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那晚的事情被在场的人传了出去, 我突然回国回公司上班,高层里没人问我怎么回事,下面的人则是不太可能专程来向我本人打听八卦。
随便吧。我做好我的工作就好。
杨复安分了一段时间, 每天按时找我一起上下班, 路上话不多,试探着说几句,见我不搭理就不说了,安静地开车。
他换了部车。
那部车和那套房都卖了,卖来的钱他跟我说拿去成立助学贫困生专门项目。
关于助学,他之前就一直在做, 但规模小, 就是在别人主办的相关平台认领一些贫困生,平台说每年要多少钱供那些学生读书温饱, 他就给多少钱,不管别的事。其他高层那里他顺嘴提一句, 对方有兴趣就一起,没兴趣就没兴趣。
而现在,他用卖房卖车的这笔钱成立了专门的项目组, 牵头合作公司, 和外地的贫困乡县协商签署了教育扶贫项目。这是一个稳定的、长期的、可持续发展的专门项目, “正经成了一个事儿”,不再是从指缝里随便漏两顿饭钱。
他好像不了解我, 总是做一些自以为是的事情让我生气, 可又能在很多地方表现得十分的懂我。
那两笔钱他拿去做助学扶贫,我觉得挺好。
留着, 我肯定觉得膈应, 可又不能扔水里去。
而且, 我就是很喜欢做慈善。
大一下学期,有次周五杨复去接我,我上车的时候听到他跟人打电话,是相关组织在游说他。他说好的好的这是好事儿应该捐,十分爽快地认捐了二十万。
对方随即邀请他去组织的办公室参观、签字,给他颁发奖状,还会叫上记者来拍几张照写篇报道。
杨复钱都出了,虽说不是冲着这奖状和报道捐的钱,但能顺便得点名声好处为什么不呢?他立刻应了下来。
结束通话后,杨复跟我简单说了下这事,问我下周上学日哪天有空,跟他一起去参加这个微小型捐款仪式。
我后来跟他去了。
再后来,我自己开始有意识地接触一些相关项目。我的生活费十分充裕,足够我去做这些事情。
杨复有时候会问问我钱花哪儿了,但绝对不是怕我花他钱的意思,他一向是鼓励我花钱的,只是怕我染上恶习或者被人骗钱、敲诈之类。
我跟他说我拿去助学扶贫做慈善了,他说挺好,只叮嘱我找正规平台,别被骗了,其他的他都没说。
只有一次,我大二想领养一个贫困生回家的时候,他表达了反对。
严格说起来,不算领养,那个小学五年级的孩子虽然父母、姥姥姥爷、爷爷奶奶都不在了,但有个亲叔叔。虽然亲叔叔对他很不好,到底是正儿八经的监护人。一般这种情况下,就算他们关系差,也不可能在台面上把正式监护权让渡给我这个彻底的旁人。
不过,只是把人带回我家生活,只要和他叔协商好,就是允许的。
他叔起初不太愿意,一来是把孩子留在山村的家里,多个劳动力,小学五年级在那种地方就是劳动力了;二来,多少存点想敲一笔竹杠的意思。
但孩子的老师给力,从中游说,他叔最终还是松口放人了。
之所以我扶助不止一个孩子,却独独想把这个孩子带回家,是因为他给我的感觉很特别。我扶助的孩子我都会认真看资料,虽然钱不是我赚的,但是杨复赚的,就算对当时的我们来说已经是九牛一毛了,但我有点计较,有点抠,就算一年只是千来块钱也不想捐给不值得的人。因为我扶错了一个人,就会有另一个值得扶助的孩子失去机会,这是很微妙的。
