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临卿神情一僵, 长眉微蹙,直到把他的心理顾问盯得心里发毛,才堪堪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字来。

  年少时勤于求学,成年后忙于事业, 好不容易在朝越坐稳位置, 在业内树立起威望, 却又遭遇了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他的人生步伐走得比常人快许多, 无论喜怒哀乐,体验得都比别人更早一些。

  但唯独恋爱这事,从来都不在他的考虑之列, 更没有什么体验经历。

  比起神秘莫测的恋爱,他更熟悉的,是莫名其妙的相亲。

  觥筹交错之间浮于表面的言笑晏晏, 实则每个人心中都各怀鬼胎,打着如何从对方身上或家里多薅一把的算盘。

  还有人当面对他热情地表达很合眼缘、想要继续发展的意愿,结果出了相亲的餐厅, 转身就上了恋人或是小情人的车。

  这些还属于演技不错、胆识也还行的,更多的是一对上他就直打哆嗦, 连话都说不明白的,仿佛他是什么穷凶极恶的通缉犯一样。

  隋风刚开始似乎也是这样。

  不对,也不太一样。

  隋风虽然性格内向,胆子不大,却不是只怕他一个人,而是平等地跟每一个人保持距离。

  他不像那些人一样,明明眼里有掩藏不住的惧怕、蔑视和厌恶, 却依然为了利益凑上来。

  他那么干净, 那么纯粹, 就像一汪清泉,让人一眼就能看得到底。

  尤其是……对他的腿,隋风从来没有流露出异样的目光。

  所以顾曼纭替他安排过那么多荒唐可笑的相亲对象,也就只有一个隋风,能让他并不那么排斥。

  ——即使只是单纯的演戏,也总得选一个自己不太厌烦的搭档来演对手戏才行。

  客观来说,隋风并不是最合适的那个演员。年纪太小,胆子不大,人又木讷,更不会交际和演戏。

  但没办法,就像审美是人的主观感受一样,喜恶更是。

  心理顾问不清楚施临卿沉默的这一会儿,思绪已经飞到主观与客观的思辨哲学上面了,但他能感觉得到,对方的心情似乎好了一点。

  于是他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然后按照自己的思路,开始引导施临卿思考:“其实这件事并不复杂。”

  “按照您的描述,您的这位……朋友,目前的心理状态有两种可能,一是对您有爱情方面的好感,二是只有友情方面的好感。但无论是哪一种,他应该都是和您一样看重这段关系的。”

  这个结论显然让施临卿很满意。

  他的眉眼舒展开来,却只是又一次矜持地“嗯”了一声。

  不知怎的,心理医生听出了他的潜台词:这是当然,还用你说?

  “但很显然,您认为前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施临卿一口反驳道:“我没说过这样的话。”

  心理医生温文一笑,配合地给雇主留了个面子:“那就是我认为前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他察觉到,施临卿的表情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那是一种出于本能反应,却很快被理智压了下去的……愉悦。

  “那这个情况就更简单了。”

  “如果您也有意,不妨将错就错,借此表明心意,皆大欢喜。”

  “但如果您没有这方面的意思,那就等对方出院后,直接告知实情,免得对方越陷越深,最后连朋友都做不成。”

  心理医生仔细观察着雇主的微表情,发觉他没有表现出茅塞顿开的顿悟来,反而依旧神情淡淡,于是提出了另一个猜测。

  “而无论对方的心理状态是怎样的,现在如此纠结的,都不该是您。”

  “所以您最搞不懂的,到底是对方的心意,还是您自己的心意?”

  一语中的。

  施临卿下意识抬起了眼。

  对方无惧他审视般的目光,温和道:“空想是很难得到正解的。”

  “去见面,去接触,去问问自己的心。”

  “然后顺从本心,做出自己最想做的选择就好。”

  施临卿没有答话,表情甚至有些不以为意。

  但心理医生知道,他是听进去了的。

  然而,不知沉默了多久,施临卿突然勾起唇角,用一副大彻大悟般的平静语气,笃定道——

  “不可能。”

  他虽然没谈过恋爱,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当然清楚那些坠入爱河的人是怎样的表现。

  一日不见便如隔三秋,一见面就情难自控地想要肢体接触,不得不分别时还要泪眼婆娑深情相拥。

  施临卿刚刚试图在脑中把这些剧情的主角替换成自己和隋风,却只觉得……根本想象不出来。

  这太荒唐了,谁能想象得出来?

