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里出来得太匆忙,何冉忘记拿上拐杖。

  车在小洲村路口停下,里面正在施工,车辆开不进去。

  何冉手伸进大衣口袋里掏了掏,数出几张现金递给司机,开门下了车。

  寒风扑面而来,她紧了紧身上衣服,挪动着双腿爬上眼前那座拱桥。

  路边没有可以攀附的物体,何冉努力保持着身体平衡,每一步都走得非常艰辛。

  她的身子东倒西歪,比脆弱的树叶更摇摆不定,不知是醉是疯。

  大街上的人都用或怪异或恐慌地眼神打量着她,生怕她突然精神病发作,躲得远远的。

  以前从来不曾觉得这条路这么长。

  抬眼望去,看不到尽头。

  何冉的双腿渐渐失去知觉,不听使唤,她每走几米就要停下来缓一会儿。

  才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程,她已经体力不支,唯有意志还在不停地驱使着身体向前。

  经过一块地势不平的石坑时,何冉不慎跌倒。

  那瞬间她心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倒下之后,再也爬不起来。

  她双臂撑地,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无论怎么使劲都支撑不起自己的身子。

  回过头,看着自己一动不动的两条腿,捶它打它都毫无反应,何冉不停地在心里痛斥着它们的没用。

  渐渐的有几个路人朝她围过来,对着她指指点点,却不敢走上前来扶一把。

  何冉身上泥泞不堪,冷汗从额角滑落,嘴边尝到一丝咸涩的味道。

  她咬紧牙关,奋力再做尝试,那条腿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可到半路又一次狠狠摔到在地。

  与身体一起轰然倒塌的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她衣服穿得厚,不至于受伤,但皮肉撞击到地面的那一下钝痛还是蔓延到了心里。

  何冉不再反抗,无力地瘫倒在地上,生死由天。

  此刻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小鸟,毫无尊严。

  无望地垂死挣扎,最后还是逃不了曝尸街头,接受路人异样的眼光。

  夕阳西下,落日残照。

  何冉抬头望着弥漫天边的血光,心底一片苍凉。

  “小何?”人群中不知是谁在喊她。

  何冉回过神,视线移到一旁,看见胖子从人群中挤出来,朝她走来。

  “你怎么了?”胖子走到她跟前问。

  “我没事。”何冉垂下眼睛,淡淡地说。

  胖子弯下腰,借助他的手臂,何冉终于缓慢地站起身,她问:“你见到萧寒了吗?”

  “他回北京了啊。”胖子声音顿了顿,“我刚刚送他去火车站的,七点半的车。”

  何冉怔了一下:“现在几点了?”

  “快六点半了吧。”

  沉默几秒过后,何冉说:“你可以带我去见他吗?”

  **

  七点刚过十分。

  胖子一路争分夺秒,超了无数个红灯,才将何冉送到火车站。

  附近不能停车,胖子把车开走,何冉只能一个人走进去。

  火车站给她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乱,人山人海,形形色/色。

  即使到了晚上,也是这样。

  广场上的人大多都拖着行李箱,行色匆匆,有学生有民工也有许多白领。

  还有个别衣衫破烂的人,靠着栏杆坐在行李袋上,要么手捧着一个热乎乎的包子,要么仰着头呼呼大睡。

  何冉随波逐流地走进检票大厅里,这里人群更加密集。

  她抬头看墙上的车程表,距离萧寒那班车的发车时间只剩十分钟了,时间越来越紧迫。

  何冉站在原地,四周张望,视线像扫描仪一样穿越人群。

  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从她眼前晃过,或欢声笑语,或凝重疲惫,可都不是她要找的人。

  何冉目光急切地寻找,望眼欲穿。

  越急越乱,她像掉进一个千面迷宫里,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地,错失方向。

  眼花缭乱,天旋地转。

  周围的场景像一面凹凸镜,不停地在眼前方放大缩小,扭曲变形。

  视觉产生了污点,光线也变得昏暗,耳边的声音聒噪鼎沸,不断冲击着她的神经。

  多年的经验让何冉明白这是快晕过去的前兆。

  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再睁开,迫使自己清醒一些。

  人潮涨涨落落,她伫立在最中央,捏紧拳头,卯足了劲。

  一直压抑在心底的名字终于放声喊了出来:“萧寒——!”

  这一声长啸达到了她从没有过的音量,压过了人群细细碎碎的耳语声,压过了大广播里的通知声,那两个字荡气回肠,旷古绝今,整个大厅的空气都被她震慑住。

  就像大山里敲响的洪钟,余音一直传到很遥远的地方。

  时间仿佛静止,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动作,朝她望过来。

  还不够。

  何冉深深地吸一口气,再次大声喊出他的名字:“萧寒——!”

