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洲省的路很远, 开车要将近十个小时。
为了防止靳朝安中途把她送走,庄灿看着手里的地图,每到达一站, 才把下一站的位置告诉他。
靳朝安闭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说。
这次去洲省,开了三辆车, 庄灿和他坐在中间这辆, 由彭晋开车, 延悦也跟着。
前后两车都是保镖。
庄灿除了指挥方向, 也并不和他说话,甚至连看都不想看他。
她的手机还是上不去网,也没有信号,没事, 她也懒ᴶˢᴳᴮᴮ得因为这个和他浪费口舌,就玩连连看。
两个小时后,车子开出北城, 上了京洲高速。
靳朝安忽然开始咳嗽。
他用帕子捂着嘴, 一声接一声地,咳得整只手都在颤。
彭晋赶紧让延悦把药拿出来。
延悦拿着药,拧开保温壶, 转身递给靳朝安, “三哥, 该喝药了。”
靳朝安不理。
可呼吸又愈发急促,喘气不止,整个人看起来痛苦极了。
延悦着急, 不停地劝他喝药, 可靳朝安就是不听。
“三哥……”
“给我。”庄灿抄过延悦手里的药盒, 咔咔两下把药倒在手里,直接怼到靳朝安脸前,“张嘴!”
靳朝安的目光,从她的手心,慢慢地抬起,移向她的脸。
庄灿也在看他,很凶。
见他不动,她又火了,“还要我喂你?”
靳朝安放下帕子,涩裂的唇,轻微地抿了抿。
他偏过头去,语气竟是有些委屈,“你还管我做什么。”
“不是我想管你,谁让你跟我坐一辆车的?听你咳嗽我嫌烦。”
“要不你就别跟我坐一辆,你要不怕我跑了,我就去坐后面。”庄灿刚要收回手,就被靳朝安一把攥住手腕。
他颤音似的,“我喝。”
庄灿把药赶紧叩到他手里,多一秒都不想耽误。
靳朝安却一直盯着她的眼,“水。”
“自己拿。”庄灿说完便扭过头去,一眼都懒得再看他。
真是毛病。
将近一点,车子抵达南滨收费站。
这是座海滨城市,一下车便是扑面而来的浓郁海风。
延悦去餐厅点餐,庄灿去了个厕所,身后还跟着两个保镖。
回来的时候,靳朝安正站在车旁抽烟,庄灿直接走到他面前,甩了甩手上的水,动作幅度太大,甩了他一脸。
他不恼,拿出纸巾,没有先擦脸,反而捉住她的手腕,给她擦了擦手。
他靠在修长的黑色车身前,将烟叼在嘴里,耐心为她擦拭着每根手指上的水珠。
搭配身上那套儒雅的西服套装,很像个雅痞的绅士。
但庄灿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才不会被他蛊惑。
庄灿甩门上车,靳朝安按灭了烟蒂,丢进附近的垃圾桶后,也上了车。
在车上,几个人简单吃了几口延悦打包过来的午饭,稍作休整便继续出发。
途中路过一片海滩,庄灿立刻按下车窗,一眨不眨地望着。
海风将她的长发托起,发尾轻轻拂过他小心翼翼靠近她的肩头。
醒来时,天都黑了。
天边黑云滚滚,像是要下雨。
庄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睡着了,但醒来后,是在靳朝安的怀里。
他抱着她,睡了一路。
庄灿扒开他的脑袋,坐起来,也没恼怒,就像没把这个当回事儿。
她理了理衣服,看向窗外,又掏出怀里的地图,看了看,有点迷惑,“到哪了?”
“日尔木市。”
终点了。
“我没说后面怎么走,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
庄灿嗤了一声。
猜个屁,地图上早就有她留下的折痕,她看是他偷的吧!
还是从她胸口偷的!
