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听雨坐在书桌前, 看着摆在盒子里的水晶地球仪。

  情绪莫名,她笑了一声。

  想起什么,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钢笔, 打开笔帽, 在那行字后面, 郑重其事地写了一个字——好。

  秋高气爽,她起身来到阳台,眺望过去,还能看到成片的枫林。

  这眼前的一切, 都是如此的美不胜收。

  她想起以前上地理课时,地理老师带来了很大的地球仪。下课后, 她跟几个同学站在地球仪前好奇地打量,将自己的位置定在某一个点,地球转一圈, 最后人还是会回到最初的原点。

  有同学问, 又回到最初的地方, 感觉也没什么意思呢!

  风趣儒雅的地理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看向她们说,怎么会没有意思。

  你已经是绕过地球一圈的人了, 沿途看到的山川湖泊,看到的潮涨潮退,都是一路走来的风景。ͿŚƓ

  她很喜欢这个解说, 从那以后,对地球仪也有着莫名的感觉,于是在摊子前, 看到那个树脂做成的小小地球仪时, 她想到的是送给她最最喜欢的人。

  现在, 徐朝宗又将这个祝福送给了她。

  她必须得承认。

  她真的非常喜欢。

  进入新学期后,徐朝宗也很少会来学校了,他也有他的事要忙。这天,他退租了,将公司搬进了一个写字楼的办公室里,再回头凝视这一间早已经没有当初回忆的小屋时,就在这一瞬间,他释然了。

  过去了就已经过去了。

  在物是人非的那一刻,回忆早就不再具备任何力量。

  就让,曾经相爱幸福又走向陌路的徐朝宗跟孟听雨停留在过去吧。

  他要成为全新的自己,走向全新的她。

  他不愿意再拉一个已经走出牢笼的人,一遍又一遍回忆当初的美好。他不想再将她关进笼子里了。

  交换生的项目在不久后也有了结果。

  激烈的竞争也画下了句号。

  孟听雨名额中的最后一个,校方考虑也很多,对方的院校也有自己审核的标准,除了平日在校的成绩以外,他们也很重视学生的实践能力,所以她从大一开始在繁锦社兼职实习的经历也派上了用场。

  一切尘埃落定。

  她也开始准备出国的事项,好在在申请时,很多必要的工作都准备好了。

  在临行前,徐朝宗也过来见了她一面。

  两人约在他们前世常去的一家小餐馆,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人来人往。

  这家小餐馆如前世一样物美价廉。

  孟听雨收回视线,再看向灯光下正在皱眉点菜的徐朝宗。

  这一眼,很温柔。

  “喝什么?”徐朝宗抬起头看向她,两人对视,他竟是一愣,恍惚间,好像见到了多年前还与他相爱的那个人。

  “我看看。”她接过餐单,眼睑低垂,看着上面的饮品。

  徐朝宗在心里说,柠檬红茶。

  “柠檬红茶。”她接过那支铅笔,在上面画了勾。

  徐朝宗发现自己真的很幼稚。他依然会为这样的“默契时刻”而暗自窃喜。

  可能内心的小人已经在手舞足蹈了。

  现在也说不上来他这样的想法是可笑还是可悲。

  明明他这样的了解她。

  连她要点什么喝的,他都可以轻而易举地猜到。

  那为什么,后来连她究竟是想要一个限量款的包,还是想要一顿再寻常不过的晚餐都懒得去琢磨了呢?

  如果说婚姻是笼子,那么,它将她关了起来,也将他变成了已经不再是徐朝宗的一个陌生人。

  饮品上来的速度很快,她喝了一口柠檬红茶。

  冰冰凉凉的从喉咙处开始,很快地身体的温度也降了下来。

  柠檬红茶没那么甜,有一点酸,有一点茶味的涩,恰到好处。

  徐朝宗还是不太爱喝这样的饮品,他手边只有一杯温水,偶尔侧过头看她,却发现她那杯冷饮的吸管上有一些淡淡的口红痕迹。

  他几乎出神地看着。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他狼狈地偏过头,想要喝几口水来转移注意力,却喝得太急,一不小心被呛到。

  还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孟听雨被这压抑不止的咳嗽声吓到,赶忙看向他,徐朝宗已经背过身,弯腰在咳嗽。

