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风没有与施临卿对视,却依然能感受到对方的视线正落在他的脸上。

  他后退几步,试图躲到隋兰若的身后,像一只察觉到外界的危险之后慌忙想缩回壳里的乌龟似的。

  隋兰若当然不会让他安心地躲在自己身后,一把将他拉到自己的身前,又不着痕迹地掐了他一把,对着施临卿和顾曼纭赔笑道:“这孩子哪儿都好,就是太容易紧张了。”

  说着,她又找补道:“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他,毕竟呀,他可是拿施先生当偶像一样崇拜,一听说今天来拜访是要见施先生,就激动得连饭都没怎么吃好呢。”

  隋兰若一向习惯用这种略显夸张的语气去结交富太太们,虽然大家都不会当真,但好听的话又有谁不愿意听呢?

  再加上看在华臻珠宝的面子上,多数人都会配合着笑一笑,再说上几句场面话客套一番。

  可惜今天的这位施先生似乎并不打算给她这个面子,闻言唇角微勾,嗤笑一声,任谁都能听出他话里的嘲讽之意:“崇拜?我一个残废,崇拜我什么?”

  隋兰若一噎。对上那极具威慑力的锐利目光,她准备好的奉承说辞全都堵在了嘴边,一时间竟然完全答不上话来。

  她这一沉默就是足足数秒,场面顿时也冷凝了起来。

  隋风猜想,她现在可能正一边在内心怒骂施临卿不识抬举,一边紧急组织语言来应对。

  其实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隋兰若也并不是不善言辞的人,可惜“我一个残废”这过于坦诚的五个字带给她的冲击有点大,一下子就让她无言以对了。

  因为她确实正是这样想的。

  一个残废,就算全身上下都是优点,加起来也不够抵消这一个缺陷,不是么?

  否则这样一个和施家联姻的绝佳机会,她又怎么会留给自己的侄子,而不是她的一双亲生儿女?

  施临卿却没给她继续思考的时间和机会,转而将矛头对准了隋风:“激动得连饭都没吃好?这么激动,怎么连看我一眼都不愿?”

  他的发难完全在隋风的意料之中。

  毕竟施临卿掌控着整个施家,即使真的受人牵制,也比隋风目前所处的境况要好得多。

  所以他完全没有必要委屈自己来应付这场莫名其妙的相亲,还有试图攀高枝的隋家人。

  隋风暗自为他这明显排斥的态度感到高兴,强压住想要上扬的唇角,面上却唯唯诺诺地垂下了头,仿佛真的在为隋兰若的谎言被揭穿而感到惊慌似的,甚至连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指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施临卿还想说些什么,但他坐在轮椅上所处的高度,让他一眼就注意到了少年发颤的指尖。

  再往上一看,那张还保留着几分稚气的漂亮脸蛋已经变得有些苍白。

  恐怕他再多说一句重话,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就马上要泛红落泪了。

  ……算了。施临卿握了握轮椅的扶手。

  那些已经涌到嘴边的,更令人难堪的话,就这样被他咽了回去。

  眼见场面已经快要控制不住,顾曼纭才姗姗来迟地开始打圆场:“诶,临卿,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小风也是第一次跟你见面,又是当着长辈的面,当然难免会有些不好意思。他年纪比你小,你要多让着他才对。”

  顾曼纭一开口,隋兰若才像找到了主心骨似的,顿时恢复了些底气,附和道:“是啊,小年轻第一次见面,多多少少都是有些害羞的,多接触接触就好了。”

  方才的话题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仿佛谁也没放在心上似的。场面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其乐融融,至于每个人心里到底都在想什么,恐怕也就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了。

  倒是施临卿再也没有开口搅局了,这让隋风有些意外。

  他不说话,隋风当然也不会主动开口,于是只剩下隋兰若和顾曼纭两人心不在焉地聊着。

  隋兰若时不时用余光瞥向施临卿,声音比起刚来的时候轻了许多,也不再那样底气十足,任谁都看得出,她对施临卿已经有些惧意了。

  但在场的所有人都很清楚今天这场见面究竟是为了什么,所以话题再委婉,寒暄再亲切,最后还是回到了最根本的目的——

  “临卿,我和你父亲都觉得小风是个好孩子,配你也很合适。之前你不肯答应订婚,说总要亲眼看一看才好,今天也让你见到小风了,你觉得怎么样?如果你们两个都没有意见,那我们两家就商量着先把订婚仪式办了,等小风到了年龄再领结婚证。”

  话说到最后,顾曼纭又意有所指地特地道:“当然,我刚刚说的这些,都是在转达你父亲的意思。”

  施临卿靠在轮椅上,微微仰头,看向了隋风。

  他分明是在仰视隋风,可任谁看起来,都会觉得他才是居高临下的那一个。

  隋风感受到施临卿的目光慢慢从自己脸上划过,那是一种挑选商品似的、让隋风感到很不舒服的打量目光。

  他知道,自己的一切条件,从家世到年龄,从外表到性格,甚至从交际圈到个人爱好,每一项都在此刻转化成了一串冰冷的数据,供施家权衡挑剔。

  可他没有资格提出抗议,正如他们此刻正在耐心等待着施临卿的评价和回应,却毫不在意隋风是怎样想的一样。

  并没有人像刚刚询问施临卿那样,问过他一句,“你觉得怎么样?”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沉默半晌的施临卿终于发话了。

