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之后, 参与了缥缈仙府围剿行动的修士,都无法忘记那一场天崩地裂的画面。

  先是看到平地上巨大的法阵拔地而起,黑色的魔气与咒文翻滚而上。接着看到那把法相天地的可怖魔剑画影, 就悬挂在法阵的上空。

  无数的修士在自己身边倒下, 元神像被收割的韭菜一样廉价。

  他们所有人都以为今天会死在这里, 直到上空出现了天罗地网交织成的九百九十九道雷劫。

  那是他们从未听说过,只在传闻中窥得的一缕神迹。

  那也是只有上神陨落的时候, 才会由天道降下的灭世雷劫。

  他们看见悬挂在天空的画影剑如同断了弦的弓箭一样光速坠落。

  直直地落在阵法中间, 刹那间掀起滔天的魔气巨浪。紧接着又看到上空的灭世雷劫,如同毁天灭地一般源源不断地暴灌在魔剑之中, 仅仅一息不到的时间, 魔剑就“铮”的一声巨响,断成数截。

  此刻,若是有人还御空在上方。

  俯瞰这一副画面, 恢弘悲壮的用末日来临的场景描述也不为过。

  天地之间被灭世雷劫巨大的白光吞没, 所有的厮杀和呼喊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渺小。

  有那么几秒钟, 所有人什么都看不见, 什么都听不见。

  画面在眼中就像是慢放一般,耳膜听到的声音像是躺在水底, 听着岸边传来的模糊声响。

  唯一能看到的, 只有法阵中央, 湮没在巨大的白光里, 一道微不可查又单薄伶仃的黑色身影。

  ——是个少年的模样。

  随着灭世雷劫一点一点的侵蚀和吞没。

  那少年的身影也如同一阵风一般, 消散在天地之间。

  然后巨石翻滚,山崩地裂。

  厮杀声、尖叫声、兵器碰撞的声音, 通通在这一刻回到了人间。

  他们看到那个一直以来不可一世, 嚣张狂傲的魔头, 竟像个孩童一般不会走路了似的。

  他跑得那样快,摔得那么狼狈,所有的气度和形象都顾不上了,几乎是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朝着法阵的地方跑去。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忽然从祭坛中被传送出来的。

  同样的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何像疯了一样的又往祭坛的地方奔去。

  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意识到一件事情。

  这个修为高强深不可测,动辄毁天灭地的男人,此刻的背影,看起来就像是从内到外的碎掉了一般。

  事实证明,戚琢玉的身体也确实崩到了极限。

  三清境一战之后他的伤口就并未好全,撕开混沌海的结界加速了元神的溃散,凤宣捅他的那一刀其实不痛不痒,只不过更快的让他碎裂而已。

  但他不在乎。

  他这一生城府极深,机关算尽,少有控制不住场面的时候。所以他理所当然的像以前一样,擅自安排别人,擅自做决定。

  他的决定从未出过错误,即使是出错之后,他也有办法力挽狂澜。

  所以他才会决定一个人撕开结界,颠覆缥缈仙府。

  所以在凤宣不忍心捅他一刀的时候,逼着他插入自己的心脏,借此和他彻底划清关系。

  就像他以前所做的万千事情一样。

  戚琢玉把他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藏起来。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对的。

  他并没有高估自己的实力,可也确实是走入了绝境。他知道自己的元神正在疯狂的溃散,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在一次又一次的反噬中逐渐毁灭。

  在他打算和缥缈仙府同归于尽,拉整个人间给自己陪葬的时候。

  甚至还在庆幸,还好他当时没有带着他一起叛逃。

  可事情究竟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灭世雷劫的余威还没有彻底散去,祭坛的百米之内都充满了可怕的罡气。

  法阵内尖锐的雷击就像是一阵小天雷一般,密密麻麻交织在空气中,只要塌进来一部就会被粉身碎骨。

  戚琢玉像是没有知觉一般往前跑。

  雷击落在他的身上,那些还未好全的伤口再一次被贯穿到深可见骨。

  他的血已经流尽了。

  脸上早已分不清是眼泪还是血泪。

  那张从来都是意气风发和骄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

  他看到祭台上什么没有,没有尸体,没有元神,凤宣在天地间就这么消失的一干二净。

  仿佛这个少年从来都没有存在于世间一样。

  仿佛那些同舟共济的过往都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梦一般。

  “怎么可能。”

