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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喻婵抿着唇将心底的惊讶消解,所以,那天在酒吧,她主动上来打招呼,并不是一时兴起。

  “戚小姐说笑了,我只是个平凡的打工人,不认识什么程总。”

  见喻婵这么态度鲜明地和程堰划清界限,戚心语失笑,她摘下挂在胸口的墨镜重新戴好,扶着方向盘平稳地驶出小区:“我看过喻小姐的毕业论文,‘Intimate relationships&Hidden abuse(亲密关系和隐性虐待)’,受益匪浅。如果连你这么优秀的心理学专家都是‘平凡打工人’,那我们这些真正的平凡人,岂不是要没有活路了。”

  连毕业论文选题都知道,所以那晚说她听过自己的讲座,原来是真的?

  喻婵惊讶着向戚心语的方向扫了一眼。

  她的腕骨很白,被车窗外溅进来的光影修饰出精致的底色。

  美得像盏精致的玉器。

  ——如果忽略她腕表下那一圈隐隐约约的伤疤的话。

  窗外的天空被沉重的雾气氤透,像张打湿的宣纸又白又皱。阳光细碎地滚落在地上,一笔一笔地描摹着路两侧的枯枝残桠。

  戚心语车里的暖气很足,一边的车载广播涌动着音符,不断向外送着几束低缓而灰白的乐声。

  催眠效果极佳,很容易就能让人昏昏欲睡。

  喻婵却丝毫困意都没有,那样的伤疤是怎么形成的,她再熟悉不过。

  在她的日常工作里,见过不少带着类似伤疤来找她求助的来访,他们憔悴,苍白,像块碎玻璃拼凑成的外壳。

  只需要来自外界的力轻轻一触碰,就会无声地碎裂在不为人知的地方。

  在当时当刻,心理咨询师,几乎是他们唯一能紧握住的希望,或者说,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而这些期待和压力,也组成了喻婵现阶段最大的焦虑来源。她在这行做得越久,越明白个人力量的有限。

  心理咨询师也好,精神科医生也好。

  大家都是普通人,救不了所有人。

  但职业习惯还是改不了,喻婵的神经下意识紧绷,眼前正在开车的女人,妆容精致,仪态优雅,毕业于美国的顶尖藤校,出任公司高管,才情气质家世能力,样样都是万里挑一。

  怎么看都和“自残”这两个字扯不上关系。

  她怎么会……

  前方是红绿灯路口,信号灯在她们即将压线的前一刻,跳动成醒目的红。

  车子熄火,正前方的人群熙攘着在斑马线上流动,偶尔有少年人脸上挂着从云端衔取的蓬勃朝气,停在路边的早餐小摊边,悠悠油烟里,点餐声和老板的叫卖声碰撞在一处,最后融化在水和油的烹炙交锋里。

  人间烟火气在这一刻,被刻画地鲜明生动。

  戚心语的声音响起时,盖过了窗外的所有喧嚣。

  她的手臂支在方向盘上,撑着下巴看向喻婵,眼里尽是探究:“可以问个问题吗?”

  喻婵点点头,她正好也有要和戚心语聊聊的打算。

  “喻小姐当初,为什么会选Hidden abuse作为自己的选题呢?”

  Hidden abuse(隐性虐待)。

  喻婵第一次接触到这个词时,还在读研一。彼时,她已经通过了本科250h的心理咨询实践,又通过裴植导师的介绍,成功拿到了顶尖心理咨询工作室的实习资格。无论是实习时长,还是实习经历,都比同龄人高出一大截。

  某天上午,正在图书馆准备期中考试的她,收到了邻居发来的讣告。

  房东太太,一位很和蔼温柔的女士,在公寓楼的浴室里,自杀了。

  坐在电脑前的喻婵愣住半晌,早上她抱着电脑出门之前,还和房东太太打了个照面。对方温和地笑着,提醒她今天会下雨,记得带伞。还帮她把大衣腰带系成了个蝴蝶结。

  这才过了三个小时。

  仅仅三个小时而已。

  原本活生生的有温度的人,就没了。

  那是喻婵第一次这么直接地面对朋友的死亡。

  她无数次地问自己,如果那天早上能和房东太太多聊一会儿,能看出她隐藏在微笑下的异常,那么事情的发展会不会不一样。

  她自诩是个有点儿经验的心理咨询师,实践时长是同学中的佼佼,可在朋友生命的最后一刻,却什么都做不了,连最基本的端倪,都没发现。

  那件事对喻婵的打击很大,她陷入到无尽的自我怀疑里,质疑自己的专业能力,懊悔当初的浑然不觉,差一点儿,就选择了退学。

  直到……

  房东太太的丈夫哈利被逮捕。

  她才知道,表面上看起来心灵手巧,把家里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房东太太,实际上一直都在被自己的丈夫精神控制。

