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耽美小说>不羡仙【完结】>第91章 一腔空欢随花落 万般寒事付水流

  次日酉时,黑云陡合,风趋急雨。

  雨下了不过几个钟头,护城河就已盈溢。天若悬瀑布飞流似注,宫墙金檐雨幕高挂,路面积水过腰,整个皇宫像是被淹没得没了根基。

  寻常修士无法在这暴雨中御剑飞行,皇宫入口此刻怨声连连。

  “什么?老子从冀南赶了二十几天的道,还不够心诚的么?还要什么劳什子帖子?就连公主的面儿都见不了,就赶老子走?”出声的大汉壮硕如牛,一屁股坐在雨中。

  一个瘦如麻秸的太监不敢与他相视,慢吞吞道:“小的也是奉命传旨……”

  大汉虎目圆瞪,就要发威,宫门却里出来一个发插雪柳、月眉星眼的俏丽女子:“岂会不认得天眼神雷东方霆东方仙长,还不快请进来。”

  东方霆重哼一声,站起来拍屁股啐道:“还算你这小妮子懂事。”后面的鬼击鼓赵留、独眼魔僧阿憎丹、搅海翻波钺喀扎一齐无帖而入。

  他们进去之后,队伍这才得以挪动。这女子自己出来迎宾,笑道:“让曹主笔、褚主录看了笑话,久待了。”

  褚俊艾因道:“不敢,一会还请公主殿下多赏几条东边打来的麝腿,我二人已经馋了一路了。”说得众人都笑了。

  曹贤孟道:“听说公主殿下最喜玉石之属,这是琴剑阁和烽火楼的一点心意,请公主殿下赏收。”封盒里一枚紫碧玺,一枚火龙晶,异彩将大家眼睛闪花。

  女子浅浅一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迎接下一个道:“多谢水瑛峰美意。”

  海晏蓝奉上礼物:“赤书师叔驾鹤归去,仙宗上下沉定痛思之中,未有多人前来,望公主殿下恕罪则个。”

  “仙宗天才如云,今日不能尽见是我之大憾。我听闻常首座和尉迟首座去海外求药,云首座在无尽霜海冲关炼婴,卫首座……”她说到卫璇便脸露难色,直接跳过去了,“那慕容首座呢?应该是最早通函与他的。”

  海晏青讽刺:“好灵通的消息,你莫不是我们仙山山肚子里的蛔虫。这么关心慕容师兄啊,就这样愁嫁么?”

  正厅中左右各有五长列,每列九座,此时已稀稀拉拉坐了三十多号人。首列除却天鉴宗徐漱溟、潜龙门陈思渊外,第二排的博陵五公子已全来齐了。太清仙宗本应被安排在右首第一列,此时却不知为何却在左首最末,与合欢宫同列。原来是刚才的四个恶霸,硬生生非要挤到前排去,偷偷调换了位置。海晏蓝不欲与人相争,得过且过了。

  海晏青虽然气恼,但还是列了席,见到身旁坐了一位头戴斗笠的女子,十指粗粝,两颊红润,他见多了苍白精致的女子,不由多看了几眼。

  海晏蓝正低声嘱咐道:“一会若有前辈来,师叔师伯莫要喊错。”

  这话音刚落,就看海晏青一掀眼皮,冷声笑道:“哟,小师叔也来啦。”

  他不起身相迎,只将手肘撑在身后,歪头冷笑,特意咬了一口大瓜,嗞出的汁水差一点溅上了对方的衣服。

  海晏蓝一看起身道:“含贞来了,快坐吧。”

  来人唇若丹朱,眉如春柳,他一转身,点金翠缕的披风就随之飘飞,宛如云外青鸟展翅。

  待到这三人垂手退下,王含贞才回应道:“怎么坐这么后面呢?”

  他直直站着,垂视他们,没半点同坐下来的意思,东张西望道:“谁看到我的金沙和飞霜哪去了吗?”

