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时针指向十二点,施家父子才回来。主人回来了,隋风这个客人自然也不好再躲在书房,只好暂且把书放下,迎了出去。

  隋风站在施临卿身边,眼睛却一个劲儿地往施恒鸿身后看,也没看到他们带了什么鱼回来。

  难道忙活了一上午,却连一条鱼都没钓到?

  施临卿像是看出他的疑惑,低声道:“都放回去了。”

  隋风微微瞪大了眼睛。

  施恒鸿出门之前,明明说了句“给你们钓几条鱼回来,中午吃红烧鱼。”

  原来是随口诓人的么?

  他脸上的表情就像期待了一整年压岁钱的小孩儿,好不容易拿到了日思夜想的红包,却突然发现红包里装着的是一摞厚厚的白纸,不可置信中同时夹杂着失落、委屈、悲愤等诸多复杂的情绪。

  总之,比起先前那副郁郁寡欢半死不活的自闭模样,多了几分生动和真实。

  这才像一个年轻人。

  施临卿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露出一点微妙的笑意来:“馋红烧鱼了?”

  隋风摇摇头,当即否认道:“没有。”

  一道红烧鱼而已,有什么可馋的,他又不至于被亏待到连一条鱼都吃不上的程度。

  只是,隋风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种来自长辈的承诺和约定了。

  “乖乖在家玩玩具,有事及时和阿姨说,实在不行就给爸爸妈妈打电话,等我们回来给你带糖葫芦哦。”

  “在家看书不要看太久,适当看看远处放松一下眼睛,闷了就去找小荣玩,晚上我们回来接你去吃披萨。”

  “这次考试又是第一名呀?我们家小风可真厉害。开完家长会,我们就一起去吃大餐,再去游乐场玩一圈好不好?”

  因为很久没有听到过了,所以在听见施恒鸿的那句话时,隋风下意识就把那句话当成了来自长辈的许诺,并且产生了一点期待。

  这期待很微小,甚至连隋风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但在他等待着的这段时间里,却始终存在着。

  直到这一刻,隋风才突然反应过来,施恒鸿并不是疼爱他的父母长辈,而那句话也不过是一句场面话,也许施恒鸿自己都已经不记得了。

  他抿了抿嘴唇,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蠢。

  琥珀色瞳孔中的失落虽然只是稍纵即逝,整个人却是肉眼可见的兴致不高,施临卿见状也收敛起那一丝笑意。

  他难得多了几分耐心解释:“这周围没有什么污染源,水质虽然不错,但是自然水域的鱼生长周期长,体内沉积的物质会很杂,食用起来未必健康。而且过度捕捞会影响生态,所以钓客们钓到了鱼基本都会放回去。”

  施老先生钓鱼只是出于爱好,施家又不缺那几条鱼吃,所以当然没有必要特地拎回来。

  隋风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施临卿看着他的脸色就知道他依然心情不佳,正想继续说些什么,施恒鸿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

  他接通电话,“嗯”了几声,而后将目光转向了施临卿。

  直到电话挂断,施恒鸿也没有发出除了“嗯”以外的音节,似乎多说一个字都懒得敷衍。

  隋风本以为是他的下属或是什么不相干的人打来的,却又听他对施临卿道:“小顾打来的。”

  小顾?

  难道是顾曼纭?

  可是这称呼怎么听都像是对着下属,而不是对着自己的妻子。

  还有,这通话的语气似乎也过于冷淡了。

  隋风又低下了头,暗自琢磨着这其中的关窍。

  如果顾曼纭这个继母在施家的影响力根本没有那么大,施恒鸿也不是很爱重她的样子,那施临卿为什么会不得不配合她的催婚,急于挑选一个联姻对象来交差?

  顾曼纭是看中他好拿捏,所以选择了他,可是以施临卿的城府,当然也能轻而易举看出她的筹算,为什么还是遂了顾曼纭的愿,选择他来配合演这场戏?

  施临卿神情淡淡地问道:“顾阿姨有什么事?”

  “说你把她特地挑来的女孩儿解雇了,小姑娘的父母去找她哭,她心肠软,耐不住,来问我那个女孩儿到底犯了什么错,能不能给她一个改正的机会。”

  隋风心里一跳。

  就是昨晚给他指错房间的那个?

  如果是因为这个,让施恒鸿不高兴了,那……

  施临卿唇角一勾,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来,可语气听起来还挺惊讶:“特地挑来的,还认识人家父母?”

