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乐盯着自己的餐盘, 不敢抬头，更不敢去看身边的雌虫。
邵哲洋问完了自己的问题，变得出奇地耐心, 端起茶杯，静静地喝茶，像是铁了心, 吴乐不开口，他就一直等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 吴乐终于低声说：“你自己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吧，不管我说是，还是不是，其实都不重要, 不是吗？”
邵哲洋微微一怔。
是啊, 陪莫辰渡过发热期的这几天，邵哲洋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他是医生，又是精神力专科医生，检查过莫辰的各项指标之后，他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他这些天问了莫辰很多次, 就是问不出答案, 这才想到换个角度, 从吴乐这里找答案。
既然此时被吴乐挑明了，邵哲洋索性直言：“对，我是已经有——”
邵哲洋话说到一半，剩下的部分, 尽数被噎回去。
他身边的雄虫, 此时头依旧垂得很低很低, 看不清脸，自然也看不出是什么神情。
可是，邵哲洋清楚地看到，从雄虫脸上，此时有几滴晶莹的液体滚落下来，一滴一滴砸在那雄虫面前的餐碟上。
“你……你怎么……怎么哭了？”
邵哲洋有点慌了，吴乐虽说软软弱弱的，可除了之前在路边遇到的那一次之外，邵哲洋还从来没见他再哭过。
这一次，偏偏还是邵哲洋自己把他弄哭的。
这让邵哲洋刚才那一股高高在上的气势瞬间崩塌了，他无措地看向吴乐，然后试着找补：“我就是问问你朋友的情况，你知道我没有恶意的，我是医生，我只是想帮他们，我肯定不会做害他们的事的。”
这解释显然没有让身边的雄虫满意，因为那雄虫依旧是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的餐盘，然后啪嗒啪嗒掉眼泪。
邵哲洋彻底投降了，放下自己手中的茶杯，然后长长叹息一声，“行了，我不问了可以了吗，刚才那些话，当我没说。”
说完，等了片刻，邵哲洋又说：“能不能别哭了？”
他语气里倒是没有不耐烦，更多的是慌张，甚至带着一点点乞求的意思，显然，他没处理过现在这种情况，他甚至不确定自己刚才的话里，到底哪个地方惹到对方了，就把对方给说哭了。
只是询问一下对方朋友和他自己的朋友的情况，倒也不至于就把对方给说哭了吧？
吴乐这时抬起手，拿手背胡乱擦着脸，依旧垂着头，说：“我没哭……”
邵哲洋很低地笑了一声，抽了纸巾递到吴乐面前，“那把脸上的水擦一擦。”
吴乐没接，邵哲洋就直接把那纸巾塞在他手里了。
吴乐将手中的纸巾攥紧了，然后缓缓开口：“这是你第一次主动约我出来吃饭，我以为……以为我们……能有一点点可能了……
“是我自己想太多了，你主动联系我，从来都只是因为我的朋友，从来都不是因为我。”
邵哲洋闻言，一时沉默了，过了很久很久，才说：“乐乐，我们之前说好的，不谈感情——”
“——我知道，”吴乐这时终于抬头，看向邵哲洋，“是我自己还在痴心妄想。”
“不是痴心妄想，”邵哲洋说，“我们之间不可能，是我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你很好——”
“——是吗？”吴乐脸上依旧挂着泪痕，“真的很好吗？”
“真的，”邵哲洋这时认真点头，“你是我遇到过最——唔！”
