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耽美小说>不羡仙【完结】>第178章 拿得悲秋重画扇 千秋佳话长生殿

  何止是回家计划泡汤,活命都成了重大问题。结界气象完全大乱,他堂堂魔界莽龙蛇人物,身上衣物却被这里不受控制的魔气冲得四分五裂。

  魅魔似个要饭的般褴褛奔了回来,幸亏檀弓因为步罡,走得不快不远,还能找到。魅魔虽然不想承认,但似乎在檀弓身边便得庇护安全,忙殷切上前:“上哪去呢我的宝贝大神仙?”

  他知道檀弓离开是别有所为,不大可能是被吉祥气跑了。若为了见蚩尤,参加那个赏花大会,本来也很不智。一是这竞争对手实在太多太强,美人就像是放羊似得跑出来,檀弓也只算个略平头正脸的。二是从魅魔私心来看,实在大大地跌份。

  魅魔怕被檀弓丢了,又连声软语唤他,但是抛了媚眼给瞎子看。檀弓道:“息声。”

  一安静下来,就听见了一种模糊而沉远的声音——那是弦,像谁把一张琴瑟抛弃在大海里,随着海潮而产生的无律震荡,细听更宛如地狱传来的低喃,充满灵魂的叹息。山林阴森,现在一经朝阳照射,潮湿之气必然上腾,发出微微腥腐之味,可是除此之外,竟然尚能嗅到一丝极淡的龙涎香气。

  檀弓心思注想,两指并拢,撘在一节翠竹上,竹节中空,根连大地,将里许方圆的动静纤毫传来,如此循着源头的方向前行。魅魔搞不明白他在干吗,但也尚不敢吱声。

  谁知脉络很快就断了,音乐和香气的消失,像水化在了水里。

  正此时,天空妙善张伞冉冉而来,道:“这位大人到何方去?能否留步一谈?”

  魅魔正看檀弓眼开眼闭一副淡定相,等他开口祖上八辈人都急没了,便又不由自主代劳道:“他能去哪?回去给你令妹一口吃了么?”

  妙善则笑了笑:“古圣人云:‘都是眼前事,悟者天堂,迷者地狱,共归无上因。’明者生机,昧者杀气,愈迷愈肆,愈肆愈灭,不知返本,天理灭矣。这位大人此心空洞,此性圆明,如如自如,了了自了,月印万川而无波,一丝半点犹然不意焉,常乐我静成千万年不朽之身,入火不焦,金石为开,虎豹莫贼。故所以,魔尊大人此话何起呢?”

  魅魔知道大概她在调停中立,却一时想不出可以匹配的精美话接了,防止尴尬,忙道:“我左…我们何等境界,何等襟怀?”

  可妙善却不是请他们回去选秀,说是为了家中的三妹。

  “小妹上月忽地六脉皆虚,卧疾不起,但是食量什豪。不知道是什么病,没办法用药医。”妙善愁容道,“宓儿走后就这样了。”

  “她?”魅魔倒没多感觉奇怪,那出云宓儿一身的戏,在魔界是出了名的交际花。

  妙善笑道:“宓儿这五百年常行慈心,放生度厄,起死回生,妙术能令横死、夭折之人破棺重生。我想魔尊大人同宓儿异姓兄妹,此行一去,可也能帮我瞧瞧家姝的奇症吗?若是着手成春,我也好同蚩尤大尊说项,许之一见。”

  这似乎倒是檀弓的专长,魅魔看了他一眼。正说着,只听“咔嚓”、“咔嚓”声,数截粗壮树枝被天上一团火流星打断下来,飞天的大型恶禽们栽葱往下便落,尸首先后跌到尘埃,死于非命。

  魅魔从没见过虞渊有这般异象,禁网之密,好像是有人用通天手段故意为之,手笔不可谓不大。

  现在待在野外太危险了,得避……避他妈的一避。自从域外四魔离奇没了两个后,魅魔十分小心。妙善继以卑辞相邀,倒看不出檀弓此时有多动容。

  魅魔看他脉脉不语,像还沉浸在方才的听风法术里,忙拽檀弓袖子:“走走走,赶紧救苦救难普度众生了。”

  妙善笑着在前带路。幸好众人散的散,走的走,没人发现魅魔潇洒不到一炷香,这又灰溜溜归来。门口剩那两头老龙王,一是行动迟缓,二是没看够热闹,还守株待兔蹲着后头连环剧上演,黑豆似得小眼连瞅他们。