  这是王含贞的一对灵宠,天性胆小,素来只在他袖里活动,未尝见过一个生人,何提如今天这般外出了。王含贞愈发心急火燎,耽心谁不小心踩坏了这两个小东西,又是害怕它们给雨水淹了,于是也不顾盛席将开,就这么悄悄地私闯了禁宫深处。

  因是天时不利,宫中守卫大松,他绕正厅外的抄手游廊而行,却见有几件女子的贴身小衣散落在地,王含贞果断红了脸,捂眼快行,一直摸瞎走了几百步,喊了数十声“金沙、飞霜”,居然没人发现制止他。

  行至御花园,雨稍小了一些,只见一片凋零破敝之景,落红残萼,铺平了一池湖水。王含贞不觉停驻脚步,若是金沙飞霜失足跌落其中,岂有葬身之处?

  一阵风过,这一池鹅黄嫩红随水波微微移动,湖水倒映出了一个雪衣男子来。

  王含贞抬眸一看,对岸的飞角翼亭中,正有三个男子在议事,但隔着太远有雨幕遮挡,反倒还不如水中看得真切。那人影洁静若清姝芷兰,几分萧然又似孤山独峙。白衣素冠,好像一个云中仙子。

  王含贞没由来不觉痴了,连口中的避雨咒都忘了念,淋得一身鸡零狗落,寒风若刀拍剑削,一身华服脏污不堪,他竟也全然未察。

  谁知这时落日西沉,天空忽地有入夜之黑,梁下双燕惊飞而起,猛然遮了王含贞的双目。

  王含贞忙挥手去赶,再看清时,江心只余一轮水中之月。他一时心似狂潮,又不知为何而狂而痴,于是乎怅然似失,背靠柳树缓缓阖眼。

  忽听得吱吱唧唧的声音……

  “尔之物邪?”

  王含贞睁开双目,只见檀弓的双掌缓缓张开,两只大若汤圆的小老鼠正躺在中央,一黄一白,正是他方才苦寻不得的小兽。

  王含贞忽地哑巴了,大雨嚣嚣中,他只有一迭声:“是是是…谢谢谢……”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回过神来:“敢问兄台贵……”斯人早已远去。

  慕容紫英一面走向正厅,一面道:“数九之天竟有如此丰沛暴雨,这岂是什么吉兆?”

  他问的是檀弓,卫玠却插口笑道:“你我修道之人岂拘天时地理,我便从来不信什么凶吉。”

  慕容紫英不和他相争,只是在等檀弓回复,卫玠却继续问道:“方才那可是贵宗天光峰副首座王佩英王道友?”

  慕容紫英昨晚并没接到王含贞,只觉得多是讹传:这才几年,含贞跃上副首座了?那是大大的不可能吧。

  而且他莫名觉得和卫玠有些距离感,白麒都对他颇存怯意,不想再接话,随口便说:“太远了,我没看得真切。”

  卫玠好像没发现他的疏离:“哦?但那一对香檀鼠却是十分好认。这种小鼠惫懒贪吃,上了战阵只有坐以待毙,恕在下直言,就是下了烹锅也没有二两肉。我闻说王道友乃天纵奇才,不过五年间从二品丹师一跃居升六品,琅轩丹术之高湛,世人有眼从未见,想必才学干略非常人之所可以及,又何以以心头血蓄养如此无用之物?”

  慕容紫英道:“听说是自他青州的一个故人之居拾来的,养了许多年了,所以珍爱非常。”

  卫玠一笑眼中仿佛有一对小勾子,能将人的心魂兼之谎言一并诱出:“哦?那故人可是姓檀?”

