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其他地方是怎样, 远域七区的战士入伍后的第一课,不是信息素训练,而是写遗书。

  这是很久以前保留下来的传统。

  作为全境最北、资源广袤的地域, 七区不止是经济巨鳄、议会家族之间利益与权力争夺之地,也是邻国虎视眈眈的大蛋糕。

  七区不少战士前辈们不是为抵御外敌牺牲,就是在立场之争中无辜丧命。

  在几代上将的坚持下, 邮寄纸质信件的传统被保留至今。

  信纸也是七区特供,纸张纹路是背景是七区覆盖着冬雪的绵延山脉, 宛如庄严的守护神。

  陆万青捏着轻薄却纸面背景庄严的两张纸,方才被吊起的心脏重重的落了下来。

  当时去三区救灾走得匆忙, 这份亲笔信还是上回出龙棘岛任务前写的。

  认真说起来, 他追随陆薇去七区之后,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这项文字任务。

  别人总归有亲人, 有寄送对象。

  他呢?

  别说不知道能写给谁、寄给谁,就连和谁建立起紧密联系都是一种奢望。

  他的存在是可有可无的, 别人转头就能遗忘, 升至中尉时还有人连他的姓都喊错。

  留下一封信, 又能怎样?

  说不定转眼就会被扔在角落, 扔进碎纸机, 和他的灵魂一起消失殆尽。

  很长时间以来,他都是极敷衍地在纸上画一个圈, 象征着他这操蛋的一生, 重新来过也还是找不到出口。

  有一次, 不知道这潦草的圆被谁无意间看了去, 悄悄流传了一波之后, 传到余星星的父亲耳朵里, 特意将他喊去谈话。

  “若你死得其所,信件或许就是你的身后名,若你走的猝不及防,它是你给予至亲的最后慰藉。

  “想清楚再下笔,不要当成儿戏。”

  陆万青应了下来,心里决定以后在纸上画圈的时候千万不要让谁再看见。

  身后名是被人传颂或唾弃,他毫不在意。

  他从来不吝惜自己的付出,每一次都是拼着命去做任务,被战友形容是金色后盾的名片,并不是为了功绩,或是身后名。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寻找一种被需要的感觉。

  他只想在活着的时候,被谁认真记住,而不是像透明人一样,担心有朝一日会消失在世界上。

  他希望有谁不用他提醒就喊得出他的名字,希望有谁能主动将目光落在他身上,而不是哪里有剧情需要,就把他绑去哪里。

  他也想……成为自己人生的主角。

  陆万青没有想到,他真的遇到了这样的人——

  跌跌撞撞地跑到他的车前,潋滟的双瞳里盛满了他的模样;

  从他手里抢过结婚证,眉眼恣肆,用他从未听过的情绪有力的声音喊了他的名字;

  把隐藏在黑暗中的他从车上拽下来,将他拉进光里,矫揉造作挽着他的手臂,背脊却是紧绷和戒备;

  会主动给他发送消息,关心他的身体。

  龙棘岛任务前,他破天荒地改了遗书,头一回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给一个具体的对象写。

  他到现在都记得自己写了什么——

  【陌路人/合作伙伴/临时伴侣,当你收到这份信的时候,意味着我已经走向了终点。不知道此时我们的关系会变成什么样,但请你不用太放在心上。

  【这份信之所以送到你手上,只是因为此时此刻的我,在世间仅能找到一个满足了我夙愿的收件人,我死而无憾。

  【上将的婚姻状态登记需要繁复流程,若你收到这份信时仍未脱离伴侣的身份,可以凭借这份信让他们加急办理。

  【尽管我生而不得自由,但愿你能永远不被困在牢笼中,愿你永远自由。】

  ……

  陆万青手垂下,纸张在身侧晃了晃,他抿唇解释:“遗书,我们会提前写好,如果在执行任务过程中发生意外,就会给亲属寄去。”

  “这我知道,元帅和我说过。”舒辞拉过椅子,抱臂坐下,翘起二郎腿仰头看他,“所以你是什么意外?”

  “可能是我在海上漂泊太久,没有和中心取得联系,所以触发了自动寄送。”

  “这个元帅倒没有说过。”

  “自动寄送由各区单独负责管理,他太忙了,未必记得这件事。”

  “你知道我收到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舒辞背脊挺直,望进陆万青的眼里。

  “你没有回我消息的第二天收到的。我怕这是误寄,也不想麻烦正在因为大选焦头烂额的其他人,就想等官方的确切消息。”

  他并不知道这是陆万青什么时候写成的,“夙愿”二字尤其让他迟疑了很久。

  莫非这人的夙愿就是亲完他然后夹着尾巴溜走吗?他怎么连遗书里都想着帮他解除婚姻关系的事情?

  陆万青喉咙动了一下。

  “但我等来的是元帅宣布你停职察看。”舒辞顿了顿。

  “既然是停职察看,那人应该没事。但我又想,万一你真的出了什么意外,而元帅是为了不引起骚动和恐慌才下达的指令……”

  陆万青指尖蜷起,浑身僵硬,像是被人直接钉在了原地。

  他想到刚刚自己走到桔青路路口,远远看见他猛地打开院门,光着脚衣服都没换的样子。

  看到门外的记者,眼中的光倏然消失。

  舒辞刚刚是怀着什么心情开门的?在他自以为冷处理的这段时间里,他在想什么?