  “你怎么了?”孟听雨自然而然地起身过去,见他咳成这样,下意识地伸手去给他拍背。

  她的手刚触碰到他的脊背。

  两人皆是一愣。

  徐朝宗几乎是一瞬间就绷紧了,她触碰到的,即便是隔着衬衫的那一块,也开始如过敏般发麻。

  孟听雨却是怔住。

  因为她能感觉到,他比起她记忆中要瘦削了些,尤其是当他此刻弯腰时,触感非常明显。

  徐朝宗不敢回头,忙伸手摆了摆,一边咳一边费劲地解释,“没事,我没事。”

  孟听雨这才收回了手。

  他后来虽然不咳了,但脸颊还是泛红,见状,她提醒道:“你可以把最上面的扣子解开,这样呼吸也顺畅些。”

  这是他的一个习惯。

  穿衬衫,总是一丝不苟到要将顶端的扣子也都系上。

  当然有时候习惯也没有那么重要,当她发号施令时。

  徐朝宗没犹豫,抬手,解开了第一颗扣子。

  随着这一动作,他的喉结也滚动了一下,孟听雨目光一顿,移开了视线。

  服务员端菜过来。

  两人点的还是前世爱吃的菜,徐朝宗似是不经意地提起,“什么时候走?”

  “下个月月初。已经联系好了,跟几个同学合租公寓,感觉会是很特别很新奇的体验。”

  “挺好的。”他又笑着看她,“我跟老王还有殷明也说好了,他们留在这边,我应该在你走后,也会去深市那边。你知道,我以前就有些为难,不知道是要留下来,还是要去深市。不过在那边也不会呆很久,可能就一年半载,但我也想过去看看。”

  “哎?”孟听雨诧异地抬起头。

  “最近有时候也会在想这个问题。如果那时候我去了深市,会不会情况跟结局也不一样。”徐朝宗眉目沉静地诉说着自己的猜测,“也许我会提前知道分离是什么滋味。”

  孟听雨失笑,“你怎么总是想如果。”

  “据说这是人老了的显著特征之一。”徐朝宗说。

  “什么。你现在才二十一岁。”

  徐朝宗悄悄地压低声音,“按照年龄来算,我应该是快四十了,确实不年轻。”

  “打住。”孟听雨做了个停止的手势,面无表情地说,“不要说年龄这个话题了,我也不打算跟你讨论。”

  “总之,我想过去看看,反正你也没在这里。感觉也没多大的意思。”徐朝宗伸了个懒腰,“想给自己找点有意思的事去做,不然我怕我会时不时地想飞去英国。”

  “对了,我应该可以作为游客偶尔去一次吧?”徐朝宗跟她商量,“放心,不会太频繁,可能就去个一两次。”

  孟听雨将盘子里的胡萝卜挑出来。

  徐朝宗动作熟稔地去接。

  “只要那边没有限制你出境入境。”

  徐朝宗闻言肩膀一松,“我是合法公民。”

  吃完饭后,徐朝宗将她送到附近的地铁站,他突然叫住了她,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她被风吹乱的头发,“听雨,谢谢你。”

  谢什么呢?

  谢你曾经爱过我这样一个人。

  谢你最后在我不再是我时,仍然坚持做你自己。

  将圆满留给了我。

  孟听雨在春暖花开时去了国外,开始了一段新生活。

  比她想象中要难,但也比想象中要精彩。

  她跟几个同学互相关照,很快地就适应了学习节奏,新同学还有老师们都很友好,她也认识了很多朋友,每天忙碌且开心。

  原来这是另一个看世界的角度。

  她的房间里摆着一个精致小巧的地球仪。

  朋友过来找她玩,问她这是什么。

  “祝福。”她回头看了一眼,天气还不错,屋外的阳光照射进来,落在了地球仪上,“是一个我很喜欢的祝福。”

  兜兜转转,这个祝福最后回到了她的身上。

  来到英国后,孟听雨跟盛韬的联系也比以前多了,盛韬很关心她,在她刚来的时候,就给她发来了很多注意事项,传授她该怎么最快融入到新集体的经验。

  可能受环境影响,盛韬现在比以前更自信从容。

  趁着假期,他放下了手中的事,乘坐快十个小时的飞机过来,当然不是特意来找她。

  时隔两年多再见到盛韬,孟听雨一开始还没认出来,盛韬的肤色黑了些,不变的是,他在见到她时,还是未语先笑,笑起来还是跟从前一样,炙热又真诚。明明也习惯了西方这边打招呼的方式,却在伸手的那一瞬间,又胆怯地收了回来,千言万语化为一句,“听雨,好久不见。”

