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耽美小说>不羡仙【完结】>第85章 病酒心到伤心处 真名士作吁叹吟

  卫璇火速御剑,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将檀弓带回了客栈,开了一间上房。

  无须听到动静,过来哇哇大惊。卫璇是想到那无忧寂默的坛坛罐罐,这才纵了他喝的,此时面含愧色:“我料不到他酒量如此。”

  无须本来想去搀檀弓,可是身量太矮,现在又还很虚弱,只能骂道:“主人多少年连水都没沾过嘴,还剩什么酒量?换了你看你受得受不住!”

  他传音暗喊天枢,天枢无应,无须恼怒道:“老东西!果然又在睡觉!”

  卫璇笑道:“原来如此,可惜了。你伤刚愈,快回去歇着吧。我看了他脉,只是醉了,保不齐明天睡到日上。我在这里陪着,没有大事。”

  无须打了个哈欠,站都站不住了,强撑了一会。他看着檀弓倒在卫璇怀里,连脸都见不着,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幸而这一床也睡不下两人,便笃定卫璇肯定得打地铺,道:“少一根毛,拿你是问!”

  卫璇把门闩落下,将人扶到床边,轻轻放下,没成想二人腰间玉佩缠到了一块,本来贴得又紧,此时连带着卫璇一同倒下去,鼻尖撞到了一起。

  檀弓慢启秋波,看看卫璇,目色只是恬然处之,而后缓缓闭上了眼。

  好几下怔忡之后,卫璇才起了身,兀自坐在床边,想了一时,才一边解开缠着的玉佩,一边笑道:“不是你说你不曾婚娶么?这样好极。那现你我无亲无故,深夜孤鸾寡凤,同处一室,恐怕不大成体统吧?”

  檀弓醉后一事不知,只重复了他话里的几个字,呓语一样。卫璇眼望他处,不予理睬,檀弓握上去抓了他的手腕,也不做什么,旋即松开了。

  说到后来,他止不住重复了一遍“斯人也…”,卫璇低头轻笑,眉梢眼角都是藏不住的心甜意洽,伸出一指戳戳檀弓眉心:“我望你又错认了吧。”

  一语说完,他便起身离开,在一张案几旁坐了下来,摊开在丹鼎中捡到的一张天盘星图,他潜意识里觉得,这和那竹林主人的身份必有干系。檀父的悬案还未了结,卫璇恐明日醒来,变生肘间,便忙不迭地要解开这张图,最快也约摸要三个时辰。时不他待,卫璇静心凝神,立时沉于其中的天河星海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却听檀弓梦里频惊,还伴着“咳咳”的声音。卫璇忙起身相探,那已解出的道种文字如风烟散尽,前功付东流,他挥手一收,只捡回十中之三。

  檀弓坐起了身,仍然扶着额头,眉头微仄,神情寒气迫人。

  “你可大好了?”卫璇拍了拍他背问。

  檀弓掀眼一看:“卫璇……”

  “你还知道是我,我只当你眼也昏意也乱,满嘴胡话了。”

  他拿了星图过来,坐在床头,一面陪着檀弓,一面重新开始蘸朱砂涂黄纸解爻,口中絮语道:“天雷无妄,火雷噬嗑…明夷位……”

  忽听身边悉悉索索的声音,卫璇睁眼一看,居然是檀弓拿了慕容紫英塞给自己的半坛子酒,在那自斟自饮呢。卫璇一惊,但又不能分神,此时拦不住他,只能递了一个眼色,终究拿他没办法。

  檀弓侧卧在床上,一只手撑头,一只手托杯饮酒,醉里两眉长皱,西风独自凉,他转动酒杯道:“此非佳酿。”

  卫璇实在被他这一行惊着了,一心二用地说:“不佳在哪?”

  檀弓垂着头说:“翌日当取秋露之白,酿于极北寒潭,储以太清红云之中,凝龙脑雕桃华投之,玉泉交流。其和者曰金盘露,其劲者曰椒花雨,其香美甘馨旷古未睹,世间所绝,千年醇不败,万年醉不醒。”

  说着,檀弓将卫璇颊间的荷花酒浮一指抹去,示意卫璇:“此酒蚁多质浮,不可大进。”

  被他一指抹得心意大乱,九宫八卦立刻散乱难收。卫璇忙一手把他酒坛子撤了,指点地下狼藉到:“古人说: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尽事,尽向毛孔散。你这酒狂的模样,心里得是有天大的不平么?”

