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后, 西山疗养院。

  周雨浓和周梁匆匆赶到,徐芝枝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江惟远正守在床前。

  “江叔叔,我妈妈怎么样了?”

  “阿梁, 浓浓, 你们来了。”江惟远起身,看着两人, “枝枝还在昏迷中,不过你们别着急, 医生刚检查过,没什么大问题, 应该快醒过来了。”

  周梁看着徐芝枝, 微微皱眉,问道:“我妈怎么会突然昏倒?”

  江惟远回忆起今早发生的事情,仍然心有余悸:“大概是受刺激了。”

  周雨浓:“发生什么事了?”

  江惟远:“我今早和你妈妈一起在楼下散步,一块棕榈树的树皮从高处脱落,差点砸到她,她被惊吓到了。”

  疗养院里种有很多的棕榈树,每棵都高达十米左右,他和徐芝枝沿着道旁慢慢地走着, 或许是看到附近有棕榈树的树皮掉落在地上,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下,正好发现徐芝枝头顶正上方, 有一块干枯的树皮被风吹得松动。

  眼看下一秒就要脱落下来。

  “枝枝, 当心!”他本能地扑过去, 把徐芝枝罩在怀里, 同时抬起手臂挡了一下砸落下来的树皮。

  脱落的棕榈树皮近一米长,厚且硬,从高处砸下来,威力不小,他的手臂受伤了,当场出了很多血,染红了浅灰色的衬衫。

  徐芝枝吓得脸色发白,慌乱地叫着他的名字,眼睛里涌上眼泪。

  他安慰她说没事,她看着他,情绪却越来越激动,仿佛是她脑子里的记忆在疯狂地互相撕扯,她紧紧地抱着头,脸上流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身体也摇摇欲坠,最后承受不住,昏了过去。

  “江叔叔,您受伤了?!”周雨浓眼尖,突然发现江惟远的衬衫衣袖上慢慢地渗出一点血迹。

  江惟远垂目一看,连忙说:“没事,只是小伤而已,已经处理过。”

  周雨浓大概已经猜得到,他受伤是因为保护徐芝枝,默了一下,轻声说:“江叔叔,谢谢你。”

  江惟远一愣,笑了笑,不在意地说:“没什么的,你妈妈没有受伤就好。”

  徐芝枝还处于昏迷状态,医生建议不要都围在病人的床前,江惟远去让护士重新帮他包扎一下,周梁出去抽支烟,留下周雨浓一个人守着徐芝枝。

  周雨浓坐在床边,看着徐芝枝,微微蹙眉,眼里写着担忧。

  徐芝枝之前也不是没有受到过刺激,但情绪崩溃后,很快就会平静下来,然后继续活在自己构建的世界里。

  可这次,她竟然昏了过去。

  周雨浓听医生说过,有时候,精神病人受了刺激,反而会加重病情。

  不知道等徐芝枝醒来后,会是什么情况。

  她暗暗在心中祈祷,希望情况不要变得更糟糕,徐芝枝千万不要连她和周梁也不记得了。

  临近正午,烈日当空,没有一丝风,绿植都被晒得有点恹恹的。

  自从七夕那场令人心碎的大雨后,已经连续大半个月,京市没有再落过一滴雨了。

  周雨浓突然想到,今天和沈昀舟有约,现在快到中午了,她得给他发个消息,告诉他自己今天可能走不开,却发现自己前面只顾着记挂徐芝枝,下车匆忙,手机和包都落在车上了。

  她想叫周梁来看着徐芝枝,她要下楼一趟,去拿手机。

  刚起身,耳中突然听到徐芝枝微弱的声音。

  周雨浓一顿,连忙坐下来,握住徐芝枝的手:“妈妈,你说什么?”

  徐芝枝并没有醒来,仍然闭着眼睛,只是嘴里在轻声地喃喃着什么。

  周雨浓凑近了才听清,她在念着一个人的名字:“惟远,惟远……”

  不是崇年,是惟远。

  周雨浓觉得,此时此刻应该让江惟远进来,让他听一听,他的心上人正在叫他的名字。

  徐芝枝的手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地睁开眼睛,醒过来了。

  周雨浓惊喜:“妈妈,你醒了?”

  徐芝枝转眸,看着她,眼里流露出几分陌生,几分茫然,半晌没出声。

  见状,周雨浓的心不禁往下沉:“妈妈,你不记得我了吗?”