  这一嗓子音量比刚才更高,如鹰击长空,穿破云层,耗尽了她所有的肺活量。

  撕心裂肺,声嘶力竭,是生命爆发的力量。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何冉感觉到背后有人疾步朝自己走来。

  她头皮发麻,手指颤抖,全身的细胞都在因为那个人的到来而叫嚣,发出共鸣。

  何冉转过身,几欲落泪。

  萧寒站立在她的跟前,目光深邃,眼里凝聚着许多复杂的情绪。

  亮如白昼的大灯底下,他的眼睛被镀上一层浅灰色的光圈,沉默的时候带着一股淡淡的忧郁。

  何冉过得不好,他也过得不好。

  下巴边的胡子又冒出来一堆,手臂上的石膏还没卸下来,脸上的线虽然拆下来了,但已经留下了永生的疤痕,如果他是女人就毁容了。

  他们约定好了,当她需要他的时候,就算眼睛瞎了,脚也断了,他也要马不停蹄地赶过来。

  现在,他就伤痕累累地站在她的眼前。

  “萧寒。”何冉抬头看着他,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

  她终于支撑不住,如一滩软泥栽进他怀里,“太好了,你还没走。”

  **

  何冉晕了过去。

  萧寒将她带回小洲村,抱到床上,盖好被子。

  何冉一直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萧寒给她量了体温,体温正常,他才松了口气。

  但还是放心不下,她越来越消瘦了,握在手里的那具身子瘦骨嶙峋,娇弱得仿佛一掐就断。

  萧寒摘掉她歪向一边的帽子,露出光秃秃的头顶,那上面呈现出淡淡的乌青色。

  他沉静地打量着她的脸庞,手轻轻掠过她脸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何冉睡得很沉,没有血色的嘴唇也紧紧抿着,拧起来的眉头像是打了个死结,不知又做了什么不好的梦。

  看着她受苦受累,自己却无能为力。

  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了。

  *

  半夜,萧寒被身体的异样反应唤醒。

  他咕囔几声,缓慢掀开眼皮,感觉到僵硬的部位被人拿捏于掌间。

  “做梦了吗?”何冉看着他朦胧的睡眼,俏皮地勾起嘴角:“梦到我了?”

  萧寒半梦半醒的音色带着沙哑的质感,“没有。”

  何冉轻笑,“还说没有,这里这么翘。”

  萧寒定定地看着眼前那张舒展开来的笑脸,若有所思。

  何冉正要有所作为,萧寒制止住她。

  他低声说:“你身子太虚了。”

  何冉固执地紧握着不放,她吐气如兰:“我要看看你有没有想我。”

  视线里那张脸渐渐下滑,直至消失。

  身子突然陷入一个极度柔软的世界里,暖意从四面八方将他包裹住,令人抓狂,沦陷。

  每次何冉做这个动作,萧寒都控制不住自己,他双眼充血,喉咙里发出闷闷的低吼。

  没一会儿的功夫,他就全部交代了。

  何冉抽纸擦脸,颜色与往常不同,微微泛黄,她吃惊地说:“这么浓。”

  她明知故问:“你没另寻新欢呀?”

  萧寒皱着眉头,久久不语。

  他总是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才好,比如此刻。

  他应该谴责她,却连大声一点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你怎么又从医院跑出来了?”最后萧寒采用了一种比较平淡的语气。

  何冉有点不悦:“男欢女爱的时候,能不能不提那么倒胃口的地方?”

  好,不说。

  过了一阵子,萧寒换话题:“我听胖子说,你今天倒在大街上。”

  何冉低低地“嗯”一声,“还不是为了找你。”

  “医生怎么判断你病情?”

  何冉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说我活不过明天。”

  萧寒没出声,但何冉觉得他应该在拿眼睛瞪她。

  何冉无视,问他:“你火车改签了?”

  “嗯。”

  “改了几号的?”

  “明早十点的。”

  “这么早。”何冉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你赶着回去?”

  “花店最近很忙,老陈一个人照顾不过来。”

  何冉不再说话,闭上眼睛:“那继续睡吧。”

  萧寒不置可否,也安静下来。

  直到他再次睡意昏沉,才想起来最开始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翌日清晨。

  将近九点时,何冉被萧寒叫醒。

  他已梳理干净、穿戴整齐,叫何冉起床吃早饭。

  何冉坐起身发了会儿呆,渐渐找回身体的操控权,才慢吞吞地走下床。

  走进浴室里,发现自己用过的牙刷仍插在萧寒的杯子里,她不由笑了笑。

  何冉磨蹭了十几分钟还没下楼,萧寒担心她又晕倒,上来查看情况。

  见她安好无事,萧寒催促道:“快点吃完,我先送你回医院,然后再去车站。”

  何冉站在原地没动,神秘兮兮地冲他勾了勾手指。

  萧寒问:“干嘛?”

