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时的温蓝还不知道,章璎被祝蔚掳走,万般算计落个空。
章珩后悔了。
他从见过温蓝就后悔了。
但这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吃。
是了,他没有看清楚自己的心,温蓝与章璎过去走的近,他憎恨章璎亲近温蓝而疏远自己,于是慢慢跟着接近温蓝,时日长久,竟信了鬼话连篇的温蓝,忘记了初衷,直到今日被一语点破才发现,他喜欢的哪里是什么温蓝。
又或许这么多年,他一直在自欺欺人,佯装糊涂罢了。
否则怎么面对这错乱的一切?
他出了宫,在周家门外徘徊,如今的章家只剩下了他和章珞,可如今他们两个人都自顾不暇了。听说周家的大公子转了性子,也不去花楼,也不去上朝,整日闭门不出,惹怒陛下被罢了职,周家像一潭死水。章珩没有进去,他心中知道,周家的这位大公子眼下的情形只怕不比自己好太多。
两名周府的家丁路过,风言风语传入章珩的耳内。
“咱们大公子这几日和疯了一样,先是去砸了老爷的牌位,然后整日蹲在当初那阉人待过的地下室里不吃不喝,披头散发喃喃自语,眼看着瘦了一大圈,凡是靠近的都被拉下去挨了棍杖。”
“当初那阉人就是在那间房中被穿了琵琶骨,杀人不用钝刀,那时候用的刽子手手艺还不好,得疼的死去活来,那半截砍断的铁链现在还粘着血呢。”
“那也是他活该。”
“大公子看着情形,也是后悔了,咱那位夫人也病成了哑巴,周家今年不顺当,只怕是要看看大师。”
“小点声,免得外头的人听到。”
两人乍一抬头,正见章珩面沉如铁,他们自然认识,但章珩也算是半个周家的亲戚,便匆匆行礼,并没有当回事。
章珩抬头看一眼周家的匾额,终于还是没有踏进门去。
这周家没几天好日子了。
章家的好日子早就完了,如今空空荡荡,只他一人守着祖宗香火。
对不起他的,颠倒黑白的,如今都得了报应。
锦衣侯病了。
这病没有缘由,只是呕出来许多血,大夫一波一波来诊治,却还是没有好转,长安城的富贵门户接二连三地出事,许多人以为是受了诅咒,一时间人心惶惶,而在禁闭的大宅院里,只有当事人知道,是他们自己诅咒了自己。
而在遥远的江临城,戚淮追来的时候晚一步,只遇到萧让的人马,从萧让口中得知章璎被马匪劫走,戚淮心知必定是皇帝派的人,便没有多言,与萧让一行告别,分别时萧让盯着戚淮腰间的红纱淡淡道,“小西河王如今故作深情给谁看?”
戚淮握了握腰间的红纱,顿了顿脚没有说话。
他沉默的背脊像高峻的山,但萧让知道,他一句话也能让玉山倾塌。
萧让碍于身份不能多留,只能认了这场祸事,却暗中留了骨左骨右佯做平民打扮悄悄跟踪戚淮,戚淮与宫中联系,却得知章璎不知下落,皇帝命他务必找到章璎。
骨左骨右跟着戚淮,观他一举一动不像回长安的模样,便知道一定中途出了岔子,章璎现在或许根本不在皇帝手里。
正一筹莫展之际,戚淮收到了来自长安禁卫军副统领的来信。
由于这次失手,禁卫军中大肆整顿,最终有两名士兵对那突然冒出来的大汉有所印象,那人身长九尺,满脸络腮胡子,一双森冷骇人的眼睛,画师根据士兵的形容绘出画像,画像随信寄来,戚淮细眼一瞧,正是祝蔚,险些没有把画像撕个粉碎。
如果祝蔚也出现在了江临城,带着章璎他们走不远。
戚淮暗中查探,祝蔚再是小心谨慎,到底留下了蛛丝马迹,而骨左骨右一路跟着他,许是他心急如焚,竟也没有发现。
江临城是座北方的重城,要想找一个人难于登天,好在戚淮得到了当地官府的帮助,在找了足足半个月之后,锁定了城郊的一座废弃的观音庙。
据附近的村民说,这里常有一名外乡人出入,面容长相与画中一般无二,只没了满腮胡子。
观音庙在山上。
戚淮上了山,他身后跟着官府乔装的人,还有一路没有声息的骨左和骨右。
当夜却下了一场暴雨。
长龙似的闪电劈开山脉,漆黑的沉云裹挟着密集的雨针尖般落下,前方的泥土已有松动迹象,又行约莫半个时辰,有人惊呼一声,“不能再前了!前面都是泥山,沾雨易塌,大家还是回去吧。”戚淮咬了咬牙,已走到这一步,再回去下次便又不知什么时候,但他也不能贸然带着众人与自己一同冒险,便道,“诸位先行回去,我一人即可。”