  不管他变成什么样的人,在看到自己喜欢的女生时,仍然会小心翼翼地如从前一般观察她的神色。ĴȘɢ

  不想做一点点她会讨厌的事。

  孟听雨再看到他,也是莞尔一笑,“好久不见。”

  两人对视,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一如当年在玫瑰园的初见。

  盛韬这次过来,也是有自己的事情要处理,顺便也想将她介绍给一个朋友的朋友。

  朋友的朋友就在BBC内部工作。

  盛韬觉得,孟听雨既然在这边学习,也应该多多认识业内的人士。

  他的用心,她当然能感觉到,也很感激。

  盛韬的朋友组局,一群人过了非常愉快的夜晚,结束后,也是盛韬将孟听雨送到公寓门口,时间有些晚了,她便没有喊他上去喝咖啡,两人站在楼下聊了会儿天。

  目送着盛韬离开后,孟听雨又在楼下独自站着吹了会儿风。

  抱着手肘仰头看向夜空,舒了一口气后,转身回了公寓内。

  这几天是假期,她在公共厨房冲泡牛奶时,室友从房间出来,将相机递给她,兴致勃勃地说,“听雨,快帮我看看,我今天拍了好多照片。”

  等着水开,孟听雨一下一下的翻着相机里的照片。

  突然,手上动作一顿。

  相机里的照片很唯美,拍的是学校的一角,湛蓝的天空,肃穆的建筑前,长椅上,有男人正仰头将书盖在脸上。

  室友拿着麦片过来,挤在相机前也看了眼这张照片,乐道:“今天去学校时意外看到的一幕,觉得很有意思就拍了下来,只可惜我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也没看到这个人将脸上的书拿下来。”

  孟听雨认真地凝视着。

  不知道为什么,即便看不到这个男人的脸,她还是觉得他好眼熟。

  眼熟到了,她一眼就认出来这个人是谁。

  她平静地将相机还给室友,水开了,她去关火,一不小心,手指触碰到了烧水壶的外壁,她被烫到,轻声叫了一声后退。室友赶忙过来,拉起她的手,惊呼道:“听雨,你看你的手指烫红了,等着,我去给你拿药膏,你赶紧用冷水冲一下。”

  室友脚步哒哒哒地回房找药膏。

  孟听雨机械般地打开水龙头,冷水冲着,她打了个激灵。

  似乎这一刻所有的感官才终于回笼,她感觉到了痛,也感觉到了久违的酸涩。

  她关上水龙头,快步往门口冲去。

  连外套都没顾得上穿,她跑到门口,站在空旷的院落前,四处寂静无声,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都做了什么,无可奈何地拍了一下额头。

  真是魔怔了。

  怎么能凭一张照片就断定他来了呢。

  以他的性格,他来了,也不太可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学校,而不出现在她的面前。

  很难形容这一刻的感受,她的心跳恢复寻常,转过身往公寓里走去。

  突然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她愣住。

  回过头,跟那人对视。

  那人也是一脸疲倦不堪,也没想到她会出来,手里还提着一杯热饮。他穿着简单的黑色风衣,即便是在夜色中,依然面冠如玉丰神俊朗,他见她看向他,主动笑着解释道:“本来是想给你一个惊喜的,但过来找你时,看到你跟别人有约,我就去了你的学校。算着你应该也要回来了,给你买了杯喝的过来。”

  孟听雨都不知道自己这时候该摆什么样的表情。

  她撇过头,最后扑哧笑了起来。

  “你想做什么啊你。”她问。ͿȘĞ

  他以诙谐的口吻回她,“从来没出过国的土包子过来见见世面。”

  “我这个人功利性很强,你不是不知道。好不容易办了旅游签证过来,都没见过你就灰溜溜地走了,对我来说不太划算。”他说,“想着不管怎么样,都要来见你一面,不然感觉什么事都没做成,白白浪费了机票钱、酒店钱。”

  思来想去。

  那种默默离开的男二剧本,还是不太适合他。

  说什么都要见她。

  这就是他的目的。

  听了这话,孟听雨才有了实感。

  他前面说的话,都让她感觉不太踏实。

  直到他后面这段话说出来……

  这才是徐朝宗。

  室友从公寓里追了出来,在看到徐朝宗时,停下脚步,迟疑着喊了孟听雨一声,“听雨,药膏我找到了。”

  “药膏?”徐朝宗骤然皱紧了眉头,目光担忧又紧张地打量着孟听雨,“怎么了?”

