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现代言情>春前雪【完结】>第116章 风吹来篇

  一声急刹, 割裂满目疮痍的夜。

  靳朝安冲下车,他不顾警察的阻拦,一把扯断横亘在身前的明黄色隔离带, 顽执地向着浓烟滚滚的大厦内部挺进。

  皮鞋踏在飞扬的尘土中,铿锵坚定又野蛮,他的每一步, 似乎都在昭告着他的决心, 没有谁能将她从他身边夺走, 没有谁, 阎王老子也不行。

  可是,直到救护人员抬着担架从废墟里走出来,经过他身边时,他竟错愕无助地僵在了原地。

  他垂落的视线下, 是面纯洁无暇的白布,在纷纷扬扬的尘埃中远去。

  这是阳光甚好的一刻,他阖上眼, 也想随她去了。

  ……

  “靳朝安!”

  庄灿站在他身后, 她在万叔的搀扶下直起身,又哭又笑地望着他,脏兮兮的小手, 一边搓着脸上的灰尘, 一边擦着肆意横流的泪。

  靳朝安睁开水雾湍急的眼睛, 他听不真切,又不敢回头,唯恐这一声是梦里的幻听, 直到她又喊了一声。

  “老公!”

  这一声, 入骨食髓, 真真切切,他笑了,笑得泪水决了堤。

  他转过身的同时,庄灿也逆光朝他飞奔了过来。

  她像只脏兮兮的小花猫,一头扑进他怀中,紧紧的,死死的,靳朝安的手向下摸去,庄灿握住他的手,主动贴在小腹,她说我没事,孩子也没事。

  “是李飞,自从我搬进萃山居,他就始终不放心,于是一直在附近盯守,是他发现胡珍妮带我上了康家的车,他心生怀疑,跟踪我们的同时联系了万叔,屏幕熄灭后的最后一分钟,万叔带着拆弹专家赶到,那个炸弹是延时的!我们逃出来的时候炸弹才爆的,你放心,我真的一点都没伤到。”

  庄灿说完,便用脸颊去蹭靳朝安的胸口,她蹭完左脸,又蹭右脸,靳朝安单手握住她的下巴,向上抬起,泪眼婆娑地对视下,他的拇指点上她的唇,深情又怜惜,“最该蹭的是这里。”

  劫后余生,失而复得。

  他欢喜,他快乐。

  他俯身,她踮脚,他们热烈又急切地缠绵拥吻在一起。

  ……

  陈家万身后的两个警察正要上前,被他拦了一下,“稍等。”

  他看了看手表,“再给他五分钟吧。”

  陈家万点了根烟,背过身去,直到指尖的香烟燃尽,正好五分钟。

  警察走到庄灿身后,靳朝安听到脚步声,他喘息着停下恋恋不舍的吻,轻轻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拿在警察手中的冷银色的手铐。

  “靳先生,请您跟我们走一趟。”

  庄灿身子倏地一僵,从他怀里缓缓扭过头,靳朝安突然按住她的脸,在她眉心落下深深一吻,“答应我,照顾好自己和宝宝。”

  他笑了笑,给她擦去脸上脏兮兮的污渍。

  手不舍得挪开,却终究还是要挪开。

  最后,他只是揉了一把她的发,把原本就凌乱的短发揉得更加乱七八糟。

  靳朝安把手递给警察,咔嚓一声,冷银色的手铐上了锁。

  他不再看她,却也不低头,不颓废,他很坦然,很平静,甚至嘴角挂着舒心的笑,他目视前方,随着警察的脚步泰然自若地走向警车。

  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不是吗。

  他完全可以不交出“白色珊瑚”,不坦白、不认罪。

  可他想要配得上她飞蛾扑火的付出,配得上她不顾一切的深爱。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

  庄灿揪住他的衣角,死忍着泪,她不能哭,“我等你。”

  他说好。不等是小狗。

  她笑了。

  他也笑了。

  靳朝安上了警车。

  陈家万来到庄灿身边,安慰她两句。

  “万叔,你答应过我……”

  他拍着她的肩膀,对她保证,“你放心,万叔一定会尽力。”