  两头白象用鼻子卷住玛瑙瓶,瓶中洒出各种珍宝铺成道路。路上碰到吉祥,吉祥瞪着魅魔泪花直转,哭得半休不休的,倒让人瞧得心软,但敌不过今时今日百花齐放。虞渊与域外的天魔族信仰、习俗又都大有不同,这里女孩子的美自成一派,高鼻深目、明眸善睐的大眼睛、圆润的短下巴、柔顺茂密的卷发,浓郁的长相显得大气柔媚。身裁整体丰腴,甚至腰部还有些些赘肉,产生一种肉*感。

  妙善带他们来到偏西隅的一座宫殿。此殿名为缅栀支提,外部用紫赭色砂石和白色大理石装饰,正中是柱厅,它的两侧和前方,对称地簇拥着十三个神堂。每个神堂上面都有方锥形高塔,塔身密布凸棱,塔顶也是扁球形状。

  柱厅之中,许多戴着额饰和鼻环的男伎正在火焰圈中赤脚踩着铜盘,眼睛向四面八方转动,头却不动,伴随着急促脆响的奔腾跳跃声,在极乐状态中跳起婆多摩之舞。天魔族认为先祖在跳舞中完成宇宙的创生和毁灭,睁大双眼时,代表正注视着这个世界,是“创世之舞”,把双眼完全闭上的话,那他所跳的,就是“毁灭之舞”了。手掌向上手印是“无畏印”,告诉信徒:不要害怕,我在这里;手掌向下“象鼻印”,意思是:请跟随我,我会带你们去寻找灵魂的解脱。

  殿中人不分宾主席地盘腿而坐,用左手风空二指捏一小撮涂香,擦在右手手心,翻双手代表三业虔敬。听他们对话才知,这次开长筵盛集宾客,除了赏花、望诊之外,还有一项最重要的事——耶输龙娇法王离奇惨死多年,虞渊是时候该选出第五位护法天王了。

  但这只是开席第一日,重要人物都还没来,没人谈正经事。只见迎面过来几个魔女,两眼就被魅魔引得杏腮飞赤,过路男魔皆对这边吹哨起哄。魅魔躲了檀弓说有事他去,山垛后马上忘情投入战斗,日御之数两掌难数。至子夜时才目闪精光、神情威猛地回去修整旗鼓。

  客房设在殿后一个方厅为核心,三面凿出的几十间方形小室。进门却见檀弓不知何时,早已睡着了,坐着侧趴在床边上,长发几乎垂在地上。

  并非是奢豪衣料,可是在他身上就如绸缎般柔滑尊贵,挽不住那一瀑青丝。

  檀弓在人间呆久了,理当被烟火尘埃熏染,可这一幅画面,还似与凡尘遥隔万端。

  前提是,如果,不去看,那个躺在床上的卫璇的话。

  魅魔故意响步走进来,可一时还没惊醒檀弓。走近更看见两颗铃铛紧紧缠在一块,一把折扇扇面展开,上有蓝云聚日,下方海波翻腾,飞龙流云穿梭于奇峰之间,境界实在超然——正是当年偷师卫璇,在地府中予了檀弓的那柄“不羡仙”。

  “左圣,左圣…太微!”魅魔感觉两耳震得嗡嗡作响,也不知想把他捣醒是什么目的,但偏要这么干,“你个呆子!”

  檀弓一开目,便回到了那万年霜雪的神色:“俱苏摩安在?”

  “什么,你痴迷了,妙善不是说了她小妹今日不愿见外男,明日才给你看诊么?你看看天才几更?睡多久了?赶紧起来,一味窝出病来。”

  说完魅魔才觉得哪里不对,诧异得眉毛一边高一边低:“不对,你怎么知道她三妹名字?妙善没同你说过,你原来就认得么?”

  那俱苏摩天女真身是一只美音鸟,上半身人头人身,下半身鸟体鸟爪的女郎, 舌头上有七个音孔,随着季节变化,它便吹奏不同的曲调。脖子戴着华丽的银铸花圈,据传是耶输龙娇法王的圣赐。

  早听说她在三十五重天一位帝神座下息羽听经,一念精诚。如此不务本教,伤坏祖风,被众天魔逐之,终年隐居在大沙周界,边庭飘摇,绝域苍茫,但一颗心却无时无刻不在道祖左右。

  魅魔觉得自己早该猜到了,有这种令多少人众叛亲离的本事的大帝君,除了面前这尊还能有谁呢?着实赖这些族辈太不争气。

  “你挺招鸟啊。”魅魔叉手呵呵道,说出口才发现不好的歧义,更笑说,“不然怎么说‘竞夸六道无双艳,独立三界第一香’么……”

  想起这数不清的歪辞出处,魅魔道:“我这你画本子最多,想不想看?”