  “抱歉。”

  陆万青喉咙滚动,低沉的嗓音中平添了几分懊恼和自责。

  他躬着身,低着头,用那些Alpha最嗤之以鼻的姿态立在舒辞面前,余光扫在他留有水渍的唇上。

  他多么仁慈,竟然在这种心情下还愿意吻他,替他释怀。

  大家不过是都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而已。

  “啊,但这个——”

  舒辞起身,将信纸从他手中轻轻抽出,转身夹进文件夹里,和训练材料放在一处。

  “寄给我了,就是我的了。”

  心底却是松了一口气。

  只要不是真的下决心要和他分开就好,什么死而无憾,什么夙愿,都见鬼去吧。

  他边整理边问:“既然想冷静,为什么还要回来,怎么不一直躲着?”

  “因为……”

  陆万青余光看见舒辞的桌面,他和陆薇的合照被立在那里。而旁边放了个新相框,里面放着一张他穿着白色短袖在家里晾衣服的照片。

  他允许他偷拍的。

  现在被他光明正大地洗出来,放在桌上。

  相隔甚远,关了手机不去看消息,但他无法切断独属于舒辞的联系。

  他每一次触碰他的相片,他都有感觉。

  “因为我能感觉到——”

  陆万青双唇翕动,内心挣扎着要不要解释,话说到一半,站在桌前的人竟径直往后栽倒!

  舒辞仿佛瞬间脱力,直直倒了下来,陆万青眉头一跳,倾身将他接在怀里。

  整个人昏了过去。

  与此同时,舒辞放在桌上的手机剧烈震动了起来。

  -

  夕阳西下,桔青路周围的街区亮起昏黄的路灯,开了房屋屏蔽装置的小院上空的银光渐渐与夜幕

  易行水沿着导航往前开,被前方立起的警示条拦住了去路。

  几位浓眉大眼的alpha叉腰站着,看到她的车,皱起眉朝她走来。

  “查案临时封锁,麻烦您绕行。”

  “如果是记者,劝您止步,半小时前有人报警,附近围观的记者都已经被我们带去做笔录。”

  易行水愣住,拿出手机:“你们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是被……”

  “是我请来的医生,麻烦几位了。”沉稳的声音蓦然响起。

  警察们回头,只见陆万青站在院门口,眉目淡然地看着他们,语气却是不容拒绝。

  “没有没有,陆上将客气了。”

  易行水被放进了警戒线,靠边停了车,提着小箱子三步两步跟上陆万青,瞠目结舌地进了院子。

  “师兄,真的是师兄??我没有认错人!”易行水步伐极快,短发在她耳侧晃悠。

  从岛上回来,她迟迟没有等到舒辞约定好的那顿饭。

  很久没在学校里看见舒辞,结果一收到消息就是震惊全国的劲爆大事件。

  她今天给舒辞打电话,原本是想确认一下被停职的那位究竟是不是她师兄,没想到接电话的是另一个声音。

  熟悉,却也不熟悉。

  她从来没听师兄用过这种急切又紧张的声音。

  “是我。”陆万青走进屋,脚步顿了一下。

  “外套挂玄关,别把外面的冷气带到他身上。”

  易行水万千话语噎在嘴里,换了鞋跟他走进卧室,只见床上omega脸色发白,陷入昏迷。

  她拿出听诊设备在床边坐下,熟练地摆弄着舒辞,进行检查。

  半晌,她收起设备,看着陆万青欲言又止。

  机器上的数据,基本上都是正常的。

  “他最近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和睡觉?看上去像是超负荷太久,突然卸下了身上的重担,紧绷又松弛后的自然反应。”

  陆万青默然。

  有没有好好睡觉他不知道,饭可能是真的没有好好吃。

  他刚刚进厨房,看见满地都是空的泡面和速食包装盒,足以想见,这几天他在家足不出户的样子。

  “他在学校的时候紊乱症发作过一次,估计还影响了分泌系统,有一点情热期被推迟或抑制的征兆。”

  易行水心疼地看向舒辞,她怎么觉得每次见他,他不是身体状态极差,就是不怎么清醒的样子。

  “就算其他身体机能都正常,如果再不好好休息,补充营养,很难说下一次紊乱症能不能抗得住。你们这些当家属的一定要注意啊!”

  易行水秉持着职业操守,指导完患者家属,抬眸,这才想起来,面前的家属并不是一般的家属。

  ……她居然劈头盖脸把师兄凶了一顿。

  “不过师兄,我记得你一直都是年级第一吧。”易行水顿了顿,“他这个情况,说实话连病都算不上,你特意把我喊过来看?”

  陆万青目光在舒辞身上一动不动。

  半晌,开口:“你师姐之前把紊乱症专项研究的交换名额给了那个……”

  “李师兄?”

  “你现在能联系到他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叫,双向的“关心则乱”

  不知道书写时间的情况下收到遗书,你辞每天都能烧脑给一个新解读(。)

  ——

  回顾指路

  1、7、10章有呼应老陆心声部分。

  19章是被舒辞洗出来的偷拍照片。

  21章是师门三兄妹相关的内容。

  前10章常看常新(bushi)我开文前修过十来个版本,为了压下老陆视角的汹涌波涛。现在可以说了,在辞导视角的每个无心之举,其实都是陆万青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