看到那个孩子资料上照片的一瞬间,我愣了下。
说实在的,是有点爱屋及乌的意思。
这孩子眉目间有点像我记忆里当年的杨复。
倒不是五官多像,而是那股精神劲儿,一种气质,立刻就让我幻视了很久以前还在村里的杨复。
当然,这孩子不是学渣,是学霸,成绩很好。
我有一个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连杨复我都羞于启齿的事情。当时的那一瞬间,我冒出了很好笑、很害羞的念头:这个小孩好像是杨复和我的爱情结晶。
他气质像杨复,成绩像我,如果我和杨复能够拥有我俩的孩子,说不定就是这样的。
但这个想法太那什么了,我不好意思说。
不过,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了……
无论如何,我动了收养这个孩子的心思。
我和杨复是不会有孩子的,但也许我可以假装我们有。
我没跟杨复说真正的具体的原因,只说合眼缘。
杨复挺不愿意的,说你合眼缘你多给点钱就行了,往家里领干什么?谁养啊?我可没空。
经过沟通,我发现他不是排斥领养孩子,他说漏嘴了,说要领养就去领养个年纪小不记事儿的婴幼儿,领养个半大不小的干嘛,容易养不熟。
可是婴幼儿我怎么知道会不会气质像杨复成绩像我?万一成绩像杨复而且气质还不像他、也不像我呢?当然,这话我没说出来。
我努力劝了他好多天,他见我是真的很想,终于松了口,退了一步,说把那孩子弄过来栽培可以,他看了资料觉得确实不错,但是得弄去住宿学校,节假日带回来住住可以,别整天都住着,他不习惯。
我说你以前捡我回去可没不习惯,他说那能一样吗,你是谁他是谁,难道你希望以后我跟他也有一腿?
这话说得简直就是欠揍,我当场就把他揍了一顿。
他边挨着揍,边笑哈哈地来搂我,说逗我的,就是开个玩笑。
我当然知道他是嘴欠开玩笑而已,我揍他也是开玩笑地揍他。
最后终究是把那孩子从家乡带到了燕城,杨复帮他安排了一间挺不错的住宿学校。
孩子叫岳行云,这名字是他姥姥给他取的,他姥姥是省城重点高中的老师。
他爸爸是山村出身的大学生,和他妈妈是大学同学,彼此的初恋,毕业之后就结婚,不久生了他。
一家人原本生活得很幸福,可一场大货车疲劳驾驶事故毁了他的家庭和人生。
当时他也在车上,被妈妈第一时间护在了怀里才幸免于难。而其他四人,他的爸爸妈妈、姥姥姥爷,都在这场车祸中丧生。
至于他的爷爷奶奶,早些年就不在了。
行云从小就懂事,尤其是在经历了那场巨大变故之后。
我和杨复亲自去他老家接他过来,他很有礼貌,一路上话少,有点拘谨,但不是那种很内向怯场的类型,和他说话他都有问有答、口齿清晰、落落大方。
杨复说这孩子的普通话比我小时候标准多了。
我:“……”
行云被我们接来后,从小学到初中、高中、大学,一直都是住宿在学校里。他没为此闹过,很平静地接受着,很认真地学习着。节假日接他到家里来,他都很规矩,勤快地做家务,会主动向我们汇报他的近况,大多数时间待在他的卧室里学习,杨复很快就完全接受了他。
唯一他让杨复不爽的地方在于他总是脱口而出叫杨复叔而叫我哥。
杨复倒不是有年龄或外貌焦虑,他就是觉得要么都叫叔,要么都叫哥,叫差辈算怎么回事儿啊?
