稳稳地簪着,只是双臂一展,巨大的威压便使禁军一个个抬不起头来。

两人一前一后,第二次杀到了福宁宫外。

秦效勋面色铁青地坐在宫殿里,郑玉站在身边,正温柔地帮他摇着扇子。堂前站着一对面容相仿的兄弟,正是已至武王后期的桃山兄弟。

他们晋升武王前,就是魔道赫赫有名的人物,两人联手,威力翻倍,几乎没有敌手,唯一输过的人,就是天地鉴主师一鸣。

不过那也是许多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常年的胜利已经让他们很少将人放在眼里,听说两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地杀进宫来,只是冷冷一笑。

桃山兄开口:“有人来送死,简直是好极了。”

桃山弟接道:“已经很久没有活动筋骨了。”

郑玉见两人要一起出去,谨慎道:“杀鸡焉用牛刀?两位高手,不如留一位下来,与陛下一起看戏可好?”

哥哥斜眼看弟弟,弟弟也看向哥哥。

哥哥说:“你是弟弟,打架这么好玩的事肯定是要让给哥哥的。”

弟弟摇头:“哥哥要让着弟弟。”

哥哥冷笑道:“长幼有序。”

弟弟说:“尊老爱幼。”

哥哥转了转眼珠:“好吧,看戏更舒服,我是哥哥,当然应该是我留下来。”

弟弟又着急了:“不对,弟弟应该更舒服,弟弟留下来。”

“好,那你留下来。”桃山兄飞快地冲了出去。

桃山弟愣了下,急忙追了出去:“哥哥,等等我。”

……

郑玉对秦效勋说:“千金之躯不坐危堂。老奴恳请陛下暂时退避。”

秦效勋说:“裴傅二人诡计多端,一动不如一静,朕倒要看看,他们如何突破两位武王的封锁!”

郑玉想了想,便不再说什么。

*

福宁宫外。

傅希言抓住祝守信修好的追魂索,趁着对方收索的片刻,朝着对方扑了过去。

祝守信抬手,一掌劈了过去。

傅希言不闪不避,直接撞了上去。

祝守信手掌拍在他的腹部,随即感觉到一阵古怪的吸力顺着自己的掌心,一路渗透经脉,将自己不同,光是这简简单单的一刺,就掀起了四周灵气涌动,让傅希言和祝守信两人自然而然地分了开来。

但此时,祝守信已然头发灰白,整个人苍老了二十来岁,一双眼睛深陷了下去。然而他还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庆幸中,并未察觉到自己的变化。

傅希言见裴元瑾拔下了赤龙王,单手托地,飞快地站起来,直接撞开福宁宫门,冲了进去。

禁军慌忙跟在后面。

居高临下地看,好似他带着禁军杀入福宁宫一般。

阿冬紧跟在他的身后,猛然朝他扑去,傅希言仿佛背后生眼,脚下几个回旋,就将他甩了开去。

秦效勋所在的宫殿门没有关。

郑玉正奔过来,想要关门。

这是傅希言第一次见他,但秦昭特意介绍过。

“郑玉,先帝身边第一谋士,也是促成与灵教合作的祸首。”

傅希言一拳挥出,郑玉身体诡异地扭曲了下,想要躲避开去。郑玉和王昱一样,是个隐藏的高手,但他又和王昱不一样。

王昱运气好,他的武功对付被炼制成王傀的刘彦盛,绰绰有余,而郑玉与傅希言,同为脱胎期。

傅希言已至脱胎巅峰!

绵柔拳的拳意就在于绵柔如水,无处不在,郑玉的脚法虽然诡异,却终究没有躲过去,当拳击中他身体的刹那,他听到自己的骨头发出极为清脆的咔嚓声。

一柄匕首无声息地插入他的心房。

傅希言一边将匕首狠狠地□□,一边避开阿冬的攻击,他没看秦效勋,但字字句句都在对着他说:“你将百姓当蝼蚁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在别人眼里也不过是一只蝼蚁!”

郑玉死的很快,倒下的时候,眼睛已经失去了光彩。

秦效勋想呐喊,想咆哮。

朕是九五之尊,是万民之主,谁敢说他是蝼蚁?

但看着傅希言平静却冷酷的脸,他的声音仿佛被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阿冬只挡住了傅希言一小会儿,就被他一脚踹断了腿骨,整个人半跪在地上。

这一刻,傅希言与秦效勋的直线距离不超过两丈,中间门再无阻隔。

傅希言藏到现在的三支无名小箭终于射了出去,段谦赠予的三支箭终于有了它们的名字无名。

那些发出呐喊,释放愤怒的人,也许终究被历史洪流所淹没,没有留下名字,可至少,他们来过,活过,存在过。

看着箭头射向自己的瞬间门,秦效勋想到了很多,想到去金陵与班轻语夺权的乌玄音,想到了父皇临终前大势底定的欣慰表情,想到了那座从来没有去过的新城,还有……

三支箭头齐齐被一把蒲扇扫开终于想起了自己的任务是保护皇帝的桃山弟终于在最后一刻赶到,傅希言被扫出宫殿,落地的刹那,浑身骨头猛然断裂,但一阵剧痛过后,又很快恢复如初。

赤龙王逼退桃山兄,裴元瑾将傅希言扶起。

傅希言望着近在咫尺却再度远若天涯的宫殿,冷静地说:“走吧。”

杀了郑玉,他已经保本,而秦效勋的账,班轻语的账,乌玄音的账……他历历在心,总有清算的日子。

裴元瑾身如炽火,面如寒霜。他带着傅希言凌空一跃,却在离开福宁宫前,反手一剑,斩出一道长虹,直劈宫殿,似乎要将端坐堂中的人硬生生劈成两半。

有那么一瞬间门,秦效勋看着这道剑气,仿佛看到了天降神罚。

桃山兄弟同时拦截

剑气回头,落在地上,刻下了一道深痕!

☆、第95章 英雄是无名(中)

时间尚早,大闸蟹还没长好。

难得来太湖一次,却没能吃上心心念念的闸蟹,傅希言心中还是有些遗憾的,但旖旎的太湖美景弥补了这点,留点念想,下次再来时,便多一份期待。

距离第二次闯南虞皇宫,已经过去了半个月。这些日子里,他们顺着运河泛舟北上,一路欣赏风景,走走停停,怡然自得,一点都不像亡命天涯。

南虞朝廷已经发布了通缉令,并且“狠心”地附上了他们的画像与名字,闹得轰轰烈烈,满城风雨,却是雷声大,雨点小,真正干活的,只有各地衙门的捕快。

一群不入真元的捕快能抓住一位武王,一位脱胎巅峰的高手?想也知道都是表面功夫。

况且,这对逃亡鸳鸳组合已不再是武王与脱胎巅峰,傅希言经过郭巨鹰和祝守信前赴后继的灌溉,成功晋级入道期。

他坐在船头,伸着鱼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湖面,颇有些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气势,可内心并不如表面这么平静。

入道,对武者而言,就是找到了一条准备一辈子走到黑的路,因此心境修炼极为重要。

本以为从南虞皇宫出来,自己在心境上会大有不同,然而,等那阵淋漓尽致的畅快过去之后,内心迎来的是无尽空虚。

敲响登闻鼓发出震耳发聩的一问,恰如预料的没有结果。

可他并不后悔。

总要让当权者们知道,即便身处底层,人也不会死得无声无息。血肉之躯,可以铸就钢铁长城,血肉之躯,也可以使长城崩塌。生命的无限可能,神圣不可侵犯,谁轻易剥夺,就要做好被剥夺的准备。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自古以来有很多大道理,不一定人人都懂,但等价交换这一点,亘久不变。

钓了一个时辰的鱼,太阳都下山了,鱼儿还没上钩,终究钓了个寂寞。

明天早上,太阳还会升起,河里的鱼去了又来,新的一天新的事情,他的脚步还会继续向前,但金陵与临安,他一定会再回来。

因为这两座城里,还活着几个不该活着的人。

傅希言已经能够无比冷静地思考杀人这件事情,杀郑玉的后遗症也远不如杀陈文驹时那么大他只是狠狠地喝了一壶酒,又狠狠地睡了一大觉,就从双手沾满鲜血的噩梦中挣脱出来,甚至后悔起自己下手太慢,没能把秦效勋一并解决。

之前他还经常幻想着哪一日天上七星连珠,打开穿越时空的大门,自己一睁眼又能回到前世,然后去一个专业的减肥机构报名。

如今,他已经打消妄念。不仅因为他在这里有了亲人,爱人,事业,更因为自己被渐渐同化了的灵魂。

终究是,回不去了。

他留恋前世的岁月静好,却也记得长辈曾经说的,幸福不从天生掉下来的,无数人披荆斩棘,无数人浴血奋斗,无数人负重前行,才铺就这条康坦大道。

如果他所处的世界还不够美好,为何不可由他披荆斩棘,浴血奋斗,负重前行,铺就大道?

如果这个世道没有给普通人活路,那就由他找出一条活路来。

不负前世所见,不负今生所学。

他虽然没有钓到鱼,船上的水手却收获满满,收起鱼竿,和裴元瑾一起蹭了一顿水手们烹调的鲜鱼宴,依旧很好吃,就是天天吃,有些腻。

傅希言开始想念暨阳县的盐鸡和梅菜扣肉,顺带想起了段谦,菲菲姨,想起了他下落不明的母亲,想起了远在江陵的父亲叔叔……也不知道姐姐和刘焕婚事商议得如何了。自己此趟跟着裴元瑾去储仙宫,应该也是要将两人的事情定下来。

回想自己与裴元瑾初见,对方还是入道期,而现在,少主也就比他高一个境界,可见,努努力,超过少主不是梦。

傅希言伸了个懒腰,对自己光明的前景深信不疑。

船停泊了半天,等周遭船都不见了,才渐渐动了起来,没多久,就看到迎面驶来一艘黑漆漆的乌篷船,要不是船上挂着一盏渔灯,几乎要叫人漏了过去。

撑船的船夫戴着一顶斗笠,太阳都下山了,斗笠还牢牢地顶在头上,难道是怕月光晒黑了脸?