  檀弓闭目点头,这消颓的神色看得卫璇心里一沉:“你可少喝点。”

  卫璇一手又赶紧收拢卦位,解到一半中止了,重启时要难上千重万重,故而他今日非解完不可。

  雁阵惊寒,梧桐缺月,檀弓低着头说:“不可。”

  等到卫璇两手演卦,腾不出空来时候,檀弓就将手绕了过去,这回取来两枚空盏,替卫璇也斟了一盏,推给他,卫璇自然不受。

  檀弓自饮了一盏,然后一言不发地看了一会卫璇。

  卫璇被他看得满心燥热,酒劲虽早压下去了,这会却都涌上心头,微笑说:“你别闹我,这会忙的是正经事。明日醉个不知东方既白,我也奉陪到底。”

  忽得见室内一昏,再看不着卦象,竟是檀弓拿手遮了烛火,说:“晦可休也。”

  正到泽山咸卦像,堪堪能看出其中玄妙来,这一瞎闹,卫璇简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提起朱笔,在檀弓袖上画了一朵桃花,笑道:“好啊,不添香就罢了,竟还添乱。”

  他自燃了一根红烛,只能哄着檀弓说:“就一时可好,再等我一个时辰便好。”

  又怕他不耐,卫璇便推了几本经给他看,其中有一本《列海诸仙传》。

  檀弓随意翻翻,见到写自己的一页时,品论道:“胡为乎此不经之谈。”

  卫璇见他将那“澹默少言,不妄交游,严心正性,尽得道妙”十六字大笔一划,自添了一句“独秉异操,放诞任气,甘酒嗜音”,行楷圆转,笔道流畅,但其勾笔处明亮而尖锐。

  檀弓忽觉字迹不堪,便撕去这页,径自烧了。又翻了一本诗簿子,缓缓念道:“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卫璇笑笑,带着他翻了前几页,读道:“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这一看不要紧,正巧看见了自己先前不久朱笔批的一行“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忙急急阖书不给檀弓看了。

  檀弓的手一握,再一松,便显出了那枚银红十道盘长结,道:“同心结不成,翻就相思结。”

  他几截如寒山白玉的手指在烛火前晃晃,退而复进,进则退之,忽然语道:“相思之事,譬如痴蛾之赴烛也。”

  卫璇见了盘长结,脸色都僵了,深怕这一醉,又牵动出他什么愁肠来,人人都说酒来消愁,他倒作了引恨由,要不要陪他作饮?正是悬而未决时,唇角却是一凉。

  檀弓将酒樽递到了他嘴边,一手倾倒酒盏,喂给卫璇,一面随着那渐渐抬高的金樽,软绵绵地又倒在了他的怀里。

  朱笔从指尖滑落,滚下画案,卫璇浑身震然僵住,动都不动,忘了张嘴,酒顺着脖颈滑下,沾湿前襟。檀弓扬手一摔,掷空杯于星图之上,嗓子有些沙哑,飘出一声浮浮轻笑:“功成何所益。”

  卦象哗然四散,飘出窗外,中天无片云,直奔白杨苦月边。

  檀弓浑身醉暖之后,一室生香,卫璇看他这时虽仍是端严雅正,亭亭净植,但却又蔓又枝,刚刚坐正,就欲倒在地上,伸手一扶,他就伏在自己颈窝之间。

  卫璇长叹了一声,只能由他靠着,两手僵僵,不知放哪,檀弓偎,他却不敢抱。头一回见了他笑,但不知为何,不惊不喜,心头肉却像被揪了一下。

  檀弓一手收紧,再一次握灭红烛。室内不见五指,檀弓倚靠埋首道:“卫璇,马滑露浓,不如休去…”

  良久,卫璇低叹,将星图拂落,把金樽擎起,仰头喝干,一杯卮尽,又斟一杯,檀弓按住他说:“品酒若挥弦,快则少韵。”

  屋外北风猎猎成阵,卫璇心绪摇摇落落,低头看他笑问:“何为酒韵?”

  檀弓微微点首:“兀然而醉,豁然而醒,无思无虑,其乐陶陶。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若江海之载浮萍……”

  然后,他向星图上一指,浅浅一笑,色若春雪之消:“二星之侍侧焉,譬如蜾赢之与螟蛉。”

  卫璇低头一睐,见檀弓指的正是“天璇”、“天玑”二星,哑然失笑:“哦,了不得了,你还学会打趣人了?好,那我是蜾赢和螟蛉,你是什么?”

  檀弓说:“我为蜉蝣。”

  卫璇有些惊讶:“蜉蝣朝生而暮死,你为长生之人,为何做它?”

  “长生于我,何益之有?徒忧怖尔。”

  卫璇低头笑了一声说:“与君两心同。”

  两人四目相接,谁都不曾率先移开,情热意厚,终要了却,终究是卫璇故作轻松,推推他说:“好了,今日你先睡下吧,我只再多说一句,日后别再与人胡喝了,是好是不好?还有一处我忘了说你,今日在那丹鼎中,我阵还未结好,你为什么要自己犯险,吓了我一大跳。”

  檀弓默默然一会说:“为君之故尔。”

  卫璇以为檀弓指的是喝酒,奇而笑道:“第一个敬你者我哉?怎么赖到了我的头上。”

  檀弓摇头道:“王含贞,尔血亲之弟也;慕容紫英,尔金兰之上契也。此二子陷于阵中,若有失支脱节之处,尔将如之奈何?”

  好一会,卫璇才将檀弓的手握得更紧,几乎将他抓得生疼,喉头一滚:“我问你,你做坏事了?前世欠我什么了?做什么待我这样好?”

  檀弓肩膀一沈,似乎睡意也沉沉欲坠,卫璇轻轻将他放下,已不打算等他回答。他与檀弓相处如此之久,大抵知道他要么是答“怕尔道心大乱”,要么是答“尔为我道侣”,但转身欲走时,檀弓却有了别样动静。

  “为你我同为畸零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