有人犹豫道,“将军若是有个万一,我等不好交代。”
戚淮道,“你们先回去,我在战场上遇到比如今更加恶劣的情况,知道怎么应对。”
到底最后一半人折返,一半人跟着戚淮。
又是半个时辰,雨越下越密,前方的泥山终于有支撑不住的迹象,待它以摧枯拉朽之势头塌方下来,众人四散奔逃,戚淮与官府的人走散,此时泥山已经变成泥流,伴随着骤雨瀑布一般从山坳中冲下来,戚淮不慎被泥流卷入猎人抓捕野兽的陷阱中,侥幸保住了命。直到第二日天亮了,太阳出来了,身上的泥土变成了干巴巴的硬块,他挣扎着坐起来,陷阱距地面足有两名成年男子高低,四处的藤蔓延伸下来,却一触即断。
戚淮眯着眼睛,心中只挂念着章璎,铆足了一口气带着一身伤在缝隙中往上攀爬,却还是摔了下去。周围无人,喊破喉咙也无济于事,就在这时候他摸到了腰间的红纱,心中百念杂陈,没有想到这时候还是章璎救了他的性命。
新嫁娘的红纱被撕成数缕,裹上藤条,绑一尾弯刀,丹田运气,弯刀如离弦的箭,牢牢扎进地面干枯的老树上。
戚淮攥住红纱向上爬行,就要得见天日的时候,耳边传来桀桀笑声,“这是谁啊?像一条狗。”
此时他离地面只有三寸距离。
而那说话的人面容正在眼前,锋利的眉,骇人的眼,似笑非笑的神情。
不是祝蔚又是谁?
戚淮胸前重重挨了一脚,果真像条狗一样重新摔入了陷阱中。
“祝蔚!”
戚淮咬牙切齿。
祝蔚斯斯然道,“我见小西河王找我找的很是辛苦,便自己现身了,这世上哪里有我这么善良的逃犯?”
戚淮全身脏污浑然不顾,追问道,“章璎在哪里!”
“章璎啊。”祝蔚眼珠狡黠道,“昨儿折腾了一夜累了,我不忍美人受罪,便没让人起来。”
戚淮目眦欲裂,“祝蔚,你若是敢动他半分,我必让你碎尸万段!”
祝蔚啧啧道,“小西河王今日可没当时灭我鹰嘴寨时候威风了,还敢在这里说这种话?”
他一边说一边用脚踢了踢地上的泥,陷阱中的戚淮被他劈头盖脸埋了满头。“你看,我再多踢几脚,小西河王就要被活埋了,但别人会以为这里埋了一条狗。”
戚淮冷笑。“祝蔚,你口口声声说我是狗,你又是什么东西?”
祝蔚叹了口气,“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若是小西河王找上门来,我要怎么对他才能解恨,昨儿动静那么大,我在庙里待不住,出来果然有了大收获,这山里四处都是野狼野狗,不如我叫上几头过来,当着章璎的面让它们把你吃干净,这样一来往后他想到你或许只会觉得恶心。”
戚淮闭了闭眼,手心的红纱被他攥着,像攥着一尾红色的血。
“你要如何报复我都认,别当着他的面,别伤害他。”
祝蔚上下打量戚淮,说了一句与萧让同样的话,“章璎不在,小西河王这一番深情倒也不必装了。”
戚淮没有说话。
他的腿疼的发抖,发上身上都是泥垢,看起来像个落魄的乞丐,祝蔚说他是狗,但好人家的狗都看起来比他有人样,他不想让章璎看到现在的自己,如果可能,他希望自己在章璎心中永远光鲜亮丽且绝情。
“要让我救你上来也可以,不如小西河王废了自己的一双眼睛,免得你上来了我打不过。”
祝蔚像是开玩笑,但戚淮知道他没开玩笑。
祝蔚只是在变着法子折磨他。
当啷一声,方才扔出去的弯刀重新落在了戚淮的脚边。
“听说小西河王最厉害的就是这双眼睛,战场千里之外能靠着它取人首级,我今儿便要你这双眼,你给还是不给?”
“若我不给?”
“此地无人,你在这陷阱中便等着腐烂成一堆骨头。”
祝蔚拍了拍手上的尘土,阴冷地笑出声,“鹰嘴寨那么多条人命,我要你一双眼睛,不过分吧?”
骨左骨右趴在树梢上互相对视,骨左先摇了摇头。
骨右目光落在下方的陷阱中悄悄叹了口气。
他们一路跟着戚淮,却因泥洪与戚淮走散,刚刚找过来,只要他们愿意,祝蔚走后,他们可以去把戚淮救出来。
但凭什么?
戚淮若真瞎了眼睛,中原又损一员大将,对他们大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但往往英雄末路,于一介草寇手中受尽屈辱,则格外令人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