  徐芝枝这时回过神,轻轻地开口:“浓浓?”

  “是我。”周雨浓点点头,松了一口气,“妈妈,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见她想要坐起来,周雨浓连忙伸手去帮忙,让她靠着床头。

  “我没事。”徐芝枝看向门外,“惟远呢?”

  “江叔叔在外面。”周雨浓扭过头,朝门外叫了一声,“江叔叔!我妈妈醒了!”

  听到动静的江惟远和周梁马上推门而入,两个男人同时出声。

  “妈。”

  “枝枝。”

  徐芝枝的目光掠过周梁,落在江惟远的身上,关心之情溢于言表:“惟远,你的伤怎么样了?快让我看看。”

  江惟远走近她,温声说:“我没事,只是皮外伤,已经包扎过,枝枝,你不用担心。”

  他让护士给他重新包扎伤处,把那件染血的衬衫换下来了。

  徐芝枝看了一眼他的手臂,微微放心,点点头:“那就好。”

  她这才把目光投向一旁的周梁,柔声说:“阿梁,你也来了。”

  周梁:“妈妈,你还好吗?”

  徐芝枝点点头,仔细地上下打量着他,又转眸去看周雨浓,让她凑过来,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是真实的,这个世界才是真实的。

  徐芝枝的目光在兄妹俩的身上来回,突然喃喃说:“你们都已经长大了……”

  这话一出,三人顿时面面相觑,周雨浓反应过来,惊疑地看着徐芝枝:“妈妈,你想起来了?”

  难怪,看到他们和江惟远在一起,她没什么像以前一样,再把江惟远往外赶。

  “嗯。”徐芝枝缓缓地点头,脸上有些赧然和羞愧,“对不起,妈妈闹了这么多年的笑话,让你们为难了。”

  她想起来了,周崇年早已不爱她,他们离婚多年,一直是江惟远守在她身边,照顾她。

  她不由看向江惟远,江惟远亦看着她,两人的目光短暂地接触。

  江惟远欣慰的眼神里,夹杂着几分黯然和落寞。

  她清醒过来了,他以后便没有理由再这样朝夕陪伴她了。

  周雨浓一时百感交集,眼眶蓦地泛红,在床边坐下来,抓着徐芝枝的手:“妈妈,别这样说,你能清醒过来,我们都很开心。”

  徐芝枝看着她,又抬眸看了看周梁,轻轻叹息:“可惜,我错过了你和阿梁这么多年的成长。”

  也错过了江惟远这么多年的情意,或者说,她从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时期,就开始错过他了。

  “没关系的,妈妈,你只要清醒了,我们就还有很多未来不会被错过。”

  周雨浓说:“我今年二十五岁了,哥哥也已经二十八,我之前在巴黎待了八年,成了一名调香师,今年刚回国发展,哥哥早就开始接管家里的公司,下个月底,他就要和一个很好的女孩举行婚礼了。”

  这十几年里,周雨浓每次来看徐芝枝,都无法向她分享自己的生活,她们在同一个世界,又不在同一个世界里。

  徐芝枝作为一个母亲,十几年以来,始终认为自己的儿女一个才十一岁,一个才八岁,都还在上小学,她不知道岁月流逝,两个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都有了喜欢的人,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儿子都快要结婚了。

  徐芝枝仿佛沉睡了十几年,一觉醒来,物是人非。

  她怔怔地听完周雨浓的话,看向周梁:“阿梁,要结婚了?”

  周梁内心也是五味杂陈,点头:“妈妈,我的婚礼你一定要出席。”

  他原本以为,徐芝枝注定会缺席他和沈星柔的婚礼,这将是一个很大的遗憾,没想到,她现在突然清醒过来了。

  徐芝枝微微一笑,答应:“我儿子结婚了,我这个当妈的,当然要出席。”

  周雨浓轻声说:“妈妈,我也有喜欢的人。”

  徐芝枝眼角眉梢都是温柔:“浓浓,告诉妈妈,你喜欢的那个人,他好不好?”

