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玄持光意识混乱之际的一面之词, 凌霜铭不敢轻信,思量过后试探道:“九年前大阵出事,陌林同你一起返回门派, 并曾出手镇压禁地凶兽。师兄如果对我的话存疑, 当时在场的千名弟子均能作证。”

  提及具体的时间, 玄持光眼底的混沌消散了些,但看起来意识还是不甚清醒:“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星衍阵法是祖师传下的, 怎会被人破解?至于陌林, 自从九年前我为了从妖邪手中救他受了重伤,他就像变了个人将我锁在云华门内……有问题的一定是他!”

  凌霜铭推开又要握上自己肩头的手, 退离这神识混乱的人百步之遥:“你的意思是,你不记得禁地被破的事情了?”

  他本以为自己的语气已经尽量柔和, 谁知这轻描淡写的一句, 还是令玄持光的情绪起伏更加剧烈。

  这精研阵法而荒废了攻击法术的人,此刻附在掌心的灵力却暴虐无比, 一边低哑地嘶吼着,一边杂乱无章地向凌霜铭攻去:“没有发生之事, 如何能记得?不要再逼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会说!”

  迎面飞来的灵流, 即便无甚准头,对于凌霜铭来说却招招凶险。

  先前雒洵说他发热时, 因平日里习惯了精神不济,他并没有在意。直到此时需要与人动武,枯竭的灵脉才提醒了他,自己这副身躯早已灯尽油干了。

  艰难地迈动虚浮的脚步, 凌霜铭步踏九宫闪避着玄持光的攻势, 不出片刻额角就洇出一层冷汗。

  而云华门雅致的寝殿, 也在几息间被弄得一片狼藉。柜架凌乱地倒在地上,有些干脆被轰成齑粉,其上摆放的各色古玩字画,更是早就砸个粉碎。

  但凌霜铭此刻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早先他出门迎接访客,就看到有云华门弟子在洞府外鬼鬼祟祟地徘徊。

  现在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一旦被云华门留意到,对于旧疾发作的他亦或是处境未明的玄持光来说,都有可能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当凌霜铭左支右绌时,又听得外面传来三两声人语。

  “这间洞府怎么回事,好大的声响!”“凌峰主需要弟子们援助的话,还请回答一声。”“您若不答应,请恕我等擅闯之罪!”

  凌霜铭紧咬牙关,用尽全力挡下一记灵流,依着梁柱站定。

  他原本还想周旋下去好套到更多细节,可眼下情形不容他再拖下去,必须尽快制住玄持光。

  打定主意,面对再次抬掌袭来的人,凌霜铭反而迎了上去。纤长指尖略微一动,夹了几根由水灵气化成的尖锐冰针。

  心念一动,属于沐雪的灵力自剑上涌入经脉间,包裹在那些细小的针上,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穿破玄持光的护体罡气,精准地扎在后颈几处穴位上。

  且说门外那几名弟子久等不到凌霜铭的回应,正要祭出法宝破门而入,殿内却倏然没了声音。紧接着殿门敞开,一位半披着青袍的人,搀扶着玄持光走了出来。

  他们大多数人今日才奉命前来监视凌霜铭,因此并未见过这传说中的玉清派剑仙,不少弟子只是轻轻一瞥,便再也移不开眼。

  与想象中一身锐利剑意,肃穆难犯的形象不同。也许是衣着散乱的缘故,凌霜铭被玄持光压着的外袍散落在臂弯间,凭生几分慵懒,与他清冷矜贵的气质截然不同,却就这样和谐地共存于他身上。

  倒是和茶坊街巷里广为流传的剑仙话本描述一致,这位凌峰主似羽在雪间悠闲散漫的白鹤,叫人想要上前观赏,但又碍于他生人勿进的气压望而却步。

  甚至连那双薄唇吐露的言语都未听清,弟子们便迷迷糊糊地点了头。

  “玄师兄不知怎么就昏倒过去,撞坏了贵派的挂架,改日我会上报掌教,赔偿贵派损失。”凌霜铭一面说着,把玄持光递到为首那个像是领头的弟子手中,“劳烦这位少侠代我把师兄送回陌林剑尊那里……少侠?”

  他兀自说了半天,却见那名弟子只是迷瞪地自己,半晌没有动作,不由疑惑地压下眼帘。

  这云华门弟子才猝然回魂,磕磕绊绊地搭讪:“哦哦,凌峰主放心,弟子定会把玄峰主全须全尾地送回去。倒是玄峰主一个月前也无缘无故昏迷了许久,不知凌峰主可知道此事?”

  在他身后的弟子立刻发出一阵小声嘲笑。

  “师兄怎么成了个结巴。”“人家门派的内务,肯定比我们知道得更清楚。不过是贪恋美人容颜才没话找话吧。”

  这弟子说得虽然含糊,但凌霜铭还是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此事发生在失魂案件之前?”

  不等被问话的人回答,其余弟子争先恐后地答道:“凌峰主果然神机妙算,案件是在玄峰主醒转后才爆发的,当时玄峰主还同陌师兄一同去调查呢。”“这事说来也巧,我记得在玄峰主病愈期间,掌门也曾在门派早课上晕过去一次,当时可把几位长老吓了一跳……”

  还有一两个机灵的弟子,抢着献殷勤:“凌峰主之前说寝殿内挂架损毁,需要弟子帮忙打扫屋舍吗?”

