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必安和范无咎两人的动作一顿, 还在规律响着的敲门声如同寺庙中的木鱼敲击,很快让两人从前面那样不可控制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才发觉自己在干什么的谢必安脸一红,脸上的红意瞬间明显。

  竟然又着了范无咎的道, 现在外头的天色都没暗下来, 怎么能在此事上如此……如此不加克制。

  他推开范无咎放在他身上的手, 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有人来了。”谢必安提醒这位在当职时间溜出衙门躺在他床榻上的范县令。

  此时他也差不多能猜到外头的人是来找谁的了。

  在这种关键时候有人来打扰, 范无咎的面色并不好看,半睁的眼眸时眸色沉沉像是一匹饿狼。

  但是再继续下去也不可能,见谢必安这模样, 范无咎只能暂且收敛自己心中的遗憾。

  眼看着谢必安就要自己从床榻上起身下榻去开门, 范无咎伸出双手将谢必安按回。

  昨夜谢必安操劳一夜,明显是累狠了, 他在早上又因为公务忽略了对谢必安的照顾, 在此时哪还有劳烦谢必安的道理?

  在外头锲而不舍的敲门声下,范无咎凑近以唇轻碰谢必安勉强得到一点安慰。

  他从床上下来,迅速整理衣装后走到卧房外。

  看到范无咎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留在床榻的谢必安才终于从前面的恍惚中慢慢反应过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襟, 范无咎前面碰的太急切,原本好端端的衣领此时已经松散开来,仿佛再碰一下就会完全扯开。

  而谢必安也并不是全然的无辜,在前面他也不甘示弱下意识地伸手去抓范无咎的衣服, 在那县令官服上留下一团手抓出的褶皱。

  窗外的天光亮着, 此时正值正午, 是一天中最灼热明亮的时刻。灿烂的日晖从窗纸透过, 斜射入屋中, 照在谢必安的身上。

  似乎在控诉着谢必安差点白日宣淫的事实。

  谢必安低头将身上的衣襟理好,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是那样乱七八糟的模样。也不知是不是心不在焉, 谢必安整理衣襟总是整理不到位,要不是漏了这个就是漏了那个。

  好像魂都跟着范无咎一起走出去了。

  在心中暗骂自己一声,谢必安努力集中自己精神,伸手将自己的衣襟理好。

  但是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是昨夜发生的事情,但不是床榻上的事。

  或许是因为醉酒,在今日回想昨夜的时候总是会带上朦胧的一层纱雾,尤其是与牵扯不断的接触和极其富有存在感的感官刺激合在一起时,那段记忆便就更加香艳面红耳赤。

  只是谢必安才回想起在去往床榻之前的一些记忆,原本那些记忆碎片隐藏在那漫长的夜晚之后,可能他永远都不会想起。

  但是此刻却像是灵光乍现,他想起了在饭桌上时的他与范无咎之间的事情。

  并不是那些亲昵厮磨的亲吻,而是范无咎低着头向他说的那些事情。

  像一团团在一起的毛线,原本杂糅在一起理不清,但是找到那根线头之后,剩下的就自然而然的全都出现。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谢必安全都想起来了。

  范无咎向他坦白的那些过往。

  那些黑暗的,被蒙在沉重窒息的土下的记忆。

  前面脸上还残存的热度此时完全消失不见,手指缓缓攥紧了垫在底下的被褥。

  与愤怒一同升起的,是不可克制的心疼。

  那些人怎么敢?