  这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喃喃自语。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凤宣怎么可能会死呢。

  他那么娇气,那么怕疼,一点小伤都要大呼小叫半天。

  怎么会。

  怎么会愿意为他而死呢。

  戚琢玉算计的那么好,算计到了每一步,算尽了机关算尽了人心诡谲。

  但是唯独没有算清楚凤宣对他的爱,没有算到他对他那样凶那样坏,他还是舍不得让他赴死。

  他应该算到的。

  凤宣那样一个心思干净的小孩,他的爱也是干干净净,纯粹地如山间的泉,天河的雪。

  喜欢就是喜欢,爱就是爱,爱就是要对一个人好,对一个人付出所有。

  他应该算到的可是他没有。

  可是他没有!他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那几乎是人类痛苦到了极限才能发出的悲鸣声,后悔到了疯魔的程度才能泄露出的哀喊。

  明明没有任何东西压在他的身上,可戚琢玉却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一般,跪在地上,几乎难以让自己站起来。

  他就这么跪在地上,发了疯似的到处寻找凤宣的灰烬,着了魔一样将这方圆百里所有的元神都抓在手中一一查看。

  没有他,不是他,到处都找不到他的元神。

  那么可怖的雷劫之下,他一个区区凡人,又怎么会留下一星半点的魂魄。

  戚琢玉比刚才更疯,更可怕,神情凶得像是要将所有人拉进地狱里陪葬。

  他意识到原来自己也有无法掌控的东西,原来这世上最顶尖的力量也有留不住的神魂。

  大颗大颗的血泪没有过度地直接从他眼中砸在地上。

  极致的崩坏之下,心口仿佛被人捣碎一般,竟硬生生地吐出了一口猩红的血。

  人群中忽然有修士高喊:“仙友们!这魔头看起来似乎是疯了,不若我们趁此机会将他一举绞杀!也算是为同门师兄弟报仇!”

  戚琢玉置若罔闻,只是发狠地一个一个查看祭坛上那些碎裂的元神。

  有修士打着胆子控剑,然后将长剑猛地插入他的腹腔。

  “噗呲”一声,大片温热的血液飞溅在祭坛地上,长剑顿时从将他刺穿。

  刺穿他的那个修士仿佛难以置信一般。

  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然后狂喜地大喊起来:“我杀到他了!我立功了!我立功了!”

  他的成功让更多的修士眼中露出贪婪的神色。

  毕竟只要伤到这么魔头一分一毫,将来在门派内就能借此功勋扶摇直上。

  于是越来越多的仙剑被御物术控制飞到半空中。

  然后剑尖在一瞬间齐齐对准了戚琢玉,紧接着如同利箭脱弦,狠狠地刺入戚琢玉的身体中。

  肩膀、胸口、小腹、甚至双腿。

  戚琢玉像是已经感知不到外界给予他的疼痛了一般,直到万剑穿身,直到膝盖被刺穿后再也无法行走。

  他才重重地倒在地上,手中还死死攥着在祭坛上残余的碎魂。

  他知道这些碎魂都不是他的小七,可他除了攥着这些没有用的碎魂。

  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谁来帮帮他,谁来救救他。

  谁来告诉他。

  他要怎么做,怎么跪,怎么求,才能找到他。

  他真的。

  真的后悔了。

  -

  灭世雷劫落在凤宣身上的那一刻。

  司命就知道所有的一切都白费了。

  小殿下还是选择牺牲自己去换戚琢玉和天下苍生的命。

  就和他的父神一样,一生都没学会怎么先爱自己。

  司命站在不远处,看着被万剑穿身,如今已不知是死是活的戚琢玉,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当然拘不到凤宣的元神与魂魄,因为在小殿下元神寂灭的那一瞬间,司命就祭出了神魂灯,将凤宣残留在天地间仅剩的那一缕碎魂收进了神魂灯中。