邵哲洋话说到一半，吴乐直接倾身上前，扣住邵哲洋脖颈，吻上去。
邵哲洋抬手将吴乐推开，喘息着，盯住吴乐的一双眼：“你做什么？！”
邵哲洋没怎么用力就将吴乐推了出去，吴乐刚才用尽自己仅有的一点点勇气才去吻的邵哲洋，被推开自然就再也没有继续上前的勇气。
“你说过，不谈感情，但是可以做爱，”吴乐说，“那你为什么不肯碰我？你可以每天从酒吧里带不认识的陌生雄虫回去做爱，为什么我不行？因为我没有精神力，满足不了你？你嘴上说我很好，其实心里，和其他雌虫一样，也在嫌弃我的缺陷，不是吗？”
邵哲洋脸冷下来，“你是这样想我的？”
吴乐胸口起伏着，垂下眼，不和邵哲洋对视，也不回答他的问题。
僵持片刻，邵哲洋一抬手，把晚餐的账结了，然后拉住吴乐手腕就往外走。
“干嘛？”吴乐被邵哲洋扯着往外走，有些慌张地问。
“开房，”邵哲洋说，“我们去做爱。”
*
莫辰不在基地的这三天，江小川始终魂不守舍的。
他平时训练的成绩依旧很好，只要进了客户端，就还是之前那只无人能挡的小虫，可一旦退出客户端，江小川就明显变得有些不太正常，不管是吃饭还是开会，或者和队友聊天吹水的时候，经常不是一只虫发呆，就是盯着微虫账号等消息。
阿水见他那样，忍不住关心地问江小川是不是这些天身体不舒服。
江小川摇头说“没事”。
胖子盯着江小川的脸看，“这些天不管你问川川什么，他都会回说没事，跟自动回复似的。”
卢州摇头，“恋爱中的虫是这样没错了，他们正热恋着呢，队长突然离开了，川川现在肯定是对队长思念心切，才变得这么魂不守舍的。”
胖子眯起一双小眼睛看卢州，“被你说得我差点就信了，可是Q娃，你不是整个基地恋爱经验最少的那只虫吗？怎么现在这语气听起来，整得跟什么恋爱大师似的？”
卢州“呿”一声，又开始跟胖子斗嘴。
阿水这时看一眼时间，已经过了杨刚规定的自由训练时间了，便问：“出去撸串吗？”
“走啊！”
胖子和卢州立即响应。
江小川的客户端这时跳出来一条之前卖灵魂之戒的老板的消息，问他有没有空双排。
“我要打两局天梯，”江小川看向几个队友，说，“你们去吧。”
阿水看一眼江小川电脑上老板发来的消息，然后说：“我们就在工业园外面老地方，你要是提前结束了，就直接去找我们吧。”
江小川应声好，和队友告别，然后开始带老板双排上分。
刚要和老板进入第三局游戏的时候，江小川收到了莫辰的消息：
[Mo：回来基地了]
几乎是消息刚弹出来的一瞬间，江小川立即点了“取消准备”，飞速和老板打字道歉，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奔下楼，冲到地下车库去。
冲出电梯口，江小川一眼看到了那辆熟悉的黑色越野车，立即抬脚奔上前去，可走到离那车还有几步远的地方，江小川又莫名地有些胆怯起来，脚步都跟着慢下来。
他现在这样冲来地下车库找莫辰的行为，是不是有点太傻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急着下来是要做什么，明明两分钟之后莫辰就会回楼上去了，他分明可以在大厅或者在他房间门口等他的，何必要抢这两分钟。
莫辰这时从车上下来，看到江小川，便朝江小川笑起来，用口型喊声“宝贝”，然后抬起双臂，轻声问：“可以抱一抱吗？”
江小川到这时才打消心底的顾虑，重新笑起来，快步上前，环住莫辰脖颈，用力和他拥抱。
莫辰身上还残留着医院里淡淡的消毒水味，和新换洗的衣物上的洗衣液的清香和阳光的味道，但是，没有闻到熟悉的咖啡香。
江小川忍不住埋在莫辰颈间更用力地闻了闻，依旧没能像以前那样闻到浓郁的信息素味道。