两艘船缓缓靠近,傅希言搭乘的商船终于先一步停下来,抛锚。

裴元瑾从船舱里走了出来。他已经在里面待了一整天,船上其他人都以为他是因为日头太晒,或在房间里处理事务,只有傅希言知道真正的原因。

也正是这个原因,让傅希言宁可冒着酷暑也要在外面当个钓鱼翁。

此时,裴元瑾目光幽幽地望过来,看似与以往并无不同,可那双眼睛流露出微妙的幽怨,就如一根小钩子,挠得人心里微微发麻。

傅希言差点就要丢盔弃甲,幸好船的主人也出来了。

这艘船在运河上行驶了十天,却从未遭遇拦截审查,自然是拥有极深厚的背景。

傅希言离开荆门的时候也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到柳家1的商船,更没想到,柳家背后的人竟然是越王秦昭。

再想到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他也不得不感慨,摄政王父子在南虞的部署远比表面呈现得要深广得多,秦效勋将目光聚集灵教内斗上,是他战略上的重大失误。

傅希言感谢了一番船主人多日的招待,然后轻轻一跃,便落到了乌篷船上。

船夫似乎有些紧张,握着船桨的手微微一紧,头却下意识地低了下去。

他的这个举动很像是熟人。

傅希言好奇地凑过去,还没看清楚,肩膀就被搭住了,裴元瑾微微用力,将人拉回怀中,不满地捏了捏他的脸。

傅希言握住他捣乱的手,疑惑地望着船夫的后背:“我是不是见过你?”

船夫犹豫了下,摘下斗笠,转过身,弯腰道:“小人见过裴少主,傅少夫人。”

还是第一次连着姓叫他少夫人,傅希言觉得十分新鲜:“你先把头抬起来。”

船夫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脸暴露在渔灯微弱的光线中……

这是谁?

傅希言觉得答案已经到嘴边了,就是叫不出来,还是裴元瑾在旁边提醒:“白龙帮。”

傅希言击掌:“对了,你是那个水匪头儿。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蒲英雄。”

傅希言说:“名字倒是好名字,可惜……”未尽之意,不言自明。

蒲英雄忙道:“小人已经洗心革面,改投齐当家了。”

傅希言问:“好端端的,为何改换门庭?”

江湖草莽和朝廷大员一样,都是很看重派系的,别看电视剧里每到关键剧情,就会有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跳反,可真落到具体一个人身上,像背叛所在阵营这种改变一个人命运的事,绝不是简简单单、三言两语就能决定的。

蒲英雄苦笑道:“自从上次遇到了少主和少夫人,损失了四条船,我回去就被二当家狠狠地责罚了一顿,被打断了一条腿。”

腿断了,还没有得到及时治疗,便落下了毛病。

当水匪虽然不讲究形象,却讲究实力。他的武功本就不算高手,就靠着一腔悍勇得到吕山虎的赏识,断腿后,实力大打折扣,地位大不如前,久而久之,就被排挤成了边缘人。

他风光时没少得罪人,落魄后自然也会有人报复,这时候,齐问心抛来橄榄枝,不管上面有没有毒,走投无路的蒲英雄都只能伸手去够。

傅希言沉默,断腿自然是很悲惨的事情,但他的职业是水匪,便很难叫人产生同情心。

蒲英雄说:“承蒙齐当家不嫌弃,才能继续在江上讨生活。”

傅希言问:“你知道我们接下来要去做什么吗?”

蒲英雄犹豫了下,齐问心虽然没有对他说过什么,但他在这一行干了这么久,局势变化还是看得出来得。只是说与不说,他心里有点没底。

可面前两位……像他们这样的人物,自己若是说谎,怕是一眼就能被看穿的吧。

蒲英雄咬牙道:“小人斗胆猜测,应该是,应该是要收归整个白龙帮。”

众所周知,白龙帮原本是姓瞿的,后来大小姐找了个书生夫婿,又被这个书生夫婿杀了,可熟知内情的人都知道,真正动手的人是白龙帮二当家吕山虎。书生齐问心只是个推到前面的傀儡罢了,而如今,这个傀儡有了自己的思绪与野心。不,应该说,这个傀儡一开始就带着野心来的。

头脑简单如蒲英雄也知道,像裴元瑾、傅希言这样的人物,绝不可能是一个被操控的傀儡书生能请动的,他背后还有谁,有什么目的,是不是瞿大小姐的婚事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他觉得自己想到这里,就已经头疼欲裂,胆战心惊了,后面的事情他想不通,也不敢想,反正自己已经坐上了这艘船,也知道船接下来要去哪里,至于最后会停靠在哪个码头,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反正船上的这两个筹码已经保证了他们这边绝不会输。

蒲英雄想不通的问题,傅希言在听说秦昭的请求之后,就已经想通了。

当日,他请秦昭帮两个忙之后,立刻问自己能做什么,而秦昭也不客气地当场提了个条件。

他们本不是朋友,维系关系的也不是感情,若秦昭不提这个条件,傅希言和裴元瑾等于欠了对方一个大人情,也许有一天这个人情总会还上,可在还人情之前,双方的关系就不会太平等,这绝不是双方想要的。

你帮我忙,我还你情的礼尚往来,反倒是他们合作之初最叫人舒服的模式。

只是,傅希言万万没想到,当日长江上的偶然一遇,竟然就遇到了秦昭埋下的伏笔。

白龙帮,纵横长江水域的霸主,旗下战船无数,水匪众多,召之能战,如何不叫人眼热?南虞朝廷先前几次三番剿匪,也是存有几分招安的意思,可惜统统失败了,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书生入赘。

手段不光彩,但偌大的白龙帮果然从内部分裂。

很多人都以为是吕山虎借齐问心之手,夺取了白龙帮,却不知从头到尾都是齐问心扮猪吃老虎。若非那日瞿象带着一部分人手逃脱,新建吞龙寨,此时哪还有什么吕山虎。

不过瞿象老年丧女,又被属下、女婿背叛,纵然含着一口怨气撑起了一座吞龙寨,身体和精力却大不如前,前不久吕山虎得到消息,瞿象已经病重昏迷了好几日,他花了一些时间去确认消息的准确性,在得到肯定结果后,立刻开始谋划一次大型进攻。

与此同时,齐问心也在准备最后的收网。

傅希言和裴元瑾之所以在太湖待了两天,在河上晃悠许久,都是为了配合这次行动。

这次行动成功后,长江最大的水匪就会成为秦昭的一支奇兵。这支奇兵拥有强大的战斗力和机动能力,随时能够南下金陵、临安。

秦昭愿意将自己的这一步棋展露出来,足见合作诚意。

所以傅希言也决定这次一定要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比如说不能暴露身份。储仙宫少主和少夫人参与到水匪大战,必然会触动秦效勋和灵教的敏感神经,如何出工出力又深藏功名,是他们目前最需要考虑的问题。

船桨有节奏地划着河水。倒映在水中的月亮,影影绰绰,仿佛随时对会碎裂开来。河边景色入夜后,就变得千篇一律,索然无味。

河边依稀能听到鸟叫声,不知是不是在夜间觅食。

傅希言坐在篷里,吃着蒲英雄提供的小鱼干,裴元瑾在他对面,面色淡淡地喝着茶。

傅希言一边吃,一边用小眼神偷偷打量对面,但在裴元瑾看过来时,又飞快地挪了开去,如此数回,裴元瑾侧过了头,脸色越发冷了。

“生气啦?”

傅希言用小鱼干逗他。

裴元瑾不喜欢吃这干巴巴又鱼腥味重的食物,微微蹙眉,嘴巴紧紧地抿着。

傅希言就反手塞到自己的嘴巴里,大口大口地嚼着。

裴元瑾冷眼看他。

他已经一整天没有说话,似乎脸上的每个毛孔都在说“哄不好了”。

可傅希言真的认真吃着小鱼干,什么话都不说,裴元瑾脸色又更加不好。

傅希言吃完小鱼干后,给自己倒了杯茶水,认真地漱了半天口,又对着手掌哈了口气,发现还有点腥味,便有些苦恼地问:“要不明天吧?”

裴元瑾目光一直围着他转来转去,闻言目光立刻如刀子般射了过来。

傅希言指了指船头,小声说:“还有人。”

夜间河面太静。

他说完这句话后,蒲英雄背对乌篷的身影明显一僵,屁|股不着痕迹地朝前挪了挪,要不是人没法一边泅水一边划船,他大概已经不在船上,已经去了船底。

裴元瑾说:“他看不见。”

傅希言叹了口气,然后朝他勾勾手指。

裴元瑾冷着脸凑过来,然后,吧唧,一个响亮的亲亲就亲在他的脸上。

裴元瑾侧过头,露出另一边脸。

傅希言又亲了一下。

裴元瑾的脸正过来,傅希言看着他的眼睛,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自从那日闯皇宫之前,自己头昏脑热轻薄了裴少主之后,就仿佛打开了什么不得了的机关,十日以来,这样的场景连绵不绝,从白天到夜晚。为了偷得浮生半日闲,他今天下午都开始钓鱼逃避了。

幸好当初他点到即止,所以两人目前的进展是,次数频繁,但层次还停留在表面。

傅希言亲了亲他的嘴唇,等他面露满意之色,才退了开去,有些不满地嘀咕:“明明是你先开始的。”亲完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凭什么他主动之后,就要承担后果?

后面一句他虽然没有抱怨出口,但裴元瑾猜到了。他带着微不可见的羞涩,轻声道:“我以为你不喜欢。”在他的认知里,自己当初的举动应该归于轻薄的范畴了,尽管傅希言没有说,可终究有几分心虚。

直到傅希言主动,他才知道,对方是允许的。

既然允许……那自然是多多益善了。

裴少主的心里路程简单又坦率,让傅希言哭笑不得。

他佯作不满:“哦,难道不能你主动吗?”