  隋风性格内敛,不可能每天二十四小时缠着他要亲要抱。

  也不可能每天给他发消息说想他——他们甚至连彼此的联系方式都没有加过。

  更不可能做什么更过分的事——以施临卿对恋爱有限的了解,暂时还想不出“更过分的事”会是什么事。

  至于角色调转,把刚刚幻想的隋风换成他自己……施临卿就更不敢想象了。

  心理医生知道他没那么快想通,不然也不会请自己来了,于是只好忍痛献出自己的暗恋经历来举例——

  “我曾经也喜欢过一个女孩儿。”

  “她当然不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孩儿,但每次一见到她,我就觉不出其他任何人的漂亮了。”

  “我小时候被狗追着咬过,所以恨屋及乌,讨厌世界上所有狗和养狗的人。但是知道她养了两只小狗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她好有爱心啊。”

  “我不会每天二十四小时惦记她,却总是在许多不经意的瞬间想起她。比如看见一只蝴蝶出现在窗外,比如吃到一颗很甜的糖,比如刚解出一道很难的题的时候。”

  “有其他男生跟她说笑打闹,我就想搞出点什么动静来,转移她的注意力。有其他男生给她递情书呢,我就更生气了,简直想冲上去跟他打一架。”

  “有一次她上舞蹈课的时候崴了脚,我翘课也要跑去看她,接下来整整半个月都心神恍惚,满脑子都是她疼得煞白的脸。”

  说到最后,心理医生意有所指道:“她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我激动了好几天,连我们将来的孩子叫什么都想好了。”

  “可只有动了心的人才会胡思乱想、妄加揣测,对于她来说,那就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对话,没有任何意义。”

  他每说一句话,施临卿的心就要颤一下。

  施临卿自认为并不是注重外貌的人,从小到大见过的美人也不知凡几。

  可只有一个隋风,能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夸赞美貌。起初虽然别有用意,但这也是他的真心话。

  一见到隋风那双澄澈的眼眸,他便再觉不出旁人的美貌如何动人。

  他也并不喜欢怯懦木讷的性格,不仅无趣,相处起来也很不自在。

  可隋风如此,他又觉得情有可原。

  再熟悉一些,就会发现这性格也有它的可爱之处。

  他当然不会二十四小时惦记对方,不然他偌大的集团还要不要管理了。

  但如果说在许多不经意的瞬间想起对方……好像确实又有这么回事儿。

  有其他男人跟隋风说笑,他烦躁得甚至想当场表演一个物理断网。

  而当他误以为对方在给隋风送玫瑰花呢,他又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的脾气。

  隋风被何瑞程伤害,他做梦都是眼睁睁看着隋风挨打,自己却无能为力,只得忍着剧烈的心痛眼睁睁看着的场面,隋风那张苍白的脸也始终在他脑子里晃。

  隋风抱着玫瑰花冲他笑,说一句好看,他就“胡思乱想、妄加揣测”,可说不定对于隋风来说,“那就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对话,没有任何意义”?

  所以,对方动没动心尚未可知,动心的反而是他?

  一切都是他在凭空想象,自作多情?

  这套爱情理论几乎完全重塑了施临卿的爱情观,连带着推翻了他先前的所有揣测,让他的脸隐隐地发了烧。

  只是不知,那到底是激动的,还是羞恼的。

  施临卿隐隐约约觉得,心理医生这套理论应该是对的,可他还是忍不住挣扎一下:“这套理论具有普适性么?”

  说不定每个人坠入爱河时的心理感受都不同呢?毕竟这种主观感受又不能用科学数据客观统计。

  心理医生笑道:“其实您现在心里应该已经有结论了。”

  “关于爱情的理论有很多,每个人也都有各自的体会。”

  “当我们愿意相信自己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所有能支持验证我们想法的理论,都会被奉为圭臬。”

  “而当我们拒绝承认爱上那个人的时候,就算所有理论都告诉我们‘你爱上ta了’,我们也只会觉得,都是胡扯。”

  “更何况,我也没有在告诉您什么理论。”

  “我只是给您讲了一个故事,讲了讲我自己的感受。”

  “至于您愿意从中寻找共鸣,还是一笑置之,那都是您自己的选择。”

  施临卿沉吟良久,突然开口问道:“你和那个女孩儿,后来怎么样了?”