莫辰已经完全好了，应该是打了阻隔针剂，服了药，又用了最强效的阻隔贴，他现在恢复了平时那阳光俊朗的样子，也可以很完美地控制自己的信息素和精神力了，完全不需要江小川的帮助了。
想到这里，江小川说不出是感到轻松多一些，还是失落多一些。
莫辰抬起手，轻轻揉了揉江小川后颈，然后说：“好饿啊，宝贝。”
江小川这才回神，把莫辰松开，然后说：“张叔晚上做了粥，给你留了些，还有小菜，我去给你热。”
回到一楼厨房，江小川弯着腰认真盯着多功能料理机看的时候，莫辰从背后靠过来，环住江小川的腰，把侧脸贴在他背后，然后说：“宝贝，今晚月色很好，咱们去外面吃宵夜吧？”
江小川微微一怔，然后点头，“好。”
江小川把食物打包好，两只虫又回到地下车库，坐上莫辰的车，驶离了基地。
两只虫开车去了他们基地所在的工业园园区后面的一座矮山的山顶。
莫辰把车后备箱箱盖打开到最大，又把里面自带的野炊用的小桌子撑开，把餐碟食物一一摆放上去，然后两只虫就那么并肩坐在后备箱上，一边吃宵夜，一边看月亮。
已经是春天了，天气回暖，夜里山风吹在脸上，很舒服。
虫族的世界，自然是没有蚊虫的，他们这样晚上坐在山顶，也不怕被叮咬，十分惬意。
莫辰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江小川聊着天，江小川始终笑着回应着莫辰，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可莫辰隐隐可以感觉得到，他的小虫有一点低落，他知道，打从他发热期当天不告而别离开基地之后，他的小虫就有些难过，只是始终刻意压抑着，没有表露出来。
莫辰在心里叹息一声，将手中的粥碗放在自己身后的小桌子上，然后将头枕在江小川腿上，抬头看着江小川，轻声喊：“宝贝。”
江小川原本正抱着一碗酸辣汤面，没怎么吃，只是拿餐叉将面条都戳得有些烂了，此时见莫辰枕在他腿上，他便将面碗也放下来，然后像以前那样，抬起手臂轻轻环住莫辰，指腹有意无意地描摹着莫辰漂亮的眉骨线条。
莫辰盯着江小川的脸看了一阵，然后轻声问：“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江小川闻言，愣怔一瞬。
不确定莫辰要问的是什么问题，但这一刻，江小川只犹豫了很短的时间，便暗自下定决心，不管莫辰要问什么，他都向他坦白。
江小川点点头，回说：“嗯，好。”
但莫辰却并未问江小川以为的那个比较敏感的问题，而是说：“我想知道一些，有关你的过去。”
这问题实在太宽泛，江小川一时不太理解，只怔怔望着莫辰。
莫辰又说：“你小时候的故事，你和雄父雌父，和你祖父或者和亲戚朋友的事，或者，你和你的老队长的事，以及……为什么会离开原来的战队？”
江小川回想了一阵，这才低声说：“我小时候……挺没意思的，没什么事情好讲。”
莫辰抬起手臂，轻轻抚摸江小川脸颊，“可我想知道，有关你的过去，再无趣，我也很好奇。”
江小川回望着莫辰，想了片刻，又确认：“真的想知道？”
莫辰很认真地回望着江小川，笑着点头。
江小川垂头思索片刻，想着该从哪里讲起。
莫辰也不催他，就那么静静望着江小川，等他开口。
江小川终于在心里组织好语言，然后缓缓开口：
“我小时候，家里条件很差，我爸妈……我是说我雌父和雄父，他们常年在外地打工，一年到头只有过年节才回来一次，所以，我和他们几乎没见过几面，我是奶奶……我是说祖父，带大的。
“奶奶……我是说祖父……她在我小学刚毕业的那一年，就去世了，后来初中我就读了寄宿学校。
