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及时藏匿了两名云华门弟子, 雒洵仍不敢松懈。手心里攥着的一招剑式,随身后脚步逼近,逐渐迸射出寒芒。

  但身旁的沐雪却忽地出手拍散了雒洵暗自酝酿的灵力, 传音道:“小子且慢, 来人身上的气息不对。”

  雒洵几乎在同时察觉到了异样, 来者身上的服饰,迥异于上仙界修者的长袍博带, 也不似西洲南部蛮人衣物, 却平白给他熟悉的感觉。

  而此人身上的气息,修习过魔功的雒洵更是不能再过了解, 这就是魔族人修习的魔息。

  这名魔修走到近前,淡淡地俯视着两人, 语气不满道:“玄元就派这么两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来给本座充左右手吗, 真是不够看的。”

  “云华门里有玄元这号人物吗?”沐雪传音道。

  雒洵摇头:“不曾听说。”

  看他们二人嘀嘀咕咕,魔修猩红眼中划过不耐, 袖袍一振,暴虐罡风劈头盖脸便砸了过来:“愣着做干什么, 速速为本座开启结界!”

  “好生霸道的行径。”沐雪一面传音给雒洵,身上泛起幽蓝灵光, 将吹毛断发的罡气阻隔在外。

  “大人不必动怒,弟子初来乍到不习惯, 日后定会改之。”雒洵皮下肉不笑地对魔修作揖,取下腰间玉玦,依照先前云华门弟子的方式贴在院墙上。

  也许是他的态度谦逊,魔修的火气像是消了几分, 赞许地看眼沐雪道:“你们两个倒还有些本事, 与之前唯唯诺诺的人修不同。”

  雒洵借机问:“玄元大人之前也有派师兄来吗, 怎么不见他们随侍大人?”

  “手脚不够伶俐,就别妄想监视我的行踪,否则有如此玦。”却听魔修发出一声阴冷的笑,抬手招来沐雪腰间的玉玦,不见他使力,那枚内含仙法的玉玦便碎作齑粉。

  “好凶悍的功法,我看他的修为已经堪比人修的半步踏虚了。”沐雪又与雒洵对视,两人皆看出了彼此眼中的忌惮。

  “须得小心行事,先借他的身份潜入神殿再说。”雒洵道。

  不过进入结界后,倒没有藏书阁那般声势浩大的驻守弟子。只在大殿门外站了两名弟子,观其修为皆在元婴期,应是陆聆渊的心腹弟子。

  看他们过来,元婴弟子立刻恭敬地行礼:“弟子陆宸,陆冥,见过荼蘼大人。”

  荼蘼……雒洵心中暗惊,这个名字他知道。记得儿时懵懂,曾瞒着父王独自跑出皇城玩,半路撞上伯父的侍卫,因其名字特殊,才勉强留下了印象。

  那名伯父,如今已是魔族万人之上的魔尊了,想来身边的侍卫也跟着鸡犬升天。

  沐雪的关注点则与雒洵不同,只觉这名字太过香艳,不像是魔族杀人不吐骨头的风格。

  抬头暗暗瞥了眼这魔修的容貌,那狭长的眼线便撞入视野,其间宝石似的嵌着一对猩红的眼眸,再加上浓重的眉宇,略有些麦色的肌肤相衬,如副昳丽夺目的画卷,叫人观之难忘。

  他不由又看了身旁的雒洵几眼,这小子同样生了对极为脱俗的凤目,如果将明净的琥珀眸子染作血色,倒真和这位名为荼蘼的魔修有几分相似。

  步入神殿中,沐雪和雒洵的注意力终于从荼蘼身上移开。

  沐雪目不转睛地盯着高耸的神像,已然丢了魂。

  雒洵则是震惊地看着眼前轮转的阵法,以及为阵眼注入魔息的修者。这里竟无一位人族在场,陆聆渊身为仙界掌门,何时和魔族有了这般亲密的联系?

  而他的师尊,到底是什么来头,竟惹得魔族也来争夺仙魂?

  百里之外,被结界阻隔的另一座云天城内,冬日暖阳依旧高悬天际,凌霜铭与君秋池的斗法已到最要紧的关头。

  两人各运极式,剑气似星雨乱洒,在虚空中碰撞出绚丽的花火,铮铮剑吟不绝于耳。

  越是缠斗,凌霜铭却越加惊疑。

  ——君秋池的剑术,为何与他的如出同源?有的剑式,他根本没有授予任何人,可眼前的此人为何会运使的如此醇熟?

  且君秋池对他用剑的习惯,似乎也熟记于心,只需看过剑诀,便知接下来的几式将如何变幻。逼得他数次更改剑路,乃至抛弃了过往的剑式,另辟蹊径。

  这场论剑,对手早已不是君秋池其人,凌霜铭仿佛面对着一轮明镜,是与自身的交锋。

  虽然吃力非常,但却意外地酣畅淋漓。

  足下荡漾的水面早被逼人寒意凝作坚冰,随每一道霜华锋芒挥下,沆砀轻雾中的白影便如翩鹤起舞,君秋池看得不觉有些失神。

  也许他错了,哪怕元魂散去,空留下这具驱壳,这个人也会沉浸在剑法中,露出这般快意的神情。霜铭便是霜铭,即使性格变迁,人却始终未有改变。

  便是这刹那的破绽,凌霜铭的剑锋已停在他鼻尖前一寸。

  幽蓝眼眸倒映着雪色,不带任何温度:“君秋池,你是如何习得我的剑法?”