  他不想范无咎遭受那些。

  但是与此而来的还有一个重要信息就是,范无咎是西域如今可汗王的嫡亲血脉。

  一想到范无咎要离开的可能,谢必安心中便是怅然的感觉,他告诉自己应该任由雄鹰翱翔在属于他的草原。

  似乎对于范无咎那样放浪不羁的人来说,西域确实会比上京更适合范无咎自由的灵魂。

  可是谢必安并不想范无咎离开。

  谢必安的面色冷下来,垂下的凤眼看不出眸色。

  只是这样的可能存在,谢必安就无法放任自己安下心来。

  门口的交谈声还在继续,谢必安收敛自己的神色,从床榻上走下来。

  范无咎一打开屋门,站在门外的果然是衙门的人。

  是老马。

  关在牢中的秦家三人是时候审讯判决,但在衙门中都找不到范县令的身影。老马问了当职的护卫才知道范县令追着谢护卫往外头走去了。

  哪有县令抛下公事不管追着护卫走的?

  虽然不清楚范无咎,但是对于范无咎去了何处他心中也大致有谱。

  因此就马不停蹄的往这边赶来,敲响了谢必安住处的房门。

  果然出来开门的,就是衙门中找不到踪影的范无咎。

  “县令,衙门中还有事务需要您前去处理。”

  老马提醒范无咎,一眼就看到范无咎耳朵上多出来的那一个金玉耳坠。

  金绿交杂的颜色看起来格外明显,在范无咎的耳朵上彰显着不可忽略的存在感。

  怎么才这么一下不见,范无咎的耳朵上就多了这一个耳坠?

  让范无咎看起来更像个西域人了。

  只不过他的身上还穿着县令的官服。

  虽然心中疑惑,但是作为下属老马也不敢开口询问这种事情,只嘀咕了几下就把注意力放在其他地方了。

  他的眼睛忍不住偷偷朝范无咎身后瞟去,那处是半掩着的屋门,顺着缝隙能够看到屋内的景象。

  老马想看看谢必安是否也在住处里面,此时又是一个怎么样的状况。

  这两人大白天的一同跑回家中是要做什么?

  老马听那护卫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一下前面在衙门中发生的场景,看样子还是谢必安生的范无咎的气,据说是气冲冲地走了,而范县令也一副急忙的样子追了谢护卫出去。

  怎么能跟县令甩脸色?!

  生怕谢必安犯倔的老马也借此机会赶回来看看是什么场景,暗自希望谢必安能将他早上才和他说的那些话给记下去。

  但是也不知是有意无意,范无咎恰好将身后的门缝也挡的严严实实,老马根本没办法窥探到半分。

  没法看到谢必安的老马只能安分的和范无咎说些需要他主导的衙门事务。

  范无咎点头,表示他现在就会回到衙门去处理那些事情。

  他正准备回到屋中和谢必安说一声他先去衙门了,但是半掩着的门突然从里头打开,探出谢必安的一张脸。

  “谢郎君!”

  终于看到谢必安的老马激动的唤道,他仔细上下扫视了一下谢必安,确认谢必安完好的样子才放下心来。

  若不是此时亲眼见到谢必安,老马回去估计还要想东想西安不下心。

  “老马怎么来了?”谢必安只知道来的是衙门的人,但没想到这人竟然是老马。

  老马将自己的来意再与谢必安复述一遍,范无咎也恰到好处地说道:“确是如此,我先行去衙门,待我处理好这些便归来。”

  范无咎看向谢必安时,前面在老马眼前的气势全都软了下来,变成脉脉的春风,吹的要将人的骨头都吹酥了。

  这突然的变化看的老马一愣一愣的。

  他还从没见过范无咎的这副模样呢,怎么在门口转头嘱咐时,这场景竟然还与夫……那什么有些相似。

  老马脑中才刚闪现出那个词便将自己脑中的想法扔了出去。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莫非之前的那些都是他多想了?

  其实谢必安和范无咎之间的关系要比他所想的还要亲密无间?

  范无咎才刚和谢必安说完,谢必安便迅速开口接话道:“我同你一起去。”

  这快速的一句话让范无咎剩下嘱托的话一顿,见谢必安去意坚决,范无咎的眉头不免蹙起来一些。

  他低声在谢必安耳边说道:“你身体不适,还是待在家中休息一下好。”

  作为承受方本来受到的影响就大,范无咎对于自己早上不能待在谢必安身边的事情感到更加愧疚,若是此时再让谢必安忍着不适与他一同去衙门。

  范无咎可要恨死自己了。

  而范无咎的这句话被边上的老马听到,他猛地转过头看向谢必安,震惊问道:“谢郎君身体不适?可是生病了?”

