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心里有许多话想倾诉, 但在听见施临卿声音的那一刻,隋风还是把一切都憋回了肚子里,强打着精神跟他讲话。

  又是一周未见,施临卿最关心的问题是:“明天几点钟到家?”

  连向隋风确认是否要回去的步骤都省略了。

  隋风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机身, 吞吞吐吐道:“明天……”

  明天他又没办法回去跟施临卿见面, 按照他以往的习惯, 他会很自然且流畅地随口编出一个理由来, 免得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留在学校准备期中考试?或是要跟同学完成什么小组作业?

  或者干脆说要跟荣令行出去玩,反正施临卿没法求证。就算真的找到了当事人,荣令行也会毫不犹豫替他打掩护的。

  然而, 无数个完美的借口已经涌到了嘴边,隋风却迟迟没有张口。

  不知为什么,荣令行那双泛红且湿润的眼睛, 蓦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他想,他现在的行为,跟荣伯父荣伯母, 到底有什么不同呢?

  同样是以爱之名进行欺瞒,甚至他的出发点还要更自私一些。

  荣伯父和荣伯母在决定隐瞒离婚事实, 欺骗孩子的时候,荣令行还只是个未成年的小朋友。他们担心荣令行的成长和心理会受到影响,所以要保护他。这样的理由明明听起来已经很合理了,但在真相大白的那一刻,却依然让荣令行难过到了极点。

  那同样被他隐瞒和欺骗的施临卿呢?

  施临卿不是未成年的小朋友,也不是对他另有所图的贪婪亲戚,施临卿是他决定共度一生的恋人。

  而且, 施临卿远比荣令行要敏锐得多, 一次两次被他骗过去还能算是他侥幸, 可如果他每一次都能成功,那只能说明……

  那只能说明,施临卿愿意相信他。

  不是因为他说谎的技巧多高明,更不是因为施临卿识别谎言的能力不足,而是因为他被施临卿在意,所以能获得他无条件的信任。

  就像……就像今天之前的荣令行,也始终将全部的信任无条件托付给他一样。

  而他辜负了这份信任。

  尽管并非出自本意,尽管他也有一点委屈,但相较于荣令行的痛苦而言,他这点情绪实在无足轻重。

  隋风很清楚,谎言是有成瘾性的。

  即使谎言并非全部出于恶意,甚至还有相当一部分谎言具备积极意义,但对于被欺瞒的人来说,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高兴得起来的。

  更何况还是施临卿这种强势惯了的人。

  就算他对自己的包容度再高,隋风也不觉得他会容忍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他。

  这是他早就明白了的事情,可他心里又一直有一道声音告诉他,其实没那么严重。

  上一次施临卿不是也没说什么吗?

  说不定只是你自己想太多而已,对方完全没把这回事放在心上。

  虽然说谎是不太好,但你是迫于无奈的不是吗?

  就算真的被他发现了,他也很可能会谅解你的。

  隋风一直抱着这样侥幸的心理,但他也清楚,有些谎言其实是没有必要的,他只是想让自己更方便一些,不愿面对许多麻烦,并谈不上为对方着想。

  就像现在——

  施临卿警觉地问:“明天你又要做什么去?”

  “说吧,这次又有哪个朋友过生日?”

  “还是又要跟在哪个艺术家身后跑?”

  说到这儿,施临卿还不忘上个眼药:“艺术又不能当饭吃。”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隋风那么喜欢搞艺术的?

  虽然那天的艺术家只是个连外孙都有了的老头子,但要是隋风喜欢这方面,保不齐哪天就被个搞艺术的拐跑了。

  毕竟隋风那天的兴奋劲儿,仅次于跟他进行双人运动的时候。

  要不是他没有任何艺术天赋……

  等等,谁说他没有?

  他的母亲可是一位杰出的钢琴家。

  可她去世之后,施恒鸿对她的琴房看守得比财产还严,更不许施临卿培养钢琴这项爱好。

  现在想想,他的艺术天分并非不存在,而是被扼杀了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施临卿就更生气了。

  早知道隋风喜欢搞艺术的,他高低也得在赚钱之余培养几项艺术爱好,让隋风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不由自主地一见钟情,哪里还用得着纠结那么久?

  都怪施恒鸿。

  隋风下意识争辩道:“艺术怎么不能当饭吃?人家瞿老先生每件作品都价值连城。”

  施临卿本来针对的也不是这位瞿老先生,闻言意有所指道:“又不是每个搞艺术的都能取得他这样的成就,特别是年轻一辈。你崇拜他就算了,别的还是要谨慎。”

  隋风终于听出了他在内涵什么,先是不可置信,而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哈哈哈哈,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怎么会有人表面衣冠楚楚,严肃凌厉,脑子里却装着这么龌龊的思想!