  ……

  康家倒台,牵扯甚广,不止港城、北城,甚至整个华都都迎来了一场史无前例、地动山摇的官场大地震,由于此案案情特别重大、复杂,办案期限一延再延。

  七个多月过去,庄灿的肚子已经鼓成了一个皮球。

  延悦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怀孕以后庄灿就有点吃不惯港城菜了,她口重,但口重的食物一般都不太健康,延悦每隔几天就会搞点自制的小火锅让她过过嘴瘾,看着灿灿肚子里的“小皮球”一点点变大,延悦说不出的开心和激动。

  大部分时间,庄灿都会躺在花园里晒太阳。

  腰上盖着层绒绒的毛毯,手边偶尔放两本育婴杂志,偶尔放个iPad,她前几天在追个狗血韩剧,看得特上头,有一次看到激动时,肚子里的小家伙踢了她一脚,庄灿捂着肚子乐了半天,乐得眼泪都掉了出来。

  最近她开始拼魔方,拼得绞尽脑汁,很是认真。

  这个魔方是Edison 送给她的。

  Edison 告诉她,女人怀孕后容易变笨,希望她能聪明一些。

  庄灿大惊,这个小鬼怎么什么都知道!

  Edison很乖,很听话,他不吵不闹,搬来萃山居后,庄灿专门请了家庭教师来给他上课,他每天认真学习,日常生活也完全不让保姆费心,被子自己叠,衣服自己穿,自己就能把自己打理得很好。

  他什么都不问,小孩却总在夜里偷偷地抹眼泪,延悦猜测,这小孩肯定以为自己被家人抛弃了,现在寄住在舅舅家,又怕给舅舅添麻烦,惹得舅舅也不要他,所以每天才过得这样小心翼翼。

  他才是个小不点的孩子啊。

  庄灿心疼Edison ,更心疼他的身世。

  她决定一定要好好疼爱Edison,就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

  萃山居其实非常美,哪怕在冬天,花园里的景致也别有一番意境,以前庄灿没发现,如今有了闲暇,这才好好把整座花园打量了一番,不过,萃山居再美,和犹如皇家园林一般的景园相比,还是逊色太多,延悦扶着庄灿在人工搭建的森林氧吧里漫步,听到景园,她红了眼睛,把手搭在庄灿的臂弯——

  “灿灿,我想回景园了。”

  想回景园,也想三哥,她不敢说,她怕自己崩不住,惹得灿灿伤心,她也不敢想,七个多月,三哥不在的二百多个日日夜夜,她都快坚持不住了,灿灿一个怀孕的妈妈,又是怎么撑过来的?

  庄灿把她搂在怀里,她说好。

  “等你三哥回来,我们就一起回去。”

  延悦擦擦眼泪,轻轻摸着她的肚子,“灿灿,你说三哥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我觉得三哥一定喜欢女孩……”

  “我也喜欢女孩。”庄灿把手放在上面,她微笑着,想到了谁,“女孩子的话,长得一定很漂亮。”

  因为她有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爸爸。

  傍晚,齐优过来给庄灿检查身体。

  庄灿一只胳膊量着血压,一手撑着头,她问齐优,“齐大夫,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

  “朝安的身体状况,你知道吗?”

  “洪爷把我关进实验室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偷偷给他配解药。”

  “他不吃?”

  齐优看她一眼,“你知道?”

  庄灿抿了抿唇,“现在吃还来得及么?”

  “放心。”齐优把血压计收好,他拿着庄灿的病历本在上面写了几行医嘱,“来得及,放心吧,就算来不及,老三也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现在没人比他自己ᴶˢᴳᴮᴮ更珍惜他的命。”

  见庄灿还是一脸担忧,齐优偷偷告诉她,“老三在里面嚷嚷着要吃双份的药,他怕我的解药不保险,还要让康二给他再配一遍,康二逮着这个机会,天天威胁警察要减刑,可热闹了。”

  哈哈,庄灿笑了,那怎么可能会是靳朝安,一听就是齐优逗她的。

  齐优见她终于笑了,自己也笑了,“对啊,多笑笑,只有妈妈的心情好了孩子的身子才会一起好,你只管相信老三,其余的都不需你再操心。”

  “我相信他。”

  “所以宝宝现在很健康。”齐优把病历本放到她手里,“你的产检报告我看了,没有问题,但是如果你能多笑笑,我想宝宝一定会更健康。”