  他竟然还不知道谢必安身体不适这件事。

  老马的加入让原本没有什么的话变的奇怪起来,谢必安努力稳住自己的表情,他抿了抿唇,表示自己没什么大碍。

  他认真地看着范无咎和老马,再一次表达自己的意愿:“我想要一同去。”

  见谢必安这个样子,老马舍不得下心拒绝,纵使范无咎不愿意但是也拿谢必安没办法,于是谢必安还是十分顺利的跟着范无咎和老马两人去了衙门。

  老马并没有骗他们,确实是需要处理秦府的事情。

  他没有故意压低音量,因此边上的范无咎和谢必安两人也将这句话听的清清楚楚。

  想不到秦老爷在牢中也如此不安分,范无咎的脸沉了沉,他冷声问道:“他还说了些什么?”

  小护卫身形一抖,在面前三人的注视下也不敢有一点隐瞒,他低着头老实回答:“他说、说范县令公报私仇,没有证据便平白污蔑人,他若冤死,到时候在九泉之下……”

  说到这小护卫纠结地抬头看了眼范无咎,而范无咎面色沉着,但依旧没有过多的表情,他见小护卫停顿,还耐心提醒他叫下去:“九泉之下如何?”

  糟糕,一不小心就把这个说出来了。

  但此时不继续说下去显然不行,反正是秦老爷那家伙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小护卫眼睛一闭,便将剩下的话脱口而出:“说到时在九泉之下也要变成恶鬼来索命。”

  其实秦老爷说的话并不止这些,还要比这些难听的多,若是全部转述出来,小护卫担心自己先在秦老爷之前掉到九泉之下去。

  听到这话,范无咎不怒反笑,前面阴沉的面色减轻许多,像是听到了全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他眉毛一挑,一点因威严压抑住的风流便从锋利的眉峰流出来。

  “鬼神之说,向来是最无力的东西。”他勾唇仰脸,阳光在范无咎的面容镀上一层光。

  “就算是他下了九泉,进去的也是九幽地狱,在那赎清罪责再说吧。”

  范无咎甩开袖子,发出一声清脆的破空声。

  他吩咐老马和那个小护卫:“将秦府的几人带到堂中。”

  如今秦府失势,当权的公主想要秦府死,那三人就不得不死,无论他们有没有罪责,早就是死路一条,回转无路。更别说秦府三人手中沾着鲜血累累,现在的一切刑罚,都是他们应得的。

