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杨复有一段很想忘掉的记忆, 但显然这很难人为控制。
记不清具体是几岁了,总之很小,小到他只能没用地被他妈抱在怀里, 母子俩缩在房间角落里, 一起听外面的院门被好几个人踹得砰砰直响。
外面是黑的,是夜里。
乡村的夜是安静的,所以踹门声显得越发剧烈和恐怖。
有好几下,他俩疑心门马上就要被踹开了。
外面的人就会冲进来,把房子的门也踹破,或者把窗户打破, 然后把屋里所有的东西都打砸坏, 还会打他妈,也许会连他一起打。
乡下捉奸, 要么不捉,既然捉了, 就往往是这个架势。
可是,只针对小三。
至于男人,就是“正室”在家摆几天脸子、埋怨些句, 事就过去了。
毕竟, 男人的家就是“正室”的家, 男人是“正室”的男人,“正室”肯定舍不得砸自己的家、打自己的男人。
再说了, 错肯定在那不要脸的女人身上!
一定是女人先勾引男人, 男人才会动歪心思,说起来, 男人勉强能算是涉世未深的受害者, 单纯得嘞!
所以, 小三一定要打!狠狠地打!唯一地打!
虽然冯兰(杨复他妈)不承认自己是小三,虽然还不要脸地说其实是男人死缠烂打甚至威逼利诱,她倒好像是个贞洁烈妇但“正室”才不管这说辞。
无论事实是什么,总之,没有冯兰,男人就不能勾搭冯兰,是不是这个理?这么论,错儿是不是冯兰的?没冤枉她吧?
再说了,一个寡妇,带着儿子,没钱,过得差,肯定要动歪脑筋,就想哄着别人家男人来帮她养儿子!
……
那天晚上后来发生了什么,门有没有被踹破、正室及其纠集的娘家人有没有冲进来打砸
很诡异的,杨复没有这段记忆。
他只记得前半段,不记得后半段,完全不记得。
要么就都忘了吧,他心想。
可后半段他怎么都想不起来,前半段怎么都忘不掉。
他也记不清自己第一次发疯拿起菜刀(也许是镰刀,或者其他东西)追着那些人砍具体是什么时候什么事儿了。
应该是大了些。
总之,他学会了怎么解决那些问题。
就是:那些人横,他就更横;那些人发疯,他就更疯。
总要有一方是怕的,这一方不是那些人,就要是他,那他肯定不选自己。
在这个野蛮的疯狂的世界里,他只能适应它的规则,野蛮地疯狂地生存。
2.
杨复腰间挂着镰刀,背着竹筐,筐里放着他刚在自家地里割的菜,大步地往家里走。
走到半截,听到前方小路口站着一群八婆在口水乱飞地说闲话。
杨复从旁边走过,有人看到了他,忙对其他人使眼色。
空气在一瞬间安静了,静得好像刚刚那阵七嘴八舌的吵闹是错觉。
众人都暗暗地用怪异的、微妙的、嫌弃的、鄙夷的眼神瞅杨复。
不敢光明正大地瞅,怕杨复发疯。
瞧那镰刀,磨得雪亮。
家里和杨复家挨着的王三婶子压力特别大。
她好多次偷偷地跟大家说,这个疯孩子总是大半夜坐在院里磨刀,啥刀都磨,把家里能磨的刀锋都磨得反光,不知道想干啥,一声一声噌噌的,她家听得清清楚楚,全家都连着做噩梦,晚上睡觉都反锁门。
毕竟,杨复曾经真的持柴刀砍过她家院子的大木门。
她男人被吓得往地窖里窜。
杨复走远了十来步,身后的声音渐渐恢复了。
不过,他刚被她们发现前,已经听到了几耳朵。
她们在讨论新到村儿里的一个小孩儿,黎川。
黎明的黎,山川的川。
好名字。
杨复觉得这是个好名字。
又是黎明又是山川,很贴近大自然,很纯天然。
杨复的家乡在大平原上,没有山,非常平,连个稍微高点的土坡都少见。
但他在电视上看到过山,很漂亮。
黎明时候的山,肯定有雾,雾蒙蒙的山,跟画儿似的。
那群八婆还说,这个叫黎川的小孩儿长得很漂亮。
当然,她们原话是说:长得跟他妈似的,是个小狐狸精。
狐狸精,肯定是非常漂亮的。杨复心道。
封神榜里的妖妃妲己就是狐狸精,特漂亮,纣王都为她亡国了。
杨复看电视的时候,一直觉得纣王是个傻子,他无法理解的傻子。
3.