  警方指控他精神虐待和教唆自杀,如果罪名成立,他就要面临20年以上的□□。

  在他被宣判的那个下午,喻婵向导师发送了确定毕业论文选题的邮件。

  如果没办法在日常生活里察觉,那么,从根源入手,那她以后会不会就可以拯救更多即将或者正在遭受心理虐待精神控制等等一系列隐性虐待的人。

  “为了弥补一个朋友犯的错误。”

  车子驶入隧道,光影明明灭灭地跌入喻婵的眼里,空气湿润,贴在车窗上,凝成一股股流动的水滴。

  喻婵的声音有些干涩,她从包里掏出自己的名片,放在储物盒里,“戚小姐,这是我的名片,如果有需要,随时给我打电话。”

  她没办法对戚心语手腕上的伤疤视而不见,不管是出于职业操守,还是出于要弥补当初没能救下房东太太的遗憾。

  戚心语见她这副表情,知道她大概是误会了。

  笑了笑,却没做解释。

  “谢谢喻小姐。”

  似乎想到了什么,笑意从眼底溅出,“你不问问我今天来找你究竟是什么目的吗?万一,我是来耀武扬威的,你也会像这样留下名片?”

  喻婵并没有直接回答,她望着车窗外的风景,把问题抛了回去:“戚小姐是做投资的,你会因为和创始人不合,就放弃一个前景大好的投资项目吗?”

  “当然不会,我们生意人向来利字当头。”

  两个人谁都没再说话,车里陷入一瞬间的安静,风声沙沙,白昼渐明。

  很快就到了南星楼下。

  下车前,喻婵给戚心语指了条小路:“从那边上去,会比坐电梯早到五分钟。”

  戚心语挑挑眉,饶有兴味地看向喻婵。

  后者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讲话时有种一本正经的淡定:“毕竟资方代表和我一个普通员工一起出现,影响不太好。”

  “我收回刚刚那句话,”戚心语眨眨眼,“聪明人有时候太聪明了,也不好。”

  喻婵拎着手包下车:“源庚资本最近换了新的投资总监,戚小姐回国的日期和那边的人事变动日期刚好符合。再加上你车上有印着源庚logo的企业便签纸。巧合凑在一起,就不是巧合了。”

  注资会议开得很顺利,源庚和南星再次签了五年的合作合同。

  双方代表离开前,戚心语专程去见了一趟喻婵。

  她大大方方地取下腕表,露出那片已经愈合的疤痕。

  “喻小姐放心,这个不是我自己划的。”

  喻婵接过她递过来的文件,里面是同一个人的伤口照片,以及她的病历本。

  这个人单看五官,和戚心语有六分相似。

  “你猜得对,”戚心语迎上喻婵的眼睛,语气有些恹恹,“照片上的人,是我妹妹。”

  这是一个可怜的女人被心机叵测的男人精神控制的故事。

  只不过,他们的前缀还要再套上富家女和穷小子的外壳。

  作为一名从小在国外接受精英教育的富家小姐,戚婉莹的世界里,为爱奋不顾身,是最勇敢最刺激的事,也是她能掌握自己命运的证明。

  只不过,勇敢的代价,有些昂贵。

  她被那个所谓的男朋友不停地打压,从生活习惯,到精神追求,她所有的一切都被贬低得一无是处。

  戚家原本最骄傲的小女儿,日渐枯萎成了一个歇斯底里、不停流泪的疯子。

  戚家人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丑闻被曝光出去,把她从国外强制带了回来,关在家里,也不允许任何人给戚婉莹找心理医生。

  戚心语抚摸着手腕上的疤:“这是三个月前,我阻止她割腕的时候,不小心划的。婉莹小时候最心疼我,我们一起创了祸,她连骂都不舍得让我挨一句,一个人把所有责任都担了下来。喻老师,或许现在,只有你能帮帮她了。”

  喻婵静静地听完戚心语的讲述,她按着桌子上的文件:“所以,戚小姐想让我怎么做?”

  “我们年纪相仿,带你去见婉莹,家里人也不会怀疑。我看过你的毕业论文,在治愈精神虐待这方面,你是位很有经验的学者,喻小姐,拜托你了。”

  “这是要求吗?”

