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风轻云淡,天气在悄悄地变暖。

  何冉在这栋公寓楼下站了有一会儿了,不知第几次低头看腕表。

  指针停在九点半的时候,她终于等到要找的人。

  秦早提着两袋菜从小区侧门走进来,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事情。

  何冉走到她身前,高跟鞋点了点地,“嗨。”

  秦早抬头看到她,愣住。

  何冉努了努嘴,“这么早就去买菜啊。”

  “嗯。”秦早还没回过神,木讷地点头。

  何冉嘴角勾起轻笑,“不请我上去坐坐吗?”

  **

  在沙发前坐下,何冉仔细打量着这套复式公寓。

  房子很宽敞,配有露台,光线也算明亮,装修豪华,家具看得出都是名牌。

  但这些只是表象。

  墙上的液晶电视砸裂了,沙发刮开了皮,阳台外的盆栽东倒西歪,泥土洒得一片狼藉,角落里堆满了玻璃窗户的碎渣。

  看来这点秦早没撒谎,她的确惹上麻烦了。

  打量一圈完毕,何冉收回视线。

  秦早从厨房里走缓缓出来,端着两杯白开水,放在茶几上,“请喝吧。”

  何冉也不客气,端起杯子慢悠悠地吹着气,一边问:“你女儿呢?”

  秦早回答:“她还在睡觉。”

  何冉抿了口水,状似无意地说:“昨晚又有人来砸东西了?小孩子吓到了吧?”

  秦早闻之色变,紧紧咬着下唇没说话。

  过了一阵子,何冉接着说:“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

  她从手包里拿出一张卡,缓缓放在桌面上,“能跟我解释一下原因吗?”

  秦早头埋得更低,一声不吭。

  不知为何,在这个年纪小自己许多的妹妹面前,她总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你要是不愿意接受这笔钱,直接还给我就好。”何冉语气仍旧平静,却隔着一段疏远的距离,“为什么要事情捅到萧寒那里去?”

  “……”秦早说不出话来。

  何冉一针见血:“还是忘不了他吗?”

  短暂的沉默过后,何冉慢条斯理地说:“那我现在再问你最后一遍,你肯不肯走?”

  秦早僵硬地张了张嘴,半个字音都没发出来。

  她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何冉明白了。

  她将卡收回包里,站起身告辞,“你不肯走我也不会强迫你,你以后好自为之吧。”

  何冉步伐利落地走到玄关处,转过身。

  她还想再交代句什么,却突然感觉到四肢乏力。

  身体在下一秒倾斜着倒下去,眼前的世界瞬间被黑暗吞没。

  闭上眼睛前,她看见秦早惊叫一声,匆匆忙忙朝自己跑过来。

  *

  再次睁开眼时,面对的是惨白的天花板。

  挥发在空气中的消毒水味道提醒着何冉这是哪里,她眼球缓慢地移向另一边,看见韩屿站在病床旁。

  韩屿眉毛很粗,拧起来时格外明显,他着急地问:“你好点没有?”

  何冉没答话,眯了眯眼适应明亮的光线。

  她反问他:“你怎么在这?”

  韩屿解释道:“有人给你妈打电话,你妈又联系我,叫我就去接你了。”

  何冉轻轻地“哦”一声。

  将断线了的记忆找回来,对的,她刚刚的确是在秦早家里晕过去的。

  “她人呢?”何冉四周望了望,问:“给你打电话的那个女人。”

  韩屿说:“在病房外面,我没让她进来。”

  何冉想着什么,韩屿一脸危机感地问:“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之前不是一直好好的么,怎么突然又发作了?”

  何冉倒是很从容:“别一惊一乍的,我只是发个烧而已。”

  韩屿还是不敢侥幸,补充道:“待会儿叫薛医生再给你检查一下。”

  何冉不置可否,她起身下床,穿上病患专用的拖鞋,走到门口。

  韩屿不放心地跟上,“你去哪啊?”

  “厕所。”何冉回过头,交代一句:“别跟来。”

  何冉打开病房门,秦早就站在门外。

  她不知跟几个护士聊着什么,见何冉出来,就打住了。

  等护士走后,秦早偷偷摸摸地望着何冉,踌躇不定。

  何冉面无表情,目不斜视:“想问什么就问。”

  秦早吞吐了一会儿,才开口:“妹儿,我听她们说……你,你有……白血病?”