  慕容紫英终于不耐烦了:“二公子不也是含贞的表哥么?不如亲去问。”

  正好也走到了正厅门前,三人出示了“黄河三鬼”的名帖后,合情合理就被安在“汶江四霸”座旁。

  慕容紫英从未厌恶过袍泽身上血味汗臭,但却非常嫌恶这些邪道的酒腥气。于是他礼让卫玠入座,靠那四霸最近,又想岂能让栾高师受此恶扰,便硬着头皮坐到中间。

  一坐下来,才知低估了。酒过三巡,慕容紫英愈发受不了了,只得缓缓不动声色地往檀弓旁边挪动,只觉渐渐身靠兰谷,清风入怀,一缕幽香迭迭徐送。他有一些朋友每日三衅三沐,身上都不曾这样好闻。

  慕容紫英一扭头,险些和檀弓的鼻尖撞个正着。

  檀弓不为所动,慕容紫英却刷地退了三尺,酒盏倾倒,瓜果接二连三骨都都地滚了下去,舞女的水袖都停了一息,卫玠边躲边笑,侧目而视。

  檀弓道:“底事有所惊?”

  慕容紫英低头吃酒道:“无事无事。”

  他食不遑味,饮也没有兴,动了几筷子便陷入深思:香檀鼠是识香之兽,莫非方才正是逐此香所来?这香不是在肌肤之间,而是自吐气而出、从骨中而来,若非近身不能察。

  又过了两刻,裂海真人领着他甫入门的小徒弟梅星雨、梅星辰二兄弟也落了座,还没坐热,便忙去寻王含贞拉手问好。但王含贞还有点痴色,便敷衍了事。

  “怎么了?慕容贤弟为何这般异色?”卫玠笑问。

  慕容紫英道:“这梅氏兄弟素来臭名昭著,两人家中各有三十房妻妾,今日竟也好意思来这么?”

  慕容紫英一动长眉,目光如电,眼刀寒光扫过,对面的人马上熄声。他不由有些唏嘘:今日真心为娶那素未谋面的公主的人,真有几何?不过是奔着名头攀附权贵罢了。但想自己也是另有图谋,何以五十步笑百步?一时又深自愧。

  卫玠将黄牙的音容模仿得无一不肖,三杯两盏热酒下肚,就与汶江四霸愈发勾肩搭背起来了,各露淫猥之态。卫玠因好奇何以这多时辰,不曾有人出来,东方霆哈哈大笑:“皇宫里出了采花贼!还有人讲就是那卫老三,哈哈!你说热闹不热闹!哈哈哈!”

  卫玠忙敲碗问:“大哥大哥怎么说?”

  正在这时,上座首席后的屏风被撤下了,哗的一声石门中开,里面走出两列各二十多名金刀银胄的侍卫,分列左右,为首红缨玄冠的将军宣道:“班驳公主、仪狄郡主驾到!”

  众人抬头,只见方才站在宫门口抛头露面迎来送往的,正是仪狄郡主。怪道她脸熟许多名士,连名帖都不必看。那首席之左隔着数重鲛纱,后头坐着披着红盖头的,便是班驳公主了。

  仪狄惊喜:“没想到今日太玄大士也会驾临,有失远敬。”

  王含贞虽敛着眉,一派沉着模样,头上银冠的红缨却在微颤,还是不大能受得了这种大场面:“承蒙错爱。”

  道乃称玄,玄之又玄乃称重玄,重玄上玄便是太玄,人说王含贞丹术已逾重玄而近太玄,故叫他太玄大士。

  慕容紫英简直不能相信自己耳朵,卫玠漫然道:“因为琅轩丹术啊。”

  独眼魔僧阿憎丹摸头挖耳,道:“成了,别卖关子了!说是个什么比法?许不许杀人,许杀几个?”言下之意以为今日比武招亲。

  班驳招手,唤了仪狄附耳过去。

  仪狄因笑道:“这位仙长稍安勿躁。我皇姊所招驸马,不必什么仙法盖世,只要他有一颗爱人之心,倾心相待,结海枯石烂金石盟…“

  东方霆打断:“少说虚的!”