  毕竟现在源庚是南星的大股东,作为下属,戚心语提出的要求,喻婵没有拒绝的余地。

  “这是请求。”

  戚心语诚恳地看着喻婵,眼里跃动着希望的微光。

  从业这几年,喻婵最不敢面对的,就是家属这样的眼神。

  她只能保证自己尽力而为,没办法将每个人都从深渊里拉出来。

  “最后一个问题。”

  房东太太的笑和照片里女孩元气的笑容渐渐重合,喻婵深吸一口气,“为什么会选择我?以你的实力,找国内顶尖的心理咨询师,甚至是专业的精神科医生,都绰绰有余。”

  戚心语淡淡地笑了:“因为有人说,你就是最好的。”

  送走戚心语,喻婵正式开始工作。

  因为是工作日的缘故,上午的预约并不多。

  送走最后一位来访,她关上电脑,到办公室旁边的卫生间掬了把冷水洗脸。

  水接触到皮肤的那一刻,刺骨的冷意顺着神经末梢侵袭到大脑深处,她忍不住微微打了个激灵。

  这是她独有的解压方式。

  都说医者难自医,为了不被各式各样的负面情绪影响,她习惯在每次咨询结束之后,都用冷水洗把脸。

  对于她自己来说,这像是某种仪式——能让她顺利地从那些情绪里脱离出来,重新做回她自己。

  在洗手台边的烘干机烘干手,前台小护士来了电话,说王主任正在她办公室门口等她,好像有什么很着急的事。

  小护士口中的王主任是南星的创始人,也是合伙人之一,和喻婵是同门,师从裴植老师,比她大七届。

  三年前,从国内最顶尖的心理咨询工作室辞职,独立创业,在北城自立门户,来了这家咨询室。

  “师兄。”

  喻婵赶回办公室的时候,王师兄正拿着保温杯在门口喝水。她迎上去问了声好,等待着对方的下文。

  王主任笑着应了句,顺手把手里的保温杯放到旁边的饮水机上,唇角挂着抹温和儒雅的笑,和喻婵寒暄了几句工作相关。

  王琦对自己这个聪明且专业能力又强的师妹格外满意,想起之前在督导那里看到过的她的各种来访记录,条理清晰逻辑分明,眼里的赞赏之色愈发明显。

  心里也更加肯定自己当初选择在她还没毕业的时候,就把她挖过来,是真的捡到宝了。

  闲聊了几句之后,王琦变魔术似的从背后掏出个文件夹,从上面抽出一份宣传册,递给喻婵:“师妹,我这里有份工作需要你协助一下,你看看可以接吗?”

  喻婵接过宣传册,这是个心理协会和国内各大高校进行的一系列公益科普类合作项目,她前两天刚听几个同行聊过。

  一目十行地向下浏览,目光落在第二页的某个字眼时,微不可见地蹙了下眉头。

  王琦并没有注意到喻婵的异常:“明天下午在咱们本科的学校有一场亲密关系系列研究的心理学科普讲座,还缺一个主讲人。喻师妹你一直研究亲密关系的相关课题,本科又是C大的学生,是主讲人的最佳人选。”

  能在和知名高校合作承包的专业讲座上露脸,对于喻婵这样新参加工作的人来说,是个在业内刷简历的好机会。

  喻婵明白,王师兄把这个机会留给她,是有意要帮她快速在行业内站稳脚跟。

  只是……C大。

  对于这个该称作母校的地方,她一直都有种非常复杂的情绪。

  五年前出国之后,喻婵就切断了和曾经有关的一切联系。只剩下任婷婷和陈知薇两个好朋友。

  C大,C大朋友们的后续,还有,C大的程堰后来发生了什么,现状如何,她统统都不知道,也不敢知道。

  她怕自己的意志不坚定,在无望的悬崖峭壁边越陷越深,只能用这种方法强迫自己——只要不听不看不想,该忘记的人,迟早会忘记。

  时间久了,那里就成了她心中的禁区。

  半是害怕,半是愧疚,只好用一贯好用的逃避心态去处理。

  只要不面对,就不会变声多余的情绪。

  而曾经的朋友们,也从一开始无话不谈的好友,变成了一个个躺在通讯录里的灰白名称。

  大家专业不同,境遇不同,事业规划不同,慢慢也就没了什么共同语言。

  五年的时间,足以让很多人和事都面目全非了。

  王琦注意到喻婵的视线落在宣传册的某个位置上许久,关切地询问:“怎么了师妹,是有什么困难吗?”

  喻婵合上宣传册,敛去眼底的复杂情绪,摇摇头否认道:“没有,”她笑着回答,“师兄放心,我一定好好完成讲座,不会给裴老师和你丢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