裴元瑾看着他,眼睛亮得犹如清晨的启明星:“哦,可以吗?”“吗”字刚刚结束,他就亲了过来,显然不打算冒险等待否定的答案。

和傅希言的浅尝即止相比,裴少主充分发挥了一往无前的特色,尽管还没有掌握亲吻的多样性,却十分用力,傅希言有一刻都害怕自己的大胖脸变成大凹脸。

他迟疑了下,动了动嘴皮,想说点啥,然后就亲身体验到了裴少主的超强领悟性各个方面的。

夜半的河水带着一丝微凉,可没有装门帘的乌篷里正上演着热情如火。

傅希言有些走神。

这里去长江,还有好长一段路,不知道何时能到,到的时候,自己又会不会变成梁朝伟《东成西就》里的香肠嘴。

舌尖传来微微刺痛。

严格的裴少主对他的不专心表示了强烈不满。

傅希言安抚地舔了舔他,思绪又忍不住飘到了另一个方向。不知道裴宫主发现自己儿子找了个大舌头,会不会不太开心。

数百艘战船正在长江宽阔的江面上展开激烈的攻守战。

瞿象虽然带着一批手下东山再起,建立吞龙寨,但底蕴大不如前,后来陆续收服的小门小派都没有太好的战船,摆在白龙帮清一色的巨大战舰面前,就如一群乌合之众。

任谁来看,都会认为瞿象败局已定。

除了他自己。

传说中重病昏迷的瞿象此时正满面红光、精神奕奕地坐在他的“吞天号”上。站在他身边的,是个神情高冷的少女。

若是傅希言和裴元瑾在此,一定能认出她的身份灵教青莲使者谢云铃。

灵教虽然不像摄政王决策千里,用一个书生就从内部分化了白龙帮,但他们一直掌控着南虞各派的动态,自然不会错过白龙帮和吞龙寨的恩怨。

新城一战后,班轻语飞升失败,局面大坏,面对乌玄音的咄咄逼人,不得不暂避锋芒,选择闭关巩固修为。

闭关之前,她就预测瞿象命不久矣,必然会着急报仇,白龙帮和吞龙寨大战必在近期。她们若能扶持一方,收归两者,不仅提升灵教实力,也能增加己方的话语权。

白龙帮目前一名一实,有两个掌权者,内部复杂。而且与吞龙寨相比,白龙帮实力占优,绝对不会接受外人指手画脚。

倒是吞龙寨,瞿象年事已高,后继无人,余生所求也就是报仇而已,未必执着吞龙寨的权力,是绝佳的人选。

果然,谢云铃仅花了五天,就说服了瞿象,没多久,瞿象就“病重”了。

谢云铃见瞿象有些激动,冷声提醒:“养神丸并非万能灵药,老寨主还是不要太过激动得好。”

瞿象说:“老夫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只要能活着砍下吕山虎和齐问心这两个狗贼的脑袋就能瞑目了。”

谢云铃说:“吕山虎就在‘白龙号’上。”

瞿象皱眉:“齐问心呢?”

比起吕山虎,他更恨齐问心。吕山虎背叛了自己,好歹能当家做主,齐问心杀了老婆,最后不还是别人的提线木偶?到底有何好处?简直奇蠢无比,自己当初真是瞎了眼才将女儿许配给他!

一想到女儿惨死,他就感到一阵心悸,忍不住从怀里掏出一颗养神丹。

谢云铃冷眼旁观:“多吃无益。”

但瞿象不听,她也懒得多说。

瞿象吃完药,感觉胸口舒服了许多,长舒一口气道:“一定要找出齐问心。”

尽管谢云铃不觉得一个吃软饭的小白脸有什么要紧,却还是答应了:“很快。”

此时,齐问心正亲自划着小船去接他的两位助拳高手。

“早知今日,当初就该管一管闲事的。”

他喃喃自语,不禁后悔初次见面时,自己没能表现得更好。

☆、第96章 英雄是无名(下)

厮杀已经持续了一个白昼,南虞水师像是全都瞎了眼又聋了耳,对长江江面发生的鏖战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任由双方生死相搏。

或者,水匪内耗正是他们喜闻乐见的。

傍晚姗姗来迟,大片的彤云仿佛是江面的鲜血一路流向天际,又漫到天空。金橘色的余晖笼罩战船,仿佛那流出的血液又雨露均沾地撒了回来,天地间,处处血腥。

但是,战斗还在继续。

大面积的冲撞战已经在战争之初结束了,战船残骸与人类尸体混杂在一起,在江面漂流。幸存的战船上,也是箭矢密布,每一艘都像是刺猬在苟延残喘。

吕山虎乘坐的“白龙号”虽然被其他战船围在中央保护,却也受到了不少攻击,一支两丈长矛牢牢地钉在他面前的甲板上。

这是白龙帮前大当家亲自送来的“礼物”。

当吕山虎看到传说中昏迷不醒的瞿象出现在对面战船上时,就知道自己中了计。时日无多或许是真的,想赶着自己一命呜呼之前报仇雪恨更是真的。

如果他能沉得住气,也许根本不用动手,对面就会被熬死。

但自己发起进攻后,已经进入了对方的节奏,大批战船被拖进战场,已经没有退路,明知对方在守株待兔,也只能硬着头皮打下去。

不过吕山虎并未因此丧失信心。这种局面,他在出发前不是没有预测过,以瞿象的老谋深算,就算不能理事,也一定会准备好继承人,当年是瞿薇薇,这次应该就是细作汇报的“谢姑娘”吧。

他不明白,杀人越货这样的事,为什么瞿象总想交给女人,瞿薇薇是女儿,这谢姑娘又是哪路货色?

双方的远程武器基本耗空,开始互放接舷吊桥,由水战转入陆战,面对面肉搏。

吕山虎看着越来越近的“吞天号”,看到那个拿着双戟作战的老迈身影,涌起一股久违的想要杀人的冲动,上一次出现,还是瞿象斩钉截铁地告诉自己白龙帮以后听瞿薇薇号令之后。

他抓着自己趁手的精钢刀,刚走了两步,突然回头:“齐问心呢?”

亲信愣了下道:“出来没多久就不见了。”

吕山虎以为他害怕战斗躲起来,忍不住骂了句:“废物!”

废物面前放着一盘围棋,战况胶着,黑白两色厮杀得混沌一片,在靠近的天元的位置,摆着两只突兀的象棋,一只帅,一只将,没有了楚河汉界,前面只有纵横的线,随时都可以突破限制,上演一出将帅争。

坐在他对面的傅希言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看了大半天的棋,已经觉得累了,但好戏即将上场,他只能喝一口浓茶,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裴元瑾正在屋里面换衣服,既然要隐姓埋名,自然要泯然于众。

只是等他换好衣服出来,便知道他们的想法还是过于简单了。齐问心带了一套崭新的水匪服来,但水匪夏天喜欢打赤膊,端庄如裴少主焉能愿意,就在里面加了个白色的内衬。

这倒还不是重点。

重点是,即便穿得如此不伦不类,他依旧器宇轩昂、卓尔不群,别说站在一群水匪里,就算是站在一群贵族公子哥里,也很难泯然于众。至少傅希言认为,裴元瑾和北周三皇子站在一起时,被比下去的绝对不会是裴少主。

如此一来,伪装就有些多余了。

傅希言说:“反正裴元瑾一动手,大家就知道他是高手,何必遮遮掩掩?”

裴元瑾别扭地扯了扯衣领,赞同地点头。

“穿个夜行衣,蒙个脸就好了。”傅希言想起戴福娃面具出场的宋旗云,提议道,“或者我们戴个福娃面具,既然宋大先生这么不喜欢露脸,我们就帮他露露脸啊。”

裴元瑾皱眉,显然不喜欢冒充别人。

齐问心苦笑道:“越王殿下不会希望有太多江湖门派介入的。”

傅希言也是随口一提,既然两人都觉得不好,也不再坚持:“那就随便蒙个脸吧。”他看着裴元瑾明亮的眼睛,心想:这蒙面的效果大概和宋旗云的福娃面具差不多,光是这双眼睛,就瞒不了人。

只是他忘记了,他之所以熟悉这双眼睛,是因为乌篷船里看得太久,其他人显然没有这荣幸。

而且,为了减少嫌疑,秦昭一早就派人假扮他们,加班加点地离开了南虞境内,如今应该已经进入储仙宫范围了。

裴元瑾换了夜行衣出来,因为不是量身定制的,裤腿儿有点短,上衣有些大,齐问心是有些歉意的,但傅希言却觉得很好。

他说:“落肩款,九分裤,也算引领潮流了。”

裴元瑾看着他,眼睛无辜地眨了眨,似乎在问什么意思。

傅希言心肝颤了颤,心想真是要老命了,他居然从英明神武的裴少主脸上看到了“可爱”二字。他不自然地挪开视线,对着齐问心叹息一声:“其实这一仗应该由我去的。”

北周南虞这一路走下来,他思想已经起了很大的变化,已经不再畏惧鲜血与战场,但他的身体,他的心理,还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

这次本来是很好的时机,白龙帮吞龙寨的水匪,哪个手上没有染过鲜血,杀他们,自己心理负担不会太大。

可惜,今次是秘密行动,他的体型又实在很难掩藏,黑色再显瘦,也只是显瘦,而不是真的变瘦。

一直在外面关注战局,打探消息的蒲英雄小跑着进来:“‘白龙号’和‘吞天号’接舷了。”

傅希言下意识看向裴元瑾。

裴元瑾抬手,将赤龙王从发髻上取下,插到傅希言的头发上。

齐问心抬手,将棋局上的“将”和“帅”并到了一起。

日薄西山。

血漫长江。

白龙帮与吞龙寨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吕山虎踩着吊桥,跳到了“吞天号”上。吕山虎和瞿象,这对曾经生死相交的战友,如今兵戎相见的仇敌终于站到了彼此的面前。

数年未见,两人都觉得对方的面相苍老了许多。

两人照面之后,一句废话没有,一个举刀,一个挥戟,就战到了一处。他们相识多年,该说的话,当年都已经说过了,不该说的话,说了也没什么用。中间横亘着杀女之仇,夺权之恨,絮絮叨叨太多,也只是泄愤,还有什么比杀死仇人更直接更能发泄愤怒?

