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川在原来的世界, 奶奶离开之后，没人管的那段时间，他一天只吃两顿饭, 早饭和中饭。
吃早饭是因为早饭是一天中最便宜的那一顿饭，只需要六块钱就能买到加火腿肠加两个蛋的煎饼果子，因为每天早晨都去同一个煎饼果子的小摊, 卖煎饼果子的大叔认识他，知道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一个吃不饱，后来都是十块钱卖他两个。
江小川心里感激，但不会讲出来，只是每天早晨去到煎饼果子大叔的小摊子前, 默默掏出已经摔碎了屏幕但仍旧坚挺的手机, 扫二维码，再一言不发站在小摊子前等自己的早饭。
大叔一开始觉得是回头客，还会热情地和江小川客套两句，后来认识得久了，知道江小川不喜欢说话，便每次都只是笑着说一句：“来了？等等, 马上好。”
江小川会点点头, 但仍旧不说话。
其实早晨两个加蛋加火腿的煎饼果子江小川也吃不饱, 好在中饭量很足，而且不要钱。
中饭他会在附近一家龙哥网吧吃。
龙哥是以前江小川院子里的邻居，小时候受到江奶奶挺多照顾，和江小川很熟, 后来攒了点钱出来自己开网吧。
龙哥的网吧生意很差, 时代变迁, 网吧是个注定要被淘汰的营业场所。
江小川一有空就来帮龙哥看店，龙哥管他中饭，给他无限量上网的权限。江小川就成天泡在机房里，打刀塔。
没人教过他怎么打刀塔，他就是喜欢，自己摸索，然后一局接着一局打，丝毫不觉得厌烦。
没人告诉江小川他的技术是好还是差，实际上他也不知道技术好坏有什么用，只是知道有个天梯排名，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在国服天梯排名里，积分就稳稳待在了第一名，没下去过。
从他的积分排名进到第一屏开始，就不停有账号私信江小川，问他有没有兴趣加入xxx俱乐部，江小川只当是网络诈骗，一律不回。
天气转凉，网吧门口多了个卖烤红薯的大爷。那段时间，一到晚上五点，大爷会雷打不动地推着烤炉过来，但是像龙哥的网吧一样，大爷的烤红薯，生意也很差。
江小川坐在网吧门前的台阶上，看着正把烤红薯摆放在烤炉上面的大爷。
那烤炉上已经整齐地码放了一排烤红薯了，冬天天气冷，烤红薯的热气很快就消散了，但依旧没什么人去买。
江小川在犹豫，要不要上前去买一个烤红薯。
他这时候倒是不心疼钱的，大不了第二天早晨少吃一个煎饼果子就是了，他之所以犹豫，是因为他不想和陌生人讲话。
对他而言，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和陌生人交谈，是非常耗费精力的事，所以他只在同一个地摊买煎饼果子，只在从小就认识的龙哥的网吧里打刀塔。
正思索间，龙哥从网吧里走出来，绕过江小川身边，径直走到那大爷身边，买了个烤红薯，然后转身走回来。
龙哥紧挨着江小川，坐在了台阶上，然后抬手把烤红薯给江小川递过去。
江小川愣了一下，还是把烤红薯接过来，把烤得焦黑的外皮剥开，然后咬下一口绵软甜糯的红心。
刚嚼了两口，江小川抬眼，发现龙哥正一瞬不瞬盯着他看，江小川以为龙哥是在看他手里的烤红薯，便怔怔抬起手，把烤红薯递回到龙哥面前去。
龙哥懵了一瞬，但很快笑起来，低头尝了一小口，抬手又把烤红薯给江小川推回去，“我不爱吃甜的，你吃吧。”
江小川点了点头，继续埋头吃了。
这时候，就听龙哥缓缓开口：
“川儿，龙哥的这间机房，开不下去了。”
江小川一口烤红薯包在嘴里，忘了吞咽下去，怔怔地转头，看向龙哥。
奶奶离开之后，于江小川而言，最接近家的地方，就是这间网吧了。
龙哥这时叹口气，“没办法，一直在亏钱。”
龙哥看着老成，那只是因为他出来混社会比较早，实际上他也不到十九岁，不过是个小青年而已，他没办法就这么把自己以后的人生都耗在一间不挣钱的网吧上。
“哦。”
江小川这时终于肯开口了，但只讲了一个字。
江小川没有讲任何挽留的话，可龙哥看向江小川，看到的是江小川泛红的眼眶，和努力吞咽着的喉头。
龙哥在心里很无奈地苦笑，这个小孩，真的是个实打实的闷葫芦，到了这个节骨眼，明明心里很难过了，依旧半句多的话都不肯讲。
“川儿，”龙哥又说，“有人说想跟我一起合伙，筹钱建电竞俱乐部，我答应了。往后，你有兴趣，跟我一起打职业吗？”
江小川转过头，看着龙哥，没说话，泛红的一双眼眨了眨。
龙哥笑起来，“就跟你每天在我的机房里干的事差不多，每天除了训练就是打比赛，还有钱拿，怎么样？”
江小川到这时才肯开口：“不会是骗子吧？”
他想到那些客户端里给他发消息的被他当成网络诈骗忽略的私信。
龙哥笑起来，“你相信我，真有问题我兜着。”
江小川选择了相信龙哥，跟着他去打职业。
后来入队的体检报告出来，龙哥一脸凝重地跑来找江小川。
那时候，江小川才知道有阿斯伯格这个病。
江小川盯着心理评估的那张报告单看了很久，眉头拧得很深。