  他有意在卫璇的上方放大声音,说那小人书上头说你大天帝长生寂寥,是万种幽情无处诉,好容易盼得菩提杨枝水,洒作了人间鸳鸯俦,是一个笔下写幽情,一个弦上传心事。谁想到后来凤去秦楼,云敛巫山,望穿你盈盈秋水,蹙损你淡淡春山。月殿神仙归洞天,此地空余杨柳烟,你是孤影怯,弱魂飘,春丝命一条。

  魅魔在这一方面尤有艳才,敛衣调扇愈发起兴,连说带唱,却忽感檀弓也许看了他一眼。魅魔蓦地住嘴,像被老虎钳子夹紧了,动不得。

  烈女更二夫是市井中人最喜闻乐见的情节,那后文里说一个新人后来居上,同大天帝是花照月夕永不愁,洞房中将柳腰款摆,花心轻拆,露滴牡丹开的细节片段更不敢讲了。魅魔含糊给了个美满结局,说后来苍天可怜,仙家美眷,比翼连枝,好合依然。紫霄边添注鸳鸯牒,千秋万古证奇缘。正所谓:别离生死同磨炼,打破情关开真面,前因后果随缘现。

  檀弓忽道:“何以打破情关?”

  这一下把魅魔问住了,他风言风语,根本没想到檀弓听进去了,居然还会接话。檀弓极少如此对话态度,魅魔忙正身正色,厮抬厮敬,装着倒水喝茶的功夫,打了个好长的腹稿,才道:“情么,实在是迷人灵台的毒雾,闭人聪明的魔障,也是让人万劫不复的苦海,一落下去只有自知自苦了,如何打破不得问你自己么?你们的古人曰:道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就在汝心头。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檀弓似乎点头。魅魔长舒一口,大为佩服自己现场编鬼话的本领,更难料到檀弓还有第二个问题:“何以随缘示现?”

  这时有人敲门,魅魔还以为是新鲜的相好来寻他了,忙打发笑道:“那不‘现’了,则‘羡’你死抱痴情犹太坚,笑你生守前盟几变迁。总空花幻影当前,一场颠倒梦,终流落一壤荒土埋香骨,好了吧好了罢!”

  开门却是妙善,魅魔大失兴趣:“有何贵干?”

  “大人可去过颇罗堕宫了?”看魅魔一脸迷惑,妙善笑着解释道,“那是耶输龙娇法王的一处故宫,法王有穿梭时空之超能,为我天魔族明彰报应,指示愚迷。世世代代族人来此,必去瞻摩供养。两位大人若此一行,也不算辜负良夜了。”

  卫璇的肉身是放在一粒冰豆中带来的,一副凡躯绝了天地的灵养,哪里是长远办法。魅魔听说他竟然要自己留下来,看管这个死有余臭的乳臭小儿,揎臂扬眉道:“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檀弓不再说话,魅魔忙转悦色道:“不是不依你上神法旨,我岂肯不受抬举。但本座么,也要去拜一拜的,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你自己给他拉个结界,这里谁是你敌手,破得了么?”

  他们出门的时候,见妙善就在长廊尽头等候接引。两龙王正好出来溜达,见到魅魔出行,像猫儿闻了鱼味,尾随在后一身老骨头快颠散了。

  颇罗堕宫在缅栀支提殿的地下,地道楼梯的毯子都是精美绝伦的珍品:边界是一圈象征太阳的圆形大型团花花床,嵌着五光十色的珠玉,黄金丝线织就涓涓溪流,丝绸编的枝干上缀满几何排列的宝石水果,四周各有六只麋鹿,装饰菱格狮凤纹。

  魅魔看檀弓落在后面,停步不前,回身叫他:“怎么了?”

  之前,魅魔担心檀弓魔语声调奇怪,曾嘱咐他别讲话露馅,但看这里书不同文,语不同音,度量不统一,估计也不会有人发现檀弓异常,便道:“怎么了,讲个话倒是。怎么着,我惹你了?”

  “莫不担心你家那小鬼头?呵呵,他不大闹人家天宫,我就替大尊谢谢他了。” 魅魔冷笑道。

  逐渐好像明白檀弓在做哪一位第二人之想,把袖一拂变作卫璇模样,撮十指作哈痒状,小指勾住檀弓的腰带,往前拽了一拽:“还走不走,还走不走?”