  穿着官服范无咎往前走去,于绚烂阳光下颇有威严,倒真看不出此时惯常不正经的模样,看起来真的像个一方官员了。

  谢必安的目光从范无咎的衣摆打量到他的耳坠上,那个他刚别上去的金玉耳坠,金子闪耀,碧玉通透,金玉再是适合不过。

  有那么一瞬间,谢必安都要觉得自己好像从未认识过范无咎。

  当谢必安恍然的时候,走在前面的范无咎突然回头,看向还站在原地的谢必安。

  “不是说同我一起吗?”他唇角翘起,眼尾偏弯,前面的那副架势顿然消失不见,留在谢必安眼前的只是那个熟悉的范无咎。

  仿佛前面的一切威严都只是谢必安的错觉。

  在偌大的地方,只有谢必安和范无咎两人,隔着几步路的距离范无咎朝谢必安伸出手。

  毫不掩饰的邀请姿势。

  谢必安微微点头,嘴角因为范无咎的这句话微微翘起,他抬起脚将这几步路的距离拉近。

  他的手指在范无咎伸出的手掌上轻轻一点,像匆忙调皮停留的轻盈蝴蝶,一触即离飞快逃开,快的让范无咎来不及抓到。

  谢必安与范无咎并肩,没有成功摸上谢必安手的范无咎笑着轻轻用肩碰向谢必安的肩。

  两人就像是六七岁的稚童,幼稚无比,但是举动却透着难以言说的亲昵。

  在无人的地方,他们毫不掩饰自己的爱意。

  就这样,再长的路也变的短暂起来,范县令和谢护卫很快走到了刑堂。

  老马和其他护卫已经押着犯人等候在这。

  秦老爷和秦夫人早就没有当初的光鲜亮丽,仅仅才在狱中呆了几天,秦老爷整个人就瘦了一大圈,看起来委顿不已。而秦夫人满头的珠翠在入狱的时候被搜刮干净,身上的华服也惹上了灰尘和牢中的潮湿。

  谢必安和范无咎两人一进来,秦老爷和秦夫人愤恨的眼光就落在他们两人身上。

  毫不掩饰,若不是手上还戴着锁链,就要扑过来不管不顾的打向谢必安和范无咎了。

  他们对范无咎没有很多的印象,但是却对谢必安清楚得很,这个人将他们儿子迷的神魂颠倒,他们秦家到如此地步与谢必安与这位范无咎定然是脱不了干系。

  当初就不该心软,将这个谢必安先除之后快,以免像现在留在如此多的隐患。

  秦老爷一双眼死死盯着谢必安,眼神阴狠,明晃晃的将自己的意图与遗憾摆出来。边上的秦夫人适时哭喊道:“光天化日之下,这天都要成黑的了,老天不公啊!”

  门外已经聚集了一群看热闹的百姓,听闻今日是要审秦府的案子,便早早聚了过来。

  秦府仗势欺人多年,他们还以为这辈子都看不到秦府倒下的日子,没想到这一日来的这么快。

  如今看到秦老爷和秦夫人的落魄样,他们的眼中掩不住的都是快意。

  边上的护卫站立两排,冷漠地看着秦老爷和秦夫人。

  见自己的哭喊无用,秦夫人一口牙几乎要咬碎,她猛的站起身伸手只想谢必安,手上的锁链跟着她的动作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谢必安,都是你!”

  憔悴的脸上眼球几乎要瞪出来,秦夫人原本保养得体的脸现在状若恶鬼。

  “是不是你诱哄了我儿,我儿待你是真心,你就是如此回报我们的?”

  此言一出,门外的百姓纷纷怀疑自己的耳朵。

  什么诱哄?什么真心?

  在他们心中原本这两人是完全没有交集,现在秦夫人这话一出,莫非其中还有他们不知道的事情?

  “公堂之上,慎言!”老马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声,瞬间将场面镇了下来。

  但是秦夫人心中憋着一股怨。

  之前那些死在他们手中的人不过都是该除去的,就算是死了也不为过。

  现在倒是翻出旧账来审他们了?!

  她心中愤愤,想到与他们一同入狱的秦琼,前面就憋着的怨气更重。

  都是谢必安的错。

  朝他抛了橄榄枝也不知道感恩。

  自己的儿子真是太单纯看错人!

  范无咎坐在公堂之上,准备按照流程开始审问。

  其实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秦家这次是真的要玩完了,现在不过是时间问题。

  死在秦府手中的百姓不计其数,只不过这次秦府想不到秦琼当时随意用箭射死的拾柴者,在这个时候会摇身一变变成王朝的驸马。

  曾经在他们眼中和畜生没什么不同的人变成了他们惹不起的人。

  秦家纵横十多年,在此刻终于踢到了过不去的铁板。

  在所有人等着范无咎开始审讯的时候,前面被呵斥安静下来的秦夫人突然站起来冲向边上的谢必安,五指呈爪状,尖利的指甲亮出。

  人群中传出一阵惊呼。

  秦夫人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想要厮打谢必安!