随着两军主帅交手,两边的亲信也杀成一团。

就在吕山虎一刀劈向瞿象,被对方双戟架住的刹那,一支飞刀从船舱射出,恰到好处地剃掉了瞿象的半边鬓发,顺势带走了吕山虎的一片耳朵,

吕山虎惨叫一声,手中的钢刀差点脱手,瞿象趁机双戟向前一刺,正对胸膛。多年的对敌经验让吕山虎在紧急关头向后倒去,避开了致命一击,但瞿象双戟一抡,追着他向下插去。

吕山虎就地一滚,正要忍痛站起,第二把飞刀到了。

刀子竟然在空中飞出了一道弧线,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插向他的脖子。他的脖子很粗,但很短,摇摆的时候,就好像只有脑袋在动。

飞刀贴着他的皮飞过去。

刀面透心凉。

吕山虎有种预感,自己躲不过第三把刀了。

“酒鬼!”

他忍不住大喊。

当水匪实在是一门很有“钱”途的生意,就算声名狼藉,但大把银子撒出去,总能捞到几个高手的。酒鬼就是那一兜子高手中,在他身边留到最后的一个。

他是脱胎巅峰的修为,在江湖散人中,已是接近顶尖的存在。不过他能留到现在,除了武功高强,独得吕山虎器重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拿钱不管事。不管是水匪杀人越货,还是吕山虎背叛老大,他都无所谓,只要有钱买酒,有钱能赌,他就能为其卖命。

当然,缺点也是有的。

如果吕山虎不吼这一嗓子,他大概会眼睁睁地看着吕山虎去死,也懒得动一根手指。

酒鬼就在吕山虎的那群亲信里,上船后找了个地方安静地待着,直到听到有人喊名字,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步履不稳,但每一步踏出,都坚定而自然地封锁住了飞刀射向吕山虎的路线,顺便一拳打飞了扑过来补刀的瞿象。

藏在船舱里的谢云铃忍不住“噫”了一声,似乎在疑惑两个大水匪的战场上,怎么还会有一个这样的高手。

不过谢云铃见过的高手不知凡几,区区一个散人,并不放在她的眼里。她手一抖,又丢出四枚飞刀,三枚正好对准他上中下三路,第四枚,依旧是绕着弯子奔着吕山虎去的。

酒鬼朝右踏出两步,不仅奇异地化解了对方针对自己的三把飞刀,还挡在了第四把飞刀的路线上。

飞刀被两根手指夹住,这只手常年摸牌的位置长着老茧,夹着飞刀却很稳。

谢云铃微微蹙眉。

在灵教完全掌控这支水匪前,她并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毕竟新城之战后,他们与储仙宫交恶,储仙宫的势力遍布天下,如果也想来分一杯羹,事情就会变得复杂许多。

但眼前这个酒鬼显然让她不得不调整机会。她伸出手,比了个进攻的手势。

埋伏的灵教“影团”悄无声息地蹿了出来,飞快地穿过长廊,冲出了船舱,朝着酒鬼扑了过去。这些人的武功品阶不高,身法却极为怪异,而且合作无间,一人进攻一人防守,其余人从别的位置进攻,将对手团团包围,却又不互相掣肘。

影团是灵教专门培养的刺客,每个人的武功都不算高,但是加在一起,往往有一加一加一大于十的效果。

酒鬼感觉到了吃力,混沌的眼睛终于露出了与平常截然不同的精光。

另一边,吕山虎遇到的阻力更大,他的武功本来就是普通,当水匪的,抢劫的对象都是过路的商人旅客,靠的是人多势众,自身武功倒是其次,如今遇到灵教专职的刺客,很快便落入了下风。

他的亲信们倒也忠心,一个个奋不顾身地回来援救,却也是拿人命拖延时间。

吕山虎看着站在影团后面的瞿象,面上露出悲怆之色:“当年说要当过江猛龙的瞿大当家,还是当了狗!”他没有认出灵教影团,却知道这样的高手绝不可能是一般人培养出来的。

瞿象看着他穷途末路的样子,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心中既恨,又恨。恨他背信弃义,又恨自己劳碌半生,终是为他人作嫁衣!

可那又如何,他要死了,自己也要死了。

一死百了,能不成还要把活人仇恨带到地下去吗?能够手刃仇人,自己死后,见到薇薇,也算有个交代了。他想着,提着双戟的手便生出了无限的气力。

眼见着吕山虎被影团一刀砍中肩胛骨,忍不住吼道:“我来!”

影团居然听话地让出了正面战场。

吕山虎的刀被影团架住,任由瞿象的双戟插入对方的胸膛。看着吕山虎瞪大眼睛,血水从嘴巴里噗嗤噗嗤地冒出来,瞿象终于感觉到了一阵轻松。

然而下一瞬间,吕山虎手中的钢刀就砍在了他的脖子上。如果他能看到自己,也会看到自己的血水从伤口处噗嗤噗嗤地往外冒。

瞿象瞪大眼睛,盯着吕山虎的手,仿佛那里开出了一朵来自地狱的曼珠沙华。

很快,他的视线模糊了,意识也开始涣散,但执念仍在

齐问心在哪里?

他为何不死?

……

影团松开吕山虎握刀的手,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对宿敌慢慢倒下,转头朝吕山虎剩下的亲信攻去。

酒鬼的酒已经醒了一大半,“吞天号”上白龙帮的活人越来越少,当酒精不再起作用,他燥热的身体也慢慢地冷却下来。

谢云铃终于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她目光冷冷地扫过外面横七竖八的尸体,最后落在吕山虎和瞿象的身上:“将老寨主拾掇干净,抬过来。”她话音刚落,瞿象的几个亲信闻言立刻蹿了出去。

就在她认为大势底定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一阵心悸,好似有什么危险正在接近,或者,已经来了……

漫天乌云遮盖了本应挂在天边的明月,繁星也只有极稀疏的一两点,此时的江面上,只有零星的渔灯在充满血腥味的夏风中轻轻摇曳。

激烈的战斗进入萧条的尾声。

谢云铃突然道:“小心戒备!”

她的声音刚落,一股巨大的威压从上至下,朝着整艘“吞天号”落下!

遭遇几度同等级战船“白龙号”几度冲撞都没有造成太大破坏的“吞天号”瞬间拦腰截断,酒鬼拼着背后中刀,死命地跳出包围圈,跃入水中。

谢云铃落水之前,忍不住抬头看了眼。

对面“白龙号”的桅杆上,正站着一个人。哪怕隔着十几丈,她依旧有种只要一瞬间,对方就能杀死自己的错觉。

然而一眨眼,桅杆上已经失去了对方的踪迹。

微凉的江水瞬间没过头顶,漆黑的环境让她感到微微的安心。灵教影团回来了一部分,另一部分正在搜寻酒鬼。

酒鬼后背被砍出了两刀几可见骨的伤口,却依旧奋力地朝着“白龙号”的方向游去。他对生存有着一股近乎神奇的直觉。

而这次,这份直觉也没有辜负他。

当他被人从水里捞起来时,就看到了一张亲切温柔干净的脸。

齐问心半蹲着看他:“你现在还好吗?”

酒鬼痛得嘴唇发白,抖着身体说:“不好……”

齐问心又问:“二当家和瞿寨主还好吗?”

酒鬼和他们同在一艘船,当然看到了他们的结局:“比我,还不好……你呢?”

齐问心笑着站起来:“我很好。”

“非常好。”

除了“吞天号”之外,其他战船在裴元瑾的帮助下,都已经被己方人马牢牢控制住,瞿象、吕山虎一死,他前方只剩下一个“谢姑娘”。

不过她应该也留不了太长时间了。

谢云铃发现自己还是放心得太早了,江水虽暗,但是以她的视力,也不至于分不清楚谁是谁,可身边的人已经以一个极快的速度消减着。

在水里泡久了,渐渐适应了水温,身体慢慢地热起来,可她的心越来越凉,就像“吞天号”一般,一直沉入江底。

就好像她不该出现在这里一般,桅杆上的那个高手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她还是小瞧了长江水路霸主的重要性,就算江湖门派对拦路打劫不敢兴趣,可那些世家富商呢?那些朝廷势力呢?

四方联盟若是掌握这支势力,就可以免去水陆被扼制之苦。

北周若是掌握这支势力,等于在南虞境内插了一把刀。

南虞越王若是掌握这支势力……

她一瞬间想到了很多人。

可是吕山虎动手是很突然的事件,若非瞿象病重是她一手策划,也绝想不到吕山虎会突然发起进攻。难道这几处势力已经渗透到了白龙帮的内部?

谢云铃突然察觉自己似乎忘了一件事,或者说,忘了一个人,一个从战争开始前,就命令手下搜找,却至今仍未找到的人齐问心。

瞿象、吕山虎死了,他这位白龙帮名义上的大当家,是最直接的受益人。

无论真相如何,只要活着,总能找出来的。

她咬着牙,慢慢地朝着河岸的方向游去。刚开始她身边还围着七八个人,可慢慢的,便一个接着一个的掉队,等下次清点人数,身边只剩下两个。

她终于忍不住停下来。

此时,他们离河岸只剩十几丈,可在他们身后,那个桅杆上的人正静静地站在一块破船板上,不远不近地跟着。

“你究竟是谁?”

在水里待太久,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船板渐渐靠近,那人蒙着一块非常随意的黑布,完美地展露着鼻梁和下颚的轮廓曲线,加上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几乎把“我是谁”写在了脸上。

谢云铃看着他的目光从震惊到绝望:“裴少主居然为水匪助拳,难道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裴元瑾处之泰然,闭紧嘴巴,不打算承认。

谢云铃又道:“齐问心背后是北周?”