黎川确实像狐狸精。
杨复看到黎川的第一眼,就在心里这么觉得。
当然,也像画儿。
他原本纯属路过,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杨桂强的嚷嚷声,就很随意地瞥了眼。
这一瞥,眼珠子半天没收回来。
他在这之前没见过黎川,照片也没看过,但他就看着一眼,就知道这肯定是那个黎川。
直觉。
当然,这也不难猜,这个村里很少来生人。
黎川特别小。
不止是矮,他还瘦,非常瘦,跟杨桂强旁边一个身高差不多的本地小孩比,他直接小了一个号。
这令他看起来很弱,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跑的羸弱。
他还很白,比在场所有人、包括杨复,白了至少两个号。
乡下孩子,上小学了,多多少少要跟着家里人下地劳作。
就算实在宠着不下地,也会在田埂间呼朋唤友地顶着烈日疯跑玩耍。
加上祖辈的遗传,肤色很深,黄偏黑。
黎川不一样,他白得像冬天新下的雪。
当然,白不一定就是好。
黎川漂亮归漂亮,但杨复回过神后再看,就敏锐地察觉出了这小狐狸精,不是,是这小孩儿,他身体不好,唇色淡淡的,眉眼间恹恹的。
但撑着股说不上来的傲气和娇贵。
他看着杨桂强他们时,没有低头缩肩,相反,他背挺得绷直,紧抿着嘴角,微微仰着下巴,眼神里有那么点儿害怕,更多的却是不服。
很突然地,杨复想起了那个自己不想记得的前半段。
想起了前半段里的自己。
那个不能自保、更不能保护别人的自己。
他随手拔了根草叼在嘴里,大步流星地走过去,挡到了黎川的面前,酷酷地对杨桂强说:“这人我罩了。”
4.
杨复只是拿下镰刀问杨桂强是不是要打架,这群怂蛋就飞快地滚蛋了。
这很正常。
杨复把镰刀别回腰间,转过身,近距离仔细地上上下下观摩这妲己……不是,是这小狐狸精……不是,是这、这谁来着……
哦,黎川。想起来了。黎川。
长得可真秀气啊。
“你叫什么?”杨复故意装作不认识地这么问。
“黎川。”黎川回答道。
黎川的口音很好玩儿,前后鼻音不分,小孩儿说话似的。
他的意思是,比黎川这个小孩儿还要小的小孩儿,两三岁时刚学说话的小孩儿,奶声奶气的咬字不准。
所以,杨复又故意了。
他故意一本正经地问:“你会说普通话吗?”
黎川回答的态度很认真,这令他看起来更可爱了。
他认真地说:“我就是说的普通话。”
严格来说,他说的是:我就似缩的普通发。
杨复很努力地忍住了,没笑出来。
他不记得自己上回这么轻松地想笑是什么时候什么事了。
他一般就是冷笑,或者狞笑。
前者是他发自本能,后者则被他用来装疯子吓人。
所以,他更想逗黎川了。
“就算是南方,应该也不会有人取名字叫泥圈吧?”他故意问。
不过,黎川刚刚的发音确实是挺像“泥圈”,这倒不是他瞎说。
黎川说:“我叫黎(ni)川(quan)。”
杨复很感受得到他的努力和认真,但效果并不怎么样。
“泥……圈……?”杨复放慢语速。
黎川的小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看起来有点儿迷茫,又有点儿委屈,特单纯。
“黎(ni)川(quan)”黎川也放慢语速,身体都绷紧了,好像全部的力气都集中到了舌头上,努力想要抻直它。
杨复以往逗人是充满恶意的逗,往往对方会被他逗得哭爹喊娘,可他逗黎川可不是因为想让黎川哭爹喊娘。
他一时把握不准其中尺度,只能见好就收,假装自己辨出来了,不是泥圈,是黎川。
黎川顿时浅浅地吐出一口气,眉头松开,身体放松下来,说:“对。”
太有意思了。
有意思到杨复忍不住又逗了一句:“你刚才真的说的是泥圈。”
黎川又皱了眉头,嘴抿紧了,微微地撅起来,应该是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