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思是,我希望你能始终做自己。”◎

  喻婵向来很相信自己的直觉,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就猜到程堰想说的,大概就是实验室那天的事。

  她现在最不想聊这些。那段记忆是她最不想面对的伤疤,每每忆起,她总觉得精心装扮的自己不亚于一只急于开屏的孔雀,沾沾自喜的样子像极了马戏团舞台上最滑稽的小丑,自以为惹人注目,其实只是被人当做笑料百出的乐子罢了。

  可程堰没给她逃避的余地,半蹲在她面前,堵死了唯一一条逃跑路线:“不是说没躲着我吗,那刚才是怎么回事。嗯?小骗子。”

  他的机车服领口半开,露出一节雪白的脖颈和锁骨,血管分明,讲话的时候,喉结性感地滚动着,嗓音自带一种金属质感,像最纯净的金石在磨砂上发出的空鸣,低沉慵懒。

  心尖好似被人烫了一下,喻婵慌忙收回视线。湿漉漉的海风忽然燥动着,吹得人心烦意乱。

  他叫她,小骗子。

  喻婵在心里暗暗苦笑。如果她真的是个炉火纯青的骗子就好了,最起码能骗过自己那天听到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抱着那个遥不可及的梦,守在程堰身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进退两难的境地里挣扎。

  刚刚,她的确是一心想避开程堰,才专门选了个两边都有人的空缺,补了进去。

  没想到这样的细节也会被他注意到。

  她不愿把自己的小心思摆在台面上和程堰拉扯,只想随便解释这只是巧合搪塞过去,尽快翻过这一页。还没开口,就听见程堰继续说:“嗯,小骗子又想拿巧合当借口了?”

  心里的想法再次被猜中,喻婵脸颊微微泛红,彻底不敢看程堰的眼睛,低垂着头,指尖不停地拽着衣角摩挲,半天才找回情绪,冷冷地回了句:“没有的事,学长你想多了。”

  程堰哼笑一声,还是那副不正不经的模样,声线里透着股慵懒的劲,听着就像老式电影里的男主角念白:“喻婵。”

  风把他的轻呼送到喻婵耳边,撩动她两侧的发梢,动作似轻柔缱绻的情人。

  在一片欢呼喝彩声里,他的声音格外清楚,和落在她脸上的海风一样轻,薄得像层纱:“受了委屈不该是你这样的,我要是你,早把面前这个狗男人打一顿出气了。”

  喻婵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惊讶地抬头,想要确认这又是个什么玩笑,却发觉自己根本看不懂他的表情。

  他是认真的……吗?

  难道他已经知道,那天下午的那些话,其实早就被她亲耳听到了?那他现在提起这件事,又是要干什么?取笑她的不自量力,还是要亲口警告她以后最好摆正自己的位置,不要把心思用在不正的地方,妄想用不属于自己的方式,夺人眼球?

  喻婵的脑子又变得乱糟糟的,千丝万缕的线头融成一团麻,没有条理,没有头绪。

  不用他亲口说出来,这点儿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从小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她最知道,什么叫做知趣。

  “学长,”她木着一张脸,克制住想要流泪的冲动,“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要是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程堰被喻婵眼里闪烁的水光烫得心口微疼,骂了句自己不是个东西,收起眼里的调笑和轻慢,拦住要离开的喻婵,声线郑重且认真:“我……对不起。”

  “本来这话早就该说的,但是在手机上说总觉得懈怠了你,而且既然是要道歉,总得给当事人一个出气的机会,这才就这么拖到了今天。喻婵,那天在实验室,我很抱歉说了那些混蛋话,它们并不是我的本意。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

  喻婵一愣,显然没料到自己会收到关于那件事的道歉。这句话仿佛具有某种魔力,那一瞬间,之前因此产生的所有悲伤和挣扎,都有了一个合理宣泄的出口。

  就像一个在黑暗中苦苦摸索的旅人,终于在体力耗尽的最后一刻前,看到了熹微的光。心里某根一直绷着的弦,悄无声息地松了。

  “一!”