她这么想,自然是因为傅希言是北周伯爵之子的关系。

裴元瑾依旧保持沉默,只是目光微微抬起,看向了缓缓驶近的一艘乌篷船。

傅希言提着渔灯,从篷里探头,尽管他如今的视力无需灯光就能将江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却还是习惯性地拿起渔灯照了照。

“谢云铃?”他皱眉,没想到会跑出一个灵教的人。

裴元瑾问:“你来?”他永远记得新城消息传来时,傅希言哭得多么伤心,所以看到谢云铃的那一刻,便想着,也许傅希言会喜欢。

傅希言缓缓放下灯,取出了手套,沉声道:“我来。”

影团仅存的两个人突然扑向裴元瑾,他们知道,要保护谢云铃逃走,只能先拦住他!可他们太过高估自,身体刚刚从水中拔起,就被迎面的拳风打落水中,无声息地沉了下去。连带的,将谢云铃的逃生希望也一并沉了下去。

谢云铃缓缓转身,冷冷地看着傅希言,如果活不了,那就想想怎么样死才有价值,比如拖一个人下去。

她一个下腰,猛扎入水,傅希言一拳打在水中,绵柔拳的拳劲入水之后,竟穿透江水,打在她的腹部。

谢云铃忍不住吐出一口长气,双腿一夹,朝着乌篷船的方向冲了过去,灵教之所以是灵教,是因为对灵力运用有着独到之处。

谢云铃作为青莲使者,自有她的本事,或许在武王面前没有一战之力,可遇到脱胎巅峰,未必会输她此时还不知道傅希言已经晋升为入道期。

水中灵力涌动,乌篷船轻轻摇晃之后,突然四分五裂。

傅希言单足轻点而起,在空中掉了个头,头下脚上地落下来,飞快地击出六拳,每一拳落入水中,都打出一连串的水龙。

谢云铃被击沉数丈,随即双手一拢,四周江水汇聚成一道旋涡。

傅希言一落水,就被卷入旋涡中。旋涡速度太快,只是转了几圈,他就感觉到胃里一阵翻腾,几乎要吐出来,而更可怕的是,他已经失去了方向感,谢云铃随时可能冒出来偷袭。

他手上底牌不多,踏空行、碎星留影在水里完全不起作用,绵柔拳也不知该打向何处,就在谢云铃握着匕首,准备从他背后偷袭的刹那,三把无名小箭从袖中射出,像是三枚护身符一般,顺着水流,在他周身环绕。

谢云铃手腕一番,射出飞刀,两把被打飞,余下一把插入傅希言的大腿,血瞬间飘散出来,她来不及心喜,就见傅希言反手将刀拔出,反丢了过来。

她让了一下,但飞刀后面跟着三把无名小箭,小箭仿佛有着自己的意识,无论如何躲闪,都始终紧紧地跟着她,等她退到江水更深处时,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旋涡影响的中心。

正当她打算故技重施,一股巨大的吸力从正前方传来,让她不由自主地送了上去,眼睁睁地看着无名小箭从她的心口接连穿了过去。

傅希言缓缓收回伸出的双手,腿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但真元内饕餮蛊在骂骂咧咧,似乎责怪他让自己出了力,却一点好处都没有分到。

嗯,晋升入道期后,他好像发现了饕餮蛊的新用法隔空取物。

收回无名小箭,他缓缓游回江面。

刚露个头,就被裴元瑾提了起来。

“死了?”

“死了。”傅希言自以为很平静地说。

回想谢云铃的尸体沉入水底的样子,他还有些遗憾:“要是能寄给班轻语就好了。”看着自己熟悉、亲近的人死在面前,想必会让她对生命的意义有了新的认识与领悟。

裴元瑾温柔地蹭蹭他的脸:“回去吧。”

感觉到他脸上的温度,傅希言才发现自己浑身冰冷,身体甚至有些发抖。他愣了下,缓缓抬手抱住旁边的人,轻声地说:“没关系,很快就好了。”

对他说,也是对自己说。

裴元瑾没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抱住了他,努力将身上的暖意传递过去。有些路,自己选择的,总要自己走下去。他会陪着,却无法代替。

☆、第97章 胖胖是娘子(上)

大战告捷, 齐问心本该留在南虞清理战果,但灵教的突然介入让他不得不改变计划。

青莲使者谢云铃魂断长江,势必引起灵教的疯狂报复,像班轻语这一级别的超卓高手能造成怎么样的破坏力, 裴元瑾已经亲身示范过了, 齐问心自认头不铁, 脖不硬,也没有拼得一身剐的雄心壮志, 遂在第一时间带着收编的人马和船只, 逃往北周。

裴元瑾与越王订的是地下协议,自然不方便同行。

自白龙帮与吞龙寨大战, 长江上行驶的船只就少了六成, 余下的四成中, 载客的不到一成, 涨价十倍不止, 饶是如此, 依旧供不应求。不过,身为新晋长江霸主, 齐问心自然没有抢不到座位的烦恼。他早早为傅希言和裴元瑾留好了一间贵宾舱,从鸠兹出发, 一路向西, 直达江城。

卯时未到, 天色尚青,扁担河上清风徐徐。摆渡船早早地等在了渡头,很多没有位置的人熬夜等候, 期待有人临时变卦, 让出房间来。

傅希言和裴元瑾到时, 眼前就是这幅热闹景象。

他们雇佣了一个脚夫挑行李。行李不重,单手就能拎起来,但赏钱给得大方,故而脚夫知趣地承担起了不属于自己的责任,用身躯在前面开路,一路闯到上船的位置。

裴元瑾拿出秦昭一早准备好的路引,船夫验证无误,请两人上船,此时,船上已经坐了七八个人。他们一上来,船便晃动了一下。

傅希言为了保持不会武功的人设,每一步都踏得很实,不免引来了几句抱怨。船夫也忍不住说:“小娘子,小心脚下。”

……

是的,他没看错,也没说错,傅希言现在的人设就是“小娘子”隐藏不了身形,只能隐藏性别。

他提起裙摆,踩着定制赶工的大绣花鞋,小心翼翼地走到船中央,然后对着其他乘客嫣然一笑:“我坐中间,船稳。”

然后,就有了C位。

摆渡船接了十八个客人才缓缓离岸,驶向停靠在长江边的商船。

狭小的空间,拥挤的乘客,总免不了相互之间的偷偷打量。

傅希言和裴元瑾无疑是这群人中最醒目的两个。

尤其是傅希言,因为肥胖而被忽略的五官在石黛、胭脂的加持下,着重突显了出来,格外清艳动人,尤其是眼睛,笑的时候,有种说不出来的甘甜。

男人看他,女人却在看他身边的裴元瑾,尽管眉眼冷峻,似乎写着“不好惹”三个字,握着夫人的手却一直没有放开,真实演绎着何谓铁汉柔情。

傅希言自然感觉到了四周的目光,可并未在意,将近一年来,发生太多事,已经让他渐渐放下了对外表的介怀。

这种释然,当然不只是习惯成自然,或者忙于杂事,疏于记忆,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来自身边的人。

他看向裴元瑾,对方也正看着他,目光柔和,深含情意,仿佛自己是世上最好看的人既然已经成为了情人眼里的西施,又何必介意自己的身材是不是更靠近杨玉环呢?

*

换船的时候,天空下起了一阵疾雨,傅希言拉着裴元瑾,踩着甲板跑得飞快。他们一进船舱,就引来诸多目光。

不是吃饭时间,大堂居然也坐满了人。

傅希言立马小媳妇儿似的靠在裴元瑾背后,怯生生地探出头来,裴元瑾冷眼一扫,将那些窥探的没目光盯了回去,然后牵着他上楼找房间。

他们离开不到片刻,大堂就忍不住在背后议论起这对胖乎乎的美貌娘子和凶巴巴的英俊相公来。不过两人来得疾,走得快,没留下太多的话题,所以一伙人在极其无聊地谈论了一下两人的身形与容貌,猜测了他们的来历与财力之后,就转换了话题。

傅希言和裴元瑾下来时,正好听到靠近楼梯的一桌在谈论北周的事情。

离开北周这么久,傅希言也很好奇那边的消息。刚好这桌只坐了两个人,因此傅希言极其自然地拉着裴元瑾坐下来拼桌。

谈论的两人愣了下,无论谁看到半盏茶前自己议论过的对象突然坐在面前,都会有些惊诧,不过他们很快就冷静下来。

因为英俊相公的眼神实在冰冷冻人。

自从傅希言男扮女装之后,裴元瑾发现自己的忍耐度明显有所下降,以前看他与别人有肢体接触才会不舒服,如今别人看他的目光停留太久,都会令自己不悦。

就好像现在,小胡子虽然没有一直盯着傅希言,但眼角余光已经扫了好几次。

裴元瑾伸出手,将桌上的筷笼挪到了他余光必经之路上。

小胡子的脸顿时红起来。

傅希言并不知道桌上发生的无声故事,见自己一坐下,他们就不说话了,忙憋着嗓子道:“没打扰两位谈话吧。”

这个声音实在配不上他的美貌,同桌两个人明显被雷了一下,小胡子表情都显得正经了许多:“没关系,我们已经说完了。”

我才刚开始听,你们怎么就说完了?

傅希言手指敲了敲桌子,托腮道:“可是我想听。”

小胡子的眼神顿时又不正经起来,裴元瑾伸手,从筷笼里抽了双筷子,桌上没有菜,筷子自然不是用来夹菜的,小胡子不知怎的,眼睛莫名其妙的有些隐隐作痛。

他的伙伴倒没有想太多。

他们是前面一个渡口上船的,已经在船上待了好几日,能聊的话题早已聊得差不多了。刚刚说的这个,也是昨日从别桌听来的,晚上已经和小胡子探讨过一遍,刚刚也是实在没话说了,过夜饭加加热。

他振奋起精神说:“北周皇帝遇刺了。”

开场白如此简单粗暴,自然是为了吸引眼球。

果然傅希言愣了愣,一时间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把南虞听成了北周:“北周皇帝?”

那人点点头:“据说是天坛祈福时,被毒蛇咬伤了。”

傅希言说:“天坛怎么会有毒蛇?”

是人都惜命,皇帝堪称翘楚。不管去哪儿,必然是内侍清路,侍卫开路,哪会有漏网之蛇?

