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子身边这么多年,他早已见惯了上位者的两面三刀。

  前些天还在朝堂上当众夸赞钟家嫡长子前途不可限量,如今却毫不留情叫他毒杀。

  段沨见得多了,心里便愈发不屑,帝王杀人的理由无非是那一个:威胁。

  别的帝王如何他不知,他只知道靖文帝心胸褊狭,多疑嬗变,一旦他觉得某个人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和权势,又碍于身份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便会叫他们这些人解决,这样一支独属于皇帝一人的特务机构,外称大内护卫,私底下都唤他们为:血滴子。

  段沨虽然刀下冤魂无数,但为人并不嗜杀,相反,他很厌恶这种因为帝王一念之私就随意杀人的做派。

  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血滴子,他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想做个普通人。

  他看着钟府高大的院墙,心想,一切将会在这里终结。

  随即他一个起跳,轻轻掠过墙头,悄然无声落地。

  既是毒杀,那便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比较好,栖衡能暗中替帝王除掉这么多碍眼的人而神不知鬼不觉,自然不是吃素的。

  他先是在钟府探查了一番,将府里的人情关系、各房心思大致摸清,心里很快就有了计划。

  他准备在钟卿的吃食里下毒,再栽赃给一个平日里就妒忌钟卿的妾室,一切只要伪装得自然,便只是一场府宅之乱,闹不到上面去。

  明明已经计划好了这一切,可真到行动的时候,他却第一次有些犹豫了。

  这些天他不止看到了其他妾室对于正房的妒忌,还有钟毅谦两夫妇对待钟卿特殊的态度。

  段沨是个孤儿,他没有体会过父母亲情,看不懂这两夫妇对孩子到底是关心还是不关心,只是他看得出,那传闻中举世无双的钟家嫡长子,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眼里却有着同龄人没有的麻木。

  他莫名对这最后一个目标感到有几分好奇,细细观察之下,发现这所谓的天才与旁人的确要不同许多,平日里不是练剑练骑射,就是读书写字,熟读兵法,每日寅时起身,亥时入睡,作息死板无趣。

  他喜欢拿扇子做武器,并且招式利落又漂亮,倒是与他这贵公子气质有种说不出的相配,只是他的父亲并不喜欢,觉得这都是花架子,上不得台面,若是日后上阵杀敌统领万军,唯有持剑戟才能服众。

  段沨想,这便是靖文帝最想杀钟卿的原因了吧,钟家已经在天下文人中赚满了名声,若是安分读读圣贤书也就罢了,偏生还想染指武官。

  钟卿此人绝非池中之物,若是从军,将来腾天潜渊指日可待。

  而历代皇帝最怕的便是功高震主,不管钟家有没有这种心思,靖文帝都要将这样的可能扼杀在摇篮里。

  段沨观察他的期间,刚好目睹了他扇子被撕的一幕。

  钟毅谦也不似外人看来那么儒雅,严厉起来会将棍棒落到钟卿身上。

  那时的小公子武功已经很厉害了,却生生挨着打,后背单薄的衣料里浸出血痕,而他能做到的只有抿紧嘴唇不吭声。

  钟毅谦要他自己把扇子烧了,钟卿什么也没说,默默点了把火。

  钟卿身边有两个小侍卫,一个年纪才十岁出头,一边哭得直打嗝,一边给钟卿上药。

  年龄稍大点的那个,一手柳叶镖被他玩得极好,并且油嘴滑舌的,偶尔也能逗得钟卿发笑,只见他变戏法似的从背后变出一把新的折扇,笑嘻嘻地递到钟卿面前。

  后者的眸子短暂地亮了一瞬,又很快平静下去。

  段沨有些不明白,为何同样是主仆,别家的仆人面对主子时,总是战战兢兢。

  而这屋里的三人,相处倒更像是朋友一般随意。

  虽说是坏了规矩,但,总让人觉得有点羡慕。

  段沨握紧了手中的瓷瓶,竟然感到几分犹疑不定。

  直到下一顿饭食送来,段沨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了,他已经将所有栽赃证据伪造好了,就等着把药放进去了。

  菜端上桌,钟卿却先是将两个小侍卫一起打发了出去。

  随即眼神放空看着前方,淡淡地问了一句:“这是什么毒?”

  段沨心头一紧,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钟卿又问:“会死得很快吗?”

  段沨实在好奇,又或许是因为这些天看到的,使他内心隐隐有些触动。

  段沨从暗处站出来,回答道:“此药名:断魂。不会立刻死,但无药可解。”

  钟卿侧头看向他,嘴角微微一挑,“皇上的人?血滴子么?”

  段沨惊讶于这个少年的聪慧,不过还是没有交底,“怎么说?”

  “我素来与旁人无仇怨,寻常人也杀不了我。前几日皇帝才夸赞了我,而后阁下便潜入了我府中三天,未能惊动一人,却也没有动府中一分一毫,却总是盯着我,想来不是为钱财,是在想如何替皇上悄无声息解决了我,又能够栽赃嫁祸顺利脱身吧。”

  段沨眉头轻蹙,这才察觉自己一直以来竟是轻敌了,这个少年不仅对圣心揣测如此之深,甚至猜出了他的行动。

  “你不用紧张,我已是将死之人了。”

  段沨看着眼前的少年,“你不想活?”