  好在谢必安早有准备,敏锐察觉到秦夫人的意图,谢必安飞快的往后退了一步,躲过秦夫人的袭击,但是或许是昨晚辛苦了一夜的原因,他不如往日敏捷,还是被秦夫人抓到手上。

  好在这一下只抓到了谢必安的衣袖,但秦夫人的力道之大,竟然直接把谢必安的衣袖抓破出一个豁口。

  不对!

  谢必安仔细去看他衣袖上的破损口子,切口齐整,明显不是指甲抓出来的,而是锋利的利器。

  秦夫人手中抓着其他的东西。

  其他护卫早已在秦夫人有异动的时候冲上来,将秦夫人控制住。

  他们查看秦夫人的手指,果然在她的手指中抓着细簪子。

  秦府已经嚣张至此,在公堂之上都敢蓄意伤人.

  老马沉着脸走过来,拿起护卫递给他秦夫人所用的东西,还是是一根银簪。

  他拿起银簪仔细看了看,在银簪的簪身上还发着黑色。

  “这上头抹了毒药!”老马皱着眉说道。

  此话刚落,老马的边上传来一声响。

  他抬头,本应该好端端坐在公堂上的范无咎突然站起身,径直朝谢必安走去。

  “范县令……”老马欲言又止。

  秦夫人蓄意伤害谢必安,老马心中同样愤怒无比,只是现在还在公堂上,范县令就这样离开他的位置直接走到谢必安那是不是不大好?

  虽然知道你关心谢必安,但是也不用这么急不可耐啊!

  现在的老马终于有点明白当初他提醒谢必安结果谢必安让他放下心的原因了,范无咎这副模样,看着确实是不用担心他给谢必安穿小鞋什么的,反而要提醒范无咎收敛些,至少在公堂上要先控制住啊!

  谢必安掀起袖子,低头现在查看自己的手臂。

  好在秦夫人只划伤了他的衣袖,并没有碰到他的手臂和其他地方。

  前面被秦夫人碰到的那只手突然被另外一个人抓住,轻轻抬起。

  谢必安抬眼,就看到正紧张低头看着他手臂的范无咎。

  范无咎的皮相骨相如如此无懈可击,哪怕现在在谢必安面前低着头的弧度也是俊俏极了。

  细密的眼睫垂下,长的好像马上就要碰上谢必安的手臂。

  范无咎仔细查看了谢必安的小臂,确认谢必安的这条手臂和另外一条完整无瑕,没有一点伤口还勉强安下心。

  他看着被划出一道长口子的袖口,眼眸阴沉。

  如果谢必安真的被秦夫人伤到了,那范无咎觉得自己可能要发疯。

  他留在上京本就为了谢必安,如果因为这个让谢必安受到伤害,那他的行为也没有任何意义。

  “无事。”看出范无咎的担心,谢必安低声开口说道。

  范无咎的动作仿佛他是一个易碎的珍宝,小心翼翼的让谢必安反倒无可适从。

  但是与此同时其他人落在他们身上的目光明显多了起来,谢必安一转眼,就看到呆滞似乎要灵魂出窍的老马还有一众看过来的护卫。

  哪怕面无表情也无法遮掩他们那双迷茫眼睛中的震惊。

  不用转头,落在他身后的目光也明显的几乎要带上热度,甚至能想象到围在门外探头看过来的百姓看向这边的模样。

  他被范无咎抓住的手缩了缩,谢必安又一次开口:“真的无事。”

  范无咎这才抬起脸,但是他抬头就对上了一大圈来自四面八方的眼神。

  纷纷好奇地盯着他和谢必安

  范无咎:……

  掌中令人的手指缩了缩,碰着范无咎的掌心,谢必安趁着范无咎顿住的这刻缩回了手。

  努力藏住脸上的热意。

  谢必安眼神示意范无咎快些回去。

  “范县令真是关心下属,体恤百姓啊。”

  现场又充满活泼愉悦的气息。

  只有偷袭没成功再次被捆的严严实实的秦夫人和秦老爷一直用怨毒的眼神看着谢必安和范无咎。

  他们似乎还有想要说的,但是因为秦夫人前面的举动,他们的嘴上都被牢牢塞住布条,不能再说出半分。

  最多也只能吐出模糊不清的呜咽。

  “秦琼在哪?”