  他看了戚琢玉一眼,只能为他渡一丝神力,保他性命无忧。

  司命知道自己本不该心软,毕竟眼前这位可是那人的转世。可想到小殿下碎魂至此也要为他挡下雷劫,又见戚琢玉疯魔的样子,还是不忍。

  只怕殿下此刻若是活着,估计也不愿意看到他这幅模样。

  司命收回视线,将神魂灯从手中再一次祭出。

  神魂灯像是有所感应一般,收敛着小主人的残魂,化作一抹白光,直直朝着九重天白玉京飞去。

  而在灭世雷劫现世的那一刹那,不仅惊动了三清境的上仙,同样还惊动了白玉京的古神。

  毕竟只有上神陨落,天道才会降下灭世雷劫。上一次看到这样可怕的雷劫,还是父神应烛神陨的时候。

  与此同时,白玉京灵霄宫内,那位闭关了百年不曾踏出神界半步的帝君凤栎。

  在这一瞬间睁开了眼,凤眸中凝聚着一丝不安与心忧。

  下一秒,原本高坐明堂的帝君瞬间大步离开凌霄宫,直奔栖凤宫醴泉的上古梧桐神木之下。

  神木之下,已经站着一个俊美的青年。

  正是如今的青丘之主,帝君的座下弟子,如今太子殿下唯一的师兄荆玉。

  荆玉见到凤栎,连忙行礼:“帝君。我见翎儿常栖的梧桐神木动荡不已,所以前来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却没想到看到神木竟然有垂危之兆,是不是翎儿在凡间历劫遇到什么事情了?”

  凤栎蹙眉:“我儿历劫失败,引来灭世雷劫,如今元神俱散,有神陨的危险。”

  荆玉怔住,下一秒急切开口:“帝君。您不是已经和司命为他重拟了命簿,为何翎儿历劫后还是魂飞魄散的结局?”

  凤栎叹息:“此情一劫,虽万死也难销。”

  命簿之命不可违,自己身为帝君,和司命难道不知道这一点吗。

  可应烛在翎儿出生之时就算出他千年后必有一场情劫,且此劫难渡,下场只会是身死道消,元神俱灭。

  他原本还抱着侥幸的心理,暗想师兄也不一定回回都能料事如神。

  可翎儿长大后,依然在不久前失手打碎了自己的本命神灯,与应烛所述谶言一一对应。

  凤栎不得不重视起此事来,既然无法更改翎儿的命簿,也要强行逆天一试。

  便提前请灵娲神女为他捏造一具凡人身体,名唤小七,送入凡间,并为他重拟命簿。届时翎儿若下凡历劫,便可与小七的身体融合,但保留着自己的记忆。

  他堂堂一个神界太子殿下,还能爱上什么凡人不可?

  结果算来算去,没算到翎儿还是爱上了这个凡人。

  不得已,只好又托司命下凡引导他自己斩断与那凡人的仙缘。

  现在的结果也看到了,虽斩断了仙缘,可凤宣还是如应烛的谶言所述,为这凡人毁去元神,引来雷劫。

  凤栎想到此处,竟隐隐有些生气。

  若这凡人将来得道成仙,他非要劈一个最大的雷不可!

  说话间,梧桐神木下忽然泛起阵阵涟漪。

  栖凤宫的风缓缓地聚集在梧桐树旁,紧接着是天地间的灵气合抱,慢慢地在神木下汇聚成一盏雾灯的模样。

  紧接着,雾灯中祭出一抹碎裂的神魂。

  神魂被梧桐神木的灵气滋养,逐渐幻化成一具灵体。

  眉眼如墨,肤色如白脂,容颜极为明艳,渺渺茫茫地云雾围绕中,衬出惊心动魄的颜色。

  即使是紧闭着双眼,也能窥见七八分绝色,如高山白雪不可侵,如皎皎明月不可碰。

  虽然时候不对,但不管多少次看到凤宣的脸。

  荆玉的呼吸都会浅浅地凝滞一瞬,三界第一美人,没人比眼前这位殿下更担当得起这个称号。

  凤栎早已伸出双臂,接住漂浮在半空中的凤宣。

  他轻轻地拥着灵体,缓缓地半跪在地上,让凤宣沉睡地更加舒适一些。

  凤栎探了探凤宣的神魂,真真是碎得光是拼都要拼个百十年,不知道得放在神魂灯中温养多久。心中对那凡人更是恨了一分,记下一笔来日算账。

  又怜惜地将凤宣鬓边的一缕长发挽到耳后,却不料蹭到了凤宣眼角的一滴泪珠。

  就这么无声地滑落进云雾中。

  凤栎久久凝视,然后叹了口气:

  “神魂破碎,情丝尽断。翎儿这劫,历得很是辛苦。”

  一时间,梧桐神木下,气氛骤然沉默。

  半晌,荆玉打破沉默:“既然情劫辛苦,帝君不若抹去翎儿在凡间的记忆。就当他这一趟人间,不过是经年的幻梦一场。”

  凤栎思考片刻,道:“也好。”

  他拂袖,在掌心中幻化出一粒神丹:“此物名为绝情珠。吞下后,从此就可以坚守本心,再也不用被情爱困扰。”

  凤栎说完,将绝情珠用神力放入凤宣的心脏中。

  顺带从他的识海中抽出了这一段人间的记忆,正欲打散。

  却不想凤宣识海中还藏着一只不知道哪儿来的小魇兽,见状连忙嗷呜嗷呜把凤宣这段记忆给吞进去了,然后嗖地一下不知道窜到了哪里去。

  凤栎本想去追,结果他还没从凤宣的识海中收回来,就“咦”了一声。

  荆玉连忙问道:“帝君。是如何?”

  凤栎惊讶:“翎儿竟还有几片元神遗落在凡间。”

  -

  距离缥缈仙府那一场围剿之后,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月。

  可只要是经历过那场围剿的修士,哪怕是时间过去一年,那地狱般的惨烈画面也犹如在昨天。

  修真界百废待兴,各个仙门都忙于重振自己的门派。

  这段时间,除了重振自己的门派之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如何处决那个关在缥缈仙府镇妖塔中的魔头戚琢玉。

  是的。

  那日仙魔一战之后,修真界本来以为人间的气数将尽。

  结果没想到峰回路转,这戚琢玉不知道是修魔走火入魔了还是怎么着,竟然开始发狂自残。

  残余的仙门修士见他疯疯癫癫,又哭又笑的,好像真的疯了一般。

  就联合剩下的仙门,使用万剑穿心阵法,欲将戚琢玉当场诛杀。

  结果又不知怎么,这魔头命大。

  万箭穿身都没死,只好又将他关押至镇妖塔中。

  镇妖塔,顾名思义,就是镇压妖魔的地方。

  戚琢玉虽然是人族,但是经此一战之后,仙门众人无人再敢把他当一个正常人看。

  这人,比妖魔更恐怖啊。

  于是,镇妖塔瞬间被仙门百家安排了诸多大能,层层把守。

  就算是当年看押上古妖兽,也没有看押的这么严格的,生怕戚琢玉再暴起搞事。

  结果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

  戚琢玉竟然没有生事,也没有想逃走,更没有想再去毁坏结界。

  一个月以来,他只是安静的坐着,目光望向一处。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看守镇妖塔的一个小修士偶尔运气很好地看到过他一次。

  传闻中毁天灭地,残杀上万修士的大魔头。

  竟然不是他想象中的身高八丈、青面獠牙、张牙舞爪、七个头八个手臂的。

  相反,他长得极为俊美,俊美的不似凡人。

  只是他脸色又太苍白,坐在那儿一言不发,像一滩死水一般。不吃不喝,也不疗伤,一个月以来,如果不是看到他还在呼吸,小修士都要以为他是个死人了!

  可他也确实。

  看上去比死人还死人,从内到外一寸一寸的碎裂。

  好像神魂已经死了,只有肉体还勉力活着。

  戚琢玉被碎魂诛杀的那个日子定在了七日后,由仙门百家一同见证。

  负责押送他的修士里,也包括了这个小修士。

  行刑的这一晚,小修士看着戚琢玉从镇妖塔出来。

  他想,他不害怕吗?总是这样没有表情,甚至连冷冰冰都算不上。

  从镇妖塔到惩戒台,有一段长长的路要走。

  月色下,众人都心惊胆战地盯着戚琢玉,生怕他下一秒就暴起杀人。

  好不容易要押送到惩戒台的时候,戚琢玉忽然停下脚步。

  众修士被他这一下吓得魂飞魄散,各个都祭出本命法器严阵以待。

  结果戚琢玉却没打算杀他们,只是怔怔地望向一处。

  小修士也大着胆子顺着戚琢玉的目光看,看到的是一处破碎不堪的房屋。虽然看得出这些房屋以前是很精美的,可现在也只是一堆残垣断壁。

  小修士注意到,戚琢玉的目光不是落在房屋上。

  而是落在那院子里,那一棵需要两三个成年男人合抱的梧桐树上。

  那不就是一棵普通的梧桐树吗?