  仪狄笑着摇摇头,身后的侍女上前双膝而跪,双手托着一个圆盘高过头顶,笑道:“皇姊说,若得有人两心同,岂会不知哪个是她心头最爱之物?所以这第一题,就是请各位找一找。”

  众人忙抻头去看,那盘子上大小少说有几十件金银首饰,步摇有之,耳珰有之,臂钏亦有之,在座的大多是男子,只觉眼花缭乱,件件差不多,总归中看不中用的。谁猜得到女孩家家的心思?

  阶下骚动之声不小,那侍女一直托着盘子到曹贤孟、褚俊艾这里,都无人先猜一件出来。

  曹念齐嘟嘴:“叔叔,这都什么题啊…”

  “说难也不难。”曹贤孟遂从中拣出一根光秃秃的素净木簪,笑道,“想必公主早以厌弃这些金银玉石,反倒爱这些民间简素之物。”

  褚俊艾捋须应和。众人听说,都觉大悟,遂共执一言。

  至徐漱溟处,他姿态风雅,打开折扇,微微俯身,仿佛能从这些首饰中嗅出主人身上香,笑中眉间带忧色:“问君辛夷花,君言已斑驳……”

  他遂举起一枝斜插粉红玉兰的步摇,笑道:“班驳公主名由来此,想是最爱这玉兰花,也不是全无道理。”

  众人听了,又拍手说好,又有些人倒戈过来。

  因老宫主死了,徐漱溟袭了步虚宫宫主身份,便底气十足,此行志在必得,压下众人叫好之声,对着鲛纱后的班驳公主道:“公主殿下,须知我待你之心永无斑驳之时……”

  博陵五子因拿捏不定,各抓瞎似得押了赤金铃铛手镯、绣白鹤展翅的荷包、双环四合如意丝绦、琥珀连青金石手串、翠玉银杏叶耳环。

  至东方霆处,他点兵点将了半天,最终抓出来一个和田烟紫玉的手钏,囫囵吞枣一鼓作气,就是它了。

  至檀弓处,卫玠咳了一下,慕容紫英不则一声。三人像来凑数的。

  倒是后头一排有了动静,东方霆暴跳如雷:“你抄老子的!”

  他再一仔细看:“这是个女娃娃!女娃娃凑什么热闹!”

  众人目光刷得一下就奔去,就是那个坐在海晏青身边的斗笠女子。

  那女子将和田烟紫玉的手钏取了出来,道:“我家公子机务繁忙。我是为公子来应试的,不可以吗?”

  仪狄笑道:“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这位姑娘可是选定了?”

  那女子仰面答:“不改。”

  东方霆还在那喃喃自语:“抄老子的……”

  鬼击鼓赵留看那手钏做工粗劣,便劝道:“大哥,要不换一个得了……”

  东方霆不好收回面子,也一扬手:“不改!”

  话音还没落,只听仪狄道:“恭喜二位,这便是皇姊毕生最心爱之物不假了。”

  一言出四座惊,东方霆大喜过望之余,立刻起身指责:“这不算数!这女娃娃抄老子的!”

  那女子笑了一声,毫不示弱:“讲话好生理偏,我若能说出所以然,可还算是我抄了阁下的巧思?”

  仪狄饶有兴致:“姑娘请讲。”

  女子伸手一摄,将手钏投至酒杯之中,一息之间,一盏皆冰,她道:“闻说公主是九阴之体,抱火结冰,这佩玉如此之冷,必是方才不久才从公主身上解下的。其余诸物,无复过此寒。”

  东方霆哑然无语。仪狄点点头笑道:“诸位还有什么异议吗?”

  “且慢。” 是卫玠缓缓展开掌心,中央是一枚酒迹写得“紫”字,看那干涸痕迹,是早先就写好了的。

  东方霆大叫:“你这太不仗义了吧,黄牙老弟!刚才不说!这不是把大哥当外人了?”