  “谢谢齐大夫。”庄灿起身送他,“每天让你跑一趟,辛苦你了。”

  “老三的孩子,我自当竭尽全力。”

  送走齐优,延悦也放好了热水,开始帮她洗漱。

  洗漱完毕,庄灿躺在床上翻杂志,延悦把夜宵给她端上来。

  “我不吃了,你吃吧。”庄灿懒懒地翻了两页杂志。

  “花生粥,吃一点吧,你晚饭也没怎么吃,不是一直反酸吗?花生粥可以压一压。”延悦耐心哄她。

  庄灿只好起来吃了几口。

  她喝粥的时候,余光瞥见延悦,拿着手机偷偷乐。

  也不知道看了什么。

  庄灿问她怎么了,这小妮子,一秒变脸,忙把手机往后藏,“没,没什么……”

  “快说,不说我生气了。”

  “别别别,你可别生气,万一动了胎气我可赔不起……”

  “那还不快说。”

  延悦脸唰地红了,她扭扭捏捏道:“是……是延良……他发信息逗我……”

  庄灿心里扑哧一笑,表面装作严肃道:“哦,是延良呀,他为什么逗你不逗别人呀?”

  “灿灿。”延悦娇滴滴地喊一声。

  庄灿放下汤勺,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敲了敲桌子。

  “延良回北城多久了?”

  “两个月零七天。”从康氏父子宣判后,延良就回了北城。

  康氏案证据确凿,从侦查到起诉再到审判,只用了不到三个月,鉴于其团队犯罪手段极其残忍,犯罪情节极其严重,社会影响极其恶劣,为防止公开后引起社会恐慌,造成社会不稳定,此案不公开审理。

  和康氏案不一样,靳朝安身上的案情非常复杂。除和康氏案有牵连外,还包括靳舒宁的包庇罪、北城高速的持枪袭警罪,他创办暗网组织在Y国本身并不违法,但里面发生的交易确是实打实的违法行为,白色珊瑚作为全球最大的地下交易市场,拥有世界各地数千名黑市供应商和用户,他利用技术手段长期非法牟取暴利是事实,但他主动坦白,协助警方破案,帮助各方警方抓获犯罪嫌疑人723名,立下的功劳又是不可忽视的,检察机关对他的定罪量刑一慎再慎,于是他的案子便又拖了三个月。

  康家倒了,带动整个北城风起云涌,康家和万情的关系也浮出了水面,靳乐言自上位后的手脚并不干净,背后大树被连根拔起,连带着他这根背靠大树乘凉的小草也一并被收监,延良正是赶回去收拾万清的烂摊子。

  庄灿拿她打趣,“呀,还有零有整,记得这么清楚?”

  “灿灿。你再逗我我就不理你了。”延悦害羞地偏过头去,假装生气。

  “好了好了。”庄灿说正事,“你三哥还想拿回万清?”

  “拿不回了,三哥也没想要。”

  “那延良回去做什么?”

  “三哥之前交代,靳乐言下台后,要我们务必保住靳家的根基,帮靳承越上位。”

  “唔,他二哥。”庄灿想了想,他想保靳家的根基,也是想守住爷爷亲手打下来的江山,不想他一生的心血最终毁为一旦或落入外人手中。

  康家倒了,靳家又何尝不是?靳盛洪死了,靳长丰死了,靳舒宁死了,曹熹媛病倒,靳乐一疯了,靳乐言被抓……

  曾经的风光无两,如今的物是人非。

  恍如一梦。

  庄灿有些唏嘘。

  “延良去找谢达了。”

  “做什么?”

  延悦把手放在嘴边,“讨东西。”

  “讨什么?”

  “讨养你的东西。”

  庄灿说小妮子你还学会跟我打哑谜了,忙伸手去挠她痒痒肉。

  延悦咯咯躲了两下,到底怕碰到她肚子,不再跟她逗。

  “三哥之前决定离开北城的时候,把万清的一部分业务切割给了谢达,宁安科技的大头也给了他,现在三哥回来了,自然是要收回来。”不过是要转到延良的名下。

  靳朝安的案子还没审判,他在Y国时,利用“白色珊瑚”一年就可以稳赚十几个亿,不算刑罚,光罚款便可想而知。

  他应该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在提前谋出路。

  庄灿躺好,摸了摸肚子,“白送的又要回来,谢达不得气死?”