  何冉垂着眼皮,不咸不淡地“嗯”一声。

  秦早一时张大了嘴。

  何冉靠着墙壁的凳子坐下来,轻描淡写地说:“以前有,治好了。”

  闻言,秦早似乎松了口气。

  何冉又接着说:“但不排除复发的可能。”

  秦早一口气又钓上来。

  何冉不由笑了,“你那是什么反应?”

  秦早抿着唇,神色耐人寻味:“我……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的。”

  何冉勾起嘴角,“谢谢。”

  秦早思考片刻,又问:“萧寒……知道这个事吗?”

  何冉说:“不知道。”

  “你……不打算告诉他吗?”

  “他不了解这个病,知道了徒增担忧。”何冉揉了揉眉心,面带倦意:“如果真的确诊复发了,再告诉他。”

  秦早大概想说什么,但看了何冉好几眼,最后还是把话咽回肚子里去了。

  *

  何冉的烧退下去之后,第二天才被允许出院。

  那之后的几天,她身子比较虚弱,安心呆在家里养病。

  韩屿雇了一个保姆日日夜夜守在她床前,与其说是照顾,更不如说是监视,何冉半步家门都出不去。

  周末,杨文萍和何劲从外地回来了。

  当晚,何冉没什么胃口,晚饭没吃就直接上二楼休息了。

  临睡前,杨文萍推开她房间门,走进来探望。

  何冉感觉到她在自己床边坐下来,稍稍屏起呼吸,背对着她。

  杨文萍说:“我知道你没睡,不用装了。”

  姜还是老的辣,她毕竟是何冉的妈。

  何冉索性睁开眼睛,问:“什么事?”

  杨文萍在床边坐下来,语调放柔。

  她莫名其妙地跟何冉聊起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事:“上头有人被抓进去了,你爸也受些牵累,最近我们遇上了很多麻烦,已经好多天没睡过安稳觉了,也没多余的时间关心你。”

  “不过还好有韩屿父亲的帮忙,解决了很多棘手的事情,应该很快就能度过这个难关。”杨文萍声音微顿,忽而冷厉起来:“前提是,你不能犯傻。”

  “男人可以在外面花天酒地,但是女人不能给男人戴绿帽子,懂吗?”杨文萍这番话另有深意。

  何冉心如止水地应一声:“哦。”

  “别一副敷衍的态度。”杨文萍不由皱起眉头,“你耍的那些小聪明,我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戳破。”

  何冉面不改色地说:“我没耍什么小聪明。”

  杨文萍哼了一声,问:“你隔三差五往外跑,到底去找谁了?”

  何冉答:“朋友。”

  “监控录像里那个男人是谁?要不要我去查一下?”

  何冉闭上眼睛,声音终于有了起伏,“够了,别说了。”

  “好,我不多说,但你自己要拎得清孰轻孰重。”杨文萍替她掖好被角,站起身来,轻声说:“马上就要开学了,你这几天在家里好好休息,哪也别去。”

  她往外走几步,回过头来看着何冉。

  又补充一句:“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就想想你二堂姐的下场。”

  门轻轻掩上,屋里复又安静下来。

  没有开灯,何冉扭头望向窗外的白月光,长吁了口气。

  她从来没有这么疲惫过,双眼闭上,就恨不得从此一睡不起。

  何冉翻过身,被褥和床单间好像还残留着些许他身上的味道。

  她鼻尖发丝全埋进去,深深地嗅,恋恋不舍。

  萧寒,萧寒。

  *

  到北京的第二月,何冉买回来的那株非洲菊终于开花了。

  原本只是冒了个花骨朵,过几天再去看时,不知怎么就开成一簇簇的了。

  如此一来,它终于受到何冉的重视。

  何冉将它搬到书桌上,靠在窗前养着,画画的时候一抬头就能看见。

  午后,清风微微,花瓣的投影在画纸上袅袅摇曳。

  若即若离,看起来就像一对缠绵的人儿。

  想起某人那句词不达意的“我花开后百花杀。”

  何冉笔尖微顿,忍不住勾唇笑了笑。

  她频频走神,再也静不下心来。

  画不出满意的作品,何冉恼怒地将草稿一张张撕下来,全部揉成纸团,丢进垃圾桶里。

  距离跟医生预约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何冉决定提早出发。

  她拿上一件外套往门外走,心烦气躁中不慎将垃圾桶踢翻,里面的废纸、果皮一涌而出,何冉视若无睹。

  在等电梯的时候恰巧遇上那对房东夫妻。

  男人不知做错什么事情惹着女人了,女人臭着一张脸不肯搭理他。

  男人不停地求饶:“哎呀幺儿,你莫生气了嘛!”