  有什么好看的?小修士有些疑惑。

  戚琢玉往那棵梧桐树走去,修士们哗啦啦连退百丈,用本命法器对着他,如同对待一个洪水猛兽。

  只有这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修士,觉得不能让戚琢玉这个犯人到处乱跑,傻头傻脑地跟了上去。

  戚琢玉也没有乱跑,他只是走到梧桐树下,想坐一会儿。

  就像他以前回到竹间小筑,会故意去挤凤宣的床一样。

  只可惜那张胡床早就被岳渟渊一掌轰碎,只余地上一层灰烬。

  戚琢玉就这么怔怔地站了一会儿。

  然后眼角有什么白色的东西一闪而过,他蹲下身,在地上捡起了一个沾了灰的小荷包。

  织锦缠枝,绣着几个圆鼓鼓的白桃。

  很浅很浅的白桃香似有若无的浮现在他鼻尖,戚琢玉下意识打开小荷包。

  里面是瓶瓶罐罐的止血粉,挤挤挨挨的凑在一起。

  上面用凤宣爱使用的小篆乖乖巧巧地写着什么是止血,什么是化瘀。

  这一刻,如同死水一般沉寂了整整一个月的心脏,就那么轻轻地跳动了一下。

  只一下,那企图去遗忘的尖锐疼痛,密密麻麻,一点一点贯穿四肢百骸,灼烧着他的双眼。

  灰色的记忆陡然间生动起来。

  那些他以为自己遗忘的画面一幕幕在眼前略过。

  他记得缥缈仙府的山,记得长安采月河的灯,记得归墟国的沙漠,记得东夷魔族的日出。

  记得他说师兄疼要喊出来,记得他让他以后再也不要受伤,记得他告诉他打不过可以跑,记得他说戚琢玉很喜欢他,记得他说哭也没有关系的。

  戚琢玉记得那么多那么多事情,同样也记得。

  他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死在了他的剑下。

  戚琢玉在这一刹那,如同被什么击中,几乎是窒息一样的疼。

  疼得跪在地上,蜷缩在那一团胡床的灰烬上。

  小修士看管了戚琢玉一个月,从来没有见到他脸上有这样痛苦的表情,有这样碎裂的目光。

  他明明看起来那么高大俊美,可是蜷缩在地上的时候,又好像是很小很小的一点,好像成为这世上最小最小的一粒尘埃一样。

  小修士愣愣地站在原地,下一秒,他忽然又抬头。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用手指着:“梧桐树……”

  郁郁葱葱的梧桐树,在无风的夜里蓦地散发着点点荧光。

  好像是梧桐树中的元神被剥离了一般,那点点荧光缓缓地朝着夜空中升起,如同漫天的星光在漂浮,美得惊心动魄,又美得让人绝望。

  戚琢玉紧紧攥着锦囊,又伸手去拘这些神魂。

  他神色竟有些癫狂,双唇颤抖着:“不要,小七。”

  “小七,不要走。”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他不知何时满脸的血泪。

  几乎哽咽难言。

  “小七,不要。”

  可它们犹如山风一般自由而无拘,很快就消散在天地间。

  梧桐树也因为这些元神的离去,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枯萎。

  刹那间,满树的葱郁凋零成了零丁的枯枝。

  只留树下的男人,满脸的血泪。

  长跪着梧桐不起,几乎是绝望一般,妄图拼凑这些支离破碎的魂魄。

  直到凡间最后一丝魂魄重回白玉京。

  凤栎终于将凤宣的神魂拼凑在一起,放入神魂灯中温养百年,以待来日苏醒的那一天。

  他将神魂灯置于神木梧桐之下。

  开口宣令:“今日起,我儿记忆随风去。凡世种种,不过经年幻梦一场。”

  “从此后,三界只有白玉京上神凤宣。”

  “世上再无凡人小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