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前。

  清晨。

  诸女眷昨日黄昏赶至承平行宫, 在行宫宿处修整一夜后,前往蓬莱殿参见皇上。

  承平行宫坐东北,朝西南, 蓬莱殿西南正门大开,随驾众臣已提早前来, 于殿侧侍立等候。

  殿内有数百禁卫和仪鸾卫带刀护卫。

  禁卫大统领蒋庆带刀立于阶下, 罗焰带刀立于皇上身侧。

  晨光半明,天空由深蓝转为碧蓝。

  两个太监在前引路, 众诰命和各家女儿排成两列拾级而上。

  清熙郡君宁氏走在最前。

  护卫圣上需身形笔直, 耳听六路, 目视前方,罗焰没有办法不看向宁夫人。

  风华绝代,清艳不可方物的宁夫人。

  能看穿他, 他却看不懂的宁夫人。

  气势外放时,能死死压制住他的宁夫人。

  明知他的妄想,还能毫不在意他的宁夫人。

  ——随便什么举动, 都会轻易牵动他心的宁夫人。

  察觉到林大人警告的视线看了过来,罗焰微微垂下眼帘。

  六年了。

  他只近距离见过宁夫人那一次。

  只一次, 就让他再也无法平和地欣赏夜空。

  他会不由自主去观察月色, 回忆是否与那日的相同。

  众女眷入殿,站定行礼, 皇上令陈格代为垂询勉励。

  罗焰能确定,宁夫人知道他在看她。

  连一滴水落入深潭都能荡起轻微的波动,可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甚至激不起任何涟漪。

  罗焰心中嘲意升起。

  这大概就是人性本贱。

  越是得不到、碰不到的人, 就越是在意。

  就越是断不掉妄念。

  罗焰以为他能克制住。

  但,就像六年过去了, 他都没能忘记那日的月色一样,接下来的一整日加一个上午,宁夫人一直和卢氏在一处,教卢氏骑马,教卢氏挽弓,和卢氏相处亲热说笑无忌,他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视线飘向她。

  在不知情的人看来,他不过是随驾行猎返回时偶尔看一眼自己的夫人。

  目光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但落在林大人眼中,想必他每一次望过去,真正看的是谁,林大人都一清二楚。

  所以,今日中午领宴后,他孤身离开皇上,还没有决定好往哪个方向游荡两个时辰时,林大人独自一人,默不作声到了他身边,他并不意外。

  他只是好奇,林大人想对他说什么?

  宁夫人和她的丈夫是多么恩爱,这些年从罗十一不断地明示暗示里,他早就听够了。

  不想从林大人口中听到任何有关他们夫妻情深的话语,他只能先开口:“这是在行宫,不在朝堂上,林大人是想和我比武切磋?”

  这话说出来,他已经输了。但他还是要说。

  林如海一笑,泰然自若,气定神闲:“林某一介文臣,手无缚鸡之力,罗指挥勇冠三军,某所不能及也,不敢与指挥相较。”

  罗焰深深看了一眼林如海。

  从前他觉得男人的相貌无用,但容貌好到林大人这种程度,想必就算是宁夫人,也不会毫无心动。

  他语气微嘲:“林大人随陛下急行军,一日赶至行宫还不觉疲累,都能算手无缚鸡之力的话,只怕满朝文臣里都没有几个强健男子了。”

  皇上离京未乘车轿,是与禁卫前锋一同快马赶至承平行宫,仅用时一天。

  武将皆随皇上急行军。文臣和各家子侄中自觉力壮可以支撑的,也皆被编入队伍,随御驾同行。

  所有文臣中,最后还能保持不掉队的,只有三人。

  林大人、吴学士和宁小翰林。

  而不算长的休息过后,还能精神抖擞出现在御前,随皇上行猎了一整日的,就只有林大人一人。

  这点路程对罗焰来说算不得什么,但他没有忘记,六年前林大人的身体是何等破败不堪。

  当时,他诊断林大人能在两年内就京任,若调养得宜,五年后或许还能再出外任。

  现在,六年过去,林大人的身体简直好到能去领兵。

  他替皇上详细调查过林大人。

  和宁夫人成婚之前,林大人的骑射仅为中等偏下水平,不会武艺,捉个活雁还要向衙门借人。

  林大人也并不好习武骑射。

  这几年在公事繁忙之余,林大人还不畏辛苦,见缝插针地和十一勤勉习武,是为了不负圣上赐下习武先生的恩德,还是为了讨好于宁夫人?

  原来,做宁夫人的丈夫,也要如此行事,才能保得“恩爱”。

  罗焰心中闪过一阵快意。

  他也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卑劣。

  林如海握鞭的手抬起,指向远处:“难得清闲,某陪指挥走走?”

  罗焰一扯缰绳:“某不胜荣幸。”

  沿着通白河,他们静静走了很远。

  林如海没有问任何话,让罗焰准备好的几种回复都没了用处。

  林深静谧,罗焰松开缰绳,任马儿自己去啃草喝水,感觉到了难得的放松和宁静。

  除了宁夫人和身边宁夫人的丈夫,他什么都不用去想,可以暂时把一切都忘记。

  忘记刻骨的仇恨。

  忘记皇上筹谋许久的,会在今日发生的“大事”。

  忘记他现有的一切,他的任务、官职、属下、家庭、财富……

  一片落叶被风卷着向他脸上拍过来,罗焰两指夹住,发现自己竟有心思赏了一赏。

  他丢掉树叶,转向林如海:“大人是想……”

  林如海一手安抚着躁动不安的马,眼睛盯着从他面前奔窜过去的肥鼠,神情严肃:“罗指挥,我看你我还是尽早返回——”

  罗焰看向变得浑浊的河水和大量跃出水面的鱼,扯回坐骑,把马缰递给林如海,侧耳伏在地上听了一听:“快走!”