我忍着笑说他跟小孩计较这个干什么,小孩子可能就是觉得工作了的人就算大人,就算叔,我还在读大学,就是哥。
杨复撇着嘴挺不乐意的,真去跟行云强调了这个细节,行云沉稳地向他致歉并保证统一辈分都叫叔(我当时觉得杨复好幼稚,还没人家一个孩子成熟,不过,杨总偶尔幼稚一下挺可爱的)。
不过,后来我发现,行云很少叫我。他和我说话常常直接说,和杨复说话则几乎都会加上称谓“叔”。
我当时没多想,只当孩子跟我更亲近,就没那么客气。这没什么。
……
行云今年就要高考了,他自从去年进入高三以来,学习任务一直很繁重,周末很少回家。他主动跟我说的,让我不用每周去接他。
他虽然在燕城读书,但户口还在老家,高考录取按他老家的分数线算,非常高,他的学习压力比我当年大。
我向杨复提过给行云迁户口的事,杨复拒绝,说现在越来越严了,不好迁,而且他看行云成绩挺好的,不迁也能考上好大学。
我看他就是对行云不足够上心,毕竟不是他亲生的。
但这毕竟是要他做的事,他愿意就愿意,不愿意我也不可能跟他为这个闹。
自我之前被杨复哄去国外,到现在,大半年没见过行云了。
我是在国外过的年,杨复非要在国外过。当时我想把行云接过去一起过,他拒绝了,说想争分夺秒学习。
看到他这么勤奋刻苦,我很欣慰,感觉就是没白疼他。
一般人应该都会偏爱认真学习的孩子吧。至少我是这样的心态。
我挺想行云的,而且最近我和杨复闹得很不愉快,就更想和孩子待待。
反正……我是越来越暗戳戳地把他当我和杨复的亲生孩子。虽然他越长越不像杨复,但是这么些年,感情已经打牢了。
所以我在周六下午发消息问行云星期天要不要休息下,总要给大脑一点喘息的空间吧。实在不行的话,只是周六在学校附近吃个晚饭都好。
他很快回了我消息,说好,周六在学校附近吃饭,吃完他回学校。
我有点黯然。
他小时候虽然话少沉稳,但是黏我的,虽然他会乖乖地去学校住宿,但只要能摸到手机,他就会给我发一些消息向我问好,周五如果我晚了点给他发消息说接他,他就会主动地问我,好像生怕我不去接他。
我每次去接他,他都明显很高兴。
可进了高中后,他就渐渐地跟我生疏了起来。
倒不是完全不能理解,毕竟孩子长大了。不过我起初还是有点担心,怕他跟我高中一样被孤立导致这种情况,向他旁敲侧击过好几次,还假装怀念母校,以校友的身份去高中突击观察,然后发现我应该是想多了。
我去的时候正好是校运会,因为事先他跟我说过他会参加篮球赛,我直接去了比赛场地体育馆,看到他正在比赛,打得挺好,观众席坐了很多人。
我随便找了个座位坐下,听到旁边女生热情兴奋讨论的都是他。他好像被女生选为了校草。
要是我高中的时候听同学说校草不校草的,估计得觉得无聊,但现在听着,觉得挺有趣的。
她们说着说着,忽然有个女生一扭头,看到了我,不大不小地“啊”了一声,眼珠子转了转,扭回头去,可能对朋友们使了眼色吧,她朋友都看向了我,然后她们就安静了下来,过了十来秒,一人说:“哎,来自拍吧!”
然后她们很有默契地摆出自拍的样子,手机摄像头对准了我。
我:“……”
可能是我确实到了父爱泛滥的年纪,看到她们这样子,觉得很可爱。我看她们就是家长看小孩子。
虽然我才二十五,但看高中的未成年孩子真会觉得他们很稚嫩。
好笑的是,我这么大的时候,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成熟,和成年社会人差别不大。可能人类就是容易自以为是吧。
行云和队友配合得很好,看得出很有默契,裁判吹哨子中场休息时,旁边的队友亲热地跑过去跟他勾肩搭背,笑着指观众席,说什么我肯定听不清,但根据他队友的表情大概可以猜测是在调侃他。那估计是调侃他的女生缘吧。
行云神色平静地听队友说,一路走到场边,拿起毛巾,他那队友还在说,他边听边擦汗,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观众席,忽然和我对上了。就是这么巧。
我确定了下他应该是看到了我,就朝他笑了笑。
他愣了下,急忙扭头对队友说了句什么,然后就朝观众席跑过来,踩上台阶,到我面前,说:“我没看手机……”
“没给你发消息,突然来的。”我撒了一个小小的谎,“路过母校,进来看看。”
他回头看了看篮球场地,转过来对我说:“我还有下半场要打,你什么时候走?”