  凌霜铭方才强行借助剑灵之力,脆弱的经脉早就酸痛不已,此刻恨不能立刻倒在床上昏死过去。

  可眼下云华门暗中看守着他,显然来者不善。他不是傻子,怎会将自己的弱点暴露于外人眼中。只好强撑着维持站立姿势,头脑昏沉地听这些人叽叽喳喳喧闹个不停。

  待这些小弟子总算走远,他才倚着身后的殿门缓缓跌坐下去。

  幸在他彻底倒下前,腰间长剑灵光闪过,身子便被蓝衣霜发的高大青年稳当地接住。

  凌霜铭略微抬起沉重的眼睫,轻声道:“沐雪……怎么又化男相,你可知一块天阶灵石得来有多不易?”

  若换作另一人,沐雪早就骂出诸如“穷鬼养什么剑灵”“大爷爱怎样便怎样”的字眼。

  可低头看到凌霜铭白壁似的面颊,便只能化作宠溺的一笑,抬手为他输送冥火:“这身衣衫远比天阶灵石贵重多了,怎么也不见你心疼?”

  被沐雪轻放在柔软的被褥中,经脉间也好似涌入一股甘泉,疼痛瞬间化消了不少,凌霜铭惬意地长叹一声,放任自己的意识陷入黑暗:“那都是掌教和易千澜塞给我的,有什么可珍惜的……”然而话还未说完,他突然竭力睁开眼睛,“不对,为何玄持光和陆掌门会接连无端昏迷,而玄师兄再次醒来就判若两人?”

  沐雪被他的反应惊了惊,伸手抚上他的额头,柔声道:“霜铭不要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安心睡罢。”

  “不对……沐雪,或许陆掌门也有问题,你去帮我盯着他。”有清凉的灵力自眉心灌入,凌霜铭再也控制不住打架的眼皮,但还不忘呢喃着叮嘱,“现在就去,发现任何异状都要向我汇报。”

  “可你身边总要有人守着……”沐雪犹豫道。

  “云华门内言多眼杂,不会出问题的,况且我有自保之力,没你说得那么脆弱。”

  “关心则乱,霜铭既然坚持,作为剑灵,沐雪自当遵从主人的任何吩咐。”

  看凌霜铭分明已经疲惫至极,仍旧不肯睡去的模样,沐雪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一步三回头地化作流光,飞向云天城的方向。

  其实诚如凌霜铭所言,现在云华门才是最安全的所在,可不知怎地,他心中就是有份不详的预感徘徊不散。

  且说凌霜铭打发走沐雪,困意立刻如潮水淹没了神智。

  身上高热未退,这几近昏死过去的一觉自然睡不安稳。恍惚中他只觉自己一直在虚空中飘荡,一会像是乘着轻云落入深谷,挥动长剑与人交战,一会又似坐在龙角旁,山川风月尽收眼底。

  待再次被胸前闷痛唤醒,窗牖外已不见光亮。

  修道人五感极为敏锐,哪怕在夜间也能一览万里。但凌霜铭现下伤重,从前也有过视觉衰退之状,早就对此习以为常,便静默地躺在榻上,慢慢攒着气力。

  在无边昏暗中,听觉仿佛被数倍,屋外的雨声变得格外清晰。

  冬雨淅淅沥沥地浇在屋檐上,扑灭白日暖阳余温,让本就清寒的夜晚更加难熬。凌霜铭裹着被褥,仍觉得手足冰凉,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他这才发现,放置在床边的暖炉不知何时燃尽了,便缓慢地撑坐起来,伸手去探炉盖,想要添置些炭火。

  然而他刚从睡梦中醒转,此时四肢俱软得仿佛没有骨头,光是抬动胳膊就要耗损不少劲力,摸索了半晌,才终于摸到类似金属的触感。

  紧接着,一阵剧痛贯穿了掌心。温热的液体迅速从痛处喷洒出来,顺着指缝汩汩淌下。

  这种感觉,定是被利器割破了手掌。

  凌霜铭心底一沉,刚想运使灵力反击,手腕却被什么冰冷湿滑的东西猛地一拽,整个人顿时被这大力的一扯拉下床榻。

  疲软的身子狠狠地砸在坚硬的地砖上,心口经这一颠簸,愈发疼得宛如刀绞。凌霜铭不由蜷缩起来,紧咬住牙关才没漏出轻吟。

  不等他缓过气,那湿冷的手又掐上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

  “呵……凌霜铭,凌剑仙。任你声名赫赫,此刻还不是只能苟延残喘,生死全系在我股掌之间?”

  说话之人刻意咬着他的耳朵,说话的声音显是被刻意伪装过,呕哑低沉,如毒蛇嘶嘶吐信。

  凌霜铭断断续续地咳出几口血,左手却悄无声息地化出一柄坚冰铸就的匕首。

  整个人的气势虽然又衰弱几分,语气却似一把淬过霜雪的利刃:“想要我死,只怕你没这个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