小胡子突然插进来,头往前伸了伸:“听说是万兽城下的手,为了给容娘娘报仇。”

容荣死后,她是傀儡道铁蓉蓉的身份也就藏不住了,铜芳玉既为她的师妹,为其报仇也是顺理成章。可傅希言总觉得,一条毒蛇,毒杀皇帝,未免有些儿戏了。

尤其像王昱在阴谋堆里滚大的,绝不可能发生这种失误,所以这件事的背后,必然还有其他的原因。

不过小胡子他们显然说不出更多的内容了,只是一味地逮着容妃即是铁蓉蓉这条过时的新闻反复研究。

大概看出傅希言兴致缺缺,同伴用手指撞了撞的小胡子。

小胡子这才意犹未尽的收了口。

但男人的表现欲,有时候就和雄孔雀开屏一样,都兴之所至,情难自禁,小胡子沉默了没多久,又想起了另一条新闻,小声说:“你们知道吗?洛阳皇宫建造时,死了人了。”

傅希言眼皮一掀,语气已经有些沉下来:“哦,怎么回事?”

他忘了刻意控制声音,声音不免变粗了一些,小胡子愣了下,才说:“听说是赶工期,将人活活累死了。”

傅希言手指抠了抠桌面,没说话,可裴元瑾知道他不开心了,轻轻捉住了他放在桌上的那只手。

不用眉来眼去,那氛围已是别人难以插入的了。小胡子心里发酸,嘴唇动了动,但看着男人手里的筷子,又缩了回去,过了会儿,就拉着同伴去了别桌。

没人来打扰,两人就安静地坐着,顺带偷听隔壁桌的谈话。

或许因为在南虞境内的关系,谈论北周的声音较大,说起南虞,都是窃窃私语。幸好傅希言和裴元瑾耳力不俗,坐了一下午,就将消息收集得七七八八。

南虞发生的事情和他们预想的差不多。

自从储仙宫少主少夫人的一日游证明皇宫门板松动,南虞皇宫的安全系数就成为南虞众人的议论焦点,为了维护皇帝体面,灵教派出八大高手拱卫皇城,而秦效勋也频频下旨,对各地衙门办事不利,迟迟未能抓住通缉犯表示不满。

白龙帮吞并吞龙寨,傀儡帮主成为最后赢家的消息也已经传播开来了。众人一边唾弃齐问心猪狗不如,一边羡慕他的好运道,感慨白龙帮数十年的积累落入了白眼狼手中。其中一部分人还得出了找一门好亲事是多么重要的可笑结论。

新城的事竟然没有人再提了,过去才一个多月,就似已经埋没在厚重的历史尘埃里了。

*

船走走停停,送人上岸,又接人上船,生意十分红火。傅希言和裴元瑾每到一个渡口,就会下去听一听最新的消息,不过都没什么新鲜的了。

船明明在动,生活却像是静止了。

唯一在进步的,大概是裴元瑾的画眉技术。

倒也不是刻意享受什么举案齐眉的乐趣,实在是船上的黄铜镜太模糊,傅希言只能靠手摸才能确定自己眉毛的位置,就更不要说再上一层颜色。

这个任务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裴少主身上。

裴少主对自己的要求一向很高,两条眉毛不仅要高低长短不错半分,连浓淡都必须保持一致。

傅希言第一次出门时,就顶了一双大黑眉。

怎么说呢。

裴少主虽然能判断眉毛高低长短浓淡,却不能保证审美。

幸好傅希言的脸撑住了场子,甚至有小姑娘偷偷跑来问他,这种眉毛的画法是不是最新流行的。

傅希言怎好误人子弟,当然实话实说:“没错,就是临安城最流行的,宫里的贵人们都喜欢这么画。”这个时代,宫里贵人喜欢的效果就和前世明星代言差不多了,一时间,大黑眉在船上悄然流行起来。

这种眉毛落在傅希言脸上,裴元瑾并不觉得不好看,可别人一画,他的审美立刻就上线了。第二天就改画成弯弯眉。

自然是更好看的。

小姑娘也终于发现,大黑眉的魅力在于其主人的颜值。

傅希言那几日被小姑娘翻了好几个白眼,然后就被裴元瑾捉回房间练功去了。嗯,手上功夫不能停,但嘴上功夫也要勤练。

傅希言能说什么呢,什么都没空说,只能在脑内自我安慰,幸好还没有开始练“铁杵磨成针”这门功夫。

*

船渐渐驶到南虞边境,遇一小路水师过来巡查,说巡查,其实是要好处费,该看的没看,该拿的没少。送走瘟神,船重新上路,走了不到一里,就遇到水匪拦截。

船老大急忙想掉头,找水师求救,然而水师明显加快了离开的速度。

此处已是南虞与北周交界,属于可管可不管地带。

水匪冲上客船,船老大先是想用影子疏通,然而水匪头子冷笑道:“我今日是银子要,船和人也要。”

船老大知道遇到的不是善茬,急忙组织水手反抗,水匪头子见状,抽刀就往他身上砍去,一条鞭子甩出来,将刀抽到了一边竟然是傅希言上船第一天遇到的小胡子。

水匪头子阴沉着脸说:“江湖朋友给个面子,我们一会儿差人送你们上岸!”

小胡子说:“长江水路的规矩,主动交保护费的,就放一条活路。你是哪条道上的,如此不讲规矩!”

水匪头子说:“那是瞿老头的规矩,瞿老头人都死了,规矩自然也要换一换了!”

“瞿老爷子死了,可白龙帮还在!”

水匪头子道:“朋友,看来你在船上待久了,消息不够灵通。白龙帮得罪了灵教,齐问心已经上了灵教黑名单,整条长江,所有水路英雄,谁杀了他,谁就是新一任的长江霸主!”

小胡子的同伴皱眉道:“长江水路是咱们自己人的事,什么时候轮到外人指手画脚?灵教是南虞国教,却不是我们长江的教主!”

水匪头子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

可白龙帮势大,一直压在各路水匪头上,当年瞿象一句话,所有在长江上混饭吃的人,不管是不是白龙帮的,都得乖乖遵守,何等憋屈,如今好不容易有个过江猛龙愿意把这尊菩萨推翻,当然有人愿意顺水推舟。

水匪头子说:“两位朋友既然也是长江混饭吃的,不知敢不敢报上名号来?”

小胡子和同伴对视一眼,双双道:

“‘铁鞭’余堂。”

“‘水猴子’马溪。”

水匪头子一听,心中有数:“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长江护卫。”所谓长江护卫就是专门给来往长江的船只当保镖的人。

他们一般武功平平,但人脉广大,与各路水匪都有些交情。

余堂见他脸生,才说了这堆废话:“不知阁下是……”

水匪头子笑了笑,什么都没说,直接一刀砍了过去。余堂慌忙挥鞭来挡,船上其他人也同时动起手来。

傅希言站在大堂里,看着动手的双方,对裴元瑾说:“总觉得这水匪有些奇怪。”

裴元瑾说:“嗯,像是只旱鸭子。”

他这么一说,傅希言就懂了。能当水匪的,就没有不识水性的,但这个水匪头子,明显在控制着自己落脚的位置,绝不往围栏处跑。

因此行动起来便有些奇怪。

傅希言说:“我们要不要动手?”

如果动手,必然会引人瞩目,然后……身份就可能暴露。他的性别虽然变了,但一胖一高的组合,稍微长点脑子的人就能猜到。

然后全江湖,全天下都会知道他男扮女装。一想到以后船上的人会像议论北周皇帝被刺杀的语气议论他扮成了一个胖胖小娘子,他就感觉到窒息。

什么叫社死。

这就叫社死。

傅希言喃喃道:“有没有什么隐晦的帮忙办法?”

裴元瑾说:“看你了。”

“……嗯?”

*

余堂突然感觉到手里的鞭子……有如神助!那一鞭挥出去,明明已经竭力了,偏偏还能再甩一段,重重地抽在对方的脸上。

有时候,自己出招失误,眼见就要中刀,手中的鞭子就已不可思议的角度自己回援,将那一刀又抽了回去。

哪怕两个人同时朝自己攻来,自己明显有些手忙脚乱,但鞭子它不乱啊,它有自己招式与节奏,将两个人都抽得抱头乱蹿。

要不是鞭子是自己花了十两银子买的,用了十几年都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现象,他几乎要以为是天降天阶灵器了。

他感觉良好的对立面,就是水匪头子感觉非常不良好。

他原本是天台山一带的山匪,后来被朝廷擒拿策反,当了一段时间的内应,好不容易帮助朝廷清剿山匪立功,本以为可以吃上衙门饭了,谁知一纸调令,让他跑来接手一窝水匪,带头响应灵教的号召。

这是灵教为免水匪团结,无人出头,故意让他吆喝一声,起个头。当然,远在金陵的班轻语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他做的第一笔生意,居然就遇到了灵教的宿敌。

余堂越打越顺,竟渐渐占了上风。

水匪头子被他一鞭抽在脸上,人往旁边一冲,就倒在了围栏上。他看到下方江水,头顿时有些发昏,下意识地往下一蹲。

他身后的水匪见状,立马丢盔弃甲,都跟着蹲了下来。

准备再试试鞭子威力的余堂:“……”

水匪头子一蹲下,就知道大事不妙,想要起来再战时,已经被陆达弟先一步拿刀子架住。

余堂收起神鞭,威风凛凛地说:“说,你到底是什么来头?”

水匪头子咬紧牙关不吭气。

船老大却在旁边说:“好了好了,没伤到人就好,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啊。”

陆达弟和余堂对视一眼,都叹了口气。

也不能怪船老大怂,很多小水匪都是拉帮结派的,今日把这人杀了,明日就会遇到他的兄弟,只要船老大还要在长江上跑,就难免报复。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除非船老大转行,不然这水匪头子,他只能放,不能动。

傅希言看着他们将那水匪头子客客气气地请下船,船老大甚至还倒送了一包银子过去,跑去问小胡子余堂:“他们这样,官府不管吗?”