  施临卿被他的笑惹恼了,气急败坏道:“你又笑什么?”

  “当然是……笑你傻了。”

  不待施临卿怒火升级,隋风连忙紧急补救:“再傻我也只喜欢你一个,别总胡思乱想。”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联想能力已经够丰富了,没想到,施临卿居然还能更胜一筹。

  该说他们不愧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吗?

  这句话很好地安抚了施临卿,他心中的熊熊怒火顿时被浇灭了。

  但话题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喜欢我,怎么还不回家见我?”

  上周也就算了,最好的朋友办成年礼,这种事情的确无法推脱,施临卿也不想过度干涉他的交友自由。

  但这周如果隋风还是不回家,那他们就整整两周没有过亲密接触了。

  要是再加上下周的工作日,这个月都快要过去了。

  四舍五入接近一个月不能见面,哪对热恋期的情侣能受得了这样的委屈?

  反正施临卿受不了。

  发现自己产生了这个念头的时候,施临卿下意识一顿。

  他蓦然意识到,在爱情面前,年龄、阅历、财富、地位等等一系列因素,都无法帮助一个人占据优势地位。

  爱情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在认识隋风之前,施临卿从未想过,自己会被一个年纪小自己十岁,甚至还未进入社会的小朋友牵动心神、争风吃醋、胡思乱想。

  即使在意识到自己的心动,甚至在这段恋爱正式开始的时候,施临卿都没觉得自己会在这段感情中处于劣势。

  原因实在显而易见——

  在隋风面前,他是年长者,也是个霸道强势且无往不利的商人。他有更丰富的阅历、更冷硬的心肠和更克制的情绪。

  即使他喜欢上什么人,也一定是掌握着绝对的主动权,看对方被自己牵动心神,看对方为自己神魂颠倒。

  他怎么可能任由自己被别人牵制,沦为荷尔蒙和情绪的奴隶?

  然而现在,施临卿不得不承认,他在这段感情中远远没有他预设的那样强势和主动,甚至还要受对方的拿捏,数着日子等对方回家。

  这实在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任何一个理智的商人,都不会放任自己沦陷到这种地步。

  然而,施临卿却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恐慌。

  甚至,他的心脏还开始兴奋地狂跳了起来。

  因为他就是在这一瞬间,突然意识到——

  他完完全全地爱上隋风了。

  不是浅薄的喜欢,不是短暂的心动,是明知自己已然沦陷,却连试图挣扎的动作都没有,无论对方是否有所回应,都愿意当场坦然交付真心的爱。

  这个认知,让施临卿只觉得心头滚烫。

  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隋风,就是现在。

  然而下一秒,隋风的回答就让他沸腾的情绪瞬间冷凝了下来。

  “我……要去看一下爸爸妈妈。”

  隋风抿了抿唇,到底还是实话实说了。

  这个日子对他来说很重要,但也正因为如此,他从来不愿意对任何人说起。

  他不想看到那些或同情,或嘲讽的眼神,也不想听那些空泛却毫无意义的安慰话语。

  他不需要任何人陪伴,更不想被任何人打扰,因为这是独属于他们一家三口的时光。就算是他最好的朋友,最关心他的荣伯父荣伯母,也都不行。

  施临卿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他父母的忌日快到了。

  巨大的愧疚感瞬间袭向他,让他再没任何打情骂俏的心思。

  怎么连这样重要的日子都能记错?

  他明明记得是在下个月的。

  施临卿的语气顿时变得轻柔许多,还带着些许小心翼翼,却没为自己辩解,如实道:“抱歉,我记错了,我还以为——”

  “你还以为是在下个月?”

  施临卿一怔:“你怎么知道?”

  隋风道:“如果你记的是忌日,那是下个月没错。”

  “那这周……?”