  少年一手撑着脑袋,狭长的眼尾扬起一抹慵懒的弧度,无端有些摄人心魄,他挑了一筷子自己最爱吃的菜,嘴角含着淡淡的自嘲,“这样的日子,早就没有期待了。”

  他将藏着毒药的菜放进嘴里咀嚼,眼里只有平静,没有一丝惧意,还有心夸赞一句,“今天的菜烧得还不错。”

  段沨也不知当时怎么想的,看到钟卿要夹第二次菜,他当即就冲上前制住钟卿,将将菜给打落,只是毒发还是来得太快,钟卿刚想反抗,方才吃下去的毒便发作了,随即猛地吐出一口毒血,胃里一阵烧灼,疼得他瘫倒在地。

  可即使是这般疼痛,钟卿嘴角却缓缓勾起,眼底竟然涌现出疯狂的快意,“别、别救我。”

  段沨从没见过这么想死的人,他故意打翻了桌上的菜引出响动,又迅速躲回暗处,眼看着两个小侍卫一起冲进来将钟卿扶起,段沨溜出了钟府,却再没有回过皇宫。

  他的任务失败了,钟卿没死,可也不算失败,因为钟卿已经成了废人一个。

  他差点杀了钟卿,却又因一时心软救了他。

  但他还是坚守自己的诺言,不再做天子手中的刀,大内侍卫齐齐出动,拼尽全力围剿,他死逃生将近两个月,奄奄一息时却又偶然被钟卿所救,在云越的帮助下改头换面,成了钟卿身边的暗卫。

  虽然同样是做旁人的刀,钟卿却给了他不一样的活法。

  因此即使是他的身份真的被揭穿,他宁愿自己回宫请罪,也不会牵连钟卿半分。

  “段沨能背主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钟卿不甚在意道:“那又如何,我既然敢用他便是信得过他,若是父亲执意要告发,那便将我一起除了吧。”

  “你是我钟家最合适的继承人,我钟家就是拿出免死金牌,也不会轻易让你死,”钟毅谦道,“但如果你非要袒护他们,我只能将他们一个个除干净!”

  钟卿危险地眯起眼,“你不会真以为我会毫无防备任由你宰割吧?”

  钟毅谦一愣,“什么意思?”

  “三年前太子染时疫,两年前六皇子差点夭折,哦,对了,还有前些年江北一代学子中流传出着皇上德不配位的流言,平西四坊被太子缴获的赃银......”钟卿拉紧了缰绳,看着他表情一点点僵硬下去,凉薄一笑,“还要我说下去吗?我的好父亲。”

  钟毅谦万万没想到钟卿会掌握他这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脸色顿时铁青,“你,你住嘴!”

  他自以为这些年一直做的天衣无缝,却不料都被自己的儿子看在眼里,他居然能这么多年隐而不发,这份隐忍的心性,饶是他也忍不住心惊。

  钟毅谦强撑镇定道:“你这是拿整个钟府的性命威胁我?你别忘了你也是钟家的人!”

  “是又如何?”钟卿坐在马上,垂眸看向他,眼神中带着睥睨的邪性,“你都可以枉顾钟家上百口人的性命,我又为何不能大义灭亲?”

  钟毅谦到底还是怕的,他怕钟卿手里握着对他不好的证据。

  可钟卿不怕,他不怕死,对于整个家族也并没有什么感情,曾经疼爱他的祖父钟太傅死后,他便更不会在意谁的生死,因此钟卿口中说出的威胁的话,对于钟毅谦来说,无疑是令人胆寒的。

  钟卿却没有跟他继续废话的必要,眸中一片冰冷,“你若安分点,我也不想手上沾染同族的血,让开!”

  钟毅谦被他喝得一震,竟是禁不住往后踉跄着后退。

  父子之间这场迟来的对峙,最终在父亲的心虚退败中,兵戈未出,便已分晓。

  钟卿道:“栖衡,我们走!”

  栖衡知道钟毅谦暂时不会再轻举妄动,便收了剑,立即上马,跟随钟卿扬长而去。

  *

  慕桑是被一盆冷水泼醒的,冰天雪地里兜头浇一盆凉水,即使是睡得再死的人都会被冻醒。

  冰水顺着脖子往下浸透了里衣,身上湿冷黏重,滋味很不好受。

  慕桑冷得直打哆嗦,想拂去面上的水,却发现手被人绑住了,他下意识想放出袖间的镖,一摸袖口,却是空的,他那群“好兄弟”,为了防止他挣脱,居然连镖都给他收了。

  想到那套镖还是栖衡送给他的,慕桑心里更恨那几人了,那套镖可是栖衡花心思特意找人给他打的,他都还没来得及好好用过呢就被抢走了,也不知道这群孙子会不会给他扔冰湖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