“这里是两境交界,两边的水师都不好管,除非联合执法。”余堂摇摇头:“但南虞北周的水师敌对多年,是不可能联合的。白龙帮倒是可以管,可惜不知道齐问心会不会管。”

傅希言想:齐问心现在大概已经逃到北周境内了,想管也管不了。

余堂自从那一日之后,就很少遇到他了,忍不住多说了句:“长江怕是要乱起来了,你以后小心点。”

傅希言谢过他的一番好意。

余堂顿时心里一阵欢喜,不禁朝裴元瑾看去,心想:看着人高马大,却是经看不经用的家伙。唉,可惜小娘子爱俏。

他心酸地摸摸自己的脸蛋,一时又陶醉在自己成为了大英雄,保护了一船人的虚荣之中。

此后,江上风平浪静,船平安抵达江城。

跟着裴元瑾从船上下来,傅希言看着与南虞相差无几,但就是亲切几分的渡口,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气,终于又踏上北周的土地了。

“小娘子!”

后面传来急切的呼唤声。

傅希言的认知里,“小娘子”这种称呼当然不可能叫自己,所以理所当然的忽略了,而裴元瑾,不用赤龙王把这个碍眼的家伙砍成十七八段,已经是裴少主的绝佳风度,自然不可能帮助情敌提醒自己的爱人。

于是,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要剖白一番心情的余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佳人与她的夫婿手牵着手,飘然远去。

陆达弟看他怅然的模样,十分不解:“你到底喜欢那个胖姑娘什么?”人家统共才和你说过几句话啊?

余堂痴痴地看着他的背影:“我觉得她就是按着我的心意长的。”

陆达弟:“……”

忽略对方的体型,单论样子,到底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可惜了。

一时间,也不知该可惜对方没有管住嘴,把自己吃得这么胖,还是没管住嘴,答应英年早婚。

☆、第98章 胖胖是娘子(中)

镐京城最近热得不太像话, 很多人提肉的时候,比往常谨慎了许多,生怕掉在地上, 捡起来的时候, 一面已经烤熟了。

皇宫当然比别处好些, 至少冰块是不愁的。宫殿四个角落都摆着大块大块的厚冰, 将屋里的温度硬生生地降了下来。

每到这个时候,建宏帝便会想起傅家。傅家小胖子进献的制冰秘方给皇室带来了不菲的进项,而自己许给傅轩的指挥使同知却已经泡汤了。

他想着, 便着人将内阁草拟的圣旨拿来, 补了些赏赐,斟酌了一遍之后,便叫人快马加鞭送去江陵。

傅辅在江陵干得不错,短短几个月, 就借着傅希言的香皂生意, 与四方商盟搭上关系, 又用儿女亲事缓和了与刘坦渡的冲突,傅轩也顺利进入军中任职, 虽是千户,但凭借傅家在军中的影响力,未来可期。

本是勉强一试的棋子收到这样大的效果, 让执棋者面上十分增光, 一个湖北巡抚, 给得毫不心疼。如此一来,即便刘家日后有什么变化, 南境也有人能帮忙稳定局面。

张阿谷端药进来, 就看到说好午休的皇帝又坐到了书案前。

“陛下。”他小心翼翼地提醒, “太医说您毒伤未愈,还是要多休息。”

建宏帝将批好的几本奏折往桌上一丢,起身躺回榻上:“好了,知道了。”

张阿谷拿了根银色的小勺子,当着他的面,舀起一口药喝了:“温度刚刚好,请陛下用药。”

建宏帝将药一口干了,眉间染上倦意:“中了这一次的毒,倒将我精养了几十年的身体拖垮了。”

建宏帝这次天坛中毒实在蹊跷。外面都传言是万兽城动的手脚,毕竟铜芳玉潜入镐京城查探容妃之死的事,并没有瞒过多少人。

可张阿谷作为建宏帝身边人,自然知道陛下身边的安防有多严密,被一条毒蛇咬到的概率有多小,所以始终觉得这件事另有隐情。

但帝王心术,窥见一隅,已是刀山火海,焉敢深究。

他连忙收敛心神,顺着话宽慰了几句。

建宏帝的脸色依旧淡淡的,半晌才说:“去洛阳的事,再缓一缓吧。让老三也歇一歇,别这么着急慌忙的,还闹出乱子。”

张阿谷低声说:“三殿下也是孝顺。”

建宏帝没理这茬:“下半年的银子先别拨了,之前那些让老三先将就着用吧。银子少了,他自然就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

此去南虞,才短短几个月,江城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但傅希言关注点有所不同,不免有种久违的感受。就好比,他原先只对路上的美食感兴趣,此时却不由自主地打量起女子的服饰来。

他穿着的这身是在鸠兹置办的,质地轻薄,色彩明亮,刺绣生动,突显灵动温婉。而江城女子的穿戴用色更为大胆明丽,胭脂也更为红艳。

裴元瑾见他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姑娘,不悦地扯了扯他的手。

傅希言回过神,觉得自己的脑子也快被这身衣服玩坏了,忙道:“我们快找个地方把衣服换回来吧。”

“这么快?”裴元瑾恋恋不舍。

傅希言脸有点黑,似笑非笑道:“少主若喜欢,我们也可以换过来打扮。”

裴元瑾摇摇头。傅希言五官柔和,扮女装堪称天衣无缝,换做自己,大概不伦不类得一眼就能让人认出来。

傅希言显然也没指望自己的建议能被采纳,带着他拐进了一家客栈,痛快地换下了女装。

不过这个经历还是给他留了点东西的。

比如……擦雪花膏。

哪怕是夏天,不擦雪花膏,皮肤也会有点干呢。

换回男装后,再看街上,傅希言偷偷观察女性穿搭的怪癖就消失了,让他和裴元瑾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江城与江陵相距不远,裴元瑾便问要不要回家看看。

回家,当然是想的。

可是算算时间,出来还不到半年,特意绕路走一趟没太大必要,只怕傅辅见了他,还要嫌他烦。这么一想,嘴角不由带出了几分笑意,却是婉拒了这个提议。

真论起来,裴少主在外面游逛的时间更长。而且新城一战,裴宫主带领长老出手也不知道有没有留下后遗症。可这个时候,裴元瑾居然首先考虑自己的感受,傅希言感动之余,不免检讨起自己在行动上是不是太过于被动,怎么让裴少主在温柔体贴这一块抢了先。

于是,裴少主就在炎炎烈日里受到了来自另一半的春风般关怀,虽不明原因,但感觉挺好,遂坦然受之。

两人没有惊动驻江城的储仙宫各部,自己去车行雇了辆宽敞的马车,准备走陆路北上这半年来,坐了那么多次船,每次总要出一点事,为人为己,还是不折腾了。

“希望这一趟顺顺利利。”

上车前,他给车厢上了一炷香,祈祷车神保佑,风调雨顺,万事如意。

刚开始,还是很顺利的。

但一出江城,总能在路上遇到搭车的人,傅希言问了车夫才知道他们这个型号的车厢在江城差不多等于公共汽车。

这……好吧,前世的公共汽车可不便宜,他也算是坐豪车了。

拒绝了几次,可后来看到一个年老的奶奶带着年幼的孙子在路边热得直喘气,终究还是心软了。接了一笔生意,自然有下一笔。

到后来,每当马车停下,他已经能够很自然地说:“去哪儿,几个人……嗯,总共六文钱。”

钱还是要收的。主要是不想让对方感觉自己施了恩惠,然后一路坐得小心翼翼。像现在这样,花了钱,平等地坐在车里,高兴就聊聊天,累了就径自打瞌睡,大家都能轻松自在。

从江城到洛阳,一共赚了一两多,抵车费自然是不够的,但正好能进城打打牙祭。

他与裴元瑾初见在裴介镇,再见就是洛阳。

故地重游,倒也没有产生太多缅怀的情绪。实在是,那时候的他们还不算相熟,彼此之间,都还留存着抗拒和别扭。

哪像现在……傅希言靠过去,亲昵地蹭了蹭裴元瑾的胳膊。

裴元瑾低头看过来。

傅希言舔了舔嘴唇:“想念瑞雪神牛。”

裴元瑾也想了。

于是,洛阳富商又做了一次不赚差价的中间商。好在他们发现三皇子的确对神牛青睐有嘉之后,就千辛万苦地高价求购牛种,自己养了一批,所以卖一头成牛,也不算心疼。

他们唯一的疑惑是

“储仙宫为什么总找我们买牛?”

明明他们的产业里也没有畜牧业啊。

……

已经收线的南虞谍网深藏功与名。

*

祥云布行已经重新开业,原来的伙计还在,还记得他们,高高兴兴地给他们准备了房间,掌柜汇报了近半年的收益,增长了不少。

“主要是三皇子开始建设洛阳皇宫之后,大家知道迁都的事十拿九稳了,城里什么声音都开始好做了。”掌柜顿了顿,小声道,“各路达官贵人都来掺和一脚,也就是那些没有背景的,要吃点亏,只能贱卖了土地房子迁去别处。”

裴元瑾眼皮一掀:“你们呢?”

这自然问的是洛阳雨部。

掌柜脸色有些不自然,赔笑道:“坏人生意的事情我们自然不会做的。”但看着别人破坏了之后,他们跟在后面黑吃黑的事情却没少做。

如今洛阳的商场已经变成了混战,镐京贵族,江湖门派,本地世家,甚至还有南虞、北地的影子。大家似乎都认准了这块大肥肉,想要饱食一顿。

傅希言皱眉:“陛下没什么举动?”

三皇子人在洛阳,等于建宏帝分|身坐镇,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这群人扰乱物价与秩序?

掌柜说:“城里吃得最多却藏得最深的一家,姓金,据说有皇家背景,之前有本地世家跑去虎口夺食,被三皇子通过知府的手,警告了一下。除此之外,就没见三皇子做过什么了。”

傅希言眉毛一抖。这看起来实在有几分古怪。迁都等于洗牌,建宏帝之前打压世家,不就是为了扶持自己的势力吗?

洛阳既为新都,正是重新建立格局的大好时机,只要发布一系列政令,平抑物价,肃清吏治,维持秩序,自然能轻易达到目的,为何要隐身幕后?