  范无咎问老马。

  审理秦府的案子,秦琼当然也是逃脱不了罪责的。

  不如三人一起处理完,也好留个清静。

  老马显然还没从前面灵魂出窍的状态回魂,听到范无咎的声音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回答:“秦琼还在牢中躺着。”

  他的声音迟疑:“不过他大抵是撑不过判决……”

  秦琼那样的身体早就弱不禁风,行将就木。在之前也是在秦府靠着各种珍贵药材补品强行吊着,被关在牢中后没有那些东西续命,看着早就快不行了。

  若不是老马早上时去检查发现秦琼还有呼吸,他还要以为躺在那的秦琼已经先行一步殒命。

  听到老马说的这话,坐在地上的秦老爷和秦夫人两人更是怨毒,像是试图用眼神诅咒在场的所有人。

  他们心中怨怼,但丝毫不觉得自己之前草菅人命有何不对。

  现在的局面不过是风云变幻,他们沦为了砧板上待宰的牛羊罢了。

  在老马的示意下,秦琼被几个护卫合力带上来。

  秦琼的眼睛闭着,细瘦的手无力地垂下,长发挡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他苍白如纸的面色。

  原本就白的面色更白了。

  因为秦琼的状态本来看着就不乐观,所以也没有像秦夫人秦老爷那样戴上镣铐,若不是他此刻被护卫抬着,看起来都不像是一个囚犯。

  护卫们将秦琼放在了堂前,就在秦夫人秦老爷的前面。

  范无咎拿着已经拟好的罪状开始宣读,所有人都安静等待着秦家人将要受到的罪责。

  看着在堂中的秦府三人,谢必安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喜怒。

  作为衙门的护卫,谢必安的父亲曾经卷入的那桩案子就与秦府脱不了干系,当时谢必安只知道父亲死在外头再也没有回来。

  他原本以为父亲是因公殉职,一切都是意外。

  一直到谢必安成年,在衙门当职时才渐渐触摸到了当年事情真相,竟然是与秦府有关。

  谢必安垂着眼,没有再看被堵着嘴说不出话的几人。

  秦琼昏迷,秦老爷和秦夫人也被控制着不能出一言,加上范无咎早就受托列了秦家的几大罪责,这场单方面的审判很快就进入尾声。

  其实秦家本不用在刑堂之上审判便可直接送往刑场,毕竟当朝的公主早就定下了他们的罪责,只是郑娘觉得应该让百姓们在刑堂上看看秦家的罪恶深重,再将秦家三人送去问斩。

  当范无咎宣读完秦府的罪责以及他们将受到的刑罚后,站在门外的百姓中传来欢呼和拍手声。

  大快人心。

  谢必安注视着秦老爷和秦夫人无能狂怒的表情,凤眸冷厉。

  但是当他眼神偏移,落到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秦琼身上时,却蓦地对上秦琼睁开的一双眼睛。

  秦琼在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

  突然和秦琼对上眼,谢必安心下一跳。

  漆黑的发散落在他的脸庞边上,配合和苍白到可怕的肤色看起来像是刚从井中爬起的恶鬼。

  他那双黝黑的眼睛盯着谢必安,也不知道在谢必安没有发现的时候已经看了多久。

  明明秦琼与秦老爷和秦夫人正在被宣布着审判的命运,但是秦琼脸上的表情却平淡的可怕。

  见谢必安终于发现他,秦琼脸上终于有了变化。

  他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谢必安,红的奇异的嘴唇往两边缓缓咧开。

  秦琼对着谢必安露出了一个不怀好意的笑。

  此时范无咎刚宣读完手中的罪状,接下来就是护卫将堂中的几人带走。

  但是秦琼却还是毫不在意的模样,他的眼睛没有一秒从谢必安的脸上移开,见谢必安的表情变化,他嘴角的笑反而咧的更开了。

  他挪动眼珠,往堂上的范无咎看了一眼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红的异常的嘴唇一开一合,谢必安突然看懂了秦琼的唇语。