  女人怪嗔:“哼,哪个是你幺儿!滚滚滚,给老子滚!”

  何冉站在一侧看着他们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

  她终于领会到萧寒说的“幺儿”是什么意思了,可惜时机有点晚。

  在医院等了半个小时后,血项检查的结果出来了,白细胞略有回升,这不是个好现象。

  所幸其他指标都还正常,医生建议何冉继续服用中药,再多观察一些日子。

  离开医院后,何冉直接开车回家。

  北京是出了名的“堵城”,更何况碰上下班高峰期。

  何冉在内环路上缓慢地行驶着,踩刹车已踩得右脚麻木。

  她十分后悔自己开车出来,要是坐出租车的话还能在后座睡一觉。

  到达某个红绿灯时,放在副驾驶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何冉侧头看,是她闲置了许久的广州号码。

  到北京之后,萧寒平均一个星期会给她打一次电话。

  何冉不曾接过,但也不会挂断。

  静静地听着铃声响起,播完四十秒,然后任由它自动挂断。

  今天的红灯时间格外漫长,何冉趴在方向盘上,低低吁了口气。

  到家后整个人疲惫不堪,推开门看见屋里满地垃圾,更是一点收拾的心情都没有。

  她索性放任自己,一头倒进沙发里先睡上一觉。

  醒过来后已经是晚上了,何冉决定找个临时工帮自己打扫房间。

  她在一个家政网上下了单,十几分钟后人就到了。

  帮她做卫生的是个五十岁大妈,人看着挺老实的。

  何冉放心把家务交给她,之后就拿上衣服进浴室洗澡了。

  澡洗到一半的时候,外头突然有人敲门。

  何冉把水关小,提高了音量问:“什么事?”

  大妈在门外说:“何小姐,你电话响了。”

  何冉说:“没事,放着吧,我待会儿接。”

  大妈热心道:“我已经帮你接了。”

  “……”

  何冉心情难免郁闷,看在对方年纪这么大的份上,也不好怪罪人家擅作主张。

  她披上浴巾,将门稍稍打开一条缝,大妈把手机从外面递进来。

  何冉说了声谢谢,伸手接过。

  目光触及联系人姓名,何冉微微一怔。

  除了最开始失联的那一个星期,萧寒不停地给她打电话,之后是不会一天之内打两次的。

  除非,他真的急了。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通话时长正在慢慢流逝,何冉不自主地轻咳一声。

  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应该说些什么,那边的人突然开口,“在洗澡?”

  低沉的嗓音,还有说话时的语速,都是何冉所熟悉的。

  一时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从心底被勾起。

  粗糙而温柔的手指,萦绕于耳的歌声,还有夜夜抵死的缠绵。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低低地回应一声:“嗯。”

  “为什么不接电话?”萧寒的提问来得直白而突兀。

  就像彼时他们站在小洲村礼堂前的路灯下,他问她:“为什么要隐瞒?”

  何冉能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长久的沉默。

  在这种沉默中,萧寒的声音变得冷硬:“何冉,你又要反悔吗?”

  何冉没有说话,她抬头望着镜子里的那张脸,苍白,空洞,没有情感。

  最近她的视力又开始下降了,隔着一团浓雾看不清楚自己。

  萧寒的问题越来越逼人:“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对这段感情负责是不是?”

  “所以年龄也是假的,住址也是假的。”他语气急切,固执地想要一个答案,“是不是?”

  何冉还是不接话。

  她的耳朵也逐渐听不清了,手机里的那个人在说什么,朦朦胧胧。

  不知恍惚了多久,她才回过神来。

  准备挂断电话时,才发现萧寒早就已经那么做了。

  何冉将手机放在一旁,继续洗澡。

  “曾经是,后来不是,现在不得不是……”

  从那天开始,萧寒没有再往这部手机打过电话。

  何冉也开始置之不理,不给它充电,也不充话费。

  几天后,手机自动关机。

  一个月后,这个号码过期了。

  这样也好。

  始于一场梦,放纵了太久,就该回归现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