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古代言情>胖柴不废要崛起>第71章 临安之西湖(中)

风筝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必定是有主人的,不过他们附近都被寿南山清了场,它的主人可能在别处断了线,被风刮到了这里。

果然,没多久就听一阵喧哗声由远而近,一群人喊着:

“应该是这里。”

“湖里没有!”

“前面看看。”

傅希言抱着风筝,看那群风风火火跑过来的人,小声说:“看衣着,不像买不起第二只风筝的人。”

正说着,人已经跑近了,是一群十来岁身着锦衣的少年少女,一个秀美的少女被簇拥在中间。

寿南山见傅希言已经站起来,便没有出来阻拦。

那群人跑到跟前,见傅希言抱着风筝,上下打量了好几眼,然后又看向坐在他身边的裴元瑾,人群中发出好几声失望的叹气声。

有个矮个子少女还直白地问:“风筝只有你一个人捡到吗?”

傅希言原本想将风筝还给他们,闻言有些好笑地回答:“我看上去弱不禁风到连只风筝都要找个人一起搬的人吗?”

矮个子少女娇嗔道:“唉,你为什么要手快捡风筝呢?这样的机会明明应该让给你的朋友。”

傅希言看看风筝上的鸳鸯,似乎有些懂了,笑容便变得有些戏谑而邪恶:“嗯?什么机会?”

少年们见裴元瑾对着西湖煮茶品茗,都觉得意境高远,很愿意上前攀谈几句。

一名少年特意走到裴元瑾附近,对着他说:“这只是风筝王,在风筝大会上夺冠,受过大师开光,拥有灵性,能牵红线姻缘,谁放飞,谁捡到,便能成就一段缘分。兄台没有出手真是可惜了。”

说着,他看向了被簇拥在中间没有说话的秀美少女。

少女看了裴元瑾一眼,微微红了脸。

傅希言拿着风筝,凉凉地说:“既然拥有灵性,就说明它牵的线是天赐姻缘,又有什么可惜的呢?”

少年们顿时语塞。

那个秀美少女红通通的小脸蛋儿顿时有些发紫,想将傅希言手里的风筝拿过来,又怕就此受到纠缠,着急地看着同伴。

她那同伴看了裴元瑾好几眼,发现对方实在没有“争夺”的兴趣,不由叹气道:“礼部侍郎的乘龙快婿,多好的机会。”

傅希言一听礼部侍郎,立刻将风筝还给他们了。他刚刚只是针对对方的“狗眼看人低”,挤兑了一句,若因此而引起南虞官员的关注,那就得不偿失了。

少年们不由多看了他几眼,仿佛第一次遇到听说当礼部侍郎乘龙快婿还避之不及的人。

一名年纪略长的少年说:“听你口音,不是南虞人?”

傅希言说:“北周人,来走访朋友。”

少年们看他们的眼光越发不屑。

人群中有人嘀嘀咕咕:“粗蛮的北侉子!”

傅希言气笑了。风筝是天上掉下来的,自己好心捡起,还要受一顿气?没这么做好人好事的。他一伸手,直接将风筝抢了回来,丢到湖面上。

他说:“我刚刚回想了一下,这风筝是落到那里的,是我贸然出手,坏了天赐缘分,不好不好。”

少年们脸都绿了。

年纪略长的少年说:“你可知风筝王值多少钱吗?”

傅希言说:“既不是我的风筝,又不是我弄断的线,它值多少钱与我何干?”

眼见着风筝越漂越远,少年们开始找东西打捞。

一个圆脸少年怒气冲冲地说:“你有种待在这里别走!”

傅希言说:“哟,小法师还会定身术呢?好吧,我也来一个。你有种就倒立起来学三声狗叫。”

圆脸少年愣了下,差点气疯:“你,你你……”

傅希言说:“看吧。是你自己没种。”

圆脸少年年纪轻轻,看着就像得了高血压心脏病的样子:“我,我我……”

傅希言点点头:“我是待在这里没走啊。”

“扑通”,人群拥挤处响起落水声,傅希言想看热闹,特意绕过众人,站到湖边,就看到一个少年在水里扑腾着去抓风筝,只是他水性一般,下水前又没有做足运动,游着游着就腿抽筋了,开始救爷爷告奶奶地喊救命。

又有两个少年跳下去。

傅希言看着岸上的人越来越少,湖里的人越来越多,不由有些相信鸳鸯风筝牵红线的威力。这患难见真情,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桥段,大概都可以用上了。只是这西湖这大锅乱炖,也不知会不会炖出孽缘来。

少年们折腾了很久,才将湿哒哒、软趴趴的风筝拿上来,几个少年游得筋疲力尽,上岸之后直接趴在地上喘气。

少女们也没什么救人泅水的经验,只能在旁边鼓劲安慰。

傅希言在旁边好心提醒:“虽是夏日,不过刚下过雨,湖水正凉,你们再说一会儿风凉话,他们就该发烧烧起来了。”

之前一直站C位的秀美少女终于忍不住道:“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讨厌的人?”

傅希言抱胸,一副“谢谢夸奖”的表情:“不然怎么配叫粗蛮的北侉子呢?”

少女咬了咬嘴唇,犹豫了下:“你叫什么名字?”

傅希言愣了下,下意识地看向在旁边悠然喝茶,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这场闹剧的裴元瑾,警惕道:“你问我名字干什么?”

少女说:“怎么,你怕被报复吗?”

傅希言说:“行不改名,坐不更姓,在下福东海。”

暗中看得津津有味的寿南山差点喷笑出声。

少女又看了裴元瑾一眼:“那他呢?”

傅希言说:“福夫人。”

少女瞪了他一眼。

此时少年们已经攒了些力气,能够站起来,只是风吹着湿衣,实在冻人。几人不敢拖延时间,纷纷瞪了傅希言几眼后,沿着湖岸匆匆往回走。

傅希言还朝他们挥挥手。

“看来福公子对这桩姻缘很满意。”裴元瑾将煮好的茶分别倒在两只茶盏里。

傅希言双手揣在袖子里,回身,赔笑道:“一时义愤填膺,冲动了。”他小心翼翼地端起自己那杯茶,轻轻啜了一口,果然清香扑鼻,回味无穷。

“哦,那福夫人作何解释?”

傅希言试探着问:“你觉得这句是加分还是扣分?”

裴元瑾反问:“你以为呢?”

傅希言举着茶盏,和他的轻轻一碰:“我这是智退情敌啊。别说你没看出来,那姑娘名为问我,实则看你。啧啧,招蜂引蝶。”

裴元瑾说:“你招的是鸳鸯,还是大师开过光的天赐姻缘。”

傅希言:“……”实在是遭受了一场无妄之灾,再争论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他便主动结束了这个话题。

原以为这件事在少年们湿衣离去后,便告一段落,没想到当晚便有了后续礼部侍郎投了拜帖,现在人就在门外候着。

傅希言十分紧张:“该不会是来提亲的吧?”

裴元瑾问:“得偿所愿还不满意?”

傅希言坚定地说:“我生是北周人,死是北周魂。”

裴元瑾表情顿时有几分晦涩:“你对建宏帝倒是忠诚。”

傅希言整个人立时像吃了苍蝇一样:“说错了,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魂。”

裴元瑾面无表情,耳朵却微微有些发红:“说得晚了。”嘴里说着说得晚了,声音却十分轻柔。

傅希言便知道自己这次马屁终于没有拍到马腿上。

礼部侍郎一进门,他们便认出来了。他的相貌实在与今天下午所见的少女相似,尤其是抿唇的动作,可说如出一辙,作为一个中年男人,算是十分俊秀。

礼部侍郎自然彬彬有礼。他行礼道:“储仙宫少主莅临,有失远迎。我为各部堂的代表,送上几份薄礼,还请笑纳。”

说着几箱东西就搬上来了,有名家字画,有各地茗茶,还有一把色泽暗沉的宝剑,光华内敛,却自带一股凛冽的杀气。

傅希言都能感觉到自己怀中的“风铃”有些不安地震动了一下。

礼部侍郎介绍:“此剑名‘乌沉’,乃南虞十大名剑之一,剑成之日,乌云遮日,万鱼沉落,固有乌沉之名。”

傅希言眼皮一跳,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乌沉”这个名字对乌玄音不太友好。

裴元瑾看着这份沉甸甸的“薄礼”,问道:“有何见教?”

礼部侍郎忙道:“不敢,不敢。只是少主来得不巧,临安此时正值多事之秋,若有惊扰,还请少主勿怪,袖手旁观即可。”

裴元瑾直白地问道:“可是灵教近期有所异动?”

礼部侍郎眸光一闪,道:“灵教乃我朝国教,听闻贵宫有一名主管事在灵教做客,南虞乃礼仪之邦,我等身为南虞官员,必然会帮忙周旋,使之平安归来。不过灵教教主近日在灵韵宫闭门谢客,我等暂时见不到面,恐怕要等待一段时间了。”

这话听着客气,其实隐隐将矛头都引向了灵韵宫。

傅希言在北周的时候就见惯了这些官僚做派,表面都是规矩,私下都是交易。他说:“教主闭门谢客?可有例外?”

礼部侍郎干笑着说:“这可不好说了,至少对本官是没有例外的。”

傅希言叹气:“这么说来,南虞作为礼仪之邦,这个周旋的余地也不大啊。”

礼部侍郎微微一怔,大概没想到他会说得这么不客气,心里想着北侉子果然名不虚传,脸上还笑着说:“自当尽力。”

话都说到这份上,傅希言自然不好再咄咄逼人,便道:“有劳。”

送走礼部侍郎,傅希言将那“乌沉”取出来。乌沉果然很沉,他拿在手里,剑尖不由自主地向下坠去,而且剑柄带着微微寒意,握得久了,手掌都渐渐冰凉。

裴元瑾说:“地阶武器。”

寿南山从后堂转出来,从傅希言手中接过剑,颠了颠道:“虽为地阶,却被列入天下三大不祥之剑。烟花刹那弑父,乌沉杀妻,莺啼自刎。”

单以礼物的价值而论,这是一份大礼,就是意头不太好,但江湖人不太讲究这一套,也不能说礼部侍郎这礼物送得不对,只能说,收得不太开心。

傅希言听说乌沉杀妻,立马提议道:“我们去礼部侍郎家提个亲吧?”

裴元瑾看过来,他立马说:“为寿武王。毕竟,看着也不是太年轻了。”

当了几个月月老,突然被牵红线的寿南山连忙说:“都是传说,不必太当真。”

傅希言心想:多少flag就是这么立着立着,立成了不断被证实的传奇。

裴元瑾接过剑,上下打量两眼:“正好要出门,是一件不错的礼物。”

傅希言好奇地问:“你想送给谁?”

谁这么招人恨?

*

南虞的夏季要比北方来得黏腻。那暖烘烘的夜风在吹在身上,不但没有带来清爽,还带来了一阵叫人甩不脱的闷热感。路边已经能听到蝉鸣声,那一声声的,扰得人越发心烦意乱。

傅希言抬头望着高墙,心里也的确乱极了。

之前裴元瑾说要给乌玄音送礼,他二话不说报名参加,想见一见这位曾经的南虞第一美人,但万万没想到,他以为报了个光明正大的旅行团,没想到裴元瑾竟要翻墙作梁上君子。

他说:“对方好歹是个武神,我们这么上门,是不是有些班门弄斧了?”

裴元瑾说:“她闭门谢客。”

傅希言说:“那不都是礼部侍郎的挑拨的吗?你看那侍郎,脸无三两肉,一脸尖酸刻薄,一看就不是好人啊,信他就是慢性自杀。”他浑然忘了自己第一眼见到礼部侍郎,还觉得对方相貌俊秀。

裴元瑾说:“没有他,我今日也要来一趟。”说着,已经一跃而过。

傅希言看着空旷幽静的四周,犹豫了下,才踩着“踏空行”,慢慢地挪到了墙头,探头往里看了看,裴元瑾已如玉树临风一般得负手站在下面等了。

他磨磨蹭蹭地下到地面,见裴元瑾转身就要往里走,连忙拉住人:“你确定乌玄音不会动手?”

这次裴元瑾连潜龙组、栖凤组都没带,实在是大胆冒险之极。想到这个,他又想起一件事:“为什么小桑小樟他们叫栖凤组?”

裴元瑾说:“不好听吗?”

“栖凤组,气氛组……”傅希言忍不住叨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们是专职敲锣打鼓加油呐喊的啦啦队呢。”

裴元瑾显然不能理解:“何谓啦啦队?”

要不是地点不合适,傅希言想当场给他“啦啦”一首“卖报的小行家”,但看裴元瑾对答案很执着,便拉起他的手说:“拉着拉着就对了。”

裴元瑾虽然觉得他在敷衍自己,不过眼下也不是追究的时候,便牵起他的手,继续往里走。

傅希言还有些担心,走路时瞻前顾后,一看就不是正经上门的。

灵韵宫坐落在南虞皇宫之外,离西湖还有一段距离,也不知是主人想清净,还是没人敢亲近,方圆十几丈内,都没有闲杂人等居住。

不仅如此,宫里面也空荡荡的,偶尔看到几个仆人走在路上,处处小心翼翼,不敢闹出太大声响,那动作神情,比傅希言他们还要鬼祟。

傅希言走着走着,胆子便大了,昂首阔步,大步向前,但也不怕走错,整个灵韵宫,只有中央亮着明灿灿的灯火,像是海上灯塔,指引着他们前行的方向。

临近大殿门口时,紧闭的中门突然洞开,他们站在台阶上,甚至能看到坐在殿内的人。

那是个非常没有坐相的女人,柔弱无骨地斜坐在地上,上半身还靠着身后的坐榻,一只手拎着酒壶,一口一口地喝着酒,看到两人时,只是歪了歪头,娴熟地招呼说:“来了?坐吧。”

可即便这样,她也美丽得不似人间所有,铁蓉容的明艳在她面前,便显得有些俗气。她的娇媚浑然天成,一笑一颦间,还带着几分稚童般的天真。

傅希言想,作为一个男人,他相信南虞小皇帝只要袖子还在,对她必是真爱。

“看够了吗?”

裴元瑾声音冷冷地响起。

傅希言急忙撇开脸,假装自己在看大殿的陈设,乌玄音坐直身体,目光还流连在傅希言的脸上:“还没。”

裴元瑾往傅希言身前挡了挡:“你知道我的来意吧?”

乌玄音漫不经心地说:“可能知道吧,那又怎么样?”

裴元瑾将身后背负的乌沉放在她身前的矮几上:“礼部侍郎送的。”

“乌沉。”乌玄音讥嘲地扬起嘴角,“难道你想用这把剑杀了我?我杀你易如反掌,而且未必会同归于尽。只是你这胖乎乎的媳妇儿一定会陪葬的。还是你想继承这把剑的传说,杀了他?”

傅希言抗议:“一代教主,怎么能滥杀无辜?”

“嫁鸡随鸡,你算哪门子的无辜?”她将酒壶往地上一丢,撑着坐榻起身,甩了甩袖子道,“你们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们。”

傅希言心中警铃大作,但怀中的“风铃”倒是没有半点动静:“什么事?”

乌玄音说:“本来想去抓你们,不过你们既然自己来到灵韵宫,那就不能走了,要留下做人质。”

裴元瑾扬眉:“你想怎么留?”

乌玄音笑笑:“我堂堂武神,你说怎么留?”言下之意,逼不得已的时候,一定会出手。

裴元瑾说:“你舍得?”

乌玄音叹了口气:“你们若是早来几日,我还做着南虞皇后这个春秋大梦,或许就会放过你们。如今我梦醒了,你们就没有空子可钻了。”

傅希言八卦之魂熊熊燃烧:“怎么就梦醒了?小皇帝说什么了?”

乌玄音缓缓迈开脚步,走到他面前。

傅希言这才发现她的身量极高,几乎与自己持平。她睁大眼睛,看着他的脸:“你若是瘦下来,一定很好看。”

裴元瑾将傅希言拉到身后。

乌玄音不满地说:“小气。罢了,灵韵宫这么大,你们随便找个地方住吧。不过别乱跑,我动手的机会不多,所以,如果出手,一击必杀。”

裴元瑾说:“你打算用新城冲击飞升。”

乌玄音眸色微沉,走回坐榻边,缓缓坐下:“何以见得?”

“九宫图,八卦阵,七层铁塔。我记得灵教创教之初曾说过,天地本有神,是凡人太多,分走了气运。新城汇聚这么多人,莫不是想将气运重新收回来?”

乌玄音道:“少主果然见多识广。令尊进入武神的时间比我长多了,肯定已经到了武神巅峰吧,想到如何飞升了吗?若是还没有找到飞升之路,不如学学我们,若是我们这条路走通了,天下武者便都有了盼头。”

裴元瑾说:“你押我为质,莫不是因为我父亲并不同意这条路?”

“那倒不是。据我们所知,令尊现在还在储仙宫闭关苦修呢。我们只是防患于未然,万一令尊在关键时刻出现,我们总要有个应对的办法,不至于太过被动,对吧?”

“你们有几成把握?”

“要不赢,要不输。”乌玄音笑了笑,“把握这件事,只有在决定是否要做的时候才会考虑,而我,已经没有放弃的资格了。我去年就是武神巅峰了。”

傅希言突然从裴元瑾身后探出脑袋:“你和小皇帝真的不可能了吗?”

乌玄音笑容微敛:“你们应该听说了吧,他准备立崔家女为后。”

傅希言说:“是真的?”

“在我放出武神不能动武的消息没多久,这个消息就渐渐传开了。”乌玄音美目望着门外的夜空。此时的夜色就似她此刻的心境,空荡荡,黑黢黢,没有尽头。

“灵韵宫外原本有很多禁卫军日夜巡逻,如今都已经撤走了。”她苦笑道,“到底是保护我,还是防范我,已经很明显了。”

傅希言看着她黯然伤神的样子,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地骂起狗皇帝来。好端端的一个恋爱脑,非要往事业路上逼,现在可好了,说不定还要连累一城的人。也不知道她准备如何利用新城的人,来收回气运。

乌玄音神色泰然中带着几分疯狂:“人间于我再无留恋,我如今只剩下飞升一途,挡我便是杀我,谁想杀我,我就杀谁。”

傅希言忍不住提出她理论里的一个漏洞:“你若是对我们动手,有可能当场灰飞烟灭,那新城计划岂不是白布置了?”