  依托山体地貌开凿的洞窟是覆斗形顶,两侧向里凿成马蹄形甬道。妙善起初没有掌灯,他们就这样在黑暗中前进了一会,可里头岔路甚多,一些道路已经塌毁或被积沙掩埋。

  照彻之刹那,时间仿佛静止了。

  这是怎样一个奇绝世界?

  入目是数不尽的彩塑,四周铺满了壁画,规模之大、数量之丰富、技艺之精湛令人惊叹。经年地层酥碱、盐化,颜料层霉变、污染,却仍能见其层次之细腻:红色有土红、朱砂、铅丹、密陀;绿色有氯铜矿、石绿;白色主要为滑石、硬石膏、石膏、白垩、高岭石和云母。

  画上无数神魔持法螺、琵琶等,作天音乐,唱天妙歌,他们的姿态各不相同,都表现出一种舞蹈的特征,状如兰叶的笔法描绘衣褶,飘带和衣裙随风飘舞,呈现一种富有韵律、满壁风动的效果。仿佛置身于广袤的星空,若把眼睛虚着,就能感到它们流动了起来,有着动人心魄的力量。连魅魔都颇静默了几分钟。

  可是细看之下,却发现人物形象都流露出怖惧与悲苦、虔诚与沉思。

  “耶输龙娇法王酷爱刻画经变。” 所谓经变,指的是描绘教义内容或神魔传奇的图画。妙善看檀弓驻足,笑着解释,“这里画的是‘鹿王本生’的故事:溺人落水、九色鹿救溺人、溺人跪鹿前谢恩、皇后要求帝王捕鹿、溺人告密、帝王出行捕猎、九色鹿在帝王前告知始末这些情节,大人应是闻过的。”

  洞窟中除了他们还有不少信众,天魔人不是像上三道心中默念的那种参拜,而是五体投地的跪拜,每拜一次就要唱一段经文,用芭蕉叶盛出的圣泉水为神像灌洗身体。有一些人不拜,但是会紧紧扒在神像外的柱子上,默默凝视长达几个时辰,就像注视自己的父母孩子一样,其中一些人看着看着,就突然对着神像流泪了。

  继续前进,只见连续六个长卷画面,十分严密,描绘了九十多个恢弘场面。魅魔认不得这典故,妙善也道:“法王笔简而义丰,词寡而旨深,我也有许多不能参悟。”

  只见那最左边画的是:九身天王挺胸怒目,直视前方,两手紧握,仿佛正要出击。教徒奇形怪状执各种兵器,有的呲牙咧嘴,有的张口呼叫,旁有披虎皮的药叉侍立,夸张地表现地敌方的丑态;战斗的画面让人眼花缭乱,而右首最末,则是上古诸魔神围绕一口金棺礼拜举哀,抚尸痛哭以及造塔虔心供奉等场面。虽然是悲伤情景,但他们着整齐、华丽的服装,衣纹形成了有规律排列的线条,在视觉上造成一种紧密的气势。

  可是正中央的壁画却年久迹毁,只能看出那一位忿怒日月失精光,呼吸山河皆鼎沸的救世之尊,以象征着无穷、无限的深蓝色皮肤出现,金光似暴流波浪相续从他身上奔出。

  人群都聚在前头去了,魅魔回来戳檀弓:“又想什么了?”

  “此画竟失所在。”檀弓视其缺处,凝目道,“盍绘一相祀之。”

  魅魔从更深处的穴窟转悠回来,看檀弓还定在那原地,招手喊他过去:“你过来看这是一个人?也蓝不溜秋的。”

  魅魔发现的那幅系列壁画之中,第一张是这位世尊通身鎏金彩绘,丰润雄伟,光耀四方。他左手下指,右手拈一金色花朵置于胸前,花朵枝叶舒展,冰肌玉脂栩栩如生。他拈花微笑示诸圣众,眼睛微闭,如在遐思,体态与神情同样表现得细腻而含蓄。而目光仿佛随着观看者的眼睛移动而转动,流波欲语。

  第二张是他足下莲花相绕,似在云中站立。双手交叠,作甘露手势,慧眼垂视下方,头部却闲散地微微右倾,眉目间似笑而非笑,犹如尘世中有情有欲的美青年,吹笙作凤呜之音,造型生动,让人一见难忘。

  可此时另外一头,卫璇的房门外——

  一道人影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