  心理医生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许:“没有后来。”

  “我们不是一个班级的,所以除非刻意制造机会,很难有什么接触。”

  “她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是毕业之前让我填写同学录——同年级眼熟点的同学,她都找了。然后我们就毕业了,再也没有见过面。”

  施临卿一愣。

  那么刻骨铭心的爱恋,居然连交集都没怎么有过吗?

  对方幽幽一叹,不知是在对他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我最大的遗憾不是没有跟她谈过恋爱,也不是没有在萝白毕业的时候向她表白。”

  “而是之前有那么多可以出现在她面前的机会,我却一次也不敢抓住。”

  “我怕自己还不够高,还不够帅,成绩还不够好,性格还不够吸引人,更怕忍不住露出了喜欢,被她讨厌。”

  “如果我们有了接触,那后续的发展再不可控,也比现在这样好得多。”

  “可我连那一步都不敢迈出去,还能谈什么后来呢。”

  -

  隋风只在医院住了两天,就待不住了。

  医院环境固然安静,单人病房固然豪华,护工阿姨固然周到,可他毕竟只是在装病,不可能像真的病患那样安生躺着养病。

  恰巧荣西廷出差回来,荣令行再夜不归宿在医院陪床,隋风住院这事就要瞒不下去了,所以荣西廷回来的当天早上,两个人紧急办理了出院手续。

  手续倒是办得很快,可消息传得更快,他们连东西都没收拾完呢,施临卿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隋风第一次不经过助理,直接跟施临卿通话,居然还有点紧张:“您好。”

  这下可好,居然连敬称都叫上了。

  施临卿心中骤然升起一点不悦来,但理智让他及时控制住了情绪外露,只问:“怎么突然想出院了?”

  隋风早就想好了说辞,答道:“医生说,这两天监测下来没有什么别的症状,体检各项指标也都合格,已经符合出院标准了。”

  施临卿蹙眉道:“出院后万一有什么问题呢?”

  这是不赞同他出院的意思。

  隋风想了想,放低声音:“可是医院太无聊了。”

  不知怎的,一听到他这句话,施临卿顿时笑了起来。

  都多大的人了,还像小孩儿似的?

  可是转念一想,他也确实才刚刚满十八岁呢。

  而且这话……怎么听起来那么像在冲他撒娇?

  出院没有什么问题,施临卿已经跟医生确认过了,可他偏偏要多此一举——

  “加一下我的联系方式,我们随时保持联系,确认你的状况。”

  隋风纳闷地想,就算是确认状况,也不用跟施临卿本人保持联系吧?

  电话挂断之后,施临卿看着手机新收到的好友申请,眸中笑意渐深。

  毕竟根据心理医生的建议,亲身接触,在任何人际交往关系中,都是首要且必要的一步。

  他还没有搞清楚自己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他很明白,跟隋风接触,无论是抱着怎样的目的,他都会感到很愉快。

  施临卿打开那个并不太常用的软件,点开了隋风的头像。

  他没怎么打理过自己的聊天软件,就连头像都是默认的,朋友圈更是空无一物。

  而隋风显然不同,他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朋友圈堆满了碎碎念。

  他很少发照片,文字动态居多,而且基本都是毕业前发出来的。

  “今天下暴雨,体育课又没了。”

  “忘记带作业本,都已经做好罚抄的准备了。没想到老师今天忘记收作业了。耶。”

  “校门口新开了一家冰激凌店。排了好长的队,好不容易买到一杯,结果真难吃。下次再也不浪费时间去排这种网红店了。”

  施临卿一条一条翻过来,只觉得一个鲜活的、生动的高中生出现在他的眼前。

  和在他面前那副安静内敛的模样不同,隋风的内心世界显然是很充实又欢脱的。

  看来,这几年的困境,只是将小时候那个耀眼又张扬的隋风暂时封印了起来。

  但他骨子里还是一个可爱、积极,有点小心思但不多,又热爱生活的男孩子。

  这个认知并没有让施临卿感到意外。

  因为他已然知道,在那副沉默寡言、胆小畏缩的外表下,藏着怎样一个善良又有趣的灵魂。

  而夹在这其中,为数不多的几张照片,基本都是和荣令行的合照。

  他们高中不在同一所学校,所以难得周末相聚,基本每次都要拍照留念。

  施临卿看着照片里荣令行搭在隋风肩头的那只手,又联想到心理医生所说的那句:“有其他男生跟她说笑打闹,我就想搞出点什么动静来,转移她的注意力。”