  仪狄笑道:“各位稍安勿躁。所谓三局比试不过是让公主看一看各位的心性,就算是三局皆输,也有可能被公主接入帐下。所以各位不必太过在意输赢。”徐漱溟听了,理佩玉正襟危坐。

  仪狄又道:“各位若无疑问,仪狄便代皇姊出第二题了。”

  她拍拍手,两个宫女共执一卷徐徐开展,绿窗纱下,美人垂泪滴罗巾,乃是一幅无款之画。

  “各位俊楚平日定是涉猎甚广,积学有素,敢问在座诸位,这幅画是何人真迹?”

  这问题一出,除了东方霆一众粗人连呼不平外,诸人倒觉得比第一题容易许多。又加之仪狄补了一句:“这作者的名号定是诸位如雷贯耳的,皇姊无有刁难诸位之意。”众人更觉为操胜券。

  这画刚传下去,博陵第三子叶鸿信便弹弹手中南华画鉴,一口咬定这是桃花庵主唐思训之新作,附和者有八九。

  徐漱溟细细忖后,豁然开朗:“这画上女子敷粉简淡,曲眉丰颊,神采如生。设色又多以青碧浓金的重彩…我看这怕不是香雅居士的新作。”言罢带着莹莹笑意看向斑驳公主,仿佛能洞穿那数层鲛纱,穷含情之目。

  而曹贤孟却摇头道:“徐宫主此言差矣。除却这闺中景致,诸位看这山水用墨如凤翔于天,刚劲高远;运笔如春蚕吐丝,细入毫发,设色奇特而法度谨严,勾线简劲,譬如高古游丝。如此遒劲雄放之画风,怎会是一女流之辈所作?我当推凤岐山人。”

  梅星雨、梅星辰从左右各抢画卷,险些就要扯破了,这时裂海真人从中间一看:“呵,好画。这画里头还有幅画。”

  众人这才定睛一看,只见那画中女子的金奁旁还有一纸彩笺,字色血红,笔画写得有锥心触骨之深:“肠断月明红豆蔻,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青山只认白云俦,你若无心我便休。”

  曹贤孟咂舌,凤岐山人断不会画如此秾丽的闺怨艳作。徐漱溟也吞了一声口水,原说这闺辞是香雅居士所擅,但方才曹贤孟提及的泼墨山水却是居士不能为的,一时也失了主意。

  “慕容贤弟可有主意?”卫玠低声笑问。

  东方霆哈哈大笑,信手一指:“该不会是你小子画的吧?”

  王含贞摆手道:“不是不是。”

  众人也都笑了,听说王太玄最爱摹一张神仙人物的画像,大家此时都附和道:“这天下也只得太玄大士能画出如此奇迹了!”阿谀成风,倒没几个人再猜这画真主何人了。

  “你干什么!”忽然海晏青蹭一声起立,众人已慌了手脚。

  徐漱溟喝道:“哪里来的野丫头!毁了画卖了十个你赔都不足够!”

  曹贤孟在一旁劝架,这才没有动起手来:“她女人家不知远大。”

  裂海真人因在此年事最长,说话颇有几分分量,暂时平定下众人道:“你这丫头片子又想干什么?”

  原来趁众人环绕王含贞,方才那巧答第一题的女子,将一杯滚烫的热茶从上到下将这画淋了个遍,仰面对着徐漱溟毫无惧色:“何需赔我一命,只需让公主再画一幅便是。”

  言罢在众人愕然的眼神中,她朝仪狄深深一拜:“民女无礼,郡主明鉴。”

  仪狄微微一笑,并没有直接回答:“姑娘如何见得这是我皇姊之作?”

  徐漱溟胸口起伏不平,上下一视这女子麻衣布鞋,蓬头垢面,便像是漏气般嗤笑道:“你这野丫头懂几分书画?真是张口就来,你说,你说,我看你说上几分!我看你怎么收场!”