“我今天没别的事。”我说。
我们简短地说了几句话,他就回场上去了。旁边的女孩子可能是见我认识他,大着胆子过来搭话:“你好……”
我看着她,回了句你好。
她问:“你是岳行云的……”
因为杨复没在这里,我就说是哥哥。
如果杨复在这里,为了照顾杨复的心情和辈分,我会说我是叔叔。
女孩:“哥哥。wow。”
意义不明的wow。她甚至wow得很平静,并不惊讶。
我反过来向她搭话:“行云在学校里怎么样?”
我俩说话间,她身后的几个女孩子都朝这边倾着身子,光明正大地看我。听我这么问,她们几乎同时回答起来。
“挺好的。”
“他好帅的。”
“成绩也很好啊。”
“你们家基因真好。”
“班长人很好。”
“对,他跟辣条一个班的,你问辣条。”
“别当着帅哥的面叫我辣条我谢谢你。”
“好多女生喜欢他。”
“他好酷的。”
“但是不是那种装逼的酷,他人很好的,有的男的觉得自己长得有点帅就不得了了,飞天了。”
“你是不是在说&%¥?”(我没听清楚这个名字,不认识,估计是她们同届甚至和行云同班的另一个长得不错的男同学吧。)
“别说&%¥,等下别人听到了懒得扯皮。”
“但他就是装逼啊。谁不知道他装逼。”
“让他去装吧,当他不存在,提都不要提。”
“笑死,无视对他就是最大的折磨。”
“他还要出道呢。”
“表演型人格他就是。”
“哎呀别说他了。”
“哥哥你是大学生吗?大几啊?哪个学校?”
然后她们都推搡着说最后那句话的女生、笑她,朋友之间调侃的笑法儿。
我瞎说:“我三十了。”
她们哈哈哈地笑,说我瞎说。
我继续瞎说:“行云是我太太的表弟。”
她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但很快又热络起来,跟我说行云的事情。
听着她们说,我放心了。行云和我当年不一样,他在学校里如鱼得水,一定要类比的话,像那个时候的池郑云,女生喜欢他,男生推崇他。
比赛结束后,行云陪着号称回母校怀念青春的我在校园里到处逛,路上遇到他同学,都会自然地跟他打招呼。我看到这些,就更放心了。
不过,所以,这孩子就只是单纯的长大了所以不黏我了而已吗。
我有股淡淡的看小鸟即将离巢的惆怅。不过这对孩子而言是好事。
如今我和行云约好了周六吃晚饭,我想了又想,跟杨复说了一声,让他那天没什么事就跟我一起去。
现在的情况就是我和他就像那种需要在孩子面前维持假象的夫妻。尤其孩子还是高三,那更要装了。
杨复忙说没事没事,就算有事也推掉。
周六,我和杨复到学校门口的时候,行云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们了。杨复把车缓缓停到路旁,我放下窗户叫他:“行云。”
他循声看了过来,马上朝这边走来,上了后车座,坐好后叫了杨复一声叔,然后看着我,声音小了点,但也叫了一声叔。
杨复应了一声,开车前往他订好了位子的饭店。离这边开车大概十来分钟。
我回头打量行云。这大半年里,我自然还是会和他保持着联系和关心,偶尔会视频一下,但视频的频率不高,而且在镜头里看得没这么直观清晰。
十八岁的大男生处在从少年向青年转变的成熟晚期,他看起来和上次见面时给我的感觉又有了一些不同,越来越像个大人了。
“你是不是又长高了?”我慈爱地问。
他对我笑了笑,点了下头,说:“上个月体检,现在一八六。”
我看了眼杨复。杨复也是一八六。
杨复不高兴地撇了下嘴。
好在他面对着前方在开车,行云应该没从后视镜里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