  这似乎不太一样,施临卿想。

  看到这几张姿态亲昵的照片,他并没有一种所有物被人觊觎甚至沾染了的感觉。

  这跟他在医院误以为撞见荣令行送隋风玫瑰那一幕时的心情截然不同。

  相反,他只觉得,在隋风如此困难的这几年,有荣令行这样一个好朋友陪在他身边,帮助他度过种种难关,他是感到很庆幸的。

  当施临卿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时,他突然有一瞬间的茅塞顿开。

  比起那种“只有我才可以触碰他”的独占欲,他似乎更希望隋风能过得好。

  只要他能过得快乐,那陪在他身边、替他解决麻烦的人,是荣令行也好,是其他人也罢,他都只觉得庆幸。

  这怎么会是爱情?

  爱情不是应该只存在于两个人之间吗?

  如果隋风跟别人在一起,也能获得幸福……

  不,他掐断了这个想法。

  他希望隋风可以好好长大,收获自己想要的东西,摆脱长久以来困扰着他的麻烦。

  而至于隋风会跟谁在一起,未来会过着怎样的生活……

  他们的合约只有四年。在这四年里,隋风不会和别人在一起。可四年之后呢?

  施临卿想象了一下,那双清澈如泉水的眼睛微微弯起来,冲别人微笑。

  那温暖到近乎灼烫的体温紧贴在别人的身上,替别人取暖。

  而那些在他面前不小心暴露出来的可爱和善良,全都一一展现在别人的面前。

  一想到这里,施临卿就下意识捏紧了手机。

  他这样单纯,这样好骗,会不会被别人伤害?

  他的世界只有温暖和纯良。可他遇见的人呢?他会不会被别人利用?被别人背叛?被别人欺骗?

  而届时,跟他已经结束合约,再没有任何瓜葛的自己,又有什么立场去插手他的生活,去保护他免受别人的伤害?

  施临卿的思绪已经飞到了四年以后,而隋风却盯着那个灰色的默认头像,愣愣地出神。

  施临卿说要跟他保持联络,确认他的状况。

  这到底是场面话还是具体的要求?

  多久联络一次?怎样确认状况?

  于是隋风对着那个灰色的头像编辑了足足五分钟,按照高中学校要求的打卡格式,给施临卿发了一句——

  “打卡报告:现在是上午十点零八分。本人隋风,目前身体状况良好,精神状态良好,没有任何异常。”

  这公式化的,冷冰冰的,类似于员工报告工作的格式让施临卿很不爽。

  但现在的施临卿,已经不是从前的施临卿了。

  他删删改改半天,反复斟酌,最终只回了四个字。

  “再探,再报。”

  隋风半天没有收到回复,几乎要以为施临卿在耍他玩儿了,此刻骤然收到这条消息,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

  他从前怎么没发现,施临卿还有这么……幽默的一面?

  打字的施临卿确实比当面说话的施临卿平易近人多了。

  荣令行暗中观察他好一会儿了,此刻终于憋不住,一脸古怪地凑过来:“你干嘛呢?盯着手机看了半天。”

  隋风捏着手机在他眼前一晃,说:“有人要求我报告身体状况。”

  荣令行看了一眼,却道:“居然有人用的头像比你的还……啧。”

  那是一个毫不掩饰嫌弃的语气词。

  隋风的头像是一颗歪脖子树,既不美观也毫无内涵,完全看不出是一个十八岁的青春准大学生会用的头像。

  就是这个丑头像,隋风一直没换过,当初在高中群里,还曾经被同学误以为有老师混进来了。

  隋风收起手机,瞪他一眼:“我的头像怎么了?”

  年长几个月的哥哥毕竟威严尚在,识时务的荣令行连忙摇头:“没怎么,没怎么。”

  “就是觉得你们两个的审美还挺般配的。”

  这话一出,荣令行自己也愣了。

  他连忙看向隋风,生怕隋风生气。

  可隋风只是抿了抿唇,并没有说什么。

  “般配”这两个字,他还是第一次听。

  但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里并没有生出排斥的感觉来。

  荣令行自觉说错了话,连忙转移话题:“我爸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被他知道我夜不归宿,我可就完啦。”

  谁知,回家一看,荣西廷今天早上就已经到家了,他连续两三天都没着家的事实当然也无从隐藏。

  荣令行一看父亲的脸色,心中大呼不妙,连忙拉着隋风一起解释,自己并没在外面做什么坏事。

  荣西廷的重点却不在这里:“隋风住院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通知我?”