  他说:“我不会让你们如愿的。”

  然后有寒光在秦琼的手中一闪。

  原本躺在地上几乎要失去声息的秦琼突然从地上突然跳起,动作敏捷快速的根本不像是前面所表现出来的那样病入膏肓快要归西的模样。

  而前面秦琼看起来实在太虚弱,以至于他身上没有任何束缚。

  而他的目标显然就是坐在上头的范无咎。

  不好!

  想都没想谢必安直接往前冲了出去。

  所有人都被秦琼突然暴起的动作看呆了,包括就在边上的护卫们。

  这、这是前面要死不活的那位秦公子?

  他们震惊到眼睁睁地看着秦琼拿着刀站起,还有边上冲出来的谢必安。

  不同于其他人,范无咎也很快反应过来这场冲他而来的袭击。

  眼见着尖刀逼近脸际,他灵活地闪过,但是比他更快的是最先发现秦琼异样的谢必安。

  秦琼看着虚弱干瘦,但持刀的手的力道确实出乎意料的大。

  正当谢必安下狠心准备用劲时秦琼手上拿的尖刀所指的方向突然调转了方向刀陷入皮肉的感觉让谢必安猛地松开了手,可是一切都已经迟了。

  谢必安往后退了半步,失去支撑的秦琼往下斜倒在桌案上,桌案上的书坠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声重响。

  秦琼的头发往两边撇开,那张脸清晰无比的袒露在众人的面前。

  失去生机快要枯萎的,但是眼睛却像是回光返照的亮着光。

  刀刺中了他的胸前,但那张苍白脸上的表情依旧是带着意味不明的笑容。

  疯子。

  谢必安看着秦琼还死死盯着他的眼神。

  秦琼搞这么一出就是想让谢必安背负上杀了他的罪责吗?

  护卫那边终于反应过来,纷纷涌上来围在他们的身边,但是秦琼看样子已经是回天乏力,刀深深扎重了他的胸前,那个致命位置。

  他是否下一秒就断气,只是概率问题了。

  门外的百姓也显然被这副架势搞蒙了,人声鼎沸,一直在激动讨论着。

  一直到现在谢必安还不敢相信之前发生了什么,这一切实在是太突然。

  手指一动,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黏腻的感觉,谢必安低头,发现自己的手上沾着鲜血。

  是秦琼的鲜血。

  他抖着手抬起眼,秦琼的那一双眼睛仍旧盯着谢必安,好像要将谢必安深深铭记在脑中似的。

  那两片鲜红的唇动了动,明明外面的人声嘈杂,秦琼声音微弱,他还是听清楚了秦琼究竟在说什么。

  “你终究还是动手了……”

  终究还是……?

  那只沾血的手被人抓住,谢必安转头就看到范无咎毫不掩饰焦急表情的脸。

  金玉耳坠晃眼,范无咎在开口说着什么,但是谢必安却听不清楚了。

  应该说是一切的声音都变的模糊了起来。

  他好像掉到了一片无边的湖水之中,只有他一人被关在深蓝色的水域,和其他人隔开了一个世界。

  似乎看谢必安没有反应,范无咎抓着谢必安的手用力了些。

  可是谢必安却觉得周围的一切更恍惚起来。

  潮水般的波纹在这个空间涌现,虚幻的像一个梦境那般伸手可破,直到抓着谢必安的那只手也归为虚无。

  谢必安的眼神冷了下来。

  他抬起手,手上的鲜血不知在何时消失干净,白皙光滑的似乎从未沾染上半点污秽。

  “谢必安。”

