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耽美小说>心匣[刑侦]【完结】>第136章 玉戈(16)

  孙镜当初的主治医生姓周,已经离开榕美,自己开了个小型的心理咨询所。凌猎来到咨询所,表明身份,未立即提到孙镜。榕美和罗蔓钗的案子这阵子占据着夏榕市的公众视线,周医生当然也知道榕美多名患者离奇去世,以为凌猎是来调查榕美。

  “我从榕美出来已经有一年多了,听说出事的是新建的北区,我虽然是心理医生,但我其实没有在北区工作过。”周医生给凌猎倒了杯茶,“你想了解什么?我知无不言。”

  凌猎本想直接问孙镜的事,脑筋却突然转了个弯儿,“我在榕美听说医生们的薪水都非常高,福利待遇也很好,怎么想到离职出来单干?一年多以前的话,那时分出北区的消息已经有了吧?”

  周医生笑着摇头,“正是因为快要分出北区了,我才计划着离开。在南区,我们的定位是辅助康复,有时也有单纯治疗心理问题的患者,但总体来说,比例不算大。分去北区,就要每天面对有严重心理问题的人了。”

  凌猎不解,“但你本来就是心理医生,你现在开的也是专门的心理咨询所。”

  周医生还是摇头,“那不一样的。我这个人有些散漫,在榕美那种高强度考核下,身边是一整个分区的患者,早晚会有人来给我治病。而且榕美和我这咨询所还是很不一样。”

  “比如?”

  “去榕美的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是家境优越,觉得自己有点问题就来了,二是经济条件一般,一直忍着,直到快要失控,才被家人朋友送来。当然,两者兼而有之的也不在少数。这些患者治疗起来,我作为医生也很痛苦,他们的情绪总会侵蚀我。我也是权衡了很久才做出离职的决定。”

  “我现在这个咨询所面向普通人,收费不高,很多人只有浅层次的心理问题,尽早干预,恢复得都还不错。我心理负担没那么重,至于收入,我现在是老板,给自己开工资,也没有比榕美差多少。”

  凌猎听完周医生的心路历程,说:“孙镜那样的患者,你治疗起来痛苦吗?”

  周医生愣了下,“孙镜?”

  “对,她曾经是一名导演,现在在榕美做康复学者。你知道康复学者是什么吗?”

  “知道知道,曾经有严重心理问题,康复后帮助其他患者的人。孙镜我有印象,你们在查她?”

  凌猎说:“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对你倾诉过什么?”

  周医生皱眉,“这是患者的隐私。”

  “我知道,但孙镜可能与案子有关。”

  周医生很惊讶,“所以你找我,是调查孙镜?”

  “算是吧。”

  周医生斟酌片刻,又看了看凌猎的证件,这才开始回忆接治孙镜的过程。

  在他接触的所有病人中,孙镜算是很积极控制自己情绪的人,也有很强的恢复意愿。第一次见面,孙镜素面朝天,穿着灰色的套裙,整个人看上去像一棵被烧过的枯草,倾述的是事业、家庭遭到毁灭性的打击,失去活下去的动力。

  她向医生倾诉呕心沥血作品《西岭断雨》遭到的批评,这只是个导火索,她因为受不了骂声,发了一篇抨击现实、观众的文章,这篇文章彻底毁了她,骂声不再针对《西岭断雨》,全成了对她本人的攻击。

  就在这至暗时刻,本该和她相濡以沫的丈夫背叛了她,指责她精神有问题,和年轻男演员不清不楚,为了上位出卖身体,踩着同届向上爬……

  这成了压垮她的稻草,她不明白丈夫为什么要这样对她,直到离婚之后,丈夫火速和一名女演员在一起,她才知道,丈夫这么做是为了争取有利的离婚条件,给自己洗白。

  她一无所有了,她曾经的影迷看不起她,没有哪位演员还愿意与她合作,她也已经失去了继续创作的能力。

  周医生为了更了解孙镜,还去网上看了那场骂战。周医生问孙镜:“最让你痛苦的是什么?”

  孙镜咬牙切齿地说,是丈夫的背叛。

  这和周医生自己的判断相似。因为虽然最初骂她的是影评人,是根本不算观众的网民,但在她脑海里真正有具体形象的是丈夫,而落井下石往往是致命的稻草。

  周医生开始对孙镜进行针对性的治疗,孙镜很配合,还在榕美的图书馆里自学心理学。

  凌猎打断:“她自学过心理学?”

  周医生说,这在榕美的患者中并不稀奇,不少患者在治疗过程中都会对这门“神奇”的学科感兴趣,俗话说久病成医也是这个道理。

  凌猎点点头,医生继续回忆。

  孙镜最深的痛苦是在事业遭受重创后,丈夫趁机将她抛弃,她许多次向周医生表露想要杀死丈夫,再一了百了的想法。在治疗中,孙镜逐渐放下这段仇恨,也就变回了心智健全的人。

  她在出院前,接受了几名医生的联合评估——这是榕美确定一个患者是否真正康复的必要流程,结果当然是好的,且因为她的积极态度,以及心理学方面的知识,她有资格成为康复学者。

  孙镜离开榕美一段时间,其间,周医生也离开榕美创业,大半年之后,孙镜回到榕美,还专程来看望过周医生,说之前到很多城市旅行,现在想以康复学者的身份为其他患者尽一份力。

  那次就是周医生最后一次见到孙镜,她看上去非常健康,充满活力,周医生觉得她是自己接治得最成功的患者之一。

  “她怎么会和案子有关呢?”周医生不愿意相信,“她难道还是对她丈夫动手了?”

