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淮昏昏然醒来,有人在他的身边扔下一颗野果。
是祝蔚。
“你饿吗?饿了就像狗一样爬着吃。”
祝蔚这样说。
戚淮用嘴够了够,他够不到。
但他想要活下去,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渴望活下去。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幽暗的光,到底伸出舌头,艰难地歪着头咬了一口。这是他埋在陷阱的第三天,他看起来实在太过狼狈,连他的仇人都要觉得他可怜。
但他不可怜自己。
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祝蔚就这样看着他咬完一颗果子,只剩下了果子的核。果子核就像现在的戚淮,去皮剥肉,露出白森森的骨头,与那时候将祝蔚逼迫到绝境威风凛凛的小西河王天壤之别。祝蔚一边哼着曲,一边说,“你是我的仇人,我本来不想让你活着离开,但有个人替你求情了,这个人的父亲恰好还曾经救过我,我不得不答应他的请求放弃这次计划。”
“你不甘心?”
戚淮哑着嗓子。
祝蔚哈哈大笑,“我当然不甘心,所以得在你身上留点什么才好。”
戚淮问,“你想留什么?”
祝蔚盯着他的眼睛,“我一直都想要你的眼珠。”
可他只有这双眼睛不能给他。如果把眼睛给了他,山路漆黑,他用什么来带他回家?
他还没有说话,祝蔚却歪着头说,“我要让你饱受锥心之痛却求死不能。”
祝蔚从怀中掏出来一个小罐。
罐中有一只小到肉眼几乎不见的漆黑爬虫,它是用人血喂养起来的,嗅到鲜血的味道就会伸出触角,从伤口和孔洞中爬进去,在人类的活体中安家。它太小了,也还不够小,当它进入体内,就会死去,但比它更小的无数卵会活下来,游走在四肢百脉,在五脏六腑自相残杀,只要卵还活着,带给人的痛苦就不会停歇。
有一天人死了,卵才会孵化出来,成为新的母蛊。
“这是我从西域大价钱买到的虫蛊。它不会要你的性命,但到时候,你大约会生不如死,要想解蛊,除非用内力将所有的蛊逼到身体的一处,然后将它砍下来。”
“小西河王,你是要缺胳膊少腿,还是一辈子生不如死,全看各自的选择了。从此以后你与我鹰嘴寨的血仇一笔勾销,我祝蔚说到做到。”
那漆黑的罐子就这样倾倒陷阱中,祝蔚随手摘了一株狗尾巴草,没有看黑暗中的戚淮一眼。
戚淮闭上了眼睛。
而那漆黑爬虫嗅到了血腥味道,已经向着浑身无法动弹的戚淮爬过来。
祝蔚带着章璎来的时候,戚淮在碎泥中紧紧闭着眼睛。
章璎喊了一声,“戚寒舟!”
他没有得到回答。
章璎回头看向祝蔚,祝蔚摊手,“兴许是冻僵了,谁知道呢。”
章璎一言不发地想往陷阱中去,被祝蔚拦下来,“你在做什么?”
章璎冷笑,“救人。”
祝蔚咬牙,“据我所知,他在你身上没干过好事。”
那又如何?
他不爱了,也不恨了,却见不得戚淮就这样死去。
戚淮死了,谁来护着摇摇欲坠的山河?那高高庙堂之上的天子已经让他失望至极。
祝蔚无奈,“你别以为我欠着你父亲一条命,就这么对待我,我是绑匪啊。更何况你空口无凭。”
请给绑匪一点尊严。
章璎没有看他一眼。
祝蔚负手而立,看着章璎弯下腰,把泥塑似的小西河王一点一点挖出来形状,将他从烂泥中拖出来。但他没有办法背着沉重的戚淮上去,祝蔚无奈,还是下来把两个人捞上来。
章璎满手泥诟,将他过去喜欢过的男人亲手剖出来。
“我要上战场了。战场上可能会死。”
“如果有一天你在沙场上死了,我一定亲自去把你的尸体背回来。”
“你怎么知道哪个是我?”
“你化成灰我都认识。但你还是不要死了。”
他从来没有希望这个人去死。
戚寒舟负了章明礼,小西河王却没有负天下百姓。英雄不能无名死,小西河王是英雄。
他只是对章明礼无心。
一别经年,初心未改,他抱着戚淮一声声喊他的名字。
“戚寒舟,你不要死。”
戚淮就在一声声的戚寒舟中醒了过来。
是谁在叫他?
叫的他心脏都跟着疼了。
他父母皆故,空荡荡的世上孑然一身,谁还会用这样的声音叫他?
他在烂泥中睁开眼睛,看到了月亮的光,他伸出手,于是抓到了他的月亮,他像个孩子似的,抱住那个人的腰嚎啕大哭。
小西河王找他的太阳找了太久,久到他的太阳已经变成了月亮。
他踏遍了无数的土地,跑死了无数匹马,铁鞋穿成了草鞋,风餐露宿,茹毛饮血,像个可悲可怜的流浪汉,一路追着他的影子,却只来得及握住一缕红色的纱。
他只在梦里找到过他。
于是他便以为这是梦。
所以他毫无顾忌地在自己的梦里放声痛哭。
眼前的章璎似梦幻泡影,在惊雷和泥垢中洁白无瑕,单薄的他一根指头就能穿透。
他的手力道太大,捏的章璎发疼。
祝蔚负手而立,袖手旁观,咧嘴嘲笑,“小西河王不但像条狗,还像个傻子。”
只要能找到章璎,他无论是狗还是傻子都无所谓了。
戚淮从来没有这样卑微过,他卑微到泥土里,卑微到骨头里。
然后听到那个人轻轻说,“你没事就好,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做。”
于是他从梦里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