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都市情感>永乐长歌>第 91 章 剜心
  常潇虹一夜无眠。

  雨下了一日一夜,打在东宫寝殿青色琉璃瓦上,汇集成流,再在檐头如碎玉滚珠般串串跌落。

  天寒,或许当中夹杂着细雪,也未可知。

  雨气氤氲,雨声缭绕,如丝绸,绞着潇虹的思绪。她呆呆地躺在床上,去想雨,想雪,想天气,唯独不愿去想人。

  如果去想人,那么漫天雨丝就会化作一根根锋利的银针,将她扎得千疮百孔,体无完肤。

  母亲蓝氏生她之前,怀远县下了七天七夜绵延不绝的雨。她出生前夜,母亲梦月入怀,第二天她出生,雨霁天晴,彩虹浮现。

  都说这是大富大贵之兆,没想到她就真的走到了富贵之极。

  世人皆爱富贵,唯恐富贵不足,却不知富贵乃是牢笼。

  若她与他都生在寻常人家,一夫一妇,他教书为生,她织作持家,纵然没有钟鼓馔玉,没有侍儿婢女,没有宝马香车,哪怕两人仅能勉强挣得衣食温饱,夫妇相守,亦可苦中作乐。春昼赏花吟诗,夏夜泛舟湖上,秋夕桂子下酒,冬晨扫雪烹茶……她在醒着做梦。

  直到天亮。雨还在下,没有晴。但当苍白的光射透窗棂,就连这样明知虚幻的梦都不能再做下去了。

  “小姐,您该醒了。”唤她起床的是她的陪嫁丫鬟,名叫同心。

  潇虹躺在榻上,重重地叹了口气,眼角一颗泪滑落。她不愿被人看见,翻身向里,指尖轻轻将泪珠揩去,说道:“知道了。”

  同心上前扶她起身。地上跪满了请安的宫婢,手中托举着金盆、金栉、金壶、丝帕等物。

  同德在旁禀道:“启禀太子妃,次妃娘娘在外候着,说要来服侍太子妃洗漱。”

  “不必了——”潇虹脱口而出,又改口道:“你去同她说,就说不必拘礼。”

  同心劝道:“禀太子妃……婢子怕您落人口实。”

  “知道了!”潇虹一阵急火攻心,扬手欲将离得最近的金盆劈翻。

  然而终究收手。

  “请进来吧。”她平静地说。

  殿门打开,来人身段小巧玲珑,纤腰大有弱不禁风之感。淡白的天光洒在她身后,更显姿态柔媚,弱不胜衣。

  转身,步步生莲,走近前来,轮廓娇柔的鹅蛋脸,巴掌大,肤如凝脂,眉若春山,眼如秋水,唇若点朱。

  几年不见,越发的……

  我见犹怜。

  吕家不过是南宋降将吕文焕的后人,吕氏父亲的官阶也有限,当初吕氏能与她们这些公侯贵女交游,还是因为潇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逛庙会时从浪荡子手中救下了她。因吕氏美丽知书,潇虹、卓夷等人见了都喜欢,便时时往来。潇虹素有大姐风度,还格外照顾她些。

  女子犹怜,换作男子,能不怜么。

  吕舒宁行礼,潇虹忙命人扶起。

  舒宁用银盆洗手,擦净,欲上前服侍潇虹洁面。

  玉手伸到面前,只见十指纤纤,柔若无骨,白里透红,吹弹可破。

  真是美人,连手,都招人怜爱。

  他爱不爱?

  这双手,昨夜,定是碰过他罢?

  潇虹看见这双手,心中倍加刺痛,微笑道:“你来便已经是尽心了。多年不见,坐下说说话罢。这些事,还是叫她们来做。”

  舒宁低头敛眉,怯怯道:“这些都是妹妹该做的……”她先前在殿外,听见了殿内动静。

  潇虹强笑道:“你我姐妹,何必见外。”

  她不要这双手碰她。绝不要。

  宫人们服侍太子妃洗漱更衣。一时间,尴尬的沉默。

  潇虹想不起,从前卓夷、仪华进宫时,她都跟她们聊些什么。眼下她找不到话去与吕舒宁说。

  她能像欢迎其他姐妹一样,说出“有你进宫陪我真好”么?

  她能对舒宁说出“有事姐姐照顾你,不要怕”么?

  她说不出。

  她恨眼前这个人。

  但她也不想用龌龊下作的手段去排挤打压。看書喇

  舒宁并没有做错什么。不是她自己想嫁给太子的。

  潇虹没有本事伤人。

  她没办法去恨朱标,也没办法去伤害舒宁,她唯有伤害自己。

  舒宁新嫁,正是羞涩时候,潇虹不开口发话,她自然也难启齿。

  沉默良久。满殿无声,连下人们的动作,都比往日轻些。

  明知道会痛,潇虹还是笑着问:“太子爷,好不好?”

  舒宁粉面含春,含羞答道:“好。”

  又声音细若蚊蝇地补充了一句:“很温柔。”

  是啊,他很温柔。她最知道了。

  心口果然很痛。

  痛觉太强烈,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想。

  潇虹从这种流血般的痛楚中找到了某种奇异的快感。

  就像拿刀在剜自己的心,凌迟一样,每一刀都很痛,等到痛得多了,麻木了,就好了。

  血流干了,肉剜尽了,心死了,就好了。

  成穆贵妃生前,曾特意告诫她,不要作茧自缚。

  她现在却只想钻进世人贤良淑德的茧子里,不去思考,不去感受,只按圣贤书说的去做。

  圣贤书要女人柔顺,敬重丈夫犹如敬天。要宽容。要不妒。要贞洁。要……

  圣贤书上,可从来没说,要妻子对丈夫,心生爱慕。

  爱才会痛,不爱就不痛,所以痛都是自找的。

  洪武四年皇帝册封她为太子妃时,诏书里让她“敬慎内仪,相以正道,用永于家邦”,她初入宫时,原本就是想这样做的。

  做个贤妻。不负父母教养和父亲一世英名,不抹黑常家门楣。

  她早就知道,太子将来妻妾众多,是难免的。

  她那时没想过沉溺情爱,更没妄想一夫一妇相守。

  可是朱标,朱标,他太温柔了啊……

  尝过他的温柔,她就不想这份温柔被别人拥有。不到最后一刻,她都隐隐存着他可以由她独享的希望。

  六年,他像个耐心的工匠,慢慢拆掉她的防备和拘束,一手执钎,一手执锤,春风化雨般一下一下轻柔敲打着将他镌刻在了她心上,无微不至,不留空白。

  现在她来剜自己的心,她舍得伤害自己,却舍不得剜去他留下的痕迹。

  “太子爷,向来我遇见难事,都是你护我。这次,为何你却不护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