龙哥以为江小川是接受不了自己有病，便安慰说：“听说这个严格意义上说，都不能算是病，人家外国人把病叫 disease，你这个只能算 disorder，不算病，没事，你别瞎想，别难过。”
江小川没瞎想，也没难过，他只是很困惑，他以为自己只是不爱说话，不爱和人交流，只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原来这也算精神障碍的一种？
这时就听龙哥说：“你这没什么的，平时一点问题没有，就是打职业的话，对心理素质有要求，所以咱们还是得想想办法。”
江小川点点头，既然决定打职业，他当然想以最好的状态去打。
后来不管龙哥给他安排什么治疗流程，江小川都照单全收。
只是那时候江小川并不知道，原来特殊教育一期就要几万块，原来看起来只是聊聊天的心理医生一个小时要好几千块，一年的疗程下来就要十几万块了。早知道这么花钱，江小川是说什么也不愿意治疗的。
可这些龙哥一个字也没和他提过，龙哥只是默默地把自己辛苦攒的钱砸了一大半进去，就为了帮江小川做矫正。
等江小川知道这事的时候，他们已经站在象征刀塔最高荣誉的那场杯赛的舞台上了。
江小川心里感激龙哥为他做的一切，也非常信任他的老队长，他尽全力打好每一场比赛，每一局都 Carry，带着全队一路打进总决赛，却在总决赛刚开始的时候，发现了队友的操作异常。
队友打法上的异常，真的非常隐秘，隐秘到龙哥都没发现，只觉得是选手紧张导致的失误。
但江小川那时候看出来了，而且笃定自己的猜想，他把那个有问题的队友堵在厕所，质问对方为什么要做这种孤儿的事。
对方冷笑着，走到江小川面前，挑衅地说：“你有证据吗？有本事你就去告我，揭发我啊？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自己才真的是，有妈生没妈养的孤儿吧？你以为龙哥喜欢你，你技术牛逼一点，就了不起了？说到底，还不就是个精神病？有病就赶紧回精神病院去——嗷！”
对方话讲到一半，江小川赤红着眼，一拳砸在对方脸上，紧接着趁对方仰面倒在地上的时候，直接骑在对方身上，又是一拳用力砸下去。
厕所门被撞开，现场工作人员和队员们一起赶来时，看到的就是江小川殴打队友的场景。
江小川没有证据揭发对方打假赛，对方却是坐实了江小川在赛场上打架的行为。
江小川那时候太年轻，莽撞冲动，他一心只想要赢下那座奖杯，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大家都是队友，按说应该是有同一个拼搏的目标的，却有人做出这样无耻的事。
江小川原本满心的骄傲，自信地觉得以自己的能力，一定能夺冠的，可他懂得刀塔，却不懂得人心。
但无论如何，这件事他也有做错的地方，所以他拉着龙哥，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讲给龙哥听，然后向龙哥认错。
龙哥那时候只拍拍江小川肩膀，告诉他：“没事，这件事龙哥会处理好的，你相信我，川儿，你只管安心把接下来的比赛打完，其他什么都不要想，好吗？”
江小川点头，他那时候是真的全心全意信任龙哥的。
所以，江小川无论如何不会相信，龙哥所谓的处理好，就是在那次比赛结束之后，迅速把江小川卖给其他战队。
龙哥没有处理买博彩打假赛的队友，却处理了江小川……
“你把我卖了？”
江小川当时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内心已经没有任何波澜，事已成定局，他那时候心如死灰。
“不要用‘卖’这种说法，只是换个地方，在那边，你可以继续发挥光和热。”
龙哥依旧试着替自己辩解：“你在赛场上打队友，按规定，是有可能终身禁赛的，川儿，我真的已经尽力帮你去争取了，可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我如果不同意把你转出去，董事会根本不愿意帮忙把你打架这事捂下来，想要把你保在赛场上，就只能让你走。”
“你不相信我……”江小川喃喃说。
龙哥摇头：“我也想相信你，可是，川儿，没有证据的事，你让我怎么信，你让高层和主办方怎么信？”
那之后，江小川便不再说话了。
江小川这样的人，是要花费很大精力和很大勇气，才能对另一个人敞开心扉的，可他好不容易做到全心全意地信任他的队长，最后换来的，却是队长利用他打完最后一场比赛之后，把他高价卖给其他战队。
江小川去新战队没多久，就直接宣布退役，那之后，他再没有碰过刀塔，也没有联系过龙哥。
直到他穿越前，得知那个打假赛的队友因为涉及巨额赌博，被刑事拘留，那时候龙哥主动联系江小川，告诉江小川自己错了，江小川也没再回过龙哥一个字。
……
江小川离开以前的世界，来到现在这个世界，他选择再次走上打职业这条路，他想要重新开始。
他又花了很多精力，下了很大决心，才对现在的队长，他最爱的那只虫，毫无保留地敞开心扉。