  ——那这个挑人的标准也真够耐人寻味的。

  就是不知道顾曼纭精挑细选的标准,到底是吃苦耐劳,勤劳能干,还是跟她沾亲带故了。

  就连隋风都能听出他阴阳怪气的潜台词,更何况施恒鸿这个亲爹。

  但不知为什么,施恒鸿居然没有说什么,反而轻咳一声,移开了话题:“先不提这个。那个小姑娘,到底怎么回事?”

  施临卿偏过头,瞥了一眼隋风。

  “昨晚您吩咐带隋风先去房间休息,她接下了这个活儿,却偷懒没有带路,只是随手指了个方向。”

  这话没有任何水分,隋风确实就是因为她的随手一指,不小心走错了房间,睡到了施临卿的床上,然后又大半夜的被赶了出来。

  施恒鸿“嗯”了一声,显然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然后呢?”

  隋风稍微替施临卿感受到了一丝紧张。

  然后要怎么说?

  说他因为那个女孩儿偷懒没有带路,所以不小心闯进了施临卿的卧室?

  他们两个已经是即将订婚的关系,施恒鸿更不可能接受这个解释了。

  “然后他不小心走错,闯进了琴房。”

  隋风呼吸一滞。

  ……他没有。

  他是走错了房间不假,但他很确定自己进的是一间卧室,而不是什么琴房。

  施临卿在说谎。

  施恒鸿听了这话,脸色却瞬间乌云密布,说是火山喷发的前兆也不为过。

  就在隋风以为他会大发雷霆的时候,那股怒火却突然从他脸上消失,变成了一股颓然。

  良久,施恒鸿才挥了挥手,对他们道:“你们先去吃午饭,让我一个人静静。”

  施临卿刚偏过头,隋风就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推着轮椅迅速同他一起离开了这里。

  在去餐厅的路上,施临卿压低声音,对身后的隋风说:“那个女人是顾曼纭送来监视我的,昨天她没有亲自给你带路,是因为急着回去偷听我和父亲的谈话。”

  隋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施临卿是在向他解释。

  “……噢。”

  所以就算他没有走错房间,没有不小心睡到施临卿的床上,施临卿也一样会找机会把人送走。

  昨天晚上的事情,也只不过是施临卿刚想打个瞌睡,他就凑巧而不自知地送上了一个枕头。

  他身不由己地卷入了这场继母与继子之间的争斗,无论他做什么,怎么做,都不过是神仙斗法之间的一个法器罢了,难逃被利用的处境。

  在答应施临卿假意联姻的时候,隋风就已经预料到了这样的境况。

  但这并不影响他此刻把不开心摆在了脸上。

  隋风忍不住回想起他和施临卿相处时那一点点温情的瞬间,虽然并不多,但难道也全都是假的,全部都出于利用吗?

  似乎也不完全是。

  但上午因为施临卿的举动,刚刚在他心里升起的那一簇感动的小火苗,已经飞快地熄灭了。

  他看不透施临卿这个人,也对施临卿的一切筹谋毫不知情。

  所以他暂时还没有能力利用施临卿去达成什么目的,即使施临卿已经把他当成了一把顺手的刀,可以随意支配操纵。

  这个认知难免让他觉得沮丧,却旋即又生出了一股少年人独有的、面对未知的秘密时会不由自主产生的、强烈的探索欲和挑战欲——他不喜欢这样的处境,却并不害怕。

  父母给他留下的最宝贵的财富,不是金钱,而是无畏无惧的精神。

  隋风沉默地推着轮椅,经过大厅那架精美华贵的钢琴时,施临卿突然问道:“你钢琴弹得怎么样?”

  轮椅悄然停了下来。

  隋风停顿片刻,才平静地答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弹过了。”

  这是他在短短两天之内,第二次给出这个回答了。

  隋风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丝毫异样,仿佛只是在回答一个简单又平常的问题。

  然而,施临卿却能感受到他周身骤然蔓延起来的低沉情绪,尽管他根本看不见身后的人此刻是什么表情。

  施临卿本来还有话想说,但见他心情不佳,恐怕自己又提到了他的伤心事,只道:“走吧。”

  还是要回去再深入查一查才行。

  远在槐城的秘书莫名其妙地突然打了个喷嚏,完全不知道千里之外的老板此刻在心里给自己打下了“信息搜集不细致、调查不严谨”的标签。

  推着施临卿到了餐厅,桌上已经摆满了搭配得当的各色菜肴,隋风也只兴致缺缺地瞟了几眼。

  尤其现在施恒鸿不在,他又没有机会偷偷听课,跟施临卿两个人面对面吃饭,他总觉得有些许的尴尬。

  直到有人托着餐盘过来,在他的正前方摆上了一道色泽红亮、令人垂涎欲滴的——

  红烧鱼。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