  何冉说:“有事跟你说。”

  萧寒半信半疑朝她走过去。

  待他走到跟前,何冉一把勾住他的脖子,上半身凑了上去。

  她精准地找到他嘴唇的位置,用发狠的力道咬下去。

  何冉的镜框磕在他鼻梁上,萧寒怔了一下,脚步往后退,何冉死死纠缠不肯松开。

  直到胸腔因为缺氧快要爆炸,她才突兀地结束这个吻。

  何冉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她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一双眼睛却顾盼生辉地对着他笑。

  萧寒选择不去看,他无动于衷地转身往外走,“吃饭了。”

  何冉没有心理准备,被他带得往前一绊,萧寒忙又伸手扶住她。

  他心有余悸,语气重了些:“你安分点。”

  何冉罔若未闻,就着身体倾斜的姿势,抬起腿在他明显鼓起的地方轻轻地摩擦。

  萧寒脸部绷得很紧,双眼漆黑,眼神却炽热明亮。

  何冉眼角上扬起一抹弧度,她的所有肢体语言都在传递两个字,勾引。

  萧寒声音沉闷:“我十点的火车。”

  “我知道。”

  “知道你还……”

  何冉打断他的话,“萧寒,要走一起走,你休想甩掉我。”

  两人都互不相让。

  她紧紧拽住他的衣领,迫使他弯下腰来,“想不想试试从背后进?”

  她眨着眼睛,在他耳边轻声呵气,“想就留下来。”

  ……

  情人的眼神是这大千世界、虚实沉浮里最戳人软肋,无法抵抗的一个劫。

  最终萧寒还是败下阵来,败得一塌糊涂。

  何冉尽情伸展着的背部,弧度比猫更勾人。

  目光代替指尖,触碰到形状优美的两道蝴蝶骨,沿着中间深陷进去的水蛇线往尾走,经过弯曲的低谷,迎来高高拱起的两瓣,再之后是紧贴着她的他的身躯。

  一道美丽的背影足以让男人神魂颠倒,萧寒眼中的情感积累得愈加浓烈。

  十点二十分。

  开往北京的列车已经从站内出发。

  男人四仰八叉地躺在乱糟糟的床中央,结实的臂膀和大腿上布满一层细密汗珠,女人同样大汗淋漓的叠在他身上。

  屋外不知何时变了阴天,狭小的空间里寂静得只剩下雨滴砸落在窗户上的声音。

  萧寒望着天花板,一边平复着剧烈的喘息,一边说:“你存心不让我走。”

  何冉半笑不笑,“我说了,要走一起走。”

  “我不能带你走。”

  何冉仍执迷:“我不会回医院的。”

  萧寒皱眉看她,“你为什么就不能听话点?”

  “萧寒。”何冉不急不躁地唤他的名字,她抬起下巴,直视他的双眼,“你知道我这几天在医院是怎么过来的么?”

  “苟延残喘,生不如死……”她神情清淡,无比认真地说:“再在那里呆下去,我活不过这个月。就算身不死,心也死了。”

  萧寒蹙紧眉,语气严峻:“瞎说什么,你只要配合医生的治疗,没有那么多事。”

  “医生不是神,有太多不确定因素,他们也无能为力。”

  “你要相信科学。”

  “代价是失去你,我不要。”

  “……”

  两人僵持不下,小屋子里一时又安静下去。

  “昨天来找你之前,我已经断了自己后路。”何冉翻看着自己的双手,试图辨别出什么,但吸附在指缝里的血迹早已被冲洗掉。

  “韩屿要强/暴我,我捅了他一刀,不知他现在是生是死。”她声音很轻很淡,仿佛发生的事情与自己无关,“如果你把我送回去,面对的会是比现在更糟糕一百倍一千倍的处境。”

  萧寒因她的话眉头皱得更深,久久不语。

  “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收起儿戏态度,何冉眼里前所未有的真挚,“你带不带我走?”

  “不需要顾虑太多,在我的理解里,爱就是一件这么极端的事。”她耐心而平静地说:“你要么带我走,要么就在这里杀了我,一了百了。”

  “我宁愿死在你怀里,也不要死在那张冰冷的床上。”

  “萧寒,这是我们能在一起的最后一次机会。”她死死地咬着下唇,却仍旧抑制不住声音的颤抖,“如果今天你走出这个屋子,我不会再来找你,我们到死都不会再相见。”

  “带我走。”何冉朝她伸出双手,期盼得到一个紧紧的拥抱,“萧寒,带我走。”

  长久的沉默之后,萧寒脸上的表情渐渐动容。

  他终于将她搂入怀中,艰难嚅动的嘴唇代替了一切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