乌玄音说:“你不会以为灵教只有我一个武神吧?”

这个问题连裴元瑾也微微一怔。显然在他的认知里,灵教的确只有一个武神,就是乌玄音。

乌玄音似笑非笑地说:“若只有一个武神,他们又怎么会允许我当南虞皇后呢?”

傅希言:“……”这话倒也有理。

好汉不吃眼前亏,当夜,裴元瑾和傅希言还是在灵韵宫住了下来。

☆、第72章 临安之西湖(下)

冷冰冰的宫殿, 谁住谁知道。

傅希言抱着被子,缩在裴元瑾的身边,眼睛总忍不住往床外那一大片空地看去:“要不是地上还铺了层地毯, 我还以为自己住的是毛坯房呢。”

裴元瑾伸过去手, 将人搂住:“冷?”

……

傅希言躺在他的胳膊上, 一动不敢动。

这个姿势,怎么说呢, 温暖是温暖, 但是自己会不会有些太……胖鸟依人了?他想象了一下第三者的视角, 觉得画风太美。

裴元瑾感觉他的脑袋在自己的胳膊上动来动去:“不舒服?”

傅希言说:“我怕你不舒服。”

裴元瑾直接将人搂到怀里:“这样呢?”

傅希言内心十分别扭, 但说出来未免不解风情, 便反手抱住他, 轻轻拍了拍:“行,就这样吧。”再折腾下去天都亮了。

裴元瑾说:“将就一晚上,明天回去。”

傅希言说:“她会放我们回去?”

“明天, 寿南山就该到了。”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寿南山对他的重视程度。他们进去后一个时辰没有出来,寿南山便已经来到了灵韵宫门口,坐在殿内喝闷酒的乌玄音幽幽叹了口气。

又过半个时辰,寿武王大驾便出现在了殿门口。

乌玄音靠着门框,拎着酒壶,喝得比见傅希言他们时更醉了一些,两颊红晕如初升旭日, 带着娇柔妩媚的美感, 然而寿南山眼里,好看的皮囊也改变不了她是个不动则已、一击毙命的武神。

“我宫少主携夫人于一个半时辰前曾来拜会教主, 迟迟未归, 夜色已深, 老夫想接他们回去了。”

乌玄音晃了晃酒壶:“你们少主都几岁了,回不回家还要你们管的?”

寿南山说:“老夫管不了少主回不回家,但能管得了别人让不让他回家。”

乌玄音问:“你想怎么管?”

寿南山说:“你不能动手,我可以。”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动手?”乌玄音嗤笑一声,回到大殿内,拎着一个箱子出来,丢在地上,用脚尖打开,里面一堆奇奇怪怪的金属球,“里面是我晋升武神前的真气,来啊,打啊!谁怕谁!”

此时,裴元瑾和傅希言已经听到动静赶来了。

寿南山道:“教主认为我会信吗?”

他没见过金属球,但傅希言手里却有一颗相似的,正是太史公交给他们的那枚“摄魂怪”。

傅希言连忙咳嗽了一声,道:“不知教主从何处得到此物?”

乌玄音说:“买的。”

裴元瑾冷声道:“此物主人原本是云海绣庄。”

云海绣庄灭门惨案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自然不需要特意解释,寿南山便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他看向乌玄音:“莫非云海绣庄灭门是灵教所为?”

乌玄音随意摆了摆手:“当然不是。云海绣庄被灭门,我还不是武王呢,没有必要。”

寿南山说:“但当年,令师已经是武神了。”

乌玄音反问:“你也说,她已经是武神了,怎么动手?”

傅希言插嘴:“你师父动念头,你动手。”

乌玄音愣了下,点头道:“倒有几分道理。不过不是我。云海绣庄和灵教一样,都是女人当家,我欢喜得很,就算想要她们家的东西,抢就好了,何必赶尽杀绝?区区一个云海绣庄,我灵教还不至于怕她们报复。”

傅希言说:“那你说说,你是向谁买的?”

乌玄音看着他,微微笑道:“说也可以,不过你们得乖乖留在这里。”

傅希言摇头:“那我不想知道了。”

乌玄音有些疑惑,又有些气愤:“为何?我这里有何不好?”

“床不好,太硬,房不好,太空,被子不好,太薄,枕头不好,太高……”

“罢了。”傅希言数落了一半,就被乌玄音不耐烦地打断,“你们答应留在临安城内,我就告诉你们。”

傅希言想了想:“那万一有个急事要离开,能不能向你请假,打个商量?”

乌玄音似乎感到他的提议十分有趣:“哦,你还想和我商量?”

傅希言说:“大家都长了嘴,能动口的事情何必动手呢?”

乌玄音眨了眨眼睛:“你说得很有道理。不过,不行,你若敢走出临安城一步,我就打断你夫君的腿。”

傅希言欣喜地点头:“可以可以。你看,这不就很好商量嘛。”

裴元瑾无语地看着他,奈何当事人还没有所觉,一脸喜滋滋的笑意。

乌玄音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你这么可爱,真想让人占为己有。当年你若在南虞,就没有秦效勋这厮的事了。”

这话听着有些虚假,傅希言只能干笑。

然而乌玄音后面的话,却让他笑不出来了。

“这几个球我是从傀儡道宗莫然手中买到的,作为交换,我师父将新城阵法图纸给了他。”

傅希言说:“为什么?新城不应该是个秘密计划吗?”

乌玄音道:“突破极限,不被天地同化,就是我辈武者的共同目标,不然我们为何要晋升武神呢?门派争权夺利时,我们是敌人,但在这天地极限面前,我们都是战友。”

傅希言着急地问:“那莫然到圣师的境界了吗?这些金属球能让圣师随心所欲的动手?”

“这是另外的问题。”乌玄音看了看夜空中的明月,“大半夜的,别在这里熬着了,要不回去睡硬邦邦的床,要不就跟着你们武王,走吧。”

这些问题求不到答案,傅希言心中难安,可是武神不想回答,身为武王的寿南山和入道期巅峰的裴元瑾也没有办法。

留着也没有答案,便只能走。

虽然是大半夜,可傅希言脑子清醒得很,回去的路上都在想乌玄音的话:“你们说,她的话是不是真的?”

寿南山没好气地说:“从她师父起,灵教就没个老实人,十句话里有一句真的就不错了。”

傅希言觉得他态度大有问题。

裴元瑾解惑:“胡珞珞曾化名行走江湖,寿总管想招她入储仙宫。”

傅希言恍然:“被拒绝了,所以耿耿于怀?”

“不,她答应了。”

裴元瑾说到这里,寿南山冷哼一声,大步向前走了。

裴元瑾不理他,继续往下说:“是景总管在排查身份时发现不对,胡珞珞见势不妙,找机会跑了,寿总管为此受了惩戒,差点当不上总管。”

这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剧情,真的是……

傅希言摇摇头:“寿总管房间里的画像真的是胡珞珞吗?”

裴元瑾说:“是与不是,不看房间里挂的,看心。”

傅希言觉得裴元瑾此言甚妙:“说起来,寿总管这么多年没有娶妻生子……”

“我不聋,你们讲话的时候都注意点。”寿南山的声音从前面缓缓传回来。

傅希言看着双方三四丈的距离,干笑两声:“您可太不聋了。”

回到西湖边宅子

,已是凌晨,傅希言原本还想和裴元瑾分析一下乌玄音今天说的话,然而躺在床上,很快便有了睡意,裴元瑾躺下的时候,他已经嘟着嘴巴,呼吸匀称,进入了梦乡。

晚上睡得晚,白天起得也晚。

傅希言打着哈欠起床,屋外天光大亮,已近午时。

裴元瑾早已起来,正聆听应赫汇报昨日新得的消息,南虞朝堂事务冗杂,榕城方面蠢蠢欲动,恳请皇帝早日立后的奏章也从各地纷至沓来。

地方官员上书催促立后,这还是第一次。

应赫说:“想来是朝中重臣们看出皇帝松口,觉得是时候了,想要一鼓作气促成此事。”

裴元瑾对皇帝找老婆这笔烂账并不感兴趣:“礼部侍郎昨日送来乌沉剑,可我隐约记得这把剑后来被岭南王收藏,为何会出现在南虞?”

应赫道:“既然是礼部侍郎拿出来的,他必然有线索,属下这就去打听。”

裴元瑾点点头,不得不说,撇开应赫其他条件不谈,他长了脑子这件事倒是让人满意。

应赫刚走不久,礼部侍郎府便又来人了,来的还是昨日长相秀美的小姑娘。她身边依旧跟着几个年纪轻轻少年护花使者。

“昨日是施施失礼了,误会了傅公子。”她故意加重了“傅”这个读音,以表达对傅希言昨日报了假名的不满,“最近荷花盛开,景色甚美,我们几个便组了诗会,特邀傅公子和裴公子参加。”

她亲手将邀请函递上。

小桑接过邀请函,转递到傅希言手里。

傅希言翻开邀请函,看到落款,茫然地问:“谁是左施施?”

左施施暗暗咬牙,心想自己刚刚不是说了“施施失礼”吗?她微笑道:“施施是我的闺名。”

傅希言警铃大作:“小姐闺名怎好叫外人得知?”

左施施道:“在我临安,女子一样可以抛头露面,成就事业,傅公子不必太过迂腐。”

“迂腐的”傅希言立刻虚心道歉。

左施施问:“那傅公子和裴公子明日来吗?”

傅希言婉拒:“我不会作诗。”

“来者是客,傅公子不想作诗便不作,还怕我们会刁难你不成?”左施施说,“我们只是想为了昨日赔礼道歉,还请傅公子赏面。”

到底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亲自上门邀请男子已是勉为其难,如今还要低声下气,一张俏脸涨得通红,若是对方再不答应,几乎要哭出来了。

站在她身边的少年们面露愤懑,只是碍于某个原因,不能用嘴巴把情绪表达出来。

傅希言看向裴元瑾。

裴元瑾扬眉:“要把他们扔出去吗?”

意思是动手的问题才轮到他,但少年们不知他们之间的暗语,以为自己招人烦到要被主人家往外丢的程度,顿时憋不住了。

圆脸少年说:“要不是侍郎大人再三嘱咐,我们才不上门来讨嫌呢!”

他脱口太快,小伙伴们想捂嘴已经来不及,谁料傅希言不但不生气,还松了口气说:“你们早说嘛,我还以为……既然是侍郎大人的邀请,那自然可以。”

左施施张了张嘴,想说的确是父亲授意,可这场诗会还是以他们为主招待,转念一想,将错就错也罢,省的说清楚了,对方又拿乔。

她说:“那便说定了。”似乎怕对方反悔,她一说完,就急急忙忙地拉着伙伴们走了。

傅希言看她火烧屁|股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这位侍郎也是个妙人,不过昨天一场偶遇,今天就用上了。”

裴元瑾说:“真的是偶遇吗

?”

傅希言微愕,然后摇摇头,不敢轻易对昨天那场看似浑然天成毫无破绽的“事故”定性。

北周人直来直往,杀人便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讲究一个干脆利落,而南虞则更擅长捅软刀子,说起来,昨天傍晚精准掉落的风筝,便很有这种味道。

“这样看来,这群少年倒是一支奇兵。”

年纪轻轻,心无城府,不太容易让人生出戒心,便是今日上门邀请背后明显有礼部侍郎的影子,他依旧认为这群少年是被利用的对象,并不会因此生出恶感。

如此,这群少年便顺利成为南虞朝廷和他们之间的缓冲。

像这次,他们夜入灵韵宫,半宿才回,必然会触碰南虞大臣们敏感的神经。可大臣们又不能自降身份,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就急吼吼地上门质询,用几个小家伙当先锋就很不错。当然,真正重要的事情,这些小家伙是担不起来的,自然会有其他人来与自己交涉。

傅希言丝毫不觉得自己称同龄人为小家伙有哪里不对,还在那里分析:“你说明天会不会出现一些常见剧情。”

“什么常见剧情?”

“比如经过河边,刚好有小姐落水;或是吃饭的时候,被弄脏衣服,需要去后院换洗,不巧刚好遇到小姐在沐浴;或是吃的食物被下了药……”

傅希言将前世和电视剧里看到的桥段总结了一下,越想越觉得明日危机重重。

原本靠坐椅子的裴元瑾不可思议地直起身子:“这样的剧情你很常见?”要不是傅辅还待在北周南境,都想亲自问问对方,知不知道自己儿子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傅希言忙摇手:“误会了,误会了,我说的是一些……那个,世家阴私。”

裴元瑾皱眉:“北周世家如此荒诞?”

……不好意思,给北周世界抹黑了。

傅希言说:“这个,也可能是说书人乱写的。”

裴元瑾想了想,重新靠回去:“应该是乱写的。”那些世家,家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便是动手,也不会用这么简陋的手段吧。

傅希言稍稍安心,又听裴元瑾说:“你还是想想明日诗会的诗吧。”

傅希言说:“你不用想吗?”

“你说,我写。”动口、动手,分工明确。

傅希言:“……”

万万没想到,他一个理科生,穿越投胎之后,还是走上了欺世盗名这条路。

底线呢?

人应该有的底线呢!

……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这句你觉得怎么样?”傅希言摇头晃脑地问。

裴元瑾有些惊讶,没想到他闭门造车真能造出来。

傅希言摸着下巴:“可现在问题来了,前面两句是什么?”

背诗,这可真是要老命了!他写了那么多本基础学科化学物理英语数学,就是没有语文,现在后悔也晚了。

“有心栽花花不开,抽刀断水水更流。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傅希言抬起头问寿南山:“你觉得这首怎么样?”

寿南山,堂堂武王,现在被逼得坐在椅子上啃毛笔,也是十分心酸。他从瞌睡中惊醒,抽到嘴里的笔,鼓掌道:“好,好诗!”

“会不会有点分裂?前面有心栽花花不开,后面小荷就露尖尖角了。”

“那换一首。”寿南山在废纸中挑挑拣拣,拣出这张,“这首除了最后一句都不错。池角数枝莲,夏炎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最后一句怎么了?”他照着王安石的《梅》改的,是他为数不多能全须全尾记得的古诗了。

寿南山说:“炎炎夏日开的花,当然遥知不是雪,季节不对,是雪早化了,还需要有暗香暗示吗?”

傅希言:“……”如此有理,反驳无力。

“那你说怎么改?”

寿南山说:“遥知不是雪,只因池内非冰魄阴泉。”只有冰魄阴泉才能让雪不化。

傅希言抱头:“字数都不对了呀!”

寿南山挠头:“那我们再换这一首?这首不错。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傅希言说,“这首不是为明天准备的,是为我自己的今天准备的。”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说的不就是此时此刻的他么!

*

翌日清晨又下了一场小雨,他们出发时,路面还带着微湿,等到了请帖约定的地点,地面已经全干了,踩在地上,能感觉到地面微微冒着热气。

傅希言见裴元瑾依旧保持着高冷的男神范儿,一点都没有燥热的迹象,不禁好奇:“你练这个武功,难道不会比一般人更怕热吗?”

裴元瑾说:“不会。天气温度对我而言,没有区别。”

傅希言实名羡慕了:“你体感是恒温吗?不会热的?”

裴元瑾说:“一直热,不会凉。”

傅希言:“……”

请把他刚刚送出去的羡慕还回来。

此时,西湖的荷花还没有盛开,只有几朵按捺不住,抢在大部队前面舒展花瓣,但在大片翠绿荷叶的映衬下,便显得格外娇艳夺目。

左施施等人已经先一步到了,有少年即席挥毫,纸上的荷花已然成形,还剩三两笔,便将湖中河景复刻到了画中。

傅希言不懂话,但看大家都露出赞叹的表情,便跟着点了点头。

圆脸少年说:“既然傅公子满意,不如作诗一首,为画添彩!”

傅希言看向左施施,仿佛在说,说好的不作诗不勉强呢?

左施施微微抬高下巴,带着几分少女天真烂漫的骄纵:“傅公子不想作诗,那就罚酒三杯。”

傅希言说:“行吧。那我就即兴作一首。”

少年们顿时起哄。

傅希言清清嗓子:“湖里有荷花,画里有荷花,想知真与假,丢水里涮哪。”

……

大家想起前日丢在水里涮得啥也不是的风筝王,脸色顿时不大好看。

左施施说:“傅公子来临安,莫不是专门来拿人开涮的?”

傅希言笑嘻嘻地说:“这话说的……多谢左姑娘给机会。”

左施施冷哼一声,这时,一个年纪明显比少年们大一轮的黄衣文士从人群中走出来,朝他们抱拳道:“小妹在家中被惯坏了,若有失礼之处,请多多包涵。”

傅希言说:“这非亲非故的,自然不好见怪了。”

看来,诗会果然是幌子,这位才是正主。

他猜得不错,这诗会是礼部侍郎专门安排的,为的就是让自己的嫡子,也是左施施的亲哥哥左立德与他们见上一面。

兴许是打听过他们说话的风格,左立德开门见山地说:“听闻二位公子对乌沉不太满意,当夜又转送了出去……这话我本不该问,不过礼物是我亲手选的,本想名剑赠英雄,成就一桩美谈,不想却出了差池,故而想问个明白。”

既然你这么诚心诚意地问了,傅希言便也诚心诚意地反问:“你怎么知道乌沉送出去了?”

左立德道

:“实不相瞒,宫中对教主十分爱戴,特意安排禁军日夜保护,我爹消息灵通,所以,我们知道二位当夜就带着乌沉去了灵韵宫,却没有将它带出来。”

傅希言想,这话和乌玄音说得不一样。

乌玄音明明说禁军已经被撤走了。

他一心二用,一边想,一边回答道:“乌沉乃天下三大不祥之剑之一,以杀伴侣闻名,我和裴少主都不合适。想来想去,整个临安城中,武功高强,又孑然一身,不怕杀枕边人的……只有灵教教主了,这才趁着剑刚送过来,还热乎着,就赶紧送过去了。”

左立德笑容微僵:“是吗?这剑竟然还有这样的传说。”

傅希言见他表情不似作伪,问道:“左公子从何处得到剑的?难道对方没有告诉你吗?”

左立德说:“乌沉来我家已经好几年了,应该是别人给我爹的寿礼,具体是谁有些记不清了,若这剑真的如此晦气,对方以此为寿礼,怕是心中有鬼,我回去一定要查个清楚!”