  远处的倒数结束。

  海滩上的巨大篝火瞬间点燃,橙黄色的火光映亮了所有人的脸,大家手拉着手,绕着篝火唱歌跳舞,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加入进来,组成了能照亮黑夜的热情火花。

  喻婵从篝火上拉回注意力,惊鸿一瞥,在程堰的眼睛里看到了细碎的银河。见她看过来,他勾唇浅笑,让人十足心动。

  她闭上眼睛理了理心里的情绪,对于程堰刚刚的问题,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用仅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小声应了句:“嗯。”

  程堰不知究竟有没有听见她的回答,眼里的意味似笑非笑,人群中的第二波热浪停下来的时候,他忽然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嗯。”喻婵点头答应,总觉得程堰接下来要讲的,是件很重要的事。

  “我有一个朋友,她从小被父母哥哥娇惯着长大,再加上家里有点积蓄,养成了她肆意妄为的性子,天不怕地不怕,兴趣来了的时候,连天上的星星都想摘下来。”

  “大概,”程堰顿了顿,“你可以想象一下尤利娅的样子,比她再任性娇纵十倍吧。”

  这个比喻实在生动,喻婵脑子里瞬间就有了画面。

  “某一天,她去海边参加篝火晚会,在那认识了个坐在人群之外抱着画板的小画家。她的圈子里大多都是些满嘴金融指数的富二代,或者就是些不学无术的纨绔,这种忧郁的艺术家类型反而是第一次见。她觉得新鲜又稀奇,和画家在海滩一角聊了一整晚。”

  “然后,就是俗套的一见钟情。她和画家就此坠入爱河,两个人度过了如胶似漆的热恋期,矛盾也逐渐出现。画家喜欢温婉端庄的女人,但是她太跳脱了,就像一团抓不住的火焰。”

  “为了画家,也为了她的爱情,她脱下了赛车服,扔掉了滑雪板,穿上以前连看都不会看一眼的淑女裙,一步一步变成了画家最喜欢的样子。”

  讲这些的时候,程堰的眼睛始终落在人群里,他似乎正在透过那些喧闹的表象,思念一个很远很远的人。

  这个故事里的主角,是他认识的人吗?

  “变得温柔贤淑之后,他们很快就结婚了。女孩以为,只要她牺牲一下,变成画家喜欢的样子,就能把握住他永恒的爱,就能和心上人天长地久。”

  “可是婚后的现实和幻想中的样子完全不同,画家借着她家里的名气和财力飞黄腾达之后,就开始对她冷暴力,打压她的自信,洗脑她只是个精神有问题的疯女人。在外人面前,他们永远都是和睦的恩爱夫妻,画家是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模范丈夫。没人知道,她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了。”

  喻婵的心猛地揪成一团,本以为这是个老套但美满的爱情故事,没想到故事的走向居然如此可怕。人心难测,谁都没办法预料到,枕边人会是这种披着羊皮的狼,每时每刻想的,居然是怎么弄疯自己。

  这种感觉,只是想象一下,就已经细思极恐,浑身发冷了。更不用说,故事的主角,正在亲身经历这一切。

  她后来怎么样了,有没有脱离苦海,从丈夫的精神控制中摆脱出来……

  忽然,喻婵心里划过一道闪电,大脑仿佛被雷劈过,满脸的不可置信。

  她极力想否认自己的猜测,怎么可能是她想的那个人,程堰的母亲温柔知性,传言里见过她的人,都夸她端庄优雅,像古典油画里走出来的画中美人。

  哪怕所有细节都对得上,这些大概都只是巧合。

  她心惊胆战地看向程堰:“学长,那个女孩,现在还好吗?”