  君秋池愣了愣,不见了之前舌灿莲花的劲头:“上清派和玉清派同属道门,剑法……自是有神似处的。”

  他在说谎,凌霜铭目光微沉,执剑的手因心中纠结而冒出青筋。

  现在主动权已到了自己手上,哪怕君秋池出招再快,都不及长剑落下的速度。若再得不到确切的答案,倒不如一剑杀了,以绝后患。

  然而君秋池下一刻的举动,却令他整个人僵住,沐雪剑咣噹一声跌在冰面上,凝重的杀意随之散去。

  ——君秋池张开双臂,紧紧地拥住了他。

  耳畔响起干涩沙哑的呢喃,凌霜铭怀疑自己听岔了,因为其间似乎还夹杂了令人鼻头酸涩的哭腔。

  “霜铭,哪怕笑一笑也好……不要待我这样生疏。”

  或许是这个拥抱递来的暖意阻隔了寒冰的森冷,凌霜铭慢了半拍才伸手去推:“君秋池,你在发什么神经!”

  可越是挣扎,君秋池的双臂就越像生了根,死死地箍在他身上,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揉碎了,直揉进心头一样。

  凌霜铭却慢慢停下了动作,因为他感到脸颊上落了几点水珠,湿意叫人一个激灵,却不至于反感。

  罢了,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也不容易。姑且纵容片刻,若还不放开,再考虑要不要一刀了结此人。

  不过没等他想完,君秋池已松懈了力道,低头与他对视:“霜铭道友,你已看到了,我们实力相差实再悬殊,而我都不敢独身去闯那所神殿,更何况是你呢。”

  君秋池的脸上干净得几乎能反光,挂着欠揍的微笑,哪里还有流过泪的痕迹。

  凌霜铭捏诀召回沐雪,横剑将两人分开,冷声道:“我的生死与你何干,如果你大动干戈就是为了说这个,那便让开。”

  “就不能信我一次。”君秋池柔和的语调中也带了烦躁,“你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自己去抗。怎么,真当你是那遥不可及的天神,可凭一己之力救世?”

  凌霜铭漠然看着君秋池,觉得此人有些不可理喻。

  他要如何信一个素昧谋面的人,又要如何信那些自诩名门正派,却只谋私利,甚至不惜与鬼修勾结的正道之人。

  “我再说最后一次,走开。若阿洵因你阻挠而丢了性命,你便为他陪葬吧。”

  岂料对面那人听了这话,竟是怒不可遏:“又是雒洵,这个魔头简直死有余辜!为了他,你还要再搭上几条命?”

  凌霜铭亦被激起了怒火,幽蓝灵力骤然充斥天地,无边剑气感应到主人的杀意,自发指向君秋池:“污蔑我爱徒为人,你也该死。”

  君秋池丝毫没有惧色,幽邃眼底的怒焰反倒愈加炽烈,冷笑连连道:“好……你要去送死,我不拦你。等你和那些魔物拼个两败俱伤,我就先杀了魔头,再将你关进十渊寒狱,不养好身子就今生别想踏出半步……”

  但这段狠话刚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只因眼前挺拔的白影,忽地向前踉跄几步。那对软履下的双足似是竭力弓起脚背,想要稳住身形,却难阻玉山倾颓之势。

  君秋池眼眸中的恨意顿时荡然无存,连忙扑将上前,接住凌霜铭缓缓倾倒的身子。

  凌霜铭只觉胸前气血一阵翻腾,心头像是缠绕了带着锐刺的铁链,每次跳动都传来痛彻骨髓的绞痛。

  喉间不断有腥甜涌上,他想要吞咽回去,但身体好似不是自己的,怎么也指使不动。只能任由其撬开唇角,顺着下颌淌在衣衫上。

  有人正手忙脚乱地往他嘴里不要钱似地塞着各色丹药,还喋喋不休地念叨着什么。

  可他耳鼓嗡鸣,只能听进零星的几句话。

  “咳咳……君……君秋池……”

  给人喂了好些丹药,总算见得那涣散的眼眸重新凝聚了微光,君秋池急忙凑到他耳畔:“我在……霜铭我在呢,你现在不宜费神,别说话了。”

  凌霜铭好似没有听到他的嘱咐,兀自磕磕绊绊地说:“你敢动他……我就是,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每费力地挤出一字,都伴随着殷红的血,声声扎在君秋池心头。

  “好,我不动他。”

  君秋池也不知,自己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许下这句承诺。但世间没有凭据的誓言,大抵都是不作数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