傅希言非常不识趣地问:“那多久能查清楚?”

左立德沉默了下说:“明日,明日我便会给二位一个交代。”

☆、第73章 无声之反击(上)

他既然这么说了, 傅希言自然也要给对方一个台阶,便笑眯眯地摆手道:“左公子客气了,说什么交代, 就是好奇而已。”

“说到好奇, ”左立德也是个厉害角色, 抓住话头立刻打蛇随棍上,“其实, 在下对裴少宫主和傅公子前日灵韵宫发生的事也很好奇。只是不知道可不可以打听两句?”

傅希言不置可否:“侍郎大人不是消息灵通吗?”

左立德看看裴元瑾, 见他从头到尾就是坐着喝茶, 一句话也不说, 似是全权交由傅希言代言, 便继续与他交谈:“对方毕竟是武神, 我们的人在外面看看也就算了,里面是绝不敢进去的。”

傅希言说:“既然左公子想知道,我便说两句。乌教主那天晚上喝得有点多, 嘴里一直在骂什么渣男、负心汉。我是外乡人,初来乍到,也听不懂她骂的是谁,左公子见多识广,想必是知道的?”

左立德愣了下,随即尴尬地干咳一声。

他即便知道也不敢说知道,他们全家都端着这位负心汉的饭碗呢。他故作疑惑:“这, 我也不知道啊。教主还有没有说其他的, 我们一起参详参详?”

傅希言沉吟:“其他的啊,我想想, 我想想……她好像提到了新城。”

左立德面色如常:“新城?是灵教总坛搬迁的新城吗?”

傅希言试探道:“金陵繁华不下于都城临安, 灵教盘踞多年, 根基深厚,居然要迁徙,左公子不觉得奇怪吗?”

左立德说:“灵教建立新城并非朝夕之事,上代教主便在筹划此事,金陵只是暂居之地,这件事南虞人都知道。”

“可劳民伤财啊。”

“大城的确繁华,但人口都流入大城,金陵人满为患,其他的小城小镇却人口流失,日渐萧条,长此以往,绝非好事。若新城能够鼓励人们从一个新地方开始新生活,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傅希言看着他满脸的真诚,笑了笑道:“说的也是,是我目光短浅了。”

“傅公子忧民而已。”左立德顿了顿,“说实话,以傅公子之才,若留在南虞,必然大有作为。”

傅希言说:“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些兴趣了,展开来详细说说。”

左立德早有准备,先将傅希言在北周的工作履历复述了一遍,然后变着花样地吹捧,几乎要把他吹成了张良在世,孔明复生,要不是左施施不识相地跑来打扰,傅希言觉得自己还可以重复再听一遍。、

他有些遗憾地说:“若非左公子一语惊醒梦中人,我都不知道我自己竟如此有才华!”

左立德说:“句句肺腑。”

傅希言叹气:“我这么有才华,不管是留在南虞还是留在北周,都对另一国不太公平啊。天道至公,想来是不会容忍此事发生的。”

擅长溜须拍马如左立德,此时也不禁无语起来。

少年们已经留下诗作,不知是今日景致太好,令人诗兴大发,还是来了新朋友,激发了鲶鱼效应,总之,他们自觉超常发挥,都写出了自己十分满意的作品。

左施施说:“现在我们就投票吧。”

十几首诗被挂起来,心仪的诗作

来都来了,傅希言便想遵守游戏规则,挑一首顺眼,一扭头就看到了自己那首“诗”被挂在正中央,最显眼处。

左施施得意地说:“不失礼吧。”

傅希言说:“重在参与,能挂起来,我就已经满足了。”

左施施第一次看到这样厚脸皮的人,这么一首歪瓜裂枣般的诗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竟不羞愧:“如果没人投你,你

会不会很没面子?”

傅希言说:“怎么可能没人投我?”

正说着,裴元瑾和左立德已经一前一后地将莲子投到了他专属的那只青瓷钵里。

“哥,哥哥?”左施施瞪大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哥哥的文学鉴赏水平竟有一日会跌停。

傅希言顺手将自己那颗也丢给了自己。

左施施很想问你到底要不要脸,碍于亲哥还在旁边看着,只能恨恨地将自己那颗莲子丢给了早就看好的那首诗作中。

虽然只有裴元瑾和左立德帮忙冲票,势单力孤,但前两名支持者太多,使其他人票数更加单薄,好几个都吃了鸭蛋,所以傅希言还拿到了第四名。

傅希言很满足:“不错不错。”

左施施看着那“高高在上”的第四名,恨恨地说,自己诗会都被玷污了,再也不纯洁了。

傅希言在旁边安慰:“怎么可能呢,毕竟是莲花诗会,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嘛。”

左施施震惊地看过来,好似亲眼见证了青蛙变王子一般:“你怎么不用这两句写诗?”

“……没署名权。”

*

从诗会出来,两人没立刻回家,而是沿着湖边漫步,然后在一个简陋的小吃摊上坐下来,要了几碗香喷喷的馄饨。

江南的馄饨皮薄个小,一口就可以吃两三个,接连吃了几碗,也不占肚皮。

傅希言一口气将汤喝完,才算有了几分饱意,正要开口说话,就看到一群押送囚犯的队伍从他面前走过,看那囚犯的模样,一个个膘肥体壮,应该是刚入狱没多久,脸上还残留着几分没有被毒打够的桀骜不驯。

有个囚犯还特意回头,冲他露出狞笑。

傅希言做了个鬼脸。

那囚犯愣了下,正要发作,捕快的鞭子到了。

傅希言等他们走过,才好奇地问小吃摊老板:“他们这是去哪儿啊?”

这个时间正好没什么生意,老板很愿意和客人聊几句,增加客人的回头率:“听说要送到北方去做苦役。”

傅希言说:“北方?”

金陵和新城就在临安北方。

他对裴元瑾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觉得左立德对新城的印象太好了。”就立后这件事,乌玄音和南虞大臣现在肯定站在对立面。南虞如果要攻讦灵教,新城是个很好的缺口,可左立德为什么要反过来说好话呢?

“你说,南虞朝廷会不会知道新城是干什么的?”

灵教如果能出一位飞升大能,那位大能还帮助南虞,南虞朝堂应该会支持吧?那就能解释左立德对新城的赞美了。

可立后一事,南虞已经将乌玄音得罪死了,如果乌玄音飞升,南虞真的能捞到好处吗?哪来的自信?南虞小皇帝的美色吗?

傅希言抱着一脑袋的糊涂账叹气。

裴元瑾摸摸他的脑袋:“回去再说。”

*

灵教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可现在还看不出来,到底多少人入局了。

傅希言在回来的路上,重新整理了思绪,脑子终于清明了许多。他把人一个个放在棋盘的角落里,交错连线,然后发现还是一笔糊涂账。

“灵教现在是班轻语做主,假设代教主和教主不合,班轻语越过乌玄音,与南虞朝廷合作,那就能解释南虞朝廷为什么对乌玄音和新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了。可飞升的人还是乌玄音啊,一群人忙活啥呢?”

寿南山指出了他话中最大的漏洞:“左立德未必能代表南虞朝廷。”

傅希言愣了下,恍然大悟。不错不错,左立德毕竟是个年轻人,很可能有自己的想法,他的态度并不能作为南虞朝廷对新城看法的依据。

“所以,乌玄音的话到底能信几分?”

仔细想想,那也乌玄音话说得不算太多,信息量却很大。

“新城到底是不是用来冲击飞升路的?

“裴元瑾是不是人质?

“灵教还有没有其他武神?”

他头痛欲裂:“还有,她明明可以选择不说,为什么要把这个秘密告诉我们呢?”

裴元瑾说:“因为即便她不说,我们早晚会知道的。”

傅希言一怔:“为什么?”

裴元瑾说:“新城若是飞升路,她以我质,说明储仙宫与灵教并非一路。莫然交换了新城阵法,可算与灵教一路。这只是两个门派,天下武神,不知凡几,其他人若是得知消息,又会是什么态度?”

傅希言顺着他的思路往下想,露出骇然之色,随即苦笑道:“没有一个武神不想飞升吧?”

换而言之,就算灵教教内只有乌玄音一个武神,却有无数武神盟友可供驱策!

“灵教在为天下武神探路,所以,天下武神都会为他保驾护航。”裴元瑾面色沉郁,“天下武林有可能阻止他们的,只有储仙宫了。”所以灵教才费尽心机地将他引到南虞,作为人质。他们是断定裴雄极飞升无望,必然会将继承人看得很重。

傅希言不解:“储仙宫主不想飞升吗?”

裴元瑾说:“飞升路上有很多人前赴后继,虽未成功,却也留下了很多设想,久而久之,便分为两派。一派提倡以身养魂。他们认为武神之所以烟消云散,是身体强度无法与灵魂共存,所以走的是强身之路。”

傅希言想起裴元瑾的极阳圣体:“你……储仙宫走的是这条路?”

裴元瑾点头:“另一条路,认为晋升武王之后,人的灵魂产生了异变,逐渐被天地灵气所同化,所以他们要逆转异变。”

傅希言想了想,看向旁听的寿南山:“可否冒犯一下?”

不管莫然安的什么心,至少他传授的《傀儡术入门》中的窥灵术的确有许多其他妙用,比如现在,他就打算亲眼看一看武王的灵魂是否与一般人不同。

他使用窥灵术,看向寿南山,却只看到他那件宽大的绸衫随着呼吸缓缓起伏,再转头看裴元瑾,也只看到一身黑色锦衣。

“我看不到……窥灵术这个,不会还有等级限制吧?”

“窥灵术?”寿南山面色肃然,“这不是傀儡术吗?”

傅希言这才想起自己修习傀儡术,只有大哥傅礼安和裴元瑾两个人知道,此时被寿南山问起,便有些手足无措。毕竟时至今日,傀儡道依旧怕排在邪魔外道的榜首,依然是储仙宫想要除之后快的头号大敌。

他怯生生地看向裴元瑾。

裴元瑾淡然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寿南山被噎住,眼角的细纹微微皱起,眼睛扫过傅希言时,仿佛洞烛其奸。

傅希言原本有些忐忑,被这么一看,复又坦然起来:“有少主看着,我能坏到哪里去?”

寿南山呢喃:“就是少主看着我才担心。”

底线、原则这些东西,都是人经历了无数磨砺之后,才在心底渐渐沉淀下来的。而对大多数的年轻人来说,爱情没有底线没有原则,盲目到飞蛾扑火还觉得此景甚美。

少主行事再老辣,本质还是个年轻人。

他不禁有些后悔自己当初不管不顾的撮合。

傅希

言看他脸色变来变去,不由道:“不过一个窥灵术,有这么严重吗?”

寿南山说:“窥灵术只是傀儡术最初入门,可是一个人进了门,看到了里面的花花世界,难道会轻易退出来吗?人堕落之初,往往也是一件不显眼的小事,一项不瞩目的好处。”

傅希言说:“寿武王多虑了,我现在别说花花世界,连你衣服里面有什么都看不见呢。”

寿南山:“……”

裴元瑾按着他的脑袋,强迫他脸转过来:“你为什么想知道寿南山衣服里面有什么?”

傅希言愣了愣,发现歧义,忙道:“说差了,我指的是灵魂,我想看看武王的灵魂到底有没有变化。”

话题最后又被带回正轨。

裴元瑾说:“班轻语说留我一个月,未必是实话。我们离开新城时,新城建设都已完成,只剩下人员迁徙,万兽城的人这两天也该到了,也就是说,灵教很可能最近就会动手。储仙宫不可能毫无动静,发出消息,看金陵、新城两地是否有人回应。另外,传沈伯友来见我,即刻。”

傅希言说:“我们要阻止吗?”

裴元瑾反问:“我们能阻止吗?”

毫无疑问,新城已经是武神层次才能参与的争斗了,就算是他,也只有靠着人质的身份,才能窥探一二,要真正入局上桌,并非他妄自菲薄,确实不够资格。而灵教之所以兜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将他骗到南虞,看重的仅是他少宫主的身份,与之对话的,其实是他身后的父亲。

傅希言想了想,不得不承认,的确是狂妄自大了。

寿南山安慰二人:“相信景大总管会有应对。还要叫沈伯友来吗?”

裴元瑾说:“当然。桌面上的事可以交给景伯伯,而桌面下的,我们可以再会一会。”一向直来直往的裴少主就算暂时上不了桌,却也不会任由自己沉寂下去,当一名乖乖的人质。

*

左立德说到做到,第二天果然派人交代了乌沉的来历。

“大公子已经查到了当日的礼单,乌沉是五年前榕城一位姓黄的富商借着寿礼的名义送的,还求老爷给他儿子写一份去国子监的推荐信。老爷见他儿子才学不俗,当时就答应了,后来再无交集。大公子昨天就去国子监查了,那富商儿子去年离开了国子监,算算时间,与摄政王事败的时间差不多。所以,我猜那姓黄的和他儿子身份十分可疑。”

来的是礼部侍郎府的门客,讲话慢悠悠的,带着不卑不亢的从容:“大公子知道后,生气又自责,如今正在排查其余礼物,生怕又出现纰漏。这里还有几分赔礼,还请少主和傅公子笑纳。”说着又抬来几个箱子,却是官窑瓷器、名家绣画之类极具南虞特色的礼物。

不管真心假意,人家至少将戏做足,杜绝了他们借题发挥的门路。

但裴元瑾并不是会顺别人意的好性子:“还有一件事想请左侍郎帮忙。”

门客苦笑:“我愿代为传话。”

大公子说傅希言能言善辩,不是个好说话的主儿,没想到这位裴少主要不不说话,说起话来也并不比傅希言客气。

*

诗会之后,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储仙宫临安各部突然在城中冒起了头。

雨部撒出大把银子,试图疏通各衙门的关系;

雷部挑了几处小门派,将对方收入门下,其中不乏灵教暗棋;

风部雷部倒是没什么动静,只是两位主管事都被裴元瑾叫到了小小的宅子中。

应赫正在回复乌沉的来历。

他的调查方向显然是跟着礼部侍郎的,结果与对方说

得差不多,可裴元瑾并不太满意。如果自己下辖的风部只能做到这个程度,又何必要它存在呢,有什么事直接将对方提溜来问一问不就好了?

不过应赫毕竟是矮子里□□的将军,裴元瑾态度还算婉转:“黄姓富商的乌沉剑从何而来,为何要送给一位不会武功的部堂大人。这些都要弄清楚。”

他对这位黄富商是不是榕城方面的细作倒没什么兴趣,这把乌沉总让他觉得有些突兀。毕竟,他虽然用剑,但天下无人不知他有赤龙王,乃天阶名剑,乌沉送得实在不伦不类。

他有种预感,暗处还有一只手在播弄是非。

应赫汇报完毕,并没有立刻就走,而是恭恭敬敬地在一边候着。他不会武功,也就是趁着南虞没人,才能兢兢业业地干到了主管事的位置,但也算到头了,再往上升就是储仙宫总部,可总部高手密布,他算老几?

他原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裴元瑾的到来让他看到了新的希望。

普通晋升路线到了头,不等于不能破格提拔,如果得到少主的青睐,那就等于拥有了储仙宫的未来。

故而他这些日子一直很卖力。但凡是裴元瑾的吩咐,都竭尽全力,只是储仙宫在南虞的底子太差,他升任主管事之后,也有些懈怠,如今看来,效果不佳。

不过好与坏还要看对比。

他在南虞境内最大的对手,也唯有这位据说与老宫主关系匪浅的元老级人物电部主管事沈伯友了。

裴元瑾小时候见过沈伯友,依稀记得是个黑脸汉子,十几年过去,他与记忆中的形象相比,变化不大,只是眉宇间少了份戾气,多了份岁月沉淀后的从容。

沈伯友抱拳道:“见过少主。”

裴元瑾说:“沈伯伯在南虞待了这么多年,有没有想过回总坛?”

沈伯友说:“老夫一把年纪,在一个地方待习惯了,不喜欢动弹,就在临安养老吧。”

裴元瑾被他驳了话,也不生气,反而点点头:“也好。南虞正值多事之秋,储仙宫正需要沈伯伯这样老成持重的人主持大局。”

沈伯友说:“南虞内乱与储仙宫无关,老夫也不耐烦管这些尔虞我诈的闲事,少主若有此雄心,不妨另请高明,老夫随时能退位让贤。”

看他破罐破摔的样子,裴元瑾渐渐收起温和之色,露出几分凌厉来:“沈老的这份觉悟未免来得有些晚了。”

沈伯友不料他突然翻脸,一愣之后,面露怒色:“少主此话何意?”

裴元瑾起身。他个头本就高,站直后比沈伯友足足高出一个头,尽管武功境界略低一筹,但此时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便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这位是储仙宫驻临安风部主管,与朝廷有几分渊源,但并不会武功。雨部主管事是当地一位大财主,据说想寻个靠山,所以每年都花大笔银子,硬生生地砸到了今日的地位;雷部主管事就更厉害了,绿林大盗,年纪大了不想过刀口舔血的日子,想去灵教,灵教不肯收,就转投到了我储仙宫门下!”

天知道裴元瑾看到这些资料的时候,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

“你身为电部主管事,这些事情想必你应该早就知道了?”

沈伯友张了张嘴,想解释,发现任何解释都很苍白无力。

督查各部本就是电部的职责。他身为临安主管事,临安各部主管事的升降情况本应经过他的审核,可他来南虞之后,只有开始几年装模作样的管一管,后来都丢给手下去做,裴元瑾说的这些情况,他是真的一个都没有听说过。

裴元瑾见他老脸黑中带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又继续道:“

我来临安这么久,也未见你来述职,是知而不见,而是压根就不知道呢?”

沈伯友说:“我在山上闭关……”

裴元瑾冷淡地打断他:“沈老应该记得宫中规矩,闭关要事先向总部报备,等到代理者到岗,才可闭关?”

沈伯友嘴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却是一句话都接不上来。

☆、第74章 无声之反击(中)

“既然如此, ”裴元瑾朝前走了一步,脚尖几乎要顶到了沈伯友的鞋,冷静到甚至有几分冷酷地说, “我判沈老失职,沈老可有辩解?”