  这话问出去之后,她就后悔了。

  因为她见到程堰眼睛里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这种悲伤将他禁锢在阴影里,如同某种张牙舞爪的怪物,在光照不到的地方,肆意横行。

  不需要回答,她已经知道故事的最终答案了。

  女孩最后自杀身亡,葬在了远离故土的墓园里。形单影只,身侧只有孤山苦水相伴。

  她从没想过真相会是这样。

  高中同学们明明都说,程堰的母亲温柔清雅,说她家世显赫,爱情美满,是大家都羡慕的人生赢家。

  谁都不知道,撕掉表面那层岁月静好之后,真正的现实,居然是这样血淋淋的残酷。

  她从不知道,原来在结婚之前,程堰的母亲竟是个离经叛道的千金小姐,她开赛车,玩直升机滑雪,坦坦荡荡爱人,轰轰烈烈做事,自由如绕过山涧的风,热烈如天边的晨曦。

  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让她硬生生变成了油画里的模样。那样的她,虽然依旧很美,却像一只美丽的飞鸟,被禁锢在滴落的松油里,燃烧血泪,化作供人赏玩的琥珀。

  画那幅画的人,到底有没有见过她以前的样子?如果见过的话,他画出那样的她,又是什么居心呢?

  喻婵不敢深想,仅仅是这么听着,就忍不住为她的命运感到惋惜。比看不见花开更残忍的,是眼睁睁看着一朵绚烂的花枯萎。

  “学长……对不起。”

  程堰笑着揉揉她的头发,火光下,两人的影子亲昵地依偎在一起,空气里带着潮湿的海腥味,与松木燃烧后的松香混杂,让人昏昏欲睡。

  他轻笑着,声线再次慵懒随性起来:“你说对不起干什么,这故事明明是我起的头,是真是假你都不知道,怎么就先道起歉了?这么乖啊——”

  最后一个字被他故意拉长,尾音拖着长长的尾巴,一路蹦蹦跳跳着,跑上喻婵的心口。

  喻婵忽然觉得嘴巴很干,下意识舔了舔嘴唇,抿着嘴巴小声说:“那这个故事是真的吗?”

  程堰眼角带笑,从旁边的果篮里掏出一只橘子,拨开递给喻婵,“真假不重要,我的意思是,为了任何人失去自我,都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你现在的样子就很好,没必要为了任何人的审美,委屈自己做不喜欢的事。就像这只橘子,它不需要变成苹果,也会有人喜欢。”

  “这也是那天我的本意,以为你是为了什么人,才忽然换了风格。但是那会儿我犯浑,没说人话,不管怎么说,都让你伤心了,现在我人就在这里,你想怎么打我骂我出气都可以,哥哥保证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他眯起桃花眼,曲起指尖,在喻婵耳边打了个响指,嘴角的笑轻佻散漫,仿佛刚刚的悲伤和思虑,都是篝火照出来的重影,如影似幻。

  喻婵认真地凝视着程堰的下颌线,心里仿佛被人打翻了辣椒盒子,呛得她想落泪。所以,他那天的那些话,没有要嘲讽她的意思,也不是借着尤利娅的嘴巴敲打她不知分寸吗?

  她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横亘在心里最大的疮痍就这样被治愈了。

  原来他并没有讨厌她,也没有在嘲讽她,这一切都只是个误会。

  虚惊一场的误会。

  “学长。”

  喻婵整理好五味杂陈的心绪,扯了扯程堰的袖子。

  程堰轻轻歪过头,认真地看着她:“嗯?”

  “谢谢你肯向我解释,还有告诉我这些道理。”

  “非要跟我这么生疏吗?”

  程堰故意板着脸,曲着手指在她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下次再说谢谢,以后我就叫你喻谢谢了。”

  喻婵从口袋里掏出两颗薄荷糖,摊开在手心里,递过去:“那以后该说谢谢的时候,我就请你吃糖吧。”

  “行啊。”

  程堰撕开包装纸,把糖果咬得嘎嘣作响,薄荷味在口腔里炸开,像是缕清新的海风。他不怎么爱吃甜食,不过,这糖还真的挺好吃的。

  “还有,”两个人并肩坐了一会儿,程堰忽然又说,“以后如果有委屈,一定要说出来,别什么都憋在心里。”

  他顿了顿,舌尖抵着薄荷糖中心最甜的部分:“如果是在我这受了委屈,记得也要告诉我,我帮你出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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