  周雨浓点头,眼睛里有了笑意,笃定地说:“他很好,特别好。”

  “那就好。”徐芝枝曾经被爱情伤得很深,但并没有因此谈爱色变,也没有劝诫自己的女儿远离爱情。

  她只是轻轻地笑了一下,摸着周雨浓的脸,说:“妈妈祝你们幸福。”

  周雨浓眼眶潮热,笑着说:“我们会的。”

  徐芝枝和两个孩子说完话,目光慢慢地转向江惟远,唤了一声:“惟远。”

  江惟远走近她,温声:“怎么了,枝枝。”

  徐芝枝没有回答,看向周雨浓和周梁,说:“阿梁,浓浓,你们先出去一下,我有话要跟惟远说。”

  兄妹两人对视一眼,转身出去了。

  门被关上,还没等江惟远开口,徐芝枝便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江惟远顿时触电一般,浑身一僵,双手按在她的肩上,想要推开她。

  徐芝枝却牢牢地抱着他。

  江惟远深吸一口气:“枝枝,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知道。”徐芝枝点点头,眼眶发红,“你是惟远,江惟远。”

  江惟远手指微颤,捧起她的脸,低头看着她,哑声:“你知道我是江惟远,那你还抱着我?”

  徐芝枝眼睛里盈着泪:“因为你是江惟远,所以我才抱你。”

  这十几年以来,江惟远为她所做的一切,她都看得见,点点滴滴都已经烙在了她的心里。

  只是,她生病了,她被自己蒙蔽了。

  今早看到江惟远受伤,那种对他过于心疼,过于紧张的情绪,与她深爱周崇年的认知完全相背,让她惶然无措。

  无数过往的记忆碎片突然汹涌地冲上来,在她脑子里冲撞,撕扯,她头痛欲裂,她的世界摇摇欲坠,在轰然坍塌的那一刻,她承受不住,晕了过去。

  醒来,她曾经的世界已经是一地残垣断壁,而从那片废墟中,却又生出了一朵干净的玫瑰。

  那便是一直深埋于底的,她对江惟远的爱情。

  江惟远似是不敢置信,深深地凝视着徐芝枝,重复着她的话:“因为我是江惟远,所以你才抱我?”

  徐芝枝点头,落泪:“惟远,我们之间错过太多年了,以后,不想再错过了。”

  清醒后,再想到周崇年,她的内心已经毫无波澜,只有对江惟远的心疼。

  她的眼泪,落在江惟远的手背上,在他的心上烫了一下,他一顿,突然将她搂进怀里,手臂用力地收紧。

  “枝枝……”

  他从十三岁就开始喜欢她,一直到如今他五十三岁,四十年了,他终于可以将她拥在怀里,

  他曾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今天。

  虽然迟了很多年,但他已经满足,很满足。

  两人心意相通,紧紧地相拥在一起,却感觉不够。

  江惟远松开徐芝枝,双手捧着她的脸,喉结微动,耳根有点红,竟像一个刚领略情爱的青涩少年。

  “枝枝,我可以吻你吗?”声音又沙又哑,带着一丝紧张的颤音。

  徐芝枝对上他的眼神,脸颊又红又烫,心扑通扑通地跳,她垂下眼睫,点点头,娇羞得像十六七岁的少女。

  江惟远,记得十五岁那年的一个午后,两人在草坪上背书,互相检查,背着背着,她困了,靠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

  他那时年少,看着她的睡颜,心动难忍,想偷吻她,只是在刚凑近时,她却醒了。

  现在,他依然像是当年的心情,心跳快得几乎要超出了负荷,他慢慢地低下头。

  两人的呼吸交缠,就在唇瓣就在贴在一起时,门外突然传来两下敲门声。

  “咚,咚……”

  两人惊醒,江惟远蓦地放开徐芝枝,哑声说:“我去开门。”

  门外是几名医生和护士,是周梁把徐芝枝已经清醒过来的情况通知了医生,医生立刻过来察看。

  一番检查后,说徐芝枝目前这个情况,还需要继续再观察一段时间,看是否稳定。

  周雨浓和周梁又陪徐芝枝说了一会的话。

  徐芝枝大抵是今天的情绪波动过大,有些精力不济。

  察觉到她的困倦,周雨浓说:“妈妈,你好好休养吧,我和哥哥下次再来看你。”

  徐芝枝点头:“好。”

  临别前,周雨浓和周梁分别拥抱了一下,“妈妈,好好休息,再见。”

  徐芝枝温柔地笑,和两个孩子告别。

  走进电梯里,周雨浓扭头问周梁:“哥,现在几点了?”

  周梁抬腕看了一眼手表,说:“两点四十。”

  周雨浓轻轻叹气:“完了。”

  周梁问:“怎么了?”

  周雨浓:“我放沈昀舟鸽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