沈伯友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掠过许多景象初入储仙宫时的意气风发, 与老友们并肩作战时的潇洒快意,后来遭遇冷落时的愤懑不甘,齐齐涌上心头。

多少年了, 那些他以为随着岁月流逝而逐渐放下情绪,原来一直都囤积在心里,从来不曾真正释怀!

他睁开眼睛,看着眼前冷峻的青年,似乎透过他的脸, 又见到了那位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绝世枭雄。曾经, 他是真心认为对方值得自己追随一生。

可惜后来……

他颓然一笑, 摇头道:“老夫无话可说。”

“沈老既然无话可说……”

裴元瑾刚说了八个字,寿南山便突然走进来,打断道:“少主。沈老乃电部主管事, 纵有错处,也该交由景罗大总管处置。”

景罗是主掌电部的总管。

然而沈伯友并不领情:“怎么,怕老夫这条命脏了寿总管和裴少主的手吗?”

寿南山苦笑道:“当年你若不是执意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了赵通衢, 现在应该是沈总管了。”

这话说下去, 便要牵扯出储仙宫高层的陈年旧事。裴元瑾看了眼有些坐立不安的应赫,道:“你先去外面等着。”

应赫如释重负, 毫不犹豫地退了出去。不是他没有好奇心, 而是他深知神仙打架, 凡人遭殃的道理。眼前这个阵容里,当然只有他算凡人。

没有不相干的人在场,沈伯友的状态便放松了许多,对着寿南山冷笑道:“当日我若不将总管之位让给赵通衢,他还有机会活吗?”

寿南山一脸无语:“你一天到晚到底在瞎琢磨什么!宫主和赵通衢有师徒之谊,储仙宫上下谁人敢对他动手?”

沈伯友暗道:师徒之谊怎比得上父子之情!

但在裴元瑾面前他并不想开这个口,说了好似在抱怨一般,年近古稀的沈伯友不想在后辈面前丢人。

不过对于当初那笔陈年旧账,裴元瑾知道得并不比沈伯友少。他甚至比沈伯友更敢揭开这道疮疤:“当年我父亲让沈老当赵通衢的启蒙师父,有两个意思。一是看看这个孩子能不能担当起储仙宫未来的大任,二是希望沈老能够扶持他。”

沈伯友没想到他居然敢主动提起这件事,脸色变了变,心中那口郁气总算找到了宣泄处:“呵呵,可你的到来让他改变了主意!”

他一直在心里自比为废太子的太子太师,认为自己后半生的郁郁不得志都归咎于裴雄极的出尔反尔,对裴元瑾这个造成一切转折的罪魁祸首自然心中恨极。

然而裴元瑾不但没有露出愧疚同情之色,反而冷冷地质问:“可这两点你做到了吗?”

沈伯友愣了下:“什么意思?”

裴元瑾说:“赵通衢的父亲为保护我父亲战死,所以我父亲对他另眼相看,视若子侄。赵通衢为了坐实这个父子身份,逼迫其母亲在丈夫尸骨未寒之际,献媚我父亲。可惜我父亲对自己兄弟的妻子根本没有想法。他母亲在我出世之后,便想带着他改嫁他人,却惨死途中,只有他毫发无伤归来……你还认为这样的赵通衢能担当起储仙宫未来大任吗?”

沈伯友愣住,随即驳斥道:“休要血口喷人!他母亲明明是被劫匪杀死的,那时候他才七岁!”

“是啊,他才七岁,却已经学会了《圣功》第一层,”裴元瑾冷笑,“杀几个根本不会武功的劫匪很难吗?”

沈伯友辩解:“他当时去取水了,根本不在。”

裴元瑾说:“我父亲后来去现场勘测过,两地相隔不远,其母死前还产生过激烈挣扎。他不可能听不见,若是有心,就算没救下母亲,也能为母亲报仇,手刃仇人,不至于等到我父亲出手。”

沈伯友一时哑然,半晌道:“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通衢崇拜自己的父亲,不能接受母亲改嫁,一时想岔了,也是难怪。”

裴元瑾盯着他,万万没想到他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要为赵通衢开脱,说出这种连自己都不信的解释,可见当年他被赵通衢耍得团团转,不冤。

寿南山也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故事:“那为什么还让他当总管?”这不是养虎为患吗?

裴元瑾看着沈伯友,冷笑道:“那就要问沈老了。”

沈伯友涨红了脸:“那时候宫主说要废掉赵通衢的武功,我以为他是怕挡了自己儿子的路……”

裴元瑾冷着脸说:“所以联合许多元老旧部,当着所有人的面,逼着父亲答应将他的总管之位留给赵通衢。”

寿南山说:“可以把赵通衢的所作所为说出来啊。”

裴元瑾说:“他母亲已经死了,死无对证,那些都是父亲的推测,不能算作证据。而且,赵通衢当年才七岁,质疑一个七岁的孩子,就算是我父亲,也要承担很大的压力。当时储仙宫初建,百废待举,父亲不想造成分裂,不得不顺着他的意应承下来。”

寿南山说:“那何必给雷部,雷部是兵权,不如给风部。”他是真心觉得自己这个风部好管理得很,也折腾不出浪花。

裴元瑾解释:“风部执掌口目,赵通衢若是对这个动手脚,储仙宫轻则变成瞎子,重则变成傻子;雨部执掌钱袋,自古财帛动人心,钱到了他手里,人心就可能到了他手里。只有雷部虽然执掌人手,上面却还压着电部,翻不出浪来。”

寿南山细细想了想,又觉得有道理:“不过赵通衢这些年可没少折腾。”

裴元瑾想:裴雄极当年看赵通衢年纪小,没有放在眼里。没想到他借着年纪小,心机深,对着长老们伏低做小,蛰伏多年,竟渐渐站稳脚跟,让裴雄极和景罗都没法名正言顺地将人送走。再后来,自己成长起来了,父亲就想把赵通衢这个历史遗留问题交给他解决,用来磨砺心境。

沈伯友忍不住问:“他又做了什么?”

寿南山现在看这位老友也是哪哪都不顺眼了,觉得自己和这么条糊涂虫当朋友,实在有失身份。他没好气地说:“比你还是好一些的,至少手底下聚集了一批能够兴风作浪的人。”

沈伯友抿了抿唇,惨笑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废话不必再说,少主要如何对付我,我都无话可说。”

裴元瑾说:“我来南虞,你为何没有第一时间来述职?”

听他这么问,原本一脸悲痛的沈伯友突然露出了奇怪的表情,如果仔细分析,还能看出来他在瞪裴元瑾:“少主莫非忘了,之前曾命令属下去金陵述职吗?”

……

裴元瑾还真忘了。

那道命令好似是他去新城之前发的,之后他就直接从新城来临安了,没想到把沈伯友晾在金陵了。

不过少主毕竟是少主,就算少主错了,那也是下面的人理解不到位。裴元瑾毫无心理压力地说:“你既然来迟了,便将之前几日拖欠的工作都要补上,先将电部人手整顿一下,将能用的人的名单报上来。”

沈伯友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深吸了口气,道了声“是”,缓缓退去了。

寿南山等他走后,小声问:“还要用他?”

裴元瑾反问:“如今还有其他选择吗?”

寿南山想着沈伯友花白的头发,也有几分同情:“宫主当初为何不和沈老说清楚?他或许能听进去。”

“他是吃了苦,才服了软。你以为南虞这些年为什么人手凋零?是赵通衢害怕他回来抢位置,把得用的都调走了。”

裴元瑾说着,将南虞这些年来人事升调记录丢给寿南山。

寿南山一边看一边皱眉:“雷部就算了,风部雨部的人也敢动,他手伸得真长。”

裴元瑾冷冷地看着他。

寿南山顿时声音降了下去。

为什么赵通衢的手能伸入风部、雨部?

还不是因为虞素环和寿南山都不怎么管事,而景罗虽然在裴雄极闭关时期,掌握着整个储仙宫的运转,但本身的境界离兵尊只差临门一脚,不得不每过一段时间,就要闭关几日,压制修为。

可以说,储仙宫高层集体尚武的风气造就了它快速崛起,却也为未来留下了极大的隐患。如今,这些隐患便一一暴露出来。

裴元瑾揉了揉眉心,觉得父亲留下的烂摊子何止磨砺心境,简直可以磨灭心境。

“让应赫进来吧。”

寿南山犹豫了下:“你还要继续用他们吗?”这个“们”自然还包含了雨部、雷部的主管事。

裴元瑾想了想:“暂且留用吧,日后再说。”

眼前下这个境况,并不适合大刀阔斧地修剪枝叶,何况,巡视分部这么久,他也意识到宫内的升迁制度有问题。对武道有所追求的人其实不适合掌管具体事务,不然每过一段时间就要闭关,不仅对部门运作造成影响,也很容易让外人钻空子。

应赫进来时,态度比先前还要卑微。

从两人刚刚的对话可以听出来,少主对临安各部主管事并不满意,所以他现在也不敢做什么升职加薪的春秋大梦了,能够在这个位置上待下去,就已经很不容易。

裴元瑾说:“乌沉这件事先放一放,查一查临安皇宫里的情况。”

应赫小心翼翼地问:“查哪一方面?”

“都查。”裴元瑾顿了顿,怕自己说得不够清楚,又补了一句,“不要错过任何细节。”

应赫立马应下了。

皇宫算是他的基本盘。他的义父虽然死了,但手里的人脉留了下来,他当初就是打着储仙宫的旗号,又和这些人脉重新接头,如今已是他手里不可或缺的消息渠道。

他走之后,裴元瑾又叮嘱寿南山时刻关注新城方面的消息,尽快与景罗等人接头。

*

裴元瑾开始怀疑南虞之行也在父亲磨砺自己的计划中,因此到现在为止,他获得的信息实在太少了,迟迟打不开局面,不知何去何从。新城这么大的动静,储仙宫本不该这么后知后觉。

他回到房间,出门时还赖在床上的人已经不在了。厨房做了点心,放在桌上,如今已经凉了,显然傅希言在他离开后没多久就出了门,且一直没有回来。

裴元瑾原本想找小桑来问,想了想,又转身去了后院。

傅希言正蹲在地上,用驱物术来回挪着一颗鹅卵石玩。

裴元瑾看了会儿:“这么练驱物术,并无大用。”

傅希言将石头捡起来,丢到角落里:“我只是在发呆。”

“发呆一早上?”

傅希言说:“在想一些事情。”

难得看到有事情能令他困惑这么久,裴元瑾好奇地问:“什么事?”

傅希言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尽管裴元瑾在寿南山面前对自己修炼傀儡术维护令他感到安心,可他也知道,那是出于自己只把傀儡术当做工具来用,看起来和傀儡道牵扯不深,如果牵连太深,那就太考验自己和裴元瑾感情的深浅度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南虞的局势有点奇怪。”

他随意扯了个借口。

裴元瑾却很有兴趣聆听:“哪里奇怪?”

傅希言吹了吹石凳上灰尘,又用袖子擦了擦,才拉着裴元瑾坐下,自己则在旁边的凳子上随意坐下了。

“你不觉得皇帝立后的时机很微妙吗?乌玄音一个月之内就会冲击更高境界,她一旦飞升成功,就是当世第一人。南虞皇帝鸡飞蛋打、前功尽弃不说,还要惹来一个实力强横到天下无敌的前女友,这实在不是很明智啊。”

裴元瑾想了想:“或许皇帝被蒙在鼓里,乌玄音飞升在即,特意试了试小皇帝对自己的心意。”

……

这个想法十分小女儿心态,傅希言好奇直男如裴元瑾是怎么想到的。

他沉吟道:“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可是他蠢,难道南虞上下没有一个精明人?我看着灵教对新城的计划也没有藏得很严实啊。想来想去,都觉得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班轻语越过乌玄音和皇帝达成了协议。乌玄音已经是个弃子,灵教或许真的有第二个武神。你说,会不会是胡珞珞根本没有死?”

这个脑洞实在开得太大。

裴元瑾都一时有些接受无能:“胡珞珞已经死了十几年了。”

傅希言说:“可能是装死。”连环凶杀案的凶手最后是已经死掉的受害者,这样的案例里也不是没有。

裴元瑾无语:“理由呢?”

“躲避仇敌。”傅希言思路打开,世界充满狗血,“比如说寿武王。胡珞珞晋升武神之后,发现不能动手,干脆假死保平安,一路苟到新城建设完成。期间,她看到自己的大弟子乌玄音变成了恋爱脑,心中失望,干脆扶持班轻语独掌大权。所以乌玄音明面上是教主,其实已经被自己的师父师妹联合起来架空了。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小皇帝敢出尔反尔,背叛乌玄音。因为她不但是个不能动武的武神,甚至失去了灵教这座靠山!”

裴元瑾十分理解铜芳玉当初怎么被傅希言忽悠瘸了,不得不说,他编的故事总能把细节和逻辑照顾到位,让人找不出漏洞。

他现在就有被说服的趋势,只是

“那乌玄音为何还帮着班轻语把我们留下来?”

傅希言说:“愧疚啊。师父对她有养育传艺之恩,她总要回报吧。而且狗男人这么渣,也没见她动手,为什么,因为那是师父的合作伙伴,她没法动啊。你看她天天喝酒,正显示了内心的空虚,正所谓喝酒喝酒,一无所有。”

裴元瑾挣扎着保留一丝清明,不想被这个故事完全带走哪怕它如此有说服力和诱惑力。

“是与不是,当面问问就知道了。”

傅希言脸色微微一变:“你该不会是想刷新自己闯皇宫的纪录吧?”但愿他们以后不用去西陲。

裴元瑾不置可否:“这就要看礼部侍郎了。”

*

礼部侍郎收到裴元瑾让儿子传的话,脑袋都快炸开了裴元瑾想见皇帝。这话说的,南虞天子,九五之尊,谁说见就能见的吗?

偏偏裴元瑾有闯皇宫的黑历史,也是那一日,南虞朝廷知道了北周皇帝原来与天地鉴的宋大先生走得很近。这件事让小皇帝郁闷了好一阵子。

原本南虞有灵教这个国教,在高端武力上是可以压过对方一头的,可宋大先生的出现让这个对比又充满了变数,尤其之后秦岭派明目张胆的投靠,更让他们感觉到自己在武林方面的部署还不够。

那么储仙宫会不会是一个契机呢?

礼部侍郎虽然是正三品官员,可上升到国家战略层面,还是不敢擅自做主的,他一个人关在书房里思量一夜之后,决定把这个烫手芋头丢给小皇帝自己烦恼。

秦效勋这几日目光死盯刑部。上至尚书,下至牢头,每一个能逃过他的法眼,以至于牢房里的犯人都过得战战兢兢,据说忧郁得食欲下降,每日耗费的粮食都少了。

虽然不大厚道,但这个时候他们真恨不能其他部门能出点什么大事,分担一点这位尊贵小爷的“垂爱”。

礼部侍郎去翠寒堂的路上,迎面遇上愁眉苦脸的刑部尚书。老尚书乃三朝元老,经历风雨无数,如此忧形于色,也是少见,礼部侍郎出于礼仪,还是停下脚步慰问了一番。

老尚书叹气:“陛下又翻出了许多陈年旧案,责令我三天内抓到犯人,流放北边。唉,那都是昭治年间的旧案了,犯人只怕都已寿终正寝,要我去何处破案?”

小皇帝犯浑,礼部侍郎却不好评价,只好奉承尚书:“陛下也是看重尚书能者多劳。”

老尚书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摆摆手说:“不提也罢。你这又是做什么去啊?”

礼部侍郎踌躇了一下:“给人带句话。”

老尚书混沌的眼睛里绽露精光:“哦?带话给陛下?是谁啊?”

礼部侍郎没说,只说若是事情成了,自然就会知道的,若是不成,也就没有说的必要了。

他越是这样,老尚书越是好奇,等人走后,立刻招来一个小黄门,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然后看着小黄门屁颠颠地朝着翠寒堂的方向跑去,才慢悠悠地朝外头走。

他为官这么多年,自然知道有些事是一定要做的,有些事是可做不可不做的,还有些事是装装样子便当做了的。

而刚刚对礼部侍郎诉苦显然就在装装样子之列。

*

礼部侍郎来到翠寒堂外,等了好一会儿,才受到召见。

他行完礼,便站起来,知趣地站在一边,等秦效勋开口。

秦效勋做事极有条理,喜欢按部就班,唯一一次破例,大概就是与乌玄音的恋情,所以就算接见大臣,也一定要先把自己手头的事情处理好。

等他将手中的奏章一一处理好,分门别类,让小黄门带走,才抬眼看垂手站在下面的礼部侍郎:“是储仙宫那头有什么动静吗?”

裴元瑾一行人一入临安,他就得到消息,派出礼部侍郎与其接触,目的是叫他们安分守己地待在城中,这才几日,便安抚不住了吗?

听出小皇帝语气中隐含的不悦,礼部侍郎忙道:“启奏陛下,裴元瑾在诗会那日问起乌沉的来历,小儿派人去解释了一番,回来时带回了裴元瑾的口信。他说……”

他故意留了个尾巴,若是秦效勋没兴趣,直接打回去,他就不说了。

秦效勋给了储仙宫几分面子:“他说什么?”

礼部侍郎道:“他想要觐见陛下。”

秦效勋扬眉:“见朕?见朕做什么?”

礼部侍郎哪里知道啊,只能胡乱猜测:“他之前见了灵教教主,会不会与此有关?”

秦效勋微微抬眸,眼睛里多了几分神采:“他要在哪里见面?”

礼部侍郎想了想道:“这倒没有明说,不过陛下可以下旨召见。”

秦效勋说:“那就去灵韵宫见面吧。”

礼部侍郎面色一变:“这只怕有所不妥。”

秦效勋沉下脸没说话。尽管他的神情老成,但那张脸实在年轻俊秀,白里透红的脸蛋甚至还微微散发着莹润的光,怎么看都有些威严不足。

“不去灵韵宫,难道指望你们几个保护朕吗?”

礼部侍郎道:“灵教留在陛下身边的四大护法,应当能够保护陛下安全。”

“是吗?”秦效勋嘴角讥嘲地翘起,“既然左侍郎如此有信心,那朕就去他的住所见见他吧。”

礼部侍郎大惊:“陛下?”

秦效勋说:“宫里除了朕,还住着太妃,万一裴元瑾凶性大发,四大护法能护住几个人?”