  “呃……”

  不待荣令行想好狡辩的理由,隋风就先一步上前解释:“荣伯父,是我不让令行告诉你和伯母的。”

  “你们都在外地,工作又忙,我怕你们担心。而且我没有什么大事,情况也不严重,所以就没有通知你们。”

  荣西廷看着他,语气和蔼许多:“以后别这么见外了。我和你伯母都拿你当半个儿子看,有什么事情通知我们,找我们帮忙,都是理所应当的。”

  荣令行夜不归宿还帮忙隐瞒父母的事情就此揭过,他松了一口气,消停不过几分钟,就又开始叽叽喳喳地告状。

  “爸,你不知道,那家人有多嚣张!尤其是那个何瑞程,蛮不讲理,一言不合就冲上去要打小风。”

  “结果把自己搞进了医院不说,还连累小风也受了伤。要不是我及时赶了过去,他们恐怕还要把脏水泼在小风头上呢!”

  他情绪饱满,义愤填膺,添油加醋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荣西廷哪里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对隋风道:“你放心,这件事情不会就这么过去。我会问那家人要个说法。”

  隋风腼腆点头:“谢谢伯父。”

  荣西廷宽大的手掌在他头顶呼噜了一把,又同样在荣令行头顶呼噜一把,像是在打发两个刚上小学的孩子:“你们乖。”

  他实在太忙了,只跟他们说了这几句话,饭都没顾得上吃,就又离开了。

  荣西廷走后,隋风摸了摸自己的头顶,看起来甚至还有点呆。

  这动作,这力道,这态度,都特别有父亲的感觉。

  然而,还没等他仔细回味,手机提示音就又突兀地响了起来。

  又是施临卿。

  这次非常高冷,只有一个句号。

  隋风看看时间,距离他发送上一条信息,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他略一思索,明白了。

  施临卿的意思,难道是每隔两个小时就要跟他汇报一次?

  于是他复制了一下刚刚的内容,一字不差地再次发过去——

  “打卡报告:现在是中午十二点零八分。本人隋风,目前身体状况良好,精神状态良好,没有任何异常。”

  消息一发出去,隋风就打起精神,密切关注,开始期待对方的回复。

  施临卿会回什么?

  又是“再探,再报”,还是别的什么?

  谁知,施临卿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你今天睡荣家的客房?”

  隋风头顶缓缓冒出了一个问号。

  然而,还没等他琢磨好该怎么回这条,施临卿就立刻撤回了。

  隋风头顶的问号又膨胀了一圈儿。

  施临卿不知道他始终盯着手机,还以为他没有看见,一本正经地重新编辑:“你身体还没好利索,每天需要保证充足的高质量睡眠。”

  隋风眼睛一转,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却要假装听不懂的样子:“我这几天都是睡到自然醒的,睡眠质量很好。”

  “……”

  施临卿暗示不成,咬牙改为明示:“跟别人一起睡,多少会影响睡眠质量吧?”

  隋风波澜不惊:“似乎是的。”

  施临卿很满意他的配合:“那就睡客房。”

  “可是……家里好像没有多余的客房了,而且我自己的房间也挺舒服的。”

  “……”施临卿不可思议地盯着屏幕,终于按捺不住,打出了一个问号来,“?”

  隋风露出一个恶作剧成功的笑容,手上却发出去一个清纯无辜的表情包。

  “兔兔疑惑.GIF”

  施临卿看着那只白嫩嫩、毛茸茸的兔子一脸无辜地在屏幕上探头探脑,简直恨不得直接把那只琥珀瞳的兔子从手机里拎出来甩一甩。

  “你要在荣家待多久?”

  隋风伸出手指数了数,慢吞吞回道:“大概……”

  “三……?”

  “或者四。”

  施临卿微不可察松了口气。

  还好,三四天,还不算太久。

  不对。

  这只是个数字,隋风还没有给他时间单位。

  他谨慎确认道:“三四天?”

  万一是三四周,三四个月……

  再拖下去,他们可就又要开学做室友了!