  这里树木繁茂,地势崎岖,若有地动,最易出事!

  他在前引路,林如海紧紧跟随。马匹愈发狂躁,怕林如海出事,罗焰便一人控住两人的马。

  两人冲过最后一株柏木。

  刹那间,大地狂震。

  罗焰瞬间跳下去,制住嘶鸣想逃的马匹。

  林如海被甩下马背。

  但他早有准备,就地翻滚几圈,消除了大半冲击。

  第一阵地动很快过去。

  林如海站起来,脸色难看至极。

  罗焰:“你受伤了?”

  他是带林大人一起回去,还是暂时把林大人留在这里?

  林如海的视线从开裂的土地转向罗焰,控制不住声音里的颤抖:“夫人在雁羽山里。”

  他喉结滚动,添了一句:“你夫人与我夫人常在一处。”

  罗焰张了张嘴。

  他想说,他该去护卫陛下。

  能把话挤出喉咙之前,他听见了仪鸾卫特有的哨音,就在雁羽山方向来,距离很近了。

  他回了一哨,上马问:“大人与我同去看看?”

  林如海沉默上马。

  离开两位夫人先行下山的两个仪鸾卫,没能制伏狂躁的马,只把在山下活捉到手的两个禁卫控制住了。

  他们快速把事情经过回禀完毕。

  罗焰看到,听见宁夫人一人反杀三名禁卫,毫发无损,还一箭射死了另外一人时,林大人眼中的震惊不是装出来的。

  心知计划有误,禁卫中还有陛下和他不知道的叛变者,但现在不是审问俘虏的时候。

  罗焰从怀中拿出一个药瓶,给两个禁卫一人喂了一丸,可确保他们至少沉睡十二个时辰不醒。

  他们是在地动之前动手,看来,叛军原定的起兵之日就是今日。

  这么大的地动一定会让地形改变,宫殿倒塌,或许宫墙已经坍裂。

  恐怕他和陛下的布置已不是万无一失。

  为了引蛇出洞,三万京营将士分批驻扎在行宫东面五十里承平府附近,两万禁军,他们已知的叛军有一半驻扎在行宫以北,另一半就在行宫内部,陛下周边护卫。

  就算禁卫里只多了一千他们不知道的叛军,若无防备,陛下只怕也会凶多吉少。

  他问:“林大人是与我一同回行宫护驾,还是去承平府调动京营来救援?”

  知道了陛下可能身处叛军中,林大人就失去了去雁羽山找宁夫人的选择了。

  明知该救驾而不去,哪怕林大人真的亲手救出了宁夫人,也逃不了一个见君不救的罪责。

  林家和宁家如此亲近,到那时,受牵连的不仅是林家上下,还有宁家。

  他……可以替林大人保守秘密。

  但那两个禁卫已经看见林大人了。

  他不确定他们会招出来什么。

  陛下的疑心……很重。

  罗焰:“宁夫人已救了拙荆一命,或许今日宁夫人会救下拙荆不止一次。”

  林大人,宁夫人如此本事,你一人去了又能添多少用处?

  林如海双目血红,声音平静:“我也欠指挥一次。”

  罗焰仰头:“何足挂齿。”

  ……

  宁安华一只手抠住地面,整个人垂在深不见底的地裂中,另一只手紧紧拽住了卢芳年。

  她全身发力,先把卢芳年甩了上去。

  她跳下来拉住了卢芳年,但林家一个男仆已经掉进这条深裂中不见了。

  宁安华记得他叫唐有福,才不到三十岁。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小女儿今年三月才出生。

  她跳回地面。

  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伴着一片阴影倒了下来。

  宁安华眼疾手快地扯走还在发懵的卢芳年和一个丫鬟。

  但卢芳年的位置离倒下的树太近了。

  随着闷响和一声呼痛,她的双腿被压在了树下。

  余震不知什么时候会来,宁安华喝命还活着能动的人赶紧下山,不要多留。

  卢芳年的两个丫鬟不想走,林家还活着的三个男仆和三个内侍也都想留下来帮忙。

  宁安华双手搬起压住卢芳年的,足有一人环抱粗细的树,回头喝问:“怎么还不走?”

  菊露推魏树:“快走!留下来也是给太太添乱!”

  宁安华轻轻把树放下,摸到卢芳年两条腿都被压骨折了,便劈下几条树枝,撕下袖子给她做了个简易夹板,抱着她快速下山。

  她和罗十一学了毒术,也学了医术。

  给卢芳年诊脉的时候,她发现……卢芳年似乎有孕了。

  但她不知道该不该现在说。

  毕竟她没有真的行医过。

  或许她诊断错了呢?

  卢芳年的眼泪早已浸湿了鬓角,疼得浑身颤抖,但她咬紧牙关,没有哭出声音。

  她不能再给宁夫人添乱了。

  山下,马车还在,马少了两匹。

  留在山下的两个内侍原本被仪鸾卫捆了起来,山上的三个内侍和他们说明了情况,他们才信不是罗家人发疯叛变了。

  宁安华让菊露四人和卢芳年同乘一辆车,固定好卢芳年的腿,她亲自驾这辆车,又让三个男仆五个内侍同乘一辆原用作放东西的车,不回行宫,只向通白河方向去。

  没人质疑她的决定。

  她站在车辕上,远远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正骑马奔向行宫方向。

  她从怀中拿出一个仅寸余长的短哨,按罗十一所教,短促地吹响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