皇帝搬出太妃,礼部侍郎也只好无言。

☆、第75章 无声之反击(下)

持续几天的连绵细雨, 终于在今天来了一场大的。无数条水龙头从天上倒灌下来,打得西湖刚刚冒头的荷花蔫蔫地抬不起头。

弥漫的水雾渐渐淹没了四周的景色,莽莽天地仿佛又回到了盘古开天辟地之前一盘混沌的状态。

傅希言穿着蓑衣在后院里搬花盆。

雨来得太大太疾, 他怕把花淹了。

自从学了窥灵术,能看到植物蕴含的灵力之后, 这些幼小的生命仿佛不再是虚妄的臆想, 而有了实实在在活着的证明。

只是花草的生命力远比他想象中的顽强。那些扎根在泥土里的小草看着被大雨压弯了腰,仿佛要低到泥土里去,可生命力不但没有减弱半分, 甚至比原先的还要清亮,那是饱受打击后越战越勇的刚强,仿佛在用整个生命在呐喊:狂风暴雨,亦奈我何!

傅希言盘膝坐在地上,已然入定。

在傅希言身后不远处, 寿南山和裴元瑾肩并肩立着。

寿南山感慨:“看来少夫人离入道期不远了。”

裴元瑾说:“他之前被耽误太久了。”不然以傅希言的天资, 成就不下于自己。

“没想到永丰伯府竟然能生出少夫人这样的奇才。”寿南山难掩羡慕。能成就武王, 资质自然不凡,但是和裴元瑾、傅希言的天赋相比,还是相差甚远, 至少在他们这个年纪,自己不如多矣。

他说:“对了,新城方面虽然还没有动静, 但北周有鄢的消息了。楼无灾已经从昏迷中醒来, 鄢功成身退,但没有回神医谷, 而是去了北地。”

裴元瑾皱眉:“北地?”

寿南山说:“据说是出诊。”

北地地广人稀, 有资格让小神医千里迢迢赶去出诊的人并不多。

蒙兀王布哈斯赫、北地联盟总盟主温鸿轩、借苍生郑佼佼……无论哪一个出事, 都可能造成北地动荡,进而影响天下局势。

天下,已经够乱了。

裴元瑾道:“让阿布尔斯朗盯着点。”

阿布尔斯朗是储仙宫驻北地风部主管事,蒙兀出身,与北地联盟的关系也不错,调查起来事半功倍。

寿南山点头,想起少主说过,要找机会让傅希言与鄢见上一面,便问道:“要不要让阿布尔斯朗送信给鄢,说少夫人要见他?”

裴元瑾想了想说:“我问问。”

事关傅希言的母亲,他不知道要不要打草惊蛇。

寿南山走后,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傅希言才脱离入定。

傅希言醒来时,仿若大梦初醒,感受到了生命的玄奥。

这是他第一次因感悟而入定,也第一次明白了何谓心境,他仿佛接触到了自己眼中的世界本源,是脱离一切表象,最基础也最真实的本相。

他坐在原地,回味了一会儿,将余韵也一一消化。之后,体内真气不再像以前那样拨一拨才动一动,真正感觉到了融会贯通,就如裴元瑾之前强调的,随心而动,随意而行,连驱物术也变得顺畅无比。

地上的石头在他的拨弄下来,一会儿堆成山,一会儿散成沙。

他玩了许久,才起身转头,裴元瑾就站在后面,不知道看了多久。

傅希言想起自己刚刚玩石头的样子,不由红了脸:“你看多久了?”

裴元瑾说:“半个时辰。”

傅希言:“……”这时候不应该说,看着你的时候,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吗?算得这么清楚,该不会是度日如年吧?

他没好气地问:“站着不累吗?”

裴元瑾说:“区区半个时辰,怎么会累。”

傅希言:“……”好吧,永远不要指望自己能够猜中裴少主的答案。

裴元瑾看着他身上被飘入的雨水浸湿的衣衫:“不换件衣服吗?”

傅希言异想天开:“习武之人不是能将真气外放,把衣服烘干吗?应该怎么做?”他试着将真气从体内逼出来,然后对着湿漉漉的位置冲了过去。

随着布帛撕裂声,傅希言那白花花的胸膛便袒露了一大片,胸襟的衣衫松松垮垮地垂挂在边上,显得十分无奈。

虽然都是男人,但碍于目前迅猛发展的关系,怕被怀疑投怀送抱、自荐枕席,傅希言还是干笑着将破布往袒露的胸襟遮了遮:“看来,传言不能尽信啊。”尤其不能信电视剧情。

裴元瑾眨了眨眼睛,伸出手,往他的胸膛探去。

傅希言躲了下,但没躲开,不由苦着脸想,难道平日里捏脸还不够,还要在大庭广众下捏一捏胸……光是想象这个画面,就一阵恶寒。

他试图动口阻止对方的动手:“我觉得吧……”

裴元瑾的手已经放在他胸前破布上,随着一阵热烘烘的暖风,那破布已经转湿为干。

“甚好,甚好。”

傅希言干巴巴地接了下去。

裴元瑾也很满意。

傅希言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他的真气只有破坏力?

裴元瑾说:“我练的是《圣功》,真气本就属于阳火,但不要碰到衣服。”

傅希言想了想:“那以后家里烘干机的任务都交给你了。”

裴元瑾能理解烘干,却不明白为何后面还要加个“机”,又或者是“鸡”?他经常从傅希言嘴里听到奇奇怪怪的话,不知是镐京人的用语习惯,还是傅希言比较特别。

趋于稳定的雨势突然又哗啦啦一下加大了,大片雨水随着风刮入廊下。

傅希言衣服湿了半边,裴元瑾烘干了自己身上衣服,想帮他一起烘了,被他闪身避开。

“这件衣服已经不需要再烘干了。”他叹气,“我去换一件。”

“等等。”裴元瑾终于想起寿南山的问题,“风部已经掌握了鄢的行踪,等他从北地回来,你要不要与他见一面?”

傅希言脚步一顿,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许久才叹气:“暂时不用。”

也没有多做解释,匆匆回屋换衣服。

他想着今日雨大,不知还会不会弄湿,便刻意换了件平日里不常穿的月白长衫。照了照镜子,果然显矮显胖。

换好衣服出来,裴元瑾已经不在了,问了小桑才知道有访客。

“这个天气?”

傅希言有些好奇,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让他选了这么个飘风骤雨的日子上门。

他一路走到前院,看到裴元瑾站在廊下,前面站着个蓑衣人,正在雨中对他比划着什么。

走近之后,就听那人说:“圣驾就在门外,您就算不恭迎,也该出门见一见。”

一句话,就解释清楚了来龙去脉。

不过傅希言也不太清楚裴元瑾为什么要见皇帝,但更不清楚皇帝为什么选这个天气,不由好奇地凑过去:“陛下挑这个天气出门?”

小黄门无奈地说:“陛下出行都是提前两日准备的,不宜轻易更改。”

傅希言想:这皇帝也怪受罪的。

他说:“那请陛下进来吧。屋里多宽敞。”

小黄门摇头道:“陛下未免惊动二位,便没有派禁军查检驻守这座住宅,故而不能进入。”

艺高人胆大的裴元瑾听着想冷笑,傅希言倒是挺能理解,自古领导出门,安保问题都是大问题。不信问问北周建宏帝,是不是临时起意去了竹马家,然后竹马挂了。

他不知道刘彦盛死亡真相,以为他真是保护皇帝时被牵连的,不过就算知道了真相,也只能更坚信安保问题是大问题。连竹马都不能相信了,还能信谁?天降吗?

傅希言看向身边的裴元瑾,发散思维。说起来,裴少主和他应该互为天降吧。只是不知道裴少主有没有从小一起长大的竹马?

他思路顺着高速公路,开到了他也不知道的远方,可怜小黄门还在那里苦劝裴元瑾移驾。等傅希言回过神,裴元瑾终于不耐烦了,冷下脸来,眼看着就要拒绝,他的“嘴替”终于跳出来:“好好,请陛下稍等,我们先换件衣服。”

小黄门有些着急:“不必换衣服。”

“要的要的,我这身显胖。”

傅希言拉着不情不愿的裴元瑾往里走。

两人走到后堂,傅希言指着外面的天说:“你不觉得雨快停了吗?雨后的西湖可美了,在外面走走也挺好的。”

的确如此,之前那突如其来的一瓢大雨像是回光返照,之后雨势便渐渐收起,他们在屋里看了会儿雨景,风雨便渐渐停了。

傅希言给两人找了件罩衫,假装换好了衣服,然后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等在外面的小黄门已经快要哭出来,见他们出来,眼睛都亮了。

傅希言跟着他出门,问道:“陛下在哪里等啊?”

小黄门一指宅子对面、西湖边上临时搭建的棚子。

傅希言:“……”瞬间就理解了刚刚裴元瑾死也不愿意出门的执着。

雨后,坐在西湖边的小凉棚里,一边喝茶,一边观景,实在浪漫,然而在大雨滂沱的时候,那浪的可都是漫进来的水了。

秦效勋身上倒还好,没怎么淋湿,下雨时都有人挡在身前,将他遮得严严实实,只是棚子里的茶几、茶具都被淋得够呛,一群人正急急忙忙收拾。

傅希言远远地看着,就想起了自己初见裴元瑾的场景。

不知为何,当秦效勋和裴元瑾站在一起,他脑海中就出现了一个大大的标题

Bking VS Bking

……

宫中内侍动作迅速,很快打理好凉棚,将场地让了出来,不过两人见面的情景并没有出现在戏剧化的电闪雷鸣,而是平和地见礼,然后便入了座。

傅希言觉得秦效勋坐下前,特意看了自己一眼,不算很明显,但那目光分明存着打量的心思,不由在心中叹气,和少主在一起之后,这样的目光以后只怕还会有很多。

秦效勋在茶几便放了三张椅子,他与裴元瑾面对面坐着,傅希言坐在一边,谈话的主角便很明显了。

虽然说好的由傅希言动口,但裴元瑾今日要说什么,他实在不知,因此只能老老实实地当个旁观者。

而裴元瑾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有石破天惊的效果。

“陛下并不是想另立他人为后。”

雨后的西湖,远处还弥漫着一层薄雾,遮住了山脚湖岸,仿佛那山下面本就连着水,水上面本就浮着一座山;又仿佛山是山,水是水,是雾气造成了接连的假象。

然而,雾里看山水的人本不必弄清楚山的轮廓、水的边界,只要知道山与水的位置与关系,一切便清晰明朗了。

“灵教冲击飞升,要牺牲很多人。你身为南虞皇帝,卷入其中,必然名声受损,此时与乌玄音撇清关系,万一灵教飞升失败,日后清算起来,你也可全身而退。”

裴元瑾说:“这才是大臣们上书立后,你故作犹豫迟疑的原因。”

秦效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远山,似乎沉浸在西湖雨后的迷人景色之中,许久才说:“裴少主也喜欢捕风捉影?”

裴元瑾淡然道:“陛下太急于送犯人去北方,露出了马脚。你若不知新城即将发生的事,何必将那些该死之人千里迢迢地送过去?你既然知道新城即将发生的事,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与乌玄音翻脸?想来想去,也只能是刻意为之了。”

秦效勋叹了口气。

他年纪轻轻,忧郁的样子却很老成。

“朕秉政未几,急需民意,刚正不阿、为民请命是条捷径,纵使求功心切,失之鲁莽,也是常情。”

裴元瑾说:“你为何不问我新城即将发生什么事呢?”

秦效勋面色微僵,即便很快恢复了淡定,但一刹那的变化,还是落入了傅希言的眼里。

这是说中了?想到自己之前胡乱的猜测,他不由脸上一红,暗暗瞪了裴元瑾一眼。怪他明明知道正确答案,还看自己的笑话。

不过秦效勋并没有那么容易破防:“新城是先皇御赐给灵教的,无论发生何事,朕都管不了,既然管不了,自然也懒得过问。”

裴元瑾说:“陛下搜罗囚犯,还是对治下百姓心怀怜悯。可惜囚犯之中,很多人罪不至死。”

秦效勋冷酷地说:“虞朝制定律法已是数百年前的事,旧法今用,难免有些不合时宜。”

傅希言在旁边听着,大抵懂了。

就是裴元瑾猜对了,但小皇帝垂死挣扎,死不承认。

他觉得是自己上场的时候了:“发现旧法今用,不合时宜之后,不应该变法吗?百姓有法可依,官员执法有据,才是法治之道啊。陛下所作所为听起来都是为了南虞,做起来都是害了南虞啊。”

秦效勋丝毫没有辩驳的意思,点点头:“是朕急功近利,今日受教了。”

裴元瑾说:“陛下应该知道几日前,我曾见过乌教主。”

秦效勋调整了下坐姿,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腿,漫不经心地说:“听说了。”

傅希言突然凑过脸去:“教主盯着我看了好久,她说要是我生在南虞,就没有其他人什么事了。陛下觉得呢?”

两人凑得有些近。

傅希言可以清楚看到刹那间从秦效勋眼底迸发的怒意。

只是,这厢顾了头,却有些不顾尾了裴元瑾拎着他的腰带将人往后一拉,傅希言愣愣地回头,看到冷峻脸上难得的怒色,立刻缩着脑袋坐了回来。

秦效勋说:“朕不喜欢这个玩笑。”

傅希言说:“不是玩笑,教主亲口说的,裴元瑾作证。”

秦效勋目光扫向裴元瑾。

裴元瑾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只是眼角瞥向旁边的傅希言时,仍带着三分警告:“的确是教主的玩笑,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那就是承认了。

秦效勋沉声道:“朕的东西,就算不要了,也不许任何人碰!”

裴元瑾似乎没有察觉他话中的威胁,淡然地闻了闻茶香:“乌玄音也就罢了,陛下真以为阿猫阿狗都可以威胁我吗?”

傅希言没想到自己的挑拨离间用力过猛,不但逼出了皇帝的醋意,还直接引发了双方的正面冲突。

眼见着就要上演全武行,秦效勋突然呵呵一笑:“都说裴少主一往无前,无所畏惧,今日见了,果不其然。朕不虚此行。”

他站起身,望着雾气渐渐散去,露出远山轮廓的景致,双手负在身后:“然而,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与一群身处绝境、随时身死的当世至强者为敌,殊为不智。”

他这么说,虽然没有直接承认,却也是默认了。

傅希言想起今日顽强求生的花草,草木尚且如此,那人呢?人类比草木要聪明得多,所以懂事起,便知道自己活在死亡倒计时里……偏偏,求生是人类的本能。他突然理解了小皇帝口中“与一群身处绝境、随时身死的当世至强者为敌”有多么可怕。

裴元瑾说:“既为一往无前,何惧强敌环伺。”

他说的是他的道,他的道注定他遇到任何危险,都只能进不能退。

然而秦效勋不会武功,便以为他不听劝,面色微微一沉,继而一叹:“西湖美景留人,裴少主不妨留下来多看看。”

裴元瑾轻轻地转了转手中的茶杯:“陛下不多看看吗?”

秦效勋转身就走,毫不留恋,裴元瑾刚起身,茶棚顶突然撕裂,落下两个瘦削的身影,一左一右朝傅希言和裴元瑾攻去。

只是这么一阻,先前传话的小黄门已经到了小皇帝身前,拦住了他后背的空门,脸上哪里还有初次见面时的惊慌失措,镇定的脸上只有满满的戒备与杀意。

秦效勋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銮驾,坐稳之后,并不急于离开,还是敞开车门,饶有兴致地看着发生在不远处的这场打斗。

尽管秦效勋一视同仁,在安排进攻的时候,给傅希言也分配了一个,奈何裴元瑾霸道,他刚刚抬手,两个人就被裴元瑾一道劲风全都揽了过去。

傅希言象征性地抬了抬屁|股,又坐了回去,看向不远处的銮驾,心中想:裴元瑾刚刚是不是想拿下皇帝做人质?如果乌玄音和皇帝是一伙的,那这个做法很可取啊。

眼见着裴元瑾被两人缠住,准备拔下赤龙王,傅希言踩着“碎星留影”,绕过小黄门,袭到銮驾前方两尺处

巨大的威压让他身形一顿,傅希言抬头,便见一个戴着福娃面具的人坐在车顶,乌黑冷漠的眼珠子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尽管对方没有出手,可那种无所不在的压力让他有种无法呼吸的窒息感。

有时候人与人的差距并不一定要互抽了巴掌才知道对方的手劲有多大,单看对方胳膊上鼓起的肌肉足以窥探一二。

傅希言的道是寻求一线生机,打不过及时逃跑也是一种求生方式,与裴元瑾那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是一个路数。

他单足轻点,身体疾速后退,身后的小黄门已经一爪攻到。

这爪是真正的爪子,人类指骨长度大概在二十七寸左右,可他足足有三十余寸,且根根细长,指尖的指甲更是尖锐锋利,犹如长剪刀一般。

傅希言衣衫被轻轻划过,罩衫、长衫、内衫便一起破了好长一条缝隙。他感觉背脊被雨后清风凉飕飕地吹着,不由跳脚:“我这次出来,衣服带得不多!”

也不知黄道吉日里有没有今日不宜穿衣,今日穿衣必破的说法。

小黄门一击不中,并不追上去,而是挡在銮驾面前,戒备四方。

傅希言回头看裴元瑾,两名偷袭者已经被赤龙王一剑贯穿。裴元瑾像串着糖葫芦一样,将人一步步逼到銮驾面前,然后将剑抽出。

小黄门没动,他身后又跳出个老者,飞快地点住两人的穴道止血,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到裴元瑾的另一侧,等待着小皇帝一声令下。

秦效勋冷下脸道:“裴少主执意在南虞与朕作对?”