  虽然不是让他满怀警惕的双人间,但是朝夕相处的邻床关系也足够让他糟心了。

  还是大学整整四年期间的室友。

  隋风果然回道:“不是。”

  施临卿深吸一口气,捏紧了手机,仿佛要将它一把捏碎似的。

  结果只捏了不到十秒钟,隋风又说:“三四个小时。”

  “我下午就回家了。”

  施临卿:“……”

  小混蛋,成心耍他呢?

  “混蛋!”

  “废物!”

  “要你们有什么用!”

  “一个毛头小子都跟不住,这都几天了?!”

  何瑞程倚坐在病床上大口喘着粗气,手边凡是能砸的东西,都已经被他砸了个遍,满地狼藉。

  他已经记起了隋风那天是怎么挑衅他,才激得他脑袋发昏,不管不顾动了手的。

  可这事儿他说不出口,一旦被人知晓,实在有损他作为男人的尊严——

  他偷偷跟一个小明星谈恋爱,被人迷得团团转,要什么给什么,甚至力排众议,一意孤行让对方成了华臻珠宝的代言人。

  其实男星代言珠宝也并非没有先例,可对方还只是个粉丝都没有华臻官博粉丝零头多的十八线,这实在太让华臻掉价了。

  因为顾客完全不买账,所以他的小男友只代言了不到半个月,何瑞程就顶不住来自董事会的压力,被迫换回了原来的那位代言人。

  他还因为这件事觉得对男友有亏欠,给了对方不少补偿。

  但这件事,何瑞程始终隐瞒得很好,很多人都以为他突然要求换代言人,是因为不喜欢原来的那位女星。

  甚至不少人怀疑他和那名女星是恋爱关系,闹出这场风波来,也只是两个人分手复合的小把戏。至于为什么要换上一个十八线男星,当然是因为方便随时换掉,给女友留好后路。

  然而没过多久,他视若珍宝的十八线男友就一夜爆火了。

  火的方式却很不体面——介入娱乐圈一对知名夫妻的婚姻,被妻子当场捉奸在床。

  恋人和其他男人的床照出现在新闻头条,丑闻被各大媒体轮番报道,何瑞程震怒不已,整个人都变得更加狂躁了。

  同时,他也更不愿意被别人发现他曾经和这个人有过关系了,否则全国人民都会知道他被戴了绿帽子。

  所以直到现在,他也没跟任何人承认过自己已经想起来当时隋风说了什么。

  没法光明正大地指认隋风挑衅在先,他就只能咬牙认下这个罪名,连他亲爸亲妈亲妹妹都觉得是他脑子抽风突然动手打人,只是碍于亲情不说他罢了。

  伤势不轻的何瑞程本就愤懑,偏偏隋风还要把什么顾曼纭派来的护工“转送”给他。

  何瑞程当时一看见护工这张脸,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

  这五官,这神态,这身材,简直跟那个给他戴了绿帽子的前男友一模一样!

  这何止是在他伤口上撒盐,隋风这小兔崽子,是生怕他伤得太轻,死得太晚吧?!

  可这是“顾董事长”派来的,不仅代表着顾曼纭,还代表着施家,父母不可能允许他擅自把人赶走。

  所以何瑞程只能忍着满腔翻涌的怒气,强忍着那张脸在他眼前晃,晃得他简直想跳楼。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姓施的又不知道发什么疯,明明是没见过几面的联姻对象,却偏要替那个小兔崽子出头。

  不仅何瑞程自己试水的小公司,就连何兆振投资的产业都连遭重创,几乎一夜之间就丢了所有大客户。

  明明是保持长期稳定合作的大客户,连接下来几年的合同都签好了,却宁可支付高额的违约金也要解约,除了朝越还有谁能做到?

  何家人哪里会不明白这是施临卿的警告,正打算等何瑞程痊愈之后就带着他去道歉,荣西廷却又突然回来,横插了一手。

  他们再不敢拖延,只想速速把这件事解决,可何瑞程不甘心。

  道歉可以,起码得让那个小兔崽子感受一下他这段时间遭受的疼痛吧?

  谁知手下这群废物,跟一个人都能跟丢!