“我成绩不好，没什么朋友，老师也基本上不管我，所以我总是独来独往，直到……我遇到我的老队长。
“是我的老队长让我知道有电子竞技这个行业，同时，也是他，让我知道，原来有一种精神疾病，叫阿斯伯格，我从小，就有阿斯伯格。”
听到这里，莫辰有些困惑地轻轻拧住眉头，“……阿斯伯格？”
这个世界没有这种病，江小川试着解释：“是自闭症谱系中的一种，我们这样的患者，一般社会交往和沟通能力低下，孤独少友，兴趣狭窄，行为刻板……”
江小川有些呆板地复述着有关这种精神障碍的描述。
头一次，莫辰变得不再那么会讲话，他胸中憋闷，喉头哽咽。
他的小虫，虽然有些笨拙，常常做一些呆呆傻傻的事，可明明很可爱，很惹周围虫的喜欢，根本不是……小虫自己讲的这些症状里说的那样。
莫辰听得心疼，从江小川腿上坐起来，然后轻轻勾住江小川的脖子，和他亲吻，“你没有……你不是这样的……”
江小川头一次见莫辰这样讲出感情用事的话，知道莫辰是心疼他才会这样，江小川轻笑着回吻莫辰，低声喊他“老婆”，然后说：“这个病，没什么的，我现在已经懂得怎么带着它好好生活了。”
莫辰这时停顿片刻，然后说：“你的老队长帮的你？”
“嗯，”江小川如实说，“我的症状不是最严重的那一档，小时候又疏于管教，大家都只当我是性格孤僻，不合群，从来没想过我是有精神疾病。
“是我的老队长，他发现了问题，哪怕那时候他自己身上也没什么钱，可他还是尽自己所能，用他那不多的存款，帮我找特殊教育，带我看心理医生，让我逐渐变得和其他同龄人……虫，没什么两样。
“所以，我一直很感激我的老队长，他对我来说，像兄长，像长辈，像师父，像朋友，像战友……”
江小川讲了许多夸奖老队长的话，莫辰却不买账，沉声问：“那你后来为什么会离开他的战队？”
莫辰总是这样，在江小川讲出许多粉饰太平的话之后，又一针见血地问出江小川始终在回避的那个问题。
江小川喉头滚了两下，回想自己退役前打的那最后一场比赛，缓缓开口：“我和老队长，打的最后那场比赛，是我从小长大的那个地方，最高级别的世界赛的决赛。
“那场决赛……我的队友……买博彩，打假赛……
“我当时没有证据，但我从打法里，能感觉得到，我在中途叫停了比赛，一口咬定队友打假赛，并把这个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我的老队长。
“但是……照顾了我那么多年的队长，偏偏在那一次，没有站在我这一边。”
江小川没有详细地讲细节，可是以江小川对电竞这个行业的热爱，还有他对他原来的队长的敬爱程度，在决赛的最后一刻，出现这样的事，江小川是如何向他原来的队长据理力争，又如何被队长抛弃，乃至背叛……他被迫离开电竞这个他愿意拼尽一切去争取的舞台的时候，心里该有多绝望……
这些，莫辰已经不忍心再问，更不想让他的小虫再去回忆。
莫辰朝他的小虫靠近过去，抬起手，勾住小虫的脖子，将小虫拉到自己怀里来，然后拿自己微凉的唇去轻轻触碰小虫温热的双唇。
一开始只是很轻地触碰，断断续续的轻点，从双唇，扫到小虫精致的鼻头，再到小虫微微颤动的睫毛，最后又回到小虫因为低喘而微微张开的双唇上，和他深吻。
“宝贝，”厮磨中，莫辰低声说，“你的过去，我没办法参与，可是，你的未来，我会帮你小心翼翼地守护好，再也不让你受伤。”
江小川怔怔回望着莫辰，许久后，他抬手揽住莫辰的脖颈，重新吻上莫辰的双唇。
山间的晚风吹动树叶簌簌作响，在这响动中，混杂着的，是两只虫的喘息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