经过新城一事,他对这些高高在上的皇帝,都不免产生一些偏见,总觉得他们不作为的背后必有所图。

他问:“我听说建洛阳皇宫时,闹出了人命?”

掌柜点头:“活活累死了几个民夫。三皇子工期催得太紧,几乎是夜以继日,片刻不停,等于是拿钱买命。原本朝廷的抚恤到位了,事情也结了,不知怎的,前阵子又闹了起来,还引来几个书院的学子抗议。”

傅希言想起三哥就在书院求学,随口问了句:“哪些书院,有紫荆书院吗?”

掌柜又点头:“有,就是紫荆书院牵头的。”

傅希言:“……”

该不会这么快就他乡遇老哥了吧。

裴元瑾道:“去查查,书院里有没有叫傅冬温的。”

掌柜一听姓“傅”,就知道必然是少夫人的亲人,当即领了命,屁颠颠地去了。

傅希言又让伙计找来上次做瑞雪神牛的厨子,准备重温一下美味。

牛肉还在锅里,掌柜已经带着傅冬温回来了。

一晃半年没见,傅冬温又成熟了些许,眼睛里甚至带着几分不近人情的寒霜,直到遇到傅希言,这份寒意才冰消瓦解。

孤身一人,背井离乡,外出求学,多么辛苦……

傅希言忍不住发出感慨。

傅冬温一脸无语:“应当没有闯南虞皇宫辛苦吧。”

傅希言顿时也无语了。

兄弟俩面面相觑半天,还是傅冬温率先打破沉默:“南虞皇帝有这么欠揍吗?”

傅希言望天:“我本以为北周皇帝已经是‘个中翘楚’了,万万没想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

傅冬温突然不想问南虞皇帝有多差劲了。

傅希言也不想提那桩惨案,岔开话题道:“说说你吧,为何来洛阳?”

傅冬温一针见血地说:“有人想要破坏洛阳皇宫的建设进度。”

傅希言惊讶:“紫荆书院的人?”

傅冬温摇头:“书院也是分派系的。”

刚到书院时,他自然也抱着好好读书,出人头地的念头,毕竟是放弃会试来的,若是不读个样子出来,岂非辜负韶华?但进了书院,才发现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美好,拉帮结派不说,还有学阀统治,派系倾轧。

那个桃李天下,一视同仁的紫荆书院终究已经不是传闻中的样子。

他起初还好,毕竟是贵族子弟,没人敢明着招惹,后来傅辅无旨离京后,周边气氛就不一样了,冷嘲热讽有,寻衅滋事也有。

好在他入书院之后,帮助了不少贫苦学生,那些人团结起来为自己撑腰,勉强没有被欺负,不过对书院的向往却是一降再降。

“父亲被任命为湖北巡抚,你知道了吗?”傅冬温突然问。

傅希言有些惊讶地摇摇头道:“皇帝终于给颗甜枣儿了?”说明他爹他叔在江陵干得不错啊。

傅冬温说:“与刘家的婚事也定下来了,就在明年三月份。”

他虽然去了紫荆书院求学,但一直与家中保持着书信往来,而且同在北周境内,消息自然比刚刚从南虞归来的傅希言要多。

傅希言牢牢地记下来。

妹妹出嫁……哦,不,姐姐出嫁,当弟弟的,自然要在场撑腰。

他转头看裴元瑾:“你也去。”

裴元瑾颔首。

傅冬温见两人虽然没怎么交流,但不分彼此的亲密氛围骗不了人,心中稍安。

这时候,大厨开始上菜了。

红烧牛肉、小炒牛肉、白切牛肉……于是话题自然而然地止住了。

傅冬温头一次吃瑞雪神牛,沉醉于它独特的美味中,有些吃撑了,忍不住打了个嗝。

傅希言笑起来:“三哥八岁以后,好像就没打过嗝。”因为八岁打嗝后,被姨娘私底下狠狠地说了一通。他当时偷偷瞧见了。

傅冬温看了他一眼:“你倒是百无禁忌。”

傅希言晃了晃脚:“姨娘又不会说我。”

傅冬温不说话了,大概是怕勾起他幼年丧母的伤心事。

裴元瑾默默地沏了壶茶,分别给他们斟上,傅冬温不免有些受宠若惊。他和裴元瑾接触不多,还不太习惯对方这个弟夫的身份,接茶时,下意识地站起了身。

傅希言倒是老神在在地坐着:“你们书院打算闹到什么程度?”

傅冬温说:“听说皇帝已经停了下半年的拨款,没有钱,工程继续不下去,自然就不用闹了。”

傅希言愣了下:“这么听起来,紫荆书院这一闹倒像是皇帝授意的。”

不然这一闹一停,配合得未免也太默契了。

傅冬温说:“不无可能。”紫荆书院听着高洁,其实院中的各大势力都有高官世家的影子,而这次提议闹的,正是院长本人。若他的背后是皇帝,那一切便说得通了。

“不过,当老子的,为什么要给儿子拖后腿呢?”

傅希言很疑惑。

*

何止傅希言疑惑,三皇子也疑惑:“我究竟是哪里惹父皇不喜!”他委屈得恨不能立刻写一封声泪俱下的自白书。

民夫累死这件事,他自认为十分冤枉。因为父皇不喜欢强征劳动力,所以他采用的方式是重赏。累死的三个都是为了钱加班加点地干活,到头来,却成了他不体恤民众,强征暴敛。

与他何干?一个人若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他一个皇子又怎么会知道!

陈贻安慰道:“陛下远在镐京,自然不能知道殿下心中的委屈。”

三皇子说:“我不信楚光没有写信说清楚。”

经过这段时间相处,三皇子和楚光虽然没有明白表示同坐一条船,但私底下已有几分亲近。哪怕不亲近,只是实话实说,他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被指责的地方。

“该给的抚恤我都给了,还自己贴了钱,难道还不够吗?紫荆书院那群酸腐书生又来搅什么局!”

陈贻以一个谋士的嗅觉,自然察觉到了不寻常:“紫荆书院桃李天下,一举一动都受文坛瞩目,此次发难实在蹊跷。”

三皇子阴沉着脸说:“你认为有人在背后谋划?”

陈贻苦笑:“我却想不出是谁。”

三皇子是唯一的成年皇子,年龄优势太明显,就算有人想要支持其他皇子,现在跳出来,也为时过早,实在没有必要。

三皇子沉默了会儿,缓缓道:“想不出是谁,不就是答案吗?”

陈贻骤然一惊。

三皇子说:“陈先生可能想出缘由?”

陈贻沉思良久,叹了口气道:“若果如殿下所猜,或许我们一开始便找错了重点。”

“先生何意?”

“或许,我们不该这么心急地建造皇宫。”

三皇子皱眉:“可之前父皇明明说年底迁都,我若不急,根本赶不上。”

他既然直接说出了“父皇”,陈贻也就没再藏着掖着:“会不会是陛下改变了想法?”

三皇子说:“改变想法?改变什么想法?难道……”

陈贻看着三皇子,三皇子也在看着他。

他们俩的立场很简单,就是想要在建宏帝百年之后,坐上那至尊之位,所以他们的思考中心便习惯性地绕着这个主题转。

陈贻心里有个想法:即便建宏帝不想这么快迁都,不想建造洛阳皇宫,但直接让书院闹事,让户部停止拨款,可不像是父亲与儿子之间该有的对话。有什么事情,不能直接说的呢?难道还怕三皇子忤逆不成?

可这话不能由他来说,说了就是离间天家父子,其罪当诛。

然而三皇子不傻。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陈贻相处这么久,三皇子已经习惯于他的思考模式,也很快想到了这一点:“父皇春秋鼎盛啊。”

一个春秋鼎盛的皇帝需要一个成年的儿子随时等待即位吗?

将心比心,三皇子汗湿后背。

*

吃完瑞雪神牛,喝完少宫主亲手泡的西湖龙井,又进行了一番温情脉脉的问候后,已经月上中天,傅希言起身送傅冬温回客栈

路上,他谆谆叮嘱,反复提醒他哥遇到危险就跑,千万不要傻乎乎地往前冲。

傅冬温:“……”居然从弟弟身上看到了姨娘的影子。

傅冬温终于忍不住打断他:“放心吧,父亲已经来信了,准备让忠心、耿耿跟着我。”

听到许久未见的小伙伴,傅希言十分惊喜:“哦,他们人呢?”哎呀,居然忘了,当年忠心耿耿也好瑞雪神牛这一口。

傅冬温说:“楚光不肯放人,他们还在营里待着,叔叔已经给楚光去信了,这次应该会答应。”

傅希言想起当日楚光、楚少阳的刁难,嘿嘿冷笑道:“这事何需叔叔出马,我就替你办妥了。”

两人已经行至客栈门口。

傅冬温立马拉住他的胳膊:“不可莽撞。你已经被南虞通缉,若是在被北周通缉,我以后只能陪着父亲去北地看你了。”三皇子至今仍住在锦衣卫大营里,冲撞皇子的罪名也不算小。

傅希言嘴欠地说:“也可以去西陲。”他好歹还是万兽城玄武君呢……哦,不,裴元瑾杀了麒麟君又杀了息摩崖,西陲大概也是待不了了。

没想到天大地大……居然还有北地,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傅希言思绪已经飞了。

傅冬温闻言,想了想,竟松开了手:“也好,那样姑父还能关照你。”

傅希言:“……”亲哥呀,这么快就接受弟弟亡命天涯的结果了吗?

傅希言觉得有些不太对,真诚地建议道:“要不,你再劝一劝?”

傅冬温从善如流:“带上裴少主一起去。”

傅希言疑惑:“为什么?”

傅冬温说:“希望有狐假虎威的效果。”

……

傅希言清了清嗓子,自矜地说:“我已经是入道期了。”

傅冬温问:“裴少主呢?”

“……武王期。”

傅冬温保留意见:“嗯。”

欺负楚光还需要武王?

傅希言自信地说:“杀鸡焉用牛刀?”

说罢,潇洒转身

牛刀就在不远处,在月光下,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