  “长相倒还算过得去。”

  他的视线缓缓掠过隋风俊秀又不失少年气的脸庞,给出了一个稍显违心的结论。

  岂止是“过得去”而已。

  受益于母亲的混血基因,隋风的五官深邃又立体,轮廓也极为分明,无论是五官比例还是身材比例,都完美契合了美学对于人体比例的评判标准。

  但与此同时,他又生了一双圆润无害的眼睛,配上颜色稍浅的琥珀色瞳孔还有天生微卷的发梢,更显得纯真又清澈。

  即使他此刻神情畏缩,仪态也不尽人意,但施临卿依然不得不承认,对上这张脸,任谁也没法违心地说出一个丑字来。

  隋风屏住呼吸,静静地等待着他的下文。

  不就是欲抑先扬吗,他都懂。

  果然,听别人讲话,重点永远在于后半句——

  “就是性子太怯懦了些。”

  仿佛是为了配合他验证这个结论似的,一听见他的话,隋风的头顿时垂得更低了。

  隋兰若这时也顾不上别的,连忙道:“不是的,隋风平时不是这样的,就是今天太紧张了而已!你们要是嫌他性子不好,我这就把他带回去好好管教,让他改,一定让他改掉这些坏毛病,改到让施先生满意……”

  她越说着这样的话,施临卿的眼神就越冷,直到最后,她看着施临卿那面若寒冰的脸色,终于察觉到不对,讷讷地闭上了嘴。

  施临卿看了眼低着头死死地攥着自己的衣角,此刻应该已经难过至极的隋风,毫不客气地对隋兰若道:“有你这样‘管教’,他的性子会好才是怪事。”

  隋兰若瞪大了眼睛,下意识就想驳斥回去,可总算还留有一丝理智,接收到顾曼纭安抚的眼神之后才将将忍耐了下来。

  她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掌心,用疼痛提醒着自己,这里可是施家,这人可是施临卿!绝不能得罪这人,否则他们一家人恐怕都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施临卿才懒得理会她听见这话之后作何反应,直截了当地赶人道:“我和他单独聊,你们出去。”

  这命令般的语气让顾曼纭眼神一暗,但很快她就又露出了温婉又随和的笑容,亲昵地拉上了隋兰若:“走,我带你去看看我的首饰柜。你之前送我的那些珠宝,我都好好收藏着呢。让两个孩子自己好好聊聊吧,咱们做长辈的在这里听着看着,他们总归是会有点儿拘束的。”

  隋兰若一步三回头,生怕隋风表现不好把这门婚事搞砸,还试图用眼神警告他好好表现,但终于还是被顾曼纭拉走了。

  偌大的客厅只剩下隋风和施临卿两个人,施临卿依然言简意赅,还是那副命令般的生冷语气:“坐。”

  隋风看了看施临卿面前的沙发,谨慎地选择了一个距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来,双手还规矩地放在膝盖上,活像一个下课后被老师喊到办公室训话的学生。

  施临卿见他坐得这么远,姿态简直如避虎狼,顿时有些不悦。

  就在这时,隋风悄悄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被施临卿捉了个正着之后,又稍显慌乱地收回了目光,继续眼观鼻鼻观心,专心地扮演一个木偶。

  施临卿:“……”

  算了。

  他今天第二次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只是一个胆小又怯懦,痛失双亲之后被强势的亲戚拿捏得死死的年轻男孩儿而已。

  如果说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那可能就是……在世界上千千万万的可怜人中,他是比较漂亮的那一个。

  施临卿对他的悲惨过去不感兴趣,对一个陌生人更不会有什么富足的同情心,但是也没兴趣恃强凌弱,把一颗被迫卷入这场乱局的小白菜吓破胆子。

  他们之间没有什么需要了解的,因为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他们都是完全不匹配、不合适的。

  但他们又至少有一点是共通的——

  “我不需要一个配偶,也不想要这段联姻。”

  施临卿开门见山地说出这句话之后,果然见隋风抬起了头。

  这是他们今晚第一次毫无躲闪的对视。

  施临卿确定了隋风跟他抱着同样的心思,便转过头,不再看那双清澈得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底的眼睛,继续道:“但出于一些原因,我现在又不得不选择一个订婚对象。”

  “如果你愿意跟我订婚,并偶尔配合我出席一些场合,我也能保证,在你大学毕业、达到法定结婚年龄之前,我们可以顺利解除这段关系。”

  “同时,作为补偿,我会给你一笔钱,或是答应你一个条件。”

  后面那个选项,是施临卿临时起意加上去的。

  在刚刚见识过隋兰若对隋风的态度之后,施临卿想,比起金钱,隋风应该会更想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自认为这个条件足够有诱惑力,尤其是对一个刚刚成年、无权无势、家产都被亲戚把持着的小可怜来说。

  毕竟,有些人不去争,不是因为认命,而是因为不敢。

  然而,隋风毫不犹豫地给出了一个出乎他意料的答案。

  声音依然怯弱,却不难听出其中的坚定——

  “我……想要野玫瑰。”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暑假小风会遇见心软的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