  站在一旁的男人大气都不敢出,老老实实地低头挨训,末了看着何瑞程急促起伏的胸膛,还要上前劝慰:“何总,您别气,身体要紧。”

  “真不是兄弟们不尽心,实在是那地方太大了,一扎进去连人影都看不见。而且人来人往的,怎么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就把人绑走啊。”

  何瑞程质疑道:“什么地方这么大?”

  “……书城。”

  这里是亚洲第二大的书城,隋风一踏进来,就像一尾回到了水里的鱼,任谁也别想捉住他。

  他熟练地穿梭在一排排高大宽阔的书架之中,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跟踪者的视野之中。

  孔武有力的男人们连忙分散开来,绕着书架寻找目标,却不知道他们要找的人已经从后门溜走,神奇地出现在另一栋写字楼上了。

  这栋写字楼的地段极佳,寸土寸金,每一层都已经被大大小小的公司和工作室租用,其中有知名的工作室,也有初创的小公司。

  而在七层的一个角落,大门上歪歪扭扭地挂着一个牌子,牌子上歪歪扭扭写着两个字母:G.R.

  隋风迫不及待地推开门,迎面对上一个身姿曼妙、艳光四射的大美人。

  “之妍姐!”

  宋之妍冲他一笑,自信又大方,完全不输国际名模:“好久不见。”

  是太久没见了,可留给他们寒暄的时间并不多,所以一个短暂的拥抱之后,他们就又聊起了工作。

  “这些是我从今年的几场设计比赛中发现的新人,都是很有灵气的,作品也都发给你看过。”

  隋风一一翻过去,点头道:“我相信你的眼光。”

  宋之妍显然对他的信任很受用,但还是说:“这对我来说当然是好事,但你作为老板,起码要学会偶尔来一次突然袭击,否则最容易骗过你的,可能就是你最信任的下属。”

  “可之妍姐不是我的下属。”隋风认真道,“你是替我爸妈来帮我的朋友。”

  提起隋风的父母,宋之妍脸上的笑容都有些伤感了。

  “也对。”

  “我无论背叛谁,也不会背叛他们的儿子。”

  “那说说你的打算吧?在国外造势这么久,准备什么时候杀回来?”

  G.R.作为近两年声名鹊起的小众品牌,以其大胆前卫、别具一格的设计风格在国外年轻人中颇受欢迎。

  而最契合品牌理念的,是他们能大胆启用没有任何经验的新人设计师、甚至是在校学生,也能诚恳招揽那些在设计比赛中并没有取得漂亮名次的落选者。

  这不仅让G.R.能在消费者中间保持良好的口碑,更是让无数的珠宝设计爱好者有信心迈出第一步。

  他们在技巧上未必有什么优势,但艺术这件事,很多时候只需要天才的灵光一闪。

  G.R.绝不干涉每一位设计师的自由创意,充分保护每一个“天才的灵光一闪”,这也是郑思嘉和隋兰泽还在的时候,华臻珠宝始终坚守的理念。

  而这个理念,即使放在今天,也依然适用,让G.R.发展得越来越好。

  但G.R.在国外发展得再好,也依然是要杀回来的。

  毕竟隋风和宋之妍一起创立G.R.的初衷,可不是为了海外市场。

  隋风的目光定在品牌logo上,眸中燃起了熊熊的野心。

  那是他父母英文名首字母的合体。

  是荣耀,也是枷锁。

  他心甘情愿地背负起来,便再没想过要放下。

  和宋之妍分开之后,隋风又像模像样地回书城转了一圈,然后才回了家。

  刚握住自己的门把手,他就直觉似乎有哪里不对。

  ……似乎有人正盯着他似的。

  可他转头看了一圈,也没有发现什么人影。

  隋风按住心底的警惕,放轻脚步进了房间。

  他的大多数东西都已经收拾了起来,所以摆在外面的物品很少,几乎每一件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除了……

  隋风蓦地站住了。

  他的床头柜被人动过!

  出门前他刚拿起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看过,放回去时是朝外摆放的,而现在相框却被换了个方向。

  接下来,他毫不意外地在自己房间找到了两枚针孔摄像头。

  隋风一脸镇定地走出房间,仿佛什么也没发现似的,手上却悄悄给荣令行发消息。

  “我房间里被人装了摄像头,至少两个。”

  “我可能得去你家借住了。”

  荣令行回得很快,隋风刚打开那条未读消息,却又愣住了。

  他刚刚……似乎发错了人。

  不仅发错了人,发给的人还是……

  施临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