  女子略略一笑,曹贤孟却这时惊道:“…这……”

  众人顺着曹贤孟的声音一看,只见方才一幅完完好好的话,此时已像是浓妆女子哭化了脸,一塌糊涂。

  女子笑道:“不错,这画还未来得及烘上松浆,所以沾不了水。请诸位细思,若当真是诸位所说的凤岐山人、香雅居士,又或云雷婆头峰寿者、钟良太傅,这些名家最怕的便是将来传阅之时毁于水火,所以又有‘一点松浆抵万金’之说。只有闺中之画,主人家最害怕传于人手,画完便自毁了,又何须松浆。”

  海晏蓝性虽含蓄,此时也忍不住击掌叫好:“姑娘巧思,胜过须眉。”

  女子把手一举道:“这些话都是我家公子所言,我一字没更改的。”

  沉默一时后,众人虽都觉有理,但都还不服输于一个女流之辈,曹念齐道:“你这未免太武断!就是我画的,我也不晓得烘什么松浆咧!”

  “一来,郡主明说了这画作主人是你我如雷贯耳之人……”曹念齐红了脸,正要分辩,却无可分辩。女子继续说,“二来,请诸位细看这画布是何质地。”

  众人仍是不解,女子双手一撕,裂帛声脆,脆若响哨。

  徐漱溟伸手一摸断面,惊道:“这…这是双面锦……”说到后头,已是暗恨之叹,方才只顾看那画象,却没多看这画布的质地,大意了!

  仪狄点首微笑,女子继续笑说:“民女听说如此织法乃是斑驳公主所创,二十多年来也只有宫中寥寥几名女眷知晓其中奥秘,若非公主,莫非…这布乃是郡主所织?画亦出郡主之手?”

  仪狄噗嗤一笑:“我若有皇姊如此才思巧手,怕是早就有了如意东床了!”

  一席话说得徐漱溟志气颓丧,向后一倒。

  仪狄因道:“姑娘连拔头筹,不知姑娘的主人是何方神圣,智量如此过人,可否告知名号?我看皇姊也甚是心焦。”言罢向鲛纱帐后望了一眼,班驳公主坐无膝动,不似有所触动。

  女子道:“我家公子早已猜到今日所有之题目,劝公主三思为上,这姻缘之事最忌强求。”

  莫强求?大家心中疑惑,没人多嘴多舌问出来。

  帘帐之后,班驳的回应也颇有些古怪:“他果妙算神机,破题用计这般深微,托你来说这句句良言,语语金石,替我和他道一声有心了、多虑了吧。”

  卫玠将残破的画纸握在手中,翻覆品评道:“正面梅花,反面喜鹊……好一个‘喜上眉梢’…也是奇了,既然‘你若无心我便休’,又何来喜上眉梢之说?前后一点不搭。”

  他轻笑一声,隔着慕容紫英,遥遥问道檀弓:“你说是也不是?”

  东方霆因鸡同鸭讲许久,摸着光头十分茫然:“黄牙老弟,你啥时候也这么文绉绉的!不懂!”

  “东施效颦罢了。”卫玠笑道,言罢又补一句,“不懂装着懂罢了。”

  徐漱溟经过两轮打击,这回决定沉定心思,不再冒尖,便笑:“请郡主出第三题。”

  仪狄不卖关子:“好。这第三题又比第二题简单许多,今日各位八方到来,消息必定比天京这方寸之地要灵通快捷许多,故皇姊只想向各位打听一个人。”

  褚俊艾道:“郡主直言,今日琴剑阁与烽火楼俱在,公主就是想打听地底下的人,我们也去翻百年前的账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仪狄道:“承大人盛情。倒无需那样麻烦,这个人端的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东方霆受不住了:“别卖关子啦!”

  仪狄就算被打断了也不恼不怒,走下台阶,环顾左右:“玉面银梭,南华卫公子璇玑,其人若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