  “这周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也是他们初遇的纪念日。这对我们一家人来说,是很幸福、很快乐也很重要的日子。”

  忌日隋风当然也记得,但那一天墓园总是人来人往,虚情假意或是真心实意的,都掺杂在其中,令人无从分辨。

  比起在那个压抑而痛苦的日子招呼往来祭奠的客人,隋风更愿意在这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日子,清清静静地去跟父母说说话。

  但现在,这好像不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了。

  就连隋风自己都有些惊讶,他居然这样轻易地就对施临卿敞开了心扉。

  明明……明明他们在一起还没多久,就连认识彼此也不过只有几个月而已。

  然而,这种感觉似乎并不坏。

  施临卿是一个满分的倾听者,既不会简单地用“嗯哦啊”这样的字眼敷衍他,也不会频繁出声打断他的思路。

  但当隋风的情绪稍微出现一点异样的时候,哪怕隔着电话,他也能迅速地察觉并给出回应,及时地将他的思绪拉回来,避免他过度伤心。

  就算说他敏锐的感知力全部用在了隋风身上也不为过。

  也许是因为有这样一位完美的倾听者,又或许是因为隔着电话,减少了很多面对面时的难为情,隋风的倾诉欲望骤然提升了不少。

  但他并不是在讲述什么伤心的故事,他只能回忆起从前的种种幸福和快乐。

  施临卿能听得出来,这些回忆共同筑成了现在的隋风。

  他从前时常感到惊奇,明明年纪还很小,又没有任何恋爱经验,可为什么在这段恋爱关系里,隋风看起来就比他更加得心应手、如鱼得水。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因为隋风是在爱的包围下长大的孩子。

  尽管后来的变故让他几乎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种性格,但年少时的那些回忆、那些经历都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心底。

  他见识过最完美无缺的爱情,也经历过最和谐美满的家庭,所以对隋风来说,“爱”这件事,根本就是一项无需学习就能拿到最高评分的能力。

  他无需刻意去展示自己的魅力,更无需努力去表达自己的爱意,只要他的目光所及,就足以令人感到自己正被他爱着。

  施临卿又一次意识到,他挖掘到了一座多么珍贵的宝藏。

  隋风很少讲起这些,但或许就是因为太久没有提起过了,所以一开了这个头,就像刹不住车似的,絮絮不休地讲了一大通,粗略估计也就一小时起步吧。

  然而施临卿的回应越来越简短,间隔时间也越来越长,让隋风都忍不住怀疑他是否还在听了。

  终于,在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之后,隋风怀疑道:“你在干什么?”

  施临卿迟疑了刹那,隋风顿时像是抓住了他的小辫子:“你不会又在自己偷偷看片儿,做什么生理验证吧?”

  自从那次在书房看片儿被隋风“无意撞见”,再加上那通什么“没有反应”的坦白,施临卿就像是留下了一段黑历史,时不时就要被隋风拎出来嘲笑几番。

  施临卿脸一黑,无语极了:“……我没那么无聊。”

  见他接茬,隋风顿时更来劲了:“就是就是,光看有什么意思?总不如亲身实践来得爽。”

  “再说……”隋风左右观察了一下,确认周围没有人,才大胆说了一句荤话。

  光天化日之下,跟私密性极强的卧室不同,说出来还有点不好意思呢。

  施临卿听完之后面红耳赤,咬牙切齿地想,他刚刚绝对是疯了,才会觉得这个满口胡言乱语的小混蛋可怜得要命。

  他不可怜,但他要命。

  为了让隋风立刻闭嘴,他再不卖关子了,直接道:“我在你学校门口,出来。”

  隋风对着已经被羞恼挂断的通话界面愣了数秒,才反应过来施临卿是什么意思,拔腿就往门口跑去。

  另一边,荣令行看着那道风一般的残影,犹疑地抹了下眼睛:“那是隋风……他怎么了?”

  “不知道。”凌也扯住他的手臂,阻止道,“再蹭就要磨破皮了。”

  “不行,我得去看看。他一定是遇见什么要紧的事儿了,不然他不会跑这么快。”

  凌也茫然道:“你们不是刚刚才吵过架?”

  荣令行一瞪眼:“谁吵架了?我可没说过这话。”

  “再说,吵吵架又怎么了,兄弟哪有隔夜仇?你没跟你的好哥们儿拌过嘴吗?”

  凌也如实摇头:“我没有好哥们儿。”

  “而且,这句话似乎是,夫妻没有隔夜仇。”

  荣令行:“……”

  他顾不上再跟对方探讨什么俗语起源,冲着隋风离开的方向就追了上去。万一是那家姓何的又在作妖欺负人,隋风一个人肯定应付不过来。

  然而,一追到大门口,他就傻眼了。

  那辆他十分眼熟的迈巴赫后门敞开着,隋风整个上半身都探了进去,两条腿却还站在外面,就像是在上车的瞬间突然被人施了什么定身魔法似的。

  虽然外面看不清车内的状况,但是……

  但是是个人都知道这里有人正在接吻啊!

  他们甚至等不及关个车门,谈恋爱的人真烦。

  作者有话要说:

  白担心一场的荣令行:哥们儿你……差不多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