裴元瑾说:“陛下身边若只有一位宋大先生,只怕挡不住我。”

秦效勋知道裴元瑾说的是实话,寿南山虽然没有出场,但他就在旁边这座宅子里,蓄势待发。宋旗云是武王,寿南山也是武王。

两位武王通常不会生死相搏,因为结果必然是两败俱伤,谁都占不到好处。任何人到了武王境界,都会比一般人更惜命一点。

双方武王相抵消之后,自然是秦效勋这边处于下风。

可秦效勋并不紧张:“裴少主有多少手下,多少人马,朕一清二楚。朕既然敢来,自然有完全把握。”

裴元瑾手持赤龙王,平静地看着銮驾上方和中间两道虎视眈眈的目光:“我一向不见棺材不掉泪。”

傅希言悄悄走到他身后,以示两人同进同退。

秦效勋面色微凝,关上了车门。

小黄门坐上车辕,马车缓缓掉头,但裴元瑾一动未动

在他与銮驾中间,隔着四尺左右的位置,两个两寸高、一胖一瘦的小纸人正手牵着手在跳舞。

☆、第76章 归来之故人(上)

南虞皇帝的銮驾越来越远, 标志着这场骤然而起的打斗也在双方的默契中,骤然而止。

西湖浩渺,雨水洗刷后的亭台楼阁更加清丽脱俗, 带着几分琼楼玉宇的仙气,然而,若有路人站在这里, 目光落脚之处, 未必是这片美丽如仙境的大湖。就如湖边这两个大男人,此时便聚精会神地看着地上两个翩翩起舞的小纸人。

小纸人跳得用心,虽然没有音乐, 可从它们跳动的韵律可以看出,这必然是精心编排过的。

当銮驾的背影彻底从地平面消失,小纸人的舞蹈也终于到了尾声。它们结束舞蹈, 朝着傅希言和裴元瑾的方向弯腰鞠躬,然后面向彼此, 同时伸手,将对方的脑袋撕了下来, 然后四片碎纸便在空中飘了几下,落到地上, 彻底不再动弹。

傅希言:“……”

他一直用窥灵术观测着纸人,刚开始还有稀薄的白色灵力, 等互相伤害之后,那灵力便消散了。

这也算是用生命搞艺术了吧。

傅希言在纸人身上踩了两脚, 确认没有任何反应,才拉着裴元瑾回家。

寿南山在宅子里待命半天, 虽然没有出手, 却也累得慌, 见警报解除,便去厨房觅食了。小桑他们也各归各位,这座湖边小宅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傅希言见裴元瑾拿了块真丝手帕,沾着树叶上的雨露擦拭剑身血迹,觉得此事风雅,便拿了把蒲扇在旁边一边摇一边看,一边唠唠嗑。

他问:“你觉得纸人的背后是谁?”

裴元瑾淡淡地说:“能在宋大先生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使用傀儡术的,又有哪个?”这是将目标直接精确到了个人。

傅希言表情一凛,眼神看着有些复杂,半天才说:“天地鉴主也不管管他们。”

要不是确认自己是自驾出行,他都怀疑他们和莫然、宋旗云报了同一个旅行团呢。北周见完南虞见,这是什么倒霉八辈子的孽缘。

裴元瑾说:“事关飞升,师一鸣未必持身端正。”

这话说得极重了。

莫然入赘后,储仙宫虽然与天地鉴分道扬镳,但对天地鉴主师一鸣仍抱持着一定敬意,如今,随着他的女婿与徒弟屡次冒头,颇有搅动天下风云的迹象,这敬意显然也日渐稀薄。

傅希言看着身边正义凛然的裴少主,心中暗自庆幸。如果当日绑定的不是裴元瑾,而是其他门派的人,此时此刻,他面临的很可能是被迫助纣为虐。

裴元瑾却误解了他眼中的深意,以为他心生畏惧:“我似乎还没有问过你,如何看待新城。”

自然是……看不下去。

傅希言早就想发表看法了,迫不及待地说:“人想要活下去,无可厚非。但为了一己之私,滥杀无辜,那走的就不是飞升路,而是血淋淋的杀戮道。任何一国的法律,对杀人犯都不会也不该姑息。”

裴元瑾听了很满意。

傅希言又反过来问:“还不知道你父亲的想法。”

目前储仙宫的立场都是他们基于灵教的反应而给出的推测,事实上,储仙宫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要对新城下手。万一裴雄极也只是个面临死亡压力的普通老人呢?

裴元瑾举起重新“容光焕发”的赤龙王,手指轻轻抹掉剑身上的水珠:“我早上收到了景伯伯的信。”

傅希言精神一振:“怎么说?”

随即发现此话多余,裴元瑾向秦效勋出手,已经说明了自身立场与灵教他们相对。

果然,裴元瑾说:“新城之局,七天后开启。我父亲已经出关,正前往新城阻止。我们要尽快离开临安。”

傅希言没想到时间如此紧迫,脱口问:“去哪里?”

裴元瑾缓缓吐出两个字:“榕城。”

摄政王身死临安,他的儿子秦昭就盘踞榕城一带,拥兵自重,打着秦效勋“得位不正,陷害忠良”的旗号,与朝廷分庭抗礼。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他们这个时候去榕城,绝对比去金陵或新城要安全得多。

听裴元瑾毫不犹豫的回答,就知道早有准备,傅希言有些幽怨地看着他:“怪不得你今天打得这么痛快,也不提前说一声。”

裴元瑾说:“我要试试皇帝手中的底牌。”既然确认了南虞皇帝和乌玄音、灵教是一伙的,那么他们接下来的行动必然会受到这两方的阻挠,自然要摸清底牌。

傅希言摇扇子的手一顿:“结果呢?”

裴元瑾道:“很难。”

……

也是。

乌玄音、宋旗云、莫然。

哪个都够头疼了,偏偏还来了三个。

见傅希言忧形于色,裴元瑾安慰道:“放心,会有人来接应我们的。”

傅希言好奇:“谁?”

裴元瑾说了个名字,傅希言没敢说不认识,只是摆出一脸困惑的模样。

裴元瑾沉默了一下:“你知道我爹叫什么吗?”

“裴雄极。”傅希言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

裴元瑾点点头,总算有几分欣慰。

*

大雨之后,临安迎来连续两天的放晴,而气温又渐渐回升。

从早晨开始,城门口人头攒动,进出络绎不绝,一派和平景象。

对于整日里与柴米油盐打交道的老百姓来说,自己的生活已经充满艰难险阻,哪有余力关注上层的事。这个时代的信息流通毕竟不像傅希言经历的前世那样发达,他们并没有渠道去了解和参与。

傅希言站在街上,看着在临安安居乐业的百姓,想着数百里外新城的百姓,觉得这个世界如此割裂,同一片天空下,同一个国家内,便是截然不同的命运。

然而这种割裂在任何时代都是存在的。

就像傅希言的前世,同一个国家,可能因为一场战争,就从平凡的生活堕入颠沛流离的深渊;同一块大陆,仅隔着一道国境线,就可能一面鸟语花香,一面穷乡僻壤;甚至,同一个城市,有人在天堂狂欢,有人在地狱挣扎。

这一切,有人归咎于投胎技术。可是,纵观历史,那些如今看来和平美好的生活背后,往往也隐藏着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

和平幸福从不是与生俱来,那是人类努力的成果。

人类从未向世界服输,与天争,与地斗,与各种灾害、疾病、苦难抗争、搏斗。不仅为了活着,还为了活得漂亮,活得精彩!

裴元瑾看着傅希言对着街道发了会儿呆,也不管四周有没有人,地上脏不脏,直接往地盘膝一坐,入定了,

小桑小樟买完东西出来,就看到自家少主守护神一般,威风凛凛地站在少夫人身边,来往行人路过时都会加快脚步,自发地绕开一段路。

傅希言这次入定,比上次更长。

天色从早到晚,店铺从开到关,行人从有到无,巡夜的人在这条街上来回走了好几圈,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胖胖的青年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一个冷漠英俊地青年坐在边上,慢悠悠地喝着茶,也不知那茶壶烧了几回,他喝了几杯,能不能饱腹,只知道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挪过位置。

傅希言醒来时,黑夜正要退去,东方还未露鱼肚白,天空呈现微微发亮的铅灰色,那是一个城市即将从沉睡中苏醒的标志。

裴元瑾放下茶杯,单手扶起他:“走吧。”

傅希言浑身轻松,但脑子还沉浸在刚刚的玄妙中,没有彻底清醒过来,跟着他走了一段路,才后知后觉地回头看了看自己离开的地方。

“我待了多久?”

“一天一夜。”

傅希言松了口气,他很怕自己眼睛一闭,一睁,七天过去了:“唉,你说我身体是不是有点问题?”

裴元瑾停下脚步,皱眉道:“你感觉哪里不舒服?”

傅希言抱怨:“哪有人随时随地入定的?”这要是和敌人打架的时候突然来了情绪,也跟着盘腿一座,那不就是千里送人头了嘛。

裴元瑾表情顿时晦涩难言。

这种触景顿悟的机遇,武者一生能遇到一两次,已算天赋异禀,像傅希言这样隔几天就来一次的,不说后无来者,也绝对是前无古人了。

偏偏他还抱怨。

裴元瑾心中对他有情,便能口下留情,寿南山却没有这个顾虑了,尤其是对方已经默认少夫人身份的当下,立马不管保护不保护的,从暗处跳出来:“的确没人随时随地入定的,所以随时随地入定的都不能算人。”

傅希言被他的话噎住,戳戳身边的人:“这算不算以下犯上?”

裴元瑾秉公执法:“算仗义执言。”

傅希言:“……”

*

傅希言顿悟而入定这一幕看到的人实在太多,自然很快传入时刻关注他们动向的南虞皇宫之中。

秦效勋依旧是先将今日政务处理完毕,才来聆听这些正事之外的消息。

因为乌玄音的缘故,他对武林、武功都花了些心思了解,听说傅希言当街顿悟,眉头微微蹙起:“朕记得傅希言修成真元之后,就再无寸进,是个不折不扣的武学废柴,何以突飞猛进?”

自从傅希言这个名字与裴元瑾捆绑后,他的生平履历就已经放到了南虞皇帝的案头。他来临安城后,秦效勋更特意取出来重新看了一遍,对其中细节,记得清清楚楚,傅希言在遇到裴元瑾之前,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废柴。

裴元瑾一行人入临安之后,一直由礼部侍郎接待,故而后续动向也都由他继续跟踪。

不过他到底是个文臣,对皇帝提出的问题也只能按照自己的逻辑来推理:“听闻裴元瑾的功夫很特殊,唯有吞服混阳丹的人,才能与其双修。恰好,傅希言与裴元瑾同进同出,生活起居一如普通夫妻,臣大胆揣测,或许两人正在双修。”

秦效勋也不是没这么想过:“可我听大先生说,裴元瑾的武功依旧停留在入道期。”

礼部侍郎也有解释:“或许他想和傅希言齐头并进?”

秦效勋觉得有些道理,便将这个问题搁置了:“他们昨日买了什么东西?”

礼部侍郎道:“柴米油盐、布料……都是一些日常生活用品,看着像是要在这里长住。”

就凭几天前裴元瑾敢对自己下狠手,秦效勋就不相信他会乖乖选择留下,可是问礼部侍郎等于问道于盲,浪费时间。

他挥挥手,让人退下,又叫来小黄门,让他去请大先生。

身边这个小黄门,就是与傅希言对打时,露出长爪的那个,也是灵教派来保护他的四大护法之一,名叫金探。入宫后,就入乡随俗地改成了“小金子”。

另外三名护法,两名与裴元瑾对战时受了重伤,现在还躺在床上修养,余下的那名老者是护法之首,人称魏老。

他年轻时是山贼头子,后来灵教崛起,被南虞封为国教,帮着朝廷四处剿匪,他见势不妙,果断带门下投奔,由于武功不俗,被收下了。他凭借着当山贼时积累的人脉,领着灵教灭掉了很多绿林同道,一路攀升至今。

不过他身上匪气很重,皇帝并不喜欢,所以没有安排贴身护卫。

小金子一路小跑着去请人,没多久,依旧戴着有些可笑的福娃面具的宋旗云便迤迤然地走进来。比起北周建宏帝王昱,他对秦效勋的态度要随意一些,大概在心里把他当做了一个孩子,没太多防备,也没太多敬意。

这种态度秦效勋登基前见过太多,也很习惯。他能够走到今天,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生存之道。有时候,别人不太把你放在眼里,反而是一种优势

若有一天,他和北周的王昱能坐下来谈谈,或许会发现很多共同之处。

不过两者区别也很明显王昱被忽视是因为头上压着两个优秀的同辈,而秦效勋是因为年纪太小,这种区别就造成了前者极度自卑又自傲的别扭性格。

秦效勋则很清楚,自己一天天长大,别人就会一日日重视自己。就像现在,他已经亲政了,朝中大臣们便自然而然地将他视为君主。宋旗云这种不经意间透露的轻视,反倒令他有种安全感。这样即便对方想要对付自己,也不会太花心思。

“有件事想请教大先生。”

“请讲。”

秦效勋说:“朕要付出什么代价,才能大先生主动出击,将裴元瑾和傅希言一行人拿下。”与裴元瑾会面后,他举着赤龙王将两人串成糖葫芦一步步走来的画面始终在他脑海中盘旋,令人坐立不安。

他思来想去,这样危险的人物还是控制在手里最安心。

宋旗云说:“陛下不怕得罪储仙宫?”

秦效勋微微抬起下巴,带着几分桀骜地说:“朕不是王昱。朕内有灵教,外有大先生与莫先生相助,若还要怕区区一个武林门派,那这皇帝未免也当得太窝囊了些!”

“对方未有异动,陛下抢先下手,只怕适得其反。”

秦效勋说:“朕不信一往无前的裴元瑾会束手就擒。他逛街买东西或许是为了混淆视听,让我们误以为他已经放弃逃走,可能此时正秘密谋划着什么,朕不能坐视不理。大先生出手,能成功最好,不能成功,让他焦头烂额,无瑕他顾,也算完成了目的。”

宋旗云对他另眼相看。

这个小皇帝手段虽然粗暴简单,像个流氓,但魄力比北周建宏帝要强。

他想了想,说:“陛下稍安勿躁,据我所知,灵教另有安排。”

他见小皇帝沉下脸,便道:“或者陛下动手前,先知会一下灵韵宫。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劲儿总要往一处使才好。”

这句话不知哪里触动了小皇帝,眼底隐隐的怒色改为淡淡的羞涩。

他极老成地点点头:“大先生言之有理。”

当下派了宫人送了封厚厚的信过去。

信中大部分都是他这几日写下的日记,乌玄音不喜欢写,但很喜欢看,说比话本有趣,他便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

信很快就回来了。

只有短短两个字:等着。

纵使这样,也使他高兴了很久。

不过反复看完之后,心里剩下的是更大空虚。

他想:他可以等,一直等,却不知还有多少时间能这样等下去。

*

傍晚,才城门关闭之前,一辆马车低调地驶入了临安城内。盘查严谨的城门卫看到对方身份牌后,恭恭敬敬地让开路,将人迎了进去。

临安是南虞国都,进出显贵不知凡几,能得到这样的待遇,说明马车里人起码是正三品的官员,甚至更加尊贵显赫。

马车进城后,依旧不疾不徐地走着,丝毫没有因为天色将晚而加快速度。

它路过客栈,路过酒家,一路行至西湖边,然后绕着走了半圈,在一桩普普通通的民宅前停下。驾车的车夫敲了敲门。

门咿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是小桑。

因为话多,他被潜龙组一致推举做了门房。不过访客不多,所以他的专长并没有得到发挥。

“你是谁?来找谁?为什么傍晚才来找?”

半天没找到人说话的小桑可憋坏了,一口气说了一长串,对方愣了下,拿出一块令牌。

小桑认出一面写的是“灵教总坛”,背面写着“代教主行事”。在灵教,这块令牌差不多就是等于里的“如朕亲临”了。

小桑说:“就算是灵教代教主,至少也要表明身份说明来意吧?”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些担心。乌玄音,宋旗云,莫然,秦效勋……他们在临安的敌人队伍已经很庞大了,再加一个班轻语那真是债多不愁了。

车夫没说话,只是掀起了马车的车帘。

小桑以为车里的人会下来,还等了等,发现半天没动静,不禁伸长脖子去看,看清里面的人之后,顿时一怔:“这是谁啊?”

一句话说得车夫也愣住了。

车夫看看车里的人又看看小桑,似乎在疑惑他怎么会不认识。

还是马车里的人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用极轻极嘶哑的声音说:“风部,谭不拘。”

*

小桑加入栖凤组之前,一直待在陕西电部戚重的手下,自然没见过镐京风部的主管事。

不过谭不拘是谭长老的儿子,裴元瑾小时候见过几面,自然是认得的,见他虚弱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不可遏制的怒意。

他本以为谭不拘落入灵教最多只是做客,对方没有理由痛下毒手,可他还是太高估储仙宫对武林各派的威慑力了。

或许是从裴雄极带着长老们闭关起,又或许更早,在储仙宫围杀傀儡道失败,与天地鉴分道扬镳起,这个曾令无数武者仰慕、敬畏的庞然大物便在一步步失去它该有的威慑力至少在渐渐茁壮成长为新一代庞然大物的灵教面前。

毕竟,储仙宫的南虞分部实在不上台面。

他让人请大夫给谭不拘验伤,皮外伤暂且不说,武功也被禁了,还中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毒,大夫说,人还能喘气,就是奇迹。

谭不拘充分展现了何谓生命力顽强。大夫开了几帖温补的药,他精神立马就好起来了,然后嘴巴就闲不住了,开始吹嘘自己被灵教抓住后英勇不屈的事迹。

“他们知道我爹是长老,就一直问我,他们闭关做什么。呵,我要是知道,我就是长老了。”

小桑一边替他上药,一边给他捧哏:“那他们可真是不长眼。”

“谁说不是呢!我都想好遗言了,就一句话,老子没白活!”谭不拘说得有些激动,立马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咳出了血。

裴元瑾说:“闭嘴待着。”

别人都怕他,可谭不拘不怕。他年长几岁,眼里的裴元瑾就是个别扭的弟弟:“可别,牢房里憋着不说,现在让我说咳,咳咳,说个痛快吧!”

傅希言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要嘴不要命的人,叹为观止。

裴元瑾说:“送你来的车夫是个哑巴?”

谭不拘叹气:“不但是哑巴,还是个聋子。”

小桑突然明白,为什么他看到自己的第一眼,眼睛里有光,大概是因为……自己会讲话吧。

☆、第77章 归来之故人(中)

谭不拘痛痛快快地说了一炷香, 终于说累了也咳累了,眼皮开始往下耷拉,不过临睡之前,他从怀里掏出两本记事簿, 递给裴元瑾:“灵教给的枣。”

打一顿, 给颗枣。灵教以为储仙宫是那些没见过世面的阿猫阿狗吗?