  “这两年他不赚钱的么?”延悦把她扶回床上,“而且三哥要给宝宝挣奶粉钱呀……”

  庄灿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怅然地望着天花板。

  这一夜,她失眠了。

  转天醒了便没什么精神,补觉补到日上三竿,延悦匆匆跑上来,跟她说家里来客了。

  庄灿换好衣服下楼。

  正巧延悦引着客人进来,庄灿一眼看到李飞。

  “马上就要回北城复命,想着临走前来看看你。”

  “这么快?”庄灿从楼梯上走下来,天冷了,即使屋里烧着壁炉,可她平时还是会披件绒衫,“正好我也想请你吃饭呢,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是否介意再多请一个?”浑厚的嗓音从李飞身后传来,他侧过身,一身便装的郭家超气宇轩昂地走进了屋。

  “郭警司?”庄灿忙下楼迎接,“延悦,倒茶。”

  她亲自把郭警司的大衣接过,挂在衣架上,心里不免有些打鼓。

  她知道在案件审判前的侦查起诉阶段,家属都是不能和犯罪嫌疑人见面的,郭警司这样的咖位,更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以私人身份出现在犯罪嫌疑人家属家中。

  庄灿招待他们坐好,延悦把茶端上来。

  “孩子可好?”郭家超端起茶杯浅浅饮了一口,李飞坐在他旁边。

  庄灿配合他寒暄两句,“听说港城警署正在内部大整顿,郭警司最近不忙吗?”

  “卫琳琅被抓了,她承认了十二年前枪杀你养母的犯罪事实,你养母的命案终于沉冤昭雪。”

  庄灿手里的杯子差点不稳,延悦忙扶了一把。

  郭家超:“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很勇敢,那年你十一岁。”

  庄灿一怔,“那时您也在?”

  “当年是我和家万一起出的警,那年我还只是一名高级督察。”

  郭家超回忆道:“当年我亲眼看着家万牵着一个满身血污的小女孩从铺子里走出来,这个女孩极大地震撼了我,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东西,即使她哭得泪流满面,十二年后,当我再次见到这个女孩,她的眼神依旧没有改变,我才恍然明白,当年我从她眼里看到的东西是什么。”

  “什么?”

  “无畏。”

  郭家超让李飞把东西拿出来。

  李飞从包里拿出一张庭审旁听邀请函,从茶几上推给庄灿,“开庭时间定了,二月十四号。”

  他继续道:“此案不公开审理,家属不可旁听,但你身份特殊,郭警司专门向上级为你申请到一个旁听名额,你会来吗?”

  庄灿低头望着眼下那张光滑洁白的邀请函,被头顶吊灯反射的光微微晃了一眼,她扶着太阳穴,突然笑了笑。

  “您看,刚才您还夸我勇敢,夸我无畏,现在我就胆怯了。”庄灿伸手,把邀请函收好,她温和地说,“其实我根本没有你们想象中的那么勇敢,我一路前行,在你们眼中是一往无前,是奋不顾身,只有我知道,我只是穷途末路,退无可退罢了。”

  “因为我曾经一无所有。”庄灿的眼中含着一点泪光,她笑着说道:“二月十四号,西方情人节,真是个好日子,我会去的。”

  郭家超和李飞没再多留。

  庄灿亲自送他们走出大门。

  李飞取车的空当,郭家超走到庄灿面前,郑重朝她鞠了一躬。

  庄灿大惊:“郭警司……”

  “是我工作失职,导致警队出现内鬼,害你九死一生,紧要关头,你舍生取义,慷慨赴死,你为了维护正义,维护人民健康,维护社会安宁作出了巨大贡献,你作为警方线人,卧底犯罪集团内部,心怀大义,无私奉献,我已命人将你的情况全部汇集成书面材料呈递给了审判机关,你作为靳朝安的妻子,我相信,法官在对他进行定罪量刑的时候,一定会把你的因素考虑进去。”

  郭家超说完,直起身来,这时车子开到他身边,他宽厚的手轻轻拍了下庄灿的肩,便转身上了车。

  下雪了。

  庄灿抬起头。

  冬天的雪啊,如寂寞无声的烟花,星星点点地往下落。

  落在了她泪流ᴶˢᴳᴮᴮ成河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