下了高速,就要进城,车厢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
她想到爷爷最后对她说的那段话。
原来他不是靳朝安的爷爷,而是他的外公。
原来靳朝安的妈妈是他爷爷的私生女。
原来他一直在找他妈妈……
靳朝安突然开口:“到底在哪。”
庄灿没有立刻回答他。
即使他伪装得很厉害。但庄灿,依然可以看出他眼里的期待。
这一刻,她又恼怒自己不够心狠。
为什么会心疼一个人渣。
她竟然不太敢把那个地点直接说出来。
庄灿干脆拿过彭晋的手机,打开导航,把地址输了进去。
又一个小时后,终于到达目的地。
车子依次停下。
浓黑的夜,狂风骤起,风声如同人类的哀嚎,从那高高的围墙里断断续续地吹出来,偶尔是哀伤的低吟,偶尔又是撕心裂肺的痛吼,可明明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曾经的安定医院,如今只剩了眼前这片荒芜的旧址。
一眼望去,斑驳的铁门内,杂草丛生……里面的楼房一片破败,一只只漆黑空洞的窗户,更像是一双双来自深渊的眼睛,在凝视着你。
在这乌云滚滚的深夜,显得尤其骇人。
庄灿坐在车里,只往外看了一眼,就有点打哆嗦,她没敢下去。
可靳朝安好像一点都不怕。
他走到铁门前,无声凝望着眼前这排可怕的高楼。
在风中,在黑夜里,他站了好久。
而后,点了支烟。
一手抚上了门前那块腐烂的牌子。
木牌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上面的字样也已经变得扭曲模糊。
他用指腹仔细辨认。
最后,他确定了。
「日尔木市第一精神病院」
这一刻,他在想什么?没人可以猜到。
下雨了,雨点啪嗒啪嗒地打在窗上。
而北城还是下雪的季节。
彭晋小跑过去,在靳朝安身后为他打起伞。
靳朝安在风中默默抽完一支烟。
他回到车里,表情平静,看不出一丝波澜。
“查一下新址。”
彭晋这就去办。
庄灿强迫自己不要总想去看他的脸。
她告诉自己要铁石心肠。
他难不难过,痛不痛苦,全都和她无关。
索性,靳朝安也没有看她。
他始终闭着眼,在等彭晋的结果。
此刻已是凌晨一点。
庄灿困得打了个哈欠。
靳朝安平声开口:“我派人送你去酒店休息。”
“不行!”庄灿强打起精神,她跟来的目的就是想知道这一切的谜团,好不容易走到最后这一步,现在走开岂不是功亏一篑?
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你少跟我来过河拆桥这一套,我把你带到目的地了你想把我一脚踢开,门都没有!今晚你去哪我去哪,你看我走不走!”
靳朝安紧闭的睫毛颤动着,他在痛,也在忍,可下一秒,他再也忍受不住,转身抱住了她。
把她紧紧捂在他的胸口。
好痛,真的好痛。
只有抱着她,才能稍微缓和一点这份痛。
庄灿推他。
靳朝安说求你。
庄灿愣了下,没有再动。
他大手抚摸着她的脑后。
紧紧闭着眼,解释给她听,“我不是怕你知道我的秘密,相反,所有的一切你都可以开口问我,只是,唯有这件事,我无法回答你……因为连我自己都不清楚。
我知道你不信任我,所以才会带你走这一趟,可一路舟车劳累,你又怀着身孕,我心疼你——”
“你少跟我假惺惺。”庄灿还是推开了他,“不是你要扒我皮抽我筋的时候了?呵呵。”
靳朝安垂着身子,一手支撑着座椅,没再说话。
彭晋很快查到,并把现任院长的信息全都调了出来。
新址在城区,车队冒着大雨,立刻往回开。
靳朝安按着太阳穴,“给周市长打个电话,辛苦他出面牵个线。”
庄灿有点吃惊靳朝安的人脉。
在北城翻云覆雨也就算了,这手居然还能伸到洲省来?
其实牵线这种事,对他们这种人来说不算难,但难就难在,短短十五分钟这件事竟然就落实了。
彭晋挂了电话,回过头来,“邹院长已经赶去医院等您了。”
庄灿看了靳朝安一眼。
到了目的地,果然邹院在大门口亲自迎接。
庄灿随在靳朝安身后下了车,延悦帮她举着伞,她不用,她自己有手自己拿。
外面下着雨,又是深夜,庄灿一出来就打了个激灵,索性延悦及时给她披上了外套。
靳朝安和院长简单说了两句,一行人往里面走。
所有保镖都跟上。
说实话,庄灿还是第一次大半夜闯精神病院,那要说完全不怕,是不可能的……
尤其进了楼里,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传来,甚至还能听到病区那边传来铁链和枷锁的撞击声……
还有笑声……
延悦也怕,紧紧拉着庄灿的手,两个人又怂还又要跟着。
这时靳朝安突然回头看了庄灿一眼,差点没把庄灿吓死。
“你,你干什么!”