  倒在桌案上的秦琼笑着伸手拔出胸前的刀,上面不见半点血色。

  他摇晃着起身,往谢必安一步一步走过来。

  秦琼的那副皮囊随着他的脚步缓缓褪下,逐渐露出当初他们所见的模样。

  身形清瘦,面容是一样苍白。

  崔非云手上把玩的那把尖刀,胸前未曾愈合的血洞吓人,他的眼睛看向谢必安:“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随着他话音的落下,在他们四周早就摇摇欲坠的场景一点一点塌陷坠落,一直显现出当初那般的漆黑虚无。

  脚下是万丈荒芜,他们坠落在无尽深渊下,又像悬立夜色苍穹之上。

  身上的衣袍也转瞬换了一个模样,谢必安身着白袍,是无穷的黑暗中唯一的雪白。

  他的面色冷淡如霜雪,才这么几瞬,他就从一个衙门的护卫变换成了神使模样。

  听到崔非云的问题,谢必安眸色未变。

  什么时候发现的吗……

  其实一切并不可能是毫无所觉。

  以至于直到现在谢必安还无法肯定,到底是他一直没有发现,还是说他一直不愿去发现。

  九幽的巨兽阴险狡猾,竟然以他与范无咎的前世来布置为一个魇。

  甚至差点就要成功了。

  谢必安的嘴角泛起嘲讽的意味。

  他竟然有一瞬想要沉溺在这个美好的魇中。

  在这个魇中,没有两百年需要共饮的孟婆汤,没有千年景色如一日的地府忘川。

  在这个魇中,他和范无咎……

  还没有死去。

  见谢必安没有说话,崔非云往谢必安这缓缓走近。

  他的胸口上的伤口还是破碎的一个血洞,无法愈合,随着时间的流逝还在逐渐扩大,蜘蛛网似的血色暗纹分立在他的胸腔上。

  像是吸收养料的血孔,正在一点一点蚕食崔非云的这副躯体。

  “为什么一定要是范无咎呢?”

  一直到现在,崔非云的脸上还是单纯的疑惑不解。

  他想要得到谢必安,却也清楚这一切只是当时他压在九幽之下的执念。

  但是谢必安呢?

  谢必安又是为什么呢?

  明明他与范无咎是一样的笑容,为什么谢必安却从来不望向他?

  为什么一定是范无咎?

  无情的眼睫颤动。

  可是当谢必安抬起眼时,一切不可言喻的答案已经从那双浅色的琉璃瞳孔中诉说出来了。

  他的眼睛是那般明亮,是这四面八方黑暗中的唯一星辰。

  那双眸子告诉的答案——

  是爱。

  地府的无常应该断情绝爱,只认义理。

  可是黑白无常二位神使,却从来斩断不了他们之间的情丝。

  他快要融在那片虚无中了。

  谢必安适时抬起手,他的指尖纤长,掀起来仿佛是要渡引世人。

  恶鬼构筑的魇破碎,恶鬼本身也会受到极大的反噬。

  崔非云本就是强弓之弩。

  他的身形自脚底碎成粉末状的碎片,一直碎裂到他的面孔上时,崔非云的脸上还是纯然的疑惑。

  谢必安看到崔非云眼眸中还没来得及问出的问题。

  他想问谢必安——

  “究竟什么是爱?”

  碎片粉末就像纸屑一样纷飞,在这个空间下了一场雪。

  一个漆黑模样的小兽慢悠悠的跟着牵引飞到谢必安的微张的掌中。

  压抑深沉的墨黑从头顶开始褪去,如同穹顶而下。黑色消失的很快,刺目的亮光在眼前一晃神。

  当视野逐渐恢复正常,谢必安发现他竟然在凡间的家中。

  正对着的落地窗干净宽阔,淡紫的雾霭飘在远处群山与高楼之上。

  谢必安抬起头,看到天光大亮。

  作者有话要说:

  是真的要完结了(叉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