可东西既然到了手里, 就没有退回去的道理。

裴元瑾翻开看了看,是南虞安插在北周的谍网交易记录,不仅有镐京的, 还有洛阳的, 对方给的记录很全,上面还写了傅希言花了多少钱,提了哪些问题, 得到哪些答案。

他看得饶有兴致。

原来傅希言那时候就已经知道了镐京四公子案;陈太妃侄子的绿帽子;还有……混阳丹的资料。

看他花了一千两买消息, 裴元瑾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 似乎可以想象出当日那个小胖子知道自己吃的是混阳丹后, 有多么惊慌失措。从问问题循序渐进的脉络可以看出, 这才是他真正想问的问题,前面两个都是试探当铺的深浅罢了。

读到后来瑞雪神牛,他嘴角的笑意更深刻了些。

说起来, 吃过这么多美食, 唯有瑞雪神牛总令他念念不忘。而这念念不忘里, 多少掺杂这一些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候自己虽然愤怒于混阳丹被这么个小胖子吃了, 内心充满不知所措的茫然, 可在一切负面情绪的背后, 似乎也隐藏着一丝丝对人生脱轨的好奇与期待。

傅希言悄悄探头进来。

尽管裴元瑾、寿南山他们表里内里都承认了他少主夫人的身份, 处理宫中内务也从不避忌他,可他内心始终有个疙瘩,让他总是不自觉地想留给对方足够的私人空间。

此时,他也是在外面游荡了许久,发现突然没了动静,所以好奇地进来瞧一瞧。

裴元瑾已经翻到第二本记事簿了,看到他说的一连串武功秘籍时,眉毛高高扬起。

尽管储仙宫少主不缺秘籍,可武者对秘籍的追求和好奇并不因为少主的身份而有所减弱。他捧着记事簿,想起谢云铃当时见到傅希言时,还特意问起过这些秘籍的来历,不由好奇道:“《乾坤大挪移》《九阴真经》《小李飞刀》……你从何处听来这些秘籍的?”

傅希言头疼欲裂。

说好的一对一私人问答呢?

“都是编的。”他苦着脸走到裴元瑾身边,往记事簿丢了两眼,“主要是好奇绵柔拳的来历。但又怕对方听出来,所以就改了个柔柔拳。”

裴元瑾疑惑:“你不是已经练了绵柔拳了吗?”

记事簿写得太详细,傅希言也没法隐瞒下去:“是,绵柔拳是我叔叔给我的,我就是好奇我叔叔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武学。”

裴元瑾想起武功不怎么样的傅轩,接受了这个解释,但往下看时,眼神微微变了:“绵柔拳来自于山悲散人,落入莫然与金芫秀之手。”

傅希言挠脸:“没想到又和莫然有关。”

这个“又”字正是裴元瑾想说的。

莫然这三个字在傅希言人生中出现的次数已经高得让他不得不警惕了。

“问过你的叔叔和父亲吗?”

傅希言心中犹豫了下,老实回答:“问过,《绵柔拳》是我母亲带来的嫁妆。”

裴元瑾想起他说过自己的母亲失踪了,很可能是被小神医鄢带走,足见这位素未谋面的岳母身上必然隐藏着很多秘密。

而这些秘密显然有一部分已经落到了眼前人的身上。

比如他对于见小神医这件事态度的转变。

裴元瑾说:“我已经派人在查神医谷的所在了。”

神医谷虽然没有《笑傲江湖》里平一指“救一人,杀一人”这样变态的规矩,却也不是好心到谁都肯救的,所以家庭地址自然要保密,以免被人打扰。

事实上,若非鄢武功不错,只怕这位小神医早就被人抓走几百次了。

傅希言真心道谢。

但裴元瑾面色不喜,客气本来就是一种疏离,而他自认为与对方同床共枕这么久,虽然没有夫妻之名……也没有夫妻之实,但双方应该对于名与实都处于默认的态度才是。

他抬起手,狠狠地捏了捏的傅希言的脸。

傅希言:“……”这都是什么恶习。

睡到一半的谭不拘不知梦到了什么,突然从梦中醒来,然后就看到自家少主正在掐新鲜出炉的少夫人的脸,不由大惊:“少主手下留情!”

两人朝床上看去。

谭不拘瞪着一双大眼睛,哪里还有睡意,痛心疾首地质问:“对于肤白貌美的少夫人,少主怎么下得去狠手啊!”

头一次听说自己还能用“肤白貌美”形容的少夫人:“……”

“下狠手”的少主十分淡定:“睡了一觉,你的身体应该又好多了,晚上可以下床了吧?”

谭不拘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还在渗血的伤口:“……”

仗义执言却被昏君打压,难道就是忠臣的宿命吗?

*

这时候的夜西湖远没有傅希言前世那样,灯火辉煌,五光十色,而无论在阳光下多么美丽绚烂的景色,一旦陷入黑暗,就会展露出诡异阴森的一面。

深夜时分,褪去诗情画意的西湖就是一片普通的湖泊,任何人一不小心掉进去,都会有淹死的危险,但还是会有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人跑来夜泳。

没有炎炎烈日曝晒,湖水清凉中带着一丝寒意。

结伴而来的人刚下水,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他们在水里搓了搓身子,正准备朝湖心游去,却看到岸边突然冒起了熊熊火光。

火势来得很疾,就好像突然间冒出来,并酝酿成了灾难。

夜泳的人急急忙忙上岸报讯,而这时候,被烧的人家也已经被惊动了,都在风风火火地接水泼水,中间夹杂着主人愤怒的训斥和仆人委屈的辩解。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今夜遭逢此难的人不止他们一家。

临安城内,十几家同时走水。

禁军焦头烂额,往往一家还没有扑灭,另一家已经哭天喊地地冲过来求救,而他们还在犹豫要不要分派人手,第三家又来了。

喧嚣的夜里,一辆马车低调逆行,悄悄驶向艮山门。

艮山门附近也有火情,城门卫不得不调派一部分人手跑去救火,而马车来时,他们还没有回来,正是防守薄弱的时候。

“什么人?”守卫大声喝问。

驾马车的人没说话,只是丢出一个令牌。那是禁军统领的令牌,是城门卫顶头上司的上司,通常来说,城门卫要是不想以后被穿小鞋,这时候便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将门打开一条小缝,将人放过去。

可今日城门卫表情古怪得很,两只眼睛像突然得了眼疾,拼命地眨动着。

驾马车的人皱了皱眉头,正要说话,就听头顶一阵风声,一个人影从上面落下来。

刚刚眼睛还抽搐得厉害的城门卫立刻鞠了一躬,和同僚报团取暖去了,将场地留给古怪的人和古怪的马车对峙。

城门边放着火把,虽然是微弱的火光,却也足以照清楚城墙上落下来的人脸上戴着的福娃面具,以及驾马车人那一身道骨仙风。

宋旗云说:“南虞皇帝说了,寿武王与裴少主都不得离开临安城。”

寿南山忍不住阴阳怪气地说:“你好歹也是一代武王,到底有什么毛病,在家里侍奉师父也就算了,还要对一个半路出家的师妹婿俯首帖耳,一会儿给北周皇帝当鹰犬,一会儿给南虞皇帝当爪牙……你内心是有什么不足对外人道的隐秘欲|望吗?”

宋旗云没有露面,可那憨态可掬的福娃脸上似乎迸发了杀气:“杀你不容易,但要杀躺在里面的病秧子,并不难。”

他没有看到马车里面的情景,却听得出里面有几个人。

马车车门立刻被人从里面推开。谭不拘身上的伤虽然还没有痊愈,上半身却动得很灵活,此时趴在门边,对着宋旗云怒吼:“你说谁是病秧子!老子从小到家健康得很!要不是班轻语那个臭婆娘打我,毒我,虐待我,老子现在能上去和你大吵三百回合。

他骂归骂,理智犹在,清楚自己就算没有受伤的,打三百回合也是不可能的。

寿南山伸手将他脑袋摁了回去,反手将门关上,隔绝噪音:“你们把谭不拘送回来,就是想让我们多一个累赘,不能全力突围。不过没关系,老夫可以留下来照顾他。”他看看天色,“我想这个时候,少主和少夫人应该已经出临安城了。”

宋旗云并不担心:“这里是南虞,要抓你们的是南虞皇帝。”

他们防着裴元瑾走脱不是一天两天,除了禁军外,秦效勋甚至启用兵符,直接从外地调遣两支大军过来,沿路设伏。

就算裴元瑾一行人武功高强,可南虞不乏中阶高手,在他们和官兵的围困下,他们就算出了临安城,也只会陷入更大的麻烦中。

当日裴元瑾单骑闯城门,既有孑然一身之便,也有城门防备不足之利,仅能算个案,不能指望全力出击的南虞也向北周这么容易被突破。

寿南山脸色阴沉下来:“既然是南虞的事,你们天地鉴到底为何掺和到灵教的事务中?天地鉴主知道吗?”

“我快到兵尊了。”宋旗云似乎很难得遇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不免多说了几句,“朝思暮想的境界却在即将达成的时候才发现是个陷阱,多么可悲可笑。”

寿南山说:“你是天地鉴首徒,这么重要的事难道天地鉴主没有提醒你吗?”

宋旗云这次沉默了。

这可以被理解出很多层意思,尤其是天地鉴现在一山容二虎的局面,实在叫人不得不多想,里面隐藏着多少阴暗与肮脏,可他只是怅然地叹了口气,并没有解释的意思:“你是要现在回去,还是要打一架再回去?”

寿南山拉起缰绳,调转马头,就在其他人都以为他要回去时,突然一跃而起,朝着城墙拍下一掌,那一掌威力极强,似容纳着山川河流的动向,如天灾般不可阻挡。

城墙硬生生地被推出数尺后,才在巨响中,轰然坍塌!

宋旗云听着城墙下的哀嚎声,眉头微皱,但寿南山才不管他,冷笑一声道:“这一掌就算我们打过一架了吧!”驱车远去。

化身期和武王的战斗,显然会造成两败俱伤的局面,他们都是一把老骨头了,实在不想拿自己的健康开玩笑,尤其是马车车厢里还躺着一个反面例子。

但寿南山还是用一掌来表明自己的不满。

这个结果看似意料之外,却在宋旗云的意料之中。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灵教为了飞升孤注一掷,双方矛盾不可修复已成必然,灵教送回谭不拘,显然不是为了讨好储仙宫,而是想用他的伤势拖住裴元瑾他们突围的脚步。

裴元瑾既然为了他来到南虞,就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抛下他。

在宋旗云的思路里,兵分两路,让寿南山留下来保护谭不拘,裴元瑾和傅希言单独突围就成为必然之选。

万一储仙宫从中作梗,导致灵教飞升失败,灵教一怒之下或许会杀了裴元瑾泄愤,让裴雄极痛不欲生,让储仙宫断代,但杀一个可以被取代的武王,来和储仙宫死磕,却不太划算。

不过他负责对付寿武王,只要对方留在临安城,其他的便与自己无关。

他长臂一扫,仿佛万千铲子齐发,将坍塌的城墙砖掀了开去,露出压在下面的城门卫。

他走到伤兵身边,连连点穴,制止他们失血之后,才反身追了上去。他能识别武王魂力,不必跟得太近,一路看着他们回到西湖旁边的宅院后,便在外面的凉亭上坐了下来。

夜泳的人已经回去了,西湖恢复了平静。

但今夜还很长。

*

临安城南边的凤山门,西边的涌金门附近都出现了火灾。城门卫只象征性地分出两三个人去看了看,大多数人依旧守在原地。

他们看似与平常无异,其实在城门外一里处,已有数千人的军队手持弓箭,严阵以待。军队已经在这里守了四天,却一天比一天紧张。

因为他们知道,等待的时间越长,遭遇突围的可能性就越大。

*

今夜,秦效勋原本已经躺下了,却有些睡不着,又披衣起来,守着他的小金子也只好跟着熬夜。

秦效勋推开窗户,看着天空上暗淡的月亮,问:“玄音是不是已经去新城了?”

小金子不敢直呼教主名讳:“按照行程,昨夜就该出发了。”

秦效勋神情有些落寞:“你说朕送去的犯人,有用吗?”

小金子说:“那些人穷凶恶极,灵魂也会比一般人强势些,自然有大用。”

秦效勋叹了口气:“朕是九五之尊,也不知灵魂会不会比别人更有用些。”

小金子忙道:“那教主可舍不得。您还是快回去睡吧,若是教主知道您熬夜,也是舍不得的。”

秦效勋顿时露出甜蜜的笑容。他走回床边,踢掉了自己的靴子,光脚踩着上床,突然又叹了口气:“她若飞升成功,从此不老不死,我却要老要死的,到时候,便轮到我叫她小玄音了。”

小金子笑道:“教主飞升成功,那便是仙人,仙人无所不能,说不定也能令陛下长生不老呢。”

秦效勋有些期待:“到时候朕也不做皇帝了,秦昭喜欢就让他做去,朕跟着玄音走。”这时候的他,与平常的成熟稳重全然两样,言语间的天真似乎比他表现得还要幼小一些。

小金子又哄着他说了会儿话,才熄灯告退。

过了会儿。

原本闭目躺在床上的秦效勋突然睁开眼睛,刚刚还天真无邪的眼眸中流露出极其深刻的痛苦与压抑。他怔怔地盯着床顶,久久不肯入睡。

睡在外面的小金子似有所觉地朝里看了看,然后又静静地躺了下去。

*

丑时六刻,已是一天中最黑最暗的时候。

穿着内侍服的裴元瑾和傅希言正靠这一张简陋地图,在宫殿间小心翼翼地穿梭。

傅希言见四周没人,小声问:“这么鬼鬼祟祟,不会影响你的心境吧?”

裴元瑾觉得“鬼鬼祟祟”四个字实在刺耳:“这次是突围,不是闯宫。”而且明知有武神、武王在皇宫里守着还硬闯,这不是艺高人胆大,是活得不耐烦。

傅希言说:“幸好乌玄音走了,现在就剩下一个莫然。”万一遇上了,他觉得自己可以忽悠试试。

南虞禁军的武力值明显高出北周太多,禁军统领入道期,副统领脱胎期,看着就像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不过两人是轮班的,现在值夜的应该是副统领。

地图虽然简陋,但该有的都有,包括禁军巡逻路线,所以他们已经离秦效勋睡觉的福宁宫越来越近。

只要穿过前面这条廊,翻过这道墙……

裴元瑾把风,傅希言使用踏空行跃上墙头,然后默默地蹲下来,一条腿悄悄往墙外伸,准备在惊动对方之前退回去。

然而墙下的莫然抬起了他那张银光闪闪的面具:“下来。”

傅希言犹豫了下,对裴元瑾比了个等等的手势,转头跳到了墙里,比他更快的是裴元瑾,他还没落地,裴元瑾已经抢先一步挡在了他的面前。

……

傅希言干咳一声,扯着他的衣服想偷偷将人往自己身后拽,然而裴元瑾纹丝不动。

莫然漠然地看着两人的小动作:“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傅希言点点头,准备转身,裴元瑾已经抬手拔下了赤龙王。

……

傅希言一个闪身挡在裴元瑾面前,深吸一口气,朝莫然谄媚地笑道:“师公,给个面子吧。”

师公?

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一变,裴元瑾和莫然同时看向他。

傅希言扬起可爱热烈的笑容:“还有,师公给我的《傀儡术入门》我已经学完了,你应该给下一本了。”

莫然:“……”

一向运筹帷幄,算无遗策的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这种令他感到意外的情况了。

他饶有兴致地问:“为何认为我是你的师公?”

傅希言道:“我娘的嫁妆是《绵柔拳》,而灵教说这套拳法最终落入了你和金芫秀的手中。金芫秀又失踪了很久,我算算她失踪的时间,和我娘的进入永丰伯府的时间差不多。加上你对我这么好,上次还说是为了我娘救我,所以我串起来联想了一下,大胆推测我娘就是你的关门弟子金芫秀。”

莫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又怎么样?我又不是没杀过徒弟。”

傅希言一时语塞,忙道:“我乖啊。我可不会像铁蓉蓉那样让你头疼。”

莫然道:“好,那你现在就离开他,跟我走。”

傅希言僵住。

裴元瑾手中的赤龙王已经变成了一把剑。

傅希言忙道:“灵教飞升其实和师公你没什么关系,在人前做做样子就算了,干嘛这么较真。毕竟我们才是自己人。”

莫然看了裴元瑾一眼:“赶尽杀绝的自己人?”

傀儡道与储仙宫的恩怨可以追溯到二十几年前,让堂堂傀儡道宗入赘保平安,傅希言不知道莫然怎么想,但应该是不怎么高兴的。

他咬咬牙:“我跟你走也不是不行,但要让裴元瑾在三天内摆脱南虞,抵达安全的地方。”

莫然说:“你认为可以和我谈条件?”

傅希言耍无赖:“像我们这个年纪的人,都很冲动的,说不定一时激动就为爱殉情了。我要是死了,还是被你逼死的,你身为师公,怎么对得起我娘的在天之灵?”

莫然眸光闪了闪,不知道被哪一句触动了,竟没有再说话。

这是什么意思?

傅希言尝试着迈开腿,眼角瞥着对方的一举一动,见他没反应,又拉着裴元瑾往前走了两步,见仍然没有阻止,立刻加快了脚步。

裴元瑾被他抓着手,摸到对方手掌里的冷汗,又黏又冷,明显能感觉到刚刚的谈笑风生只是表象,他内心已经紧张到了极致。

裴元瑾心情晦涩难言。

虽然莫然是成名已久的前辈,武功碾压他是理所当然的事,可不战而屈实在令人憋屈。

这种憋屈落入心湖,使他的心境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若是不能在短期内释然,只怕会对心境造成重创,产生心魔。

突然,一本书从天而降,落到傅希言面前。

裴元瑾伸手接住了,因为傅希言在那一瞬间,神经显然已经紧绷到了不能自理的程度,身体僵硬得像一座雕塑。

身后,莫然的声音徐徐送来:“时间到了,我会找你。”

☆、第78章 归来之故人(下)

大半夜的, 还在皇宫这种自古以来就是贵气与怨气并存的地方,听傀儡道宗对以后的约定,实在是件惊悚无比的事情。

可刚刚还紧张得胳膊都抬不起的傅希言突然吐出好长一口气。

他松开裴元瑾的手, 在自己衣服上擦了擦:“还好还好, 总算走了。”

裴元瑾脸色却不太好看, 讲话时除了一贯的冷然, 还带着几分咬牙切齿:“三天之后,你答应跟他走?”