靳朝安走过去,给她紧了紧外套,然后便搂着她一起走,穿越病区,直到听不到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后,才松开她。
庄灿又回到延悦身边。
“三哥刚刚是怕你害怕。”延悦怕她不懂。
“我看是他怕吧!”庄灿可懂了,她才不怕!
到了院长办公室。
靳朝安的手下站到他面前,依次摇了摇头。
刚刚故意绕那一圈,就是为了让他们查看一下病房里有没有他要找的人。
靳朝安随后从怀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到桌子上,推到院长面前。
庄灿惊呆了,这张照片,不就是她冒着大火从爷爷的书房里救下来的那张吗?
可是那张不是已经毁了?竟然还有一张?
靳朝安看出她的疑惑,给她解答,“很早之前从爷爷那里偷出来复印的。”
“那你还让我去闯火场!”
“不是我让你去闯火场。”
庄灿气死,他要早说照片他有备份,她怎么可能还去闯火场?就是他,就是他让的。
“但却是我害你受伤。”
“?”
靳朝安不再看她,回过头问院长,“如何ᴶˢᴳᴮᴮ?”
院长摘下眼镜,摇了摇头,“我可以很确定,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
“不可能。”
“你要不信,我可以叫人把档案室打开,随便你翻。”
“那就去开。”
一行人来到档案室。
黑乎乎的,还没开灯。
这时窗外一个惊雷,延悦“啊啊啊啊”扑进庄灿怀里。
庄灿看着头埋在延良怀里的延悦,摇了摇头。
灯开了。
延良红着脸,“你……”
延悦一抬头,“啊啊啊啊啊!”
靳朝安侧身呵斥一声,“闭嘴。”
吓得后面几个人谁也不敢再出声音。
院长找了几个工作人员过来翻档案。
从今年到去年,再到前年,一年一年地往后翻。
已经翻到了十年前,还是毫无线索。
庄灿不禁思考爷爷说的话,她不由自主地去看靳朝安。
他也在低头翻阅着档案,眉头紧锁,表情很认真。
不知道他在翻阅这些精神病人的档案时,是什么心情。
他会不会每翻一页,就会想到他的妈妈是个精神病。
还是他从未见过的亲生母亲。
“找到了!”有人大喊,赶紧把档案递给院长。
靳朝安起身,庄灿亲眼看着他的身子轻微晃了下,被彭晋一把扶住。
“怎样?”他问。
庄灿屏住呼吸。
院长看了半天,把档案递给他,深深叹了口气,“人死了。”
而且已经死了很久很久,还是在医院搬迁前死的,所以档案都不全。
只有一个人名,一张模糊的一寸照。简单记录着出生和死亡年月,以及入院日期。
其它什么都没有,连治疗记录,死亡原因都没有。
靳朝安盯着档案上的一寸照,想用指甲将它扣下来。
可他却怎么都扣不下来。
庄灿走过去,握住他颤抖的手腕,挪到一边,伸手将那照片小心翼翼地撕了下来。
她的指甲长,照片很容易就下来了。
庄灿摊开他手,把照片扣在他手心。
她无意识地扫了一眼,尽管是十分老旧的黑白照,可依然能看出女人精致的容貌。
比爷爷私藏的那张照片还要惊艳。
和靳朝安真的很像。
靳朝安一把握住。
他低垂着头,压抑着声音,“人埋哪了。”
院长道:“旧址后面有个坟场,十多年前去世的病人全都埋在那里了,主要是无家属认领……所以大都没有火化,直接进行的土葬。”
靳朝安知道了。
他攥住院长的手腕,“带我去。”
院长大惊失色,“什、什么!”