  孟听雨无奈地伸手,“烫了下手指。”

  他大步上前来,想要拉过她的手看看情况,手已经伸出手快触碰到她了,他又瑟缩,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她,怕她会厌恶。

  看着这样的徐朝宗,孟听雨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油然而生的艰涩从何而来,将去向哪里。

  她总觉得他不该是这个样子。

  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想起了暑假时,他在发现有坍塌迹象时,第一反应就是朝她扑来,将她护在身躯之下。

  前世时她也曾经幼稚地问过他很多问题,最后核心只有一个——自我保护是人类的本能,那爱情呢?

  在爱意最浓烈的时候,是可以压制住本能的。

  那么现在,他想靠近又瑟缩着避开,他的骄傲,他的傲慢,通通都在这个避开的动作中被碾碎。

  他再也不是那个高高在上又自负的徐朝宗了。

  而她,似乎也没了将手放在他掌心,委屈的撒娇“徐朝宗真的很痛”的勇气了。

  ……

  十分钟后,徐朝宗进了孟听雨的公寓。

  他坐在沙发上。

  孟听雨坐在另一边,正在小心地将透明药膏挤在指腹上均匀抹开。

  “吃饭了吗?”

  两人同时开口问道。

  徐朝宗先笑起来:“吃过了。你呢?”

  “也吃过了。”

  “那……”徐朝宗当然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儿,但考虑到孟听雨是跟其他人合租,他再多逗留对她不太好。

  他正准备起身跟她道别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

  “你坐一下,我去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吃的。”

  孟听雨起身,顺手接通了电话,那头的人是盛韬。

  “听雨,我想问问你明天下午有没有空。”盛韬清朗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要是有空的话,我们一起转转再聊聊,顺便我再给你一些资料,是我向我同学要的,你可能也能用得到。”

  “明天下午?”孟听雨弯腰打开橱柜,“好啊,我有空,要不这样,明天我请你跟你朋友一起吃顿饭,今天也多亏了你们。”

  徐朝宗如同一座雕塑,他沉默着听她跟盛韬讲电话。

  到了这一刻,万般情绪连一声叹息都难。

  她说的那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地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那好,明天见,你也注意休息。有什么需要我的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

  她说完后挂了电话,在橱柜里找到了一袋苏打饼干,轻笑一声,起身,冲坐在沙发上的他挥了挥,“看,找到了。这个给你垫肚子。”

  徐朝宗也不爱吃零食。

  他们都是典型的中国胃,到了国外都挺受罪的。

  他唯一爱吃的就是苏打饼干。

  ……

  第二天上午,孟听雨起床后,思虑了片刻,还是拨通了徐朝宗的号码。

  他的情况不太好,不知道是水土不服还是吃坏了肠胃,他开始呕吐,一个人躺在酒店的房间里。几乎都不需要经过考虑,孟听雨就决定了要过去看他,在去酒店的计程车上,她给盛韬打了电话,只说自己临时有事,改约到明天,盛韬自然没意见。

  孟听雨敲房门时,徐朝宗一脸虚弱困顿地开门。

  他也是个爱干净的人,尤其知道她要来,早就将房间通风了几次,又撑着疲倦的身体将房间收拾打扫了一遍。

  “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她关心问道。

  “没事。”他关上房门,“喝点什么?”

  “真的没事吗?”

  “真的。”为了安慰她,他特意说了前世没告诉过她的糗事,“上辈子我第一次来国外出差也是这样,我知道自己该吃什么药,已经买了来,再睡一觉就差不多了。”

  “什么药,给我看看。”孟听雨很坚持,“我再问问别的同学。”

  徐朝宗没办法,只好将买来的药递给了她检查。

  也许人生病的时候真的会很脆弱。

  所以他现在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要靠近她。

  他骨子里的掠夺以及贪婪也在逐渐苏醒,他想要抱住她,紧紧地搂着她。

  太想她了。

  每天都在想,每时每刻都在想。

  鬼使神差地,他竟然问她,“你今天过来看我了。你没有去找他。”

  这是不是代表着,在她的心里,至少这样一刻,她是关心他的。

  孟听雨一开始还没听明白,她目光缓缓地看向他。

  像是第一次才认识他一样。

  她垂下手臂,收回了视线,低垂着眉眼,看着地毯上的复杂图案,过了一会儿,埋在内心深处那个问题,那个一直在阻止她勇气重生的问题再次破土。

  她平静地问他,“你觉得你赢了吗?”

  “你觉得你赢了吗,徐朝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