可他付出的全部信任，居然在现在这一刻，再次崩盘。
这一次，江小川的心痛，远比龙哥卖他那一次，要痛得多。
龙哥只是领他走进职业电竞这条路的人，龙哥帮他做心理矫正，龙哥带着他一起打比赛，他帮龙哥带着队伍走进决赛赛场，拿到最后那座奖杯，哪怕龙哥最后没有选择站在江小川这一边，哪怕龙哥卖了江小川，江小川也只是选择切断他和龙哥的联系。
江小川觉得，他和龙哥，算是两不相欠。
可是，现在站在江小川面前的，是莫辰。
江小川真的很害怕，他没办法像切断和龙哥的联系那样轻松切断和莫辰的关系。
因为他爱莫辰。
爱到愿意为莫辰放弃打职业，他们的感情，无论如何，都是割不断的。
龙哥卖了他，他可以用不再联系和不再打职业的方式，来放手。
如果莫辰卖了他，江小川能做什么？把自己的心挖出来吗？只要他的那颗心还在跳动，他就没办法阻止自己继续爱莫辰，继续想他。
江小川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他现在只希望，莫辰开口告诉他，不是的，他想错了，莫辰没有要卖他。
江小川想，只要莫辰讲出一句“你会继续留在 AGo”，那江小川就不管不顾地相信他。
可是莫辰没有。
莫辰抬头看一眼站在旁边的身穿黑色制服的雌虫，又看一眼房间四周的监控设备，最终只说：“不是‘卖’，只是暂时换个地方，在那里，你可以继续做自己擅长的事。”
听到这个回答，江小川是绝望的。
莫辰，竟然讲出了和龙哥几乎一样的话来。
莫辰看着江小川的模样，心被狠狠揪住，“宝贝……”
莫辰说着，上前一步，抬手想要去轻抚他的小虫的脸颊，想要去抱一抱他的小虫。
但江小川陡然朝后退了一步，躲开了莫辰的触碰。
莫辰伸到半空中的手滞住，呆愣地看着江小川。
江小川那躲开他的动作，是下意识的。
他的小虫，已经不愿意再相信他了。
江小川努力直视着莫辰的双眼，问他：“那你告诉我，你要把我送到哪里去，去做什么？”
莫辰一时沉默了，他身上背着保密协议，此时此刻，站在这会客厅前，他没办法给他的小虫一个满意的答案。
所以，莫辰最终只说：“宝贝，我们先把接下来的比赛打完，其他什么都不要想，好吗？”
又是一句龙哥讲过的几乎一样的话。
江小川怔怔看着莫辰，一个字也讲不出来，只是眼眶越来越红，双唇都有些颤抖。
莫辰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句话讲错了，但是他看到自己的小虫变得越来越痛苦的样子，只觉得心如刀绞。
他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紧紧抱住自己的小虫。
莫辰能感觉到怀里的小虫的挣扎，小虫用力抬起手臂，想要从莫辰的拥抱中挣脱出来，但莫辰用双臂将小虫死死禁锢在自己怀里，不给他挣脱的机会。
“宝贝，”莫辰埋在江小川肩头，讲话的声音也颤抖得厉害，“你相信我，好不好……”
莫辰觉得很无力，没有任何多的解释，他凭什么要求小虫相信他。
他知道，他的小虫曾经被以前的战队卖过，这样的心理阴影，是根深蒂固的，他现在的行为，就是把小虫心头的伤口再揭开一次，让小虫痛，却还要告诉小虫，你要忍住，你要相信我。
这样的行为，莫辰自己都觉得可笑。
可是他现在真的没办法了，他以为可以顺利瞒过自己的小虫，直到整场总决赛结束的。
现在事情提前败露，莫辰却没办法给他的小虫任何解释。
他筹划了这么久，却唯独漏掉了现在这一环。
现在这种情况，他要怎么才能在不给小虫任何解释的情况下，让小虫继续相信他，怎么才能让小虫安心打完接下来的比赛？
走到现在这一步，莫辰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相信我，好不好……”
莫辰仍旧机械地重复着同样的话。
每多讲一次，莫辰自己都觉得这话听起来更加苍白无力，更加可笑，到最后，莫辰已经笃定自己会被怀里的小虫一把推开了。
可是，小虫最终没有推开他。
在莫辰那无力的呢喃声中，这时传来一个很低很微弱的声音，只简单吐出一个字：
“好。”
一瞬间，莫辰怔住，他几乎要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他慌张松开江小川的肩膀，退出来一些，盯住小虫的脸，然后问：
“宝贝，你、你刚才说什么？”
江小川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血色，一双泛红的眼里也还是湿润着的，但他嘶哑着声音道：
“我说，好，我相信你。”
江小川现在依旧心疼得厉害，可他还是决定，要再相信对方一次，哪怕对方没办法给他任何解释。
因为，那是莫辰啊，那是他唯一深爱的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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