别说是深更半夜,就是白日里,那片坟场也是没人敢去的。
可以说,那片坟里埋的,几乎都是没主的……
这次别说延悦,连延良都吓得一激灵。
只有彭晋目光坚毅,毫无畏惧。
他这辈子什么都没怕过,三哥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看出三哥的意思,彭晋立刻上前把邹院押在身前,“得罪了。”
一行人上了车,掉头返回旧址。
一路上迎着狂风暴雨,终于在凌晨三点,车子开进了老院儿。
庄灿要跟下车,被靳朝安一把摁住,“孩子忌讳这里,呆在车里别动。”
他吩咐延悦,“留下陪她。”
又留下几个保镖。
剩下的便跟在他身后进了坟场。
可庄灿还是拎上伞跟了下去。
不是她作,实在是因为这里太特么吓人了,与其让她留在精神病院的大院儿里,不如让她跟着进坟场。
延悦也赶紧跟了上来。
探照灯打开,延悦猛地看清一块块木牌上的字,吓得差点跌倒。
她紧紧拉着庄灿的衣袖,两个人挤在一把硕大的黑伞下,可下半身几乎还是被淋湿了。
尤其是脚上,踩在坑坑洼洼的泥泞里,难受极了。
邹院把人带到,“就,就是这儿,那年死的都在这了,你们,你们自己找吧!”
彭晋一把松开他,紧跟在三哥身后,一座坟头一座坟头地开始摸排。
庄灿也加入进去帮他找。
四周阴风阵阵。
庄灿看到好几个坟头的两侧摆着童男童女的陶瓷娃娃,吓得差点没吐出来。
最后是延良先找到。
一个十分简陋的墓碑,只有一块不足八十厘米长的木头,上面有名字,性别,出生年月。
和档案上的资料全都对的上。
这应该就是他妈妈了。
靳朝安举着钢骨伞,无声凝望着那块墓碑上的文字。
俗话说,眼见为实。这一刻,他应该真的死心了吧。
岂料,就在这时,靳朝安从牙缝里冷冷扯出两个字——“挖开。”
“什么?!!”
连院长也吓得从地上弹了起来,“你别乱来,千万别乱来,挖坟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靳朝安无视他,扬了下下巴,彭晋立刻去办。
他转身吩咐其他保镖,很快他们从车里拿来了工具。
开挖。
庄灿人都傻了,她冲到靳朝安面前,怕雨声大他听不清,她大吼,“你疯了是不是!你到底想干什么?”
靳朝安:“我妈没死。”
“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你不要太偏激了行不行?院长没有骗你!你妈妈真的死了……不然你想想,爷爷为什么要把他的骨灰埋在这里?爷爷肯定知道你妈妈早就死了,他想和你妈妈埋在一起啊!”
眼看墓碑被启开,坟刨开,棺材的一角露了出来,庄灿不可思议地摇着头,“天呐,天呐!!”
院长吓得拔腿就跑,被延良一把扣住。
头顶一声惊雷,挖坟的手纷纷停住,很明显大家有点慌了,连彭晋都犹豫了,不太敢再挖下去……他看向三哥。
靳朝安松开手,雨伞摔在地上,他一脚迈进坑里,冷漠地夺过彭晋手里的工具,“都滚开。”
他亲自挖,一下又一下。
庄灿站在坑边看着他疯狂挖坟。
铁棍不好使,他就丢掉铁棍,开始用手。
泥土里混合着坚硬的石粒。
靳朝安的手上都是血,被大雨浇成血水,混合进泥土里。
他没有停,一刻都没有停。
不知怎么,庄灿的眼泪竟然掉了下来。
最后,完整的一具棺材露出来的瞬间,他浑身湿淋淋地直起了身。
擦了把脸上的雨水。
混合着手上的泥。
代表着肮脏的他自己。
“天啊,你还要干什么……”
下一秒,棺材上的钉子被他用小刀撬开。
他退后两步,轰隆一声,将棺材板一脚踢开!
庄灿睁大眼睛,捂着嘴,讶异得失去了声音。
棺材里面空空荡荡。
靳朝安在雨中放声大笑。
他跳上来,将庄灿紧紧搂在怀中。
“我妈没死,她没死,老婆你看到了吗?她没死。”
庄灿的伞都快握不住了。
这一刻,她只觉得他是个疯子。
“靳朝安,你真的是个疯子。”
靳朝安忽然又松开庄灿。
他快步走到院长面前,带着一身戾气,伸手锁住他的喉咙。
“我妈呢!”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靳朝安直接拽着他来到土坑前。
只要他一松手,他就会倒下去。
摔进棺材里。
“想不想知道躺在棺材里是什么感觉?想不想知道被活活闷死是什么感觉!”
“是,当年有一个男人,他叫我这么做的……可时间太久我早已记不清……”
男人。
靳朝安的脑海里,闪过曹熹媛的话。
他哼哼两声,转身吩咐彭晋,“联系京北监狱,明早我要探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