傅希言心想:我说的是三天之内,裴元瑾摆脱南虞, 抵达安全的地方。这个地方安全不安全, 各人有各人的看法, 又不是莫然说了算。万一到时候, 裴元瑾和他爹接上头, 恐怕莫然压根不会冒头。

若说这世上还有谁能令莫然忌惮, 裴雄极绝对是头一号。

他怕莫然还在附近,不敢说出来,只是朝他眨了眨眼睛。

裴元瑾看他骨碌碌乱转的眼珠子,就知道他又在动歪脑筋,可心中并没有太多欣喜。若是自己实力够强, 傅希言本不用耍这些小心机。

傅希言见他依旧不太高兴, 凑过去小声说:“难道你没有听过一句话, 江山代有才人出, 各领风骚数百年嘛。”

裴元瑾道:“那他还能继续风骚下去。”

傅希言:“……”

大意了,用错了。

他忙道:“等等,还有一句, 长江后浪推前浪。”

裴元瑾低头看他。

虽是月黑风高, 但武功到了他们这个境界, 光线强弱并不影响视野。此时他眼里的傅希言,和往常没有太大分别,就是那亮晶晶的眼睛里带着微微的担忧。他的心思一向细腻敏锐,自己刚刚的郁闷失落并没有逃脱眼他的眼睛。而他劝慰人的方式也很含蓄,不会直白地扯下脸皮将话说透彻,却又能神奇地达到效果。

裴元瑾盯着他微微湿润的嘴唇,上面的唇纹在夜里也清晰可见……就是这张嘴,一开一合,总能说出很多有趣的话。

傅希言见他盯着自己的嘴巴,有些无奈地想,该不会是又嫌他话多了。

“先不说了,我们……”

裴元瑾突然低头,轻轻贴了上去。

傅希言:“……”

裴元瑾贴了一下,很快松开,心想:果然很软。

兴许是完成了一件想做就做的事情,他的心情又恢复了些许,走路的时候,迈开的脚步明显比刚才轻松愉快。

傅希言在原地呆了呆,摸了摸嘴唇,似乎确认刚刚的触感不是错觉,才慢吞吞地追上去。

其实他很想揪着人问,你做了什么,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为什么这么做……可眼下的环境实在不允许他们两人旁若无人的上演言情剧。

……

两人在月暗星稀的黑暗中,沉默着走了一会儿。

经过刚刚那一幕,他们本不该表现得这么生疏,但一来时间地点不对,哪有人在敌人地盘上幽会还大摇大摆意犹未尽的,太不给南虞皇帝面子,二来两人都是情场小白,傅希言空有电视剧的经验,但大多是一吻之后,女主甩了一巴掌,或是男主食髓知味地凑上去亲了第二次,眼下也不是施展的时机。

于是,明明是两人感情突飞猛进的机会,可因为天时地利人和等种种因素,就这么平平淡淡的过去了。

但事后傅希言想起这个初吻,有两个词形容:惊险、刺激。

毕竟,那时候他们随时都可能被禁军发现,被堵在皇宫里,被皇帝瓮中捉鳖他们居然还亲了。要是当时有弹幕,大概有很多人骂他们发神经吧。

走着走着,便走到了福宁宫门口。

皇帝具体睡在哪个房间里,应赫并没有打听出来。自古皇帝都惜命,尤其

在这个世界,不会武功的小皇帝只能靠变换房间来减少刺客行刺的命中率。

但他们遇到的问题不止这一个。

还有那位一直没有碰上的禁军副统领,据应赫说,两位统领的值夜习惯不一样。正统领喜欢满皇宫溜达,而副统领一般都在皇帝身边守着。

副统领虽然只是脱胎期,小时候却被野兽养过一段时间,耳目灵敏非同一般。来之前,他们已经商量好,由傅希言拖住人,裴元瑾去抓小皇帝。

这场仗他们只能讲究一个字,快。

所以,当他们闯到福宁宫,宫内殿门齐齐敞开,跑出一群埋伏已久的禁军时,内心并不特别慌乱。因为这群禁军并不是预知了他们今天的行动而特意设下的陷阱,而是一直在这里守株待兔。

副统领是个粗犷的汉子,年少时在野外生存的经历,让他身上总带着一份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孤傲野性。

他甚至没有喝问来者何人等废话,一个照面就已经飞扑过来,就如野兽捕捉猎物时,端的是快、狠、准。

傅希言也迎了上去。

这些日子,他没少和小桑小樟他们过招,对敌经验丰富了许多,对敌时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慌乱。要知道两世为人,他遵循与人为善,打架斗殴这种事对从前的他来说,实在很遥远。

可如今,他吃着江湖这碗饭,就要适应狭路相逢勇者胜,强者为尊这种野蛮规则。

他想,里科技文明发达至星际时代,人类与外星人也还是在打打杀杀,可见世界和平在任何年代都是不合实际的梦想罢了。

他脑子里转着不相干的事情,手脚却一点没慢,处理危机的效率远远高于他在北周当司狱时期,一个筋斗,一个旋身,便避过了副统领的攻击范围。

副统领落地后立刻发起了第二波攻击,而那些冒出来的禁军正配合他进行合围。

就像一场大型的捕猎。

傅希言仗着“碎星留影”,在人群中穿梭,裴元瑾送给他的身法的确是当今顶级功法之一,既快又诡,叫人难以预测。

但他知道,这场围捕还是小规模的,更大型的还在后面。

他们既然在这里被发现,其他的禁军也一定会蜂拥而来,应赫给他们算过时间,最多一刻钟,如果还不能抓住小皇帝,接下来,这座皇城就会变成一个巨大的牢笼。

裴元瑾已经在第一时间离开了战斗现场,开始在福宁宫搜罗。皇宫里有密道,所以,在禁军冲出来的第一时间,裴元瑾就从嘈杂声中过滤着是否出现与此时环境格格不入的奇异声响。

可直到现在,除了禁军与傅希言的打斗声外,还没有听到其他杂音。这有三种可能,一是皇帝今晚根本没有睡在这里。二是皇帝的住所有隔音的宝物,三是皇帝已经躲入了密道。

突然,一把锁链从暗中袭来。

追魂索,很老土的名字,却是南虞禁军统领的成名武器。然而这把放到江湖上令许多人闻之色变的武器,刚出场,就被赤龙王拦腰斩断。

裴元瑾斩完后,脚步甚至没有停下。他一步登高,人跃至半空,单手轻轻一拍,磅礴的内劲呼啸而出,他面前的宫殿犹如被巨石打压一般,轰然坍塌了半边。

统领抓着半截追魂索冲了上来,锁链一头有个拳头大小的铁球,狠狠地朝着裴元瑾的后背砸去。

裴元瑾反手一剑,铁球落在剑身上,发出叮的一声,赤龙王剑身赤光闪烁,铁球竟似被烫红了,有了熔化的趋势。

统领急忙将锁链收回来。

他的这条追魂索实在是再普通没有的铁链,与天阶赤龙王没有任何可比性。他以前仗着自己的武功以及南虞朝廷的威势所向披靡,自然没有想过要换,如今遇到真正强敌,却翻了个大跟头!

裴元瑾趁他迟疑的瞬间,人已经跳到了另一排屋舍上,一剑劈下,屋顶顿时碎成一条长渠,精美华丽的宫殿顿时变成了以天为盖的围墙。

可惜里面并没有藏着瑟瑟发抖的小皇帝。

在他进行下一波建筑破坏行动之前,屋顶又跃上三道身影。

除了先前的统领外,还有在西湖边打过照面的小金子和魏老。三人从三个方向围攻,犹如稳定的三角,将裴元瑾困在中央。

尽管统领在武器上输得很惨,但他到底是入道期高手,就算没有武器,一身武功也不会差裴元瑾太远至少他自己是这样坚定地相信着。

小金子的爪,统领的拳,魏老的掌三人赤手空拳地朝裴元瑾打去,尽管他们在武器上不占便宜,可人数上却占了上风。

此消彼长,一来一往,就算裴元瑾手握赤龙王,可不管他攻击哪个方向,后背都会暴露给第四个人。

裴元瑾一剑劈开屋檐后,余力未竭,剑锋微侧,顺势横扫开去,划出一道斜度,正好令小金子和统领从两个方向避开。

而他身后,魏老的掌与他的后背只剩下几寸之距。

只听嗡声轻鸣,一把赤红色小剑在空中绕了个圈,以诡异的角度插入他手掌与裴元瑾后辈之间,那细长的剑锋对着魏老的手掌,竟然还抖了抖,像是有些害怕。

魏老若一掌拍实,有可能将剑拍碎,顺势击中裴元瑾,也有可能被这把小剑捅穿手掌,一切要等到手掌真正落下去才知道。

而无论谁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是远远大于前者的。因为这把剑既没有剑意,也没有杀气,来到这里纯粹像是误入歧途,才会被吓得动弹。

可这也是最诡异之处。

四大高手交战期间,出现一柄没有任何剑气却能在半空中飞行的小剑……除了傀儡道,魏老想不出第二种解释。

而这座皇宫里,与傀儡道相关的人,只有一个道宗莫然。

魏老选择了撤掌。

他能活到现在,自然懂得进退。虽然不知道莫然为什么这么做,但天地鉴、傀儡道和灵教、南虞朝廷这个层面的关系,不是他能掺和的,他也没有这个心思。

已经做好了硬挨一掌的裴元瑾没想到他会中途收手,他趁机跳出三人合围圈,长剑指地,严阵以待,一柄鸡血石小剑跟着他飞了过来,就停在他的面前,体积不大,但那凶猛中犹带十分可爱的架势,和它主人如出一辙。

他目光不由望向被禁军团团围住的傅希言。

刚刚傅希言分神,用驱物术发出一柄鸡血小剑解了裴元瑾之围后,处境便越发艰难了。而四周的禁军正在源源不断地闻讯赶来,福宁宫前的这片空地已经快人满为患了。

傅希言甚至会很天真地想,自己要是躲到地上的石缝里,这些人会不会就此变成无头苍蝇,嗡嗡嗡地乱成一团,然后造成踩踏事件。

想着,他就试了试。

并不是真的躲到石缝,低到尘埃,而是矮着身子,像一颗球一样在众人脚边转来转去。

很显然,这群禁军如果去前世踢足球,定然也会被观众大嘘特嘘,贬低其粗糙的脚法,至少傅希言穿梭了一会儿,只挨了两脚,那还是对方无心之失如果认真踢,绝对不是这个结果。

他这边利用大家视野盲区,找到了生存之道,裴元瑾那边也轻松了许多,因为魏老投鼠忌器,三人联手的威力大打折扣,裴元瑾赤龙王开路,竟似要将福宁宫翻遍了。

忽然,在偏殿一处用来休憩的小室发出了花瓶碎裂的声音,声音隔着门窗,在一堆喊打喊杀的刀光剑影中并不起眼,却是裴元瑾等待已久的信号。

他猛然跃起,闭目再睁时,双目已然赤红,浑身浴火,连赤龙王也燃起熊熊火焰。在

黑压压的人群中,他就如火神一般耀目。

接下来的一瞬间,他挥出十八剑,几乎同时朝着十八路劈落。

魏老等三人离得最近,躲得最快,而不远处的禁军因为围捕傅希言,人与人之间站得较近,躲避不及的禁军不但为剑气所伤,伤口还发出了焦黑的炭烤味。

十八剑,开出十八条道,道上哀嚎四起。

傅希言趁机冲出包围,直扑裴元瑾所在。

裴元瑾伸出手,将人拽了一下,抱在怀中,朝着那打碎花瓶的小室冲刺。

他们逃离的方向让魏老等三人都愣了下,因为他们很清楚的知道,皇帝昨晚并没有睡在那里。所以,裴元瑾和傅希言去那里做什么?

给他们一个机会将房间团团围住吗?

带着这份疑惑,三人并没有追得很紧,等傅希言和裴元瑾两人都冲入房间,甚至还关上门之后,才小心翼翼地靠拢。

落后一步的副统领快步冲上来,怒问:“为何不阻止?”

禁军统领已经习惯副手这种没大没小的说话方式了,淡定地说:“把这里团团围住,我去请示陛下,能否放一把火,把他们烧出来。”

“此法甚好。”魏老一边点头,一边小心翼翼地戒备周围,他实在很怕傀儡道那位会突然反水,出手救人。

禁军统领转身去请示皇帝,小金子一路跟着还有些期待地说:“也不知道裴元瑾的极阳圣体耐不耐烧。”

他的这个问题……

恐怕一时三刻是无法得到印证了。

事实上,他们冲入小室后,关门这个动作是由小樟完成的。

小室里,破碎的花瓶边,皇帝平日小憩的卧榻已经被翻开床板,露出一条黑漆漆的通道。几人鱼贯而下,然后将密道入口复原。

往前走了没多久,就看到一脸冷漠地站在潜龙组诸人中间的小皇帝。

还有两张陌生面孔,也都已经被控制住了,只用表情显露着此时内心的愤怒与憋闷。

傅希言见到秦效勋,胸中提起的这口气才算放下一半:“人已经到手了,接下来就是怎么出去了。”

秦效勋冷笑:“你们就算能靠着密道走出皇宫,也走不出南虞!”

傅希言不理他,称赞起潜龙组和栖凤组来,这次行动的关键,其实就是他们能够在密道里堵住皇帝,完成这一步,计划才成功了一大半。

潜龙组和栖凤组成员却不敢居功。

与在外面吸引火力,最终将皇帝吓得躲进密道的裴元瑾和傅希言相比,他们所作所为实在微不足道,而且,知道这条南虞皇宫初建时就挖通的地道才是关键的一环,功臣当属应赫。

不得不说,尽管裴元瑾一开始对应赫不太满意,简直有些看不起,可在临安城里待了这段时间,却发现他实在是个打探消息的人才,执掌风部也算是人尽其才。

先前就是他打探出皇帝不断敦促刑部送犯人去新城,使裴元瑾确信秦效勋不但没有和乌玄音翻脸,而且还暗中相助。如今不但将他们偷偷送入皇宫,还准确地道出地道所在,可说居功至伟。

几个人脚下没停步,嘴上没停话。

小桑问题尤其的多:“少主和少夫人来得好快,寿总管是不是把莫然、宋旗云都引走了?”在他的认知里,两人中但凡有一个在皇宫,此行都不可能这么顺利。

傅希言眼珠子一转:“莫然在,还替我们指了方向。”

小桑说:“咦?他不是和南虞灵教一伙的吗?不过他现在掌管天地鉴,我们储仙宫一向和天地鉴很好的,看来还是有几分情谊的嘛。”

秦效勋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似乎并不相信他的挑拨离间,可傅希言相信,他的心底绝对不像他表现得那么淡定从容,说不定已

经开始小人咆哮了。

傅希言想着,便忍不住想笑。小桑的忽悠能力实在不下于自己,让他藏身黑暗,实在是有些浪费天赋。

小桑说:“不过最最厉害的还是少主和少夫人联手,吓得皇帝直接逃进了密道。”

其实这一步看似冒险,但经过一通分析,成功率并不低。

首先是确定皇帝今晚的行踪,所谓狡兔三窟,皇帝也有可能住到别的宫殿去,还是应赫硬着头皮表示,可能性不太大,禁军布防是经过严密计算的,重新调整需要花费时间,而应赫有自信,只要他们调整,他就一定能听到风声。而皇帝也不可能采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方法,万一知道他真实行踪的人里出现叛徒,他身处薄弱安防,后果不堪设想。

其次就是将人逼进密道。

裴元瑾大肆破坏建筑,看似找人,其实是像驱赶耗子一样,将皇帝赶到洞穴里。

这一点傅希言也有一定的把握。毕竟前世就有听到风吹草动,总统躲入地下室的真实新闻,由此可见,领袖遇到危险时心态应该差不多。

紧接着,就是小桑他们以花瓶为信号,接应裴元瑾和傅希言后退。

当然,促使他们敢放手一搏,完成这一系列计划的关键在于两点,第一,乌玄音离开了,第二,他们还有一张底牌在手。

一旦计划失败,他们至多是回到原点,去西湖边继续窝着。

幸好,不负所望。

他们这边欢欣鼓舞,秦效勋的脸色却极其不好看。

从只字片语,他已经拼凑出了这次行动的真相。毫无疑问,最大败笔就是他将身边的高手都派出去,自己带着两个绝对忠心的人躲入了密道。

他当时选择这么做,自然有他自己充分的理由。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当时坚信这条密道不可能外泄。

其次,身边两个金刚巅峰的高手是他父亲一手栽培,绝对忠心不二,他们的身手对付普通刺客已经绰绰有余。

最后,也是促使他做出决定的主要原因他并不信任灵教。

建立新城虽然是南虞皇室亲口答应的,但灵教一开始并没有坦言告之其用法,是在乌玄音帮助自己即位之后,班轻语才吐露真相,当时金陵、新城都在对方的掌控之下,木已成舟,他答不答应都没有区别了。

另外,外界传说不假,班轻语和乌玄音的确不和。世人都以为乌玄音是沉迷情爱,才放手教务,却不知早在他们认识之前,乌玄音已经被班轻语排挤为灵教边缘人了。

班轻语野心勃勃,无意扶持南虞正统,灵教最初的立场并不是帮他,而是想要左右逢源,造成南虞内部对立,使自己渔翁得利的局面。

之后,全靠乌玄音不顾身体,在关键时刻悍然出手,杀死摄政王,震慑叛军,造成灵教站在他这边的假象,才使班轻语不得不与榕城分割。

可他与班轻语的明争暗斗并没有结束。

那张白泽谍网,天下人都以为是南虞朝廷的手笔,其实不然,这完全是由灵教亲手打造的,他根本沾染不到半分。

所以秦效勋上位后不久,就以打击北周朝廷为名,借着江陵知府暴露,将这张谍网捅了出去。

如此种种,也就难怪他在遇袭的第一时间就将小金子和魏老派了出去,因为他必须提防班轻语会浑水摸鱼杀了他,嫁祸给储仙宫,彻底搅乱南虞这趟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