  凌猎说:“她最恨的真是她的丈夫吗?”

  周医生不解,“什么意思?”

  凌猎说:“她也许一直在欺骗自己,也欺骗你。她很少提到那些骂她的人?还是你刚才没有讲到?”

  “所以我说,她其实也骗了自己。”凌猎站起来,将茶水一饮而尽,“她恨的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这份仇恨一直被她深深掩埋在心底。”

  重案队,沈栖抽空给凌猎查到孙镜前夫这三年来的动向。离婚后,前夫靠着揭露孙镜丑闻的热度,短暂地风光了一阵,但后来和妻子卷入圈中风波,事业受挫。现在基本已经脱离影视圈,妻子带货,他做生意。

  孙镜从未在他们的生活中出现,离婚之后再无瓜葛。

  从这一层面来看,孙镜就像医生所说的,放下了对前夫的仇恨。

  但也许在孙镜心中,对她落井下石的丈夫根本不配承担她的仇恨,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知道自己仇恨的是什么,那些骂她的人吗?可是他们面目模糊,他们成千上万,她找不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于是她只能将满腔的愤恨瞄准前夫,想要杀了前夫。

  周医生以为成功开解了她,其实根本没有,因为她仇恨的根源从一开始就不是前夫。

  可那是什么?

  在榕美图书馆研读那些心理学书籍时,她豁然开朗。

  在和《青茶缸》的导演交流时,凌猎也终于抓到了她仇恨的影子。

  不是前夫,甚至不是第一个向《西岭断雨》泼冷水的“沙山之王”,而是那些盲目的,没有五官的人,那些肆意发泄恶意和拱火的人。

  听完凌猎的分析,季沉蛟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道:“但是我们早就将江云朵、牟应的背景查清楚,她们没有抨击过孙镜。至于陈帝……”

  “陈帝还和‘沙山之王’有矛盾,孙镜不应该仇视他们。”凌猎转着季沉蛟的椅子,忽然在面对季沉蛟时停下,“但是小季,报复就一定要向伤害自己的人报复吗?那些抨击孙镜的人,孙镜伤害过他们吗?时不时发生的报复社会,那些死去的人伤害过作案的人吗?”

  季沉蛟倏然皱起眉。

  凌猎站起,很有领导范儿地在季沉蛟肩上拍了拍,又跟个老干部似的背起手,“孙镜从头到尾都是我在跟,你理解不到这件事的内核也情有可原。”

  季沉蛟:“……”

  凌猎:“那些仇视她、诋毁她的人是不是盲目拱火?被伤害的是不是她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伤害、拱火这行为本身。所以她反射的箭也无所谓目的,令她畅快、疯狂的是报复本身。甚至她为这种不确定性、无目的性而兴奋——上一个受伤的是我,下一个轮到谁?”

  季沉蛟消化了会儿,“她的心理问题根本没有得到治疗,变得更加严重。”

  “不错,而且经过在榕美和学习和医治,她越来越明白如何刺激一个人,让这个人走向……”凌猎顿了顿,“死亡。”

  这样的恶意让人窒息,三年前,孙镜是否就被恶意所淹没?也许从那时起,原本的她已经死去,活着的只是个被仇恨改造的恶魔。

  季沉蛟说:“但是现在还缺乏证据。”

  凌猎看看时间,“席女士很快就会带回线索,到时候我们就有理由申请拘捕令和搜查令。”

  席晚从凌猎那儿接到的任务是去名单上的患者家里做排查,凌猎事先已经划出了重点人群,都是女性,工作性质或多或少会与公众打交道,但其中有个例外,就是家庭主妇潘君舒。

  凌猎最后才勾画上她,按照顺序,席晚也是最后才拜访她。

  潘君舒的家在夏榕市有名的富人别墅区,娘家本就富裕,嫁的丈夫更是有钱。婚前她在娘家的公司做普通职员,婚后当起全职太太。丈夫青年才俊,两个孩子乖巧可爱,她在家里不用做任何家务,只需要陪陪孩子,每天的日常就是逛街、聚会、学习,外人都以为她过的是神仙日子。

  但这样的“神仙”,却在今年初住进了榕美。榕美出事后,才回到家中。

  席晚来到豪华得像欧式庄园的别墅,偌大的房子却只有潘君舒一人。即便是在自己家里,她也穿戴整齐,耳环、项链、戒指一样不少。

  面对警察,她有些不知所措,但席晚是女性,这让她稍微安心了些。席晚和她聊榕美发生的事,又聊到她去榕美的原因。她犹豫很久,还是说了。

  原来,她的生活就像一个脆弱的假象,在这个家里,她是最不快乐的人。她与丈夫当年也曾两情相悦,因为门当户对,所以很快结婚,婚后她理所应当地辞去工作,成为丈夫的附庸,丈夫在她的支持下,事业蒸蒸日上。

  不久,他们有了两个可爱的孩子,就在她以为生活将一直像这样幸福下去时,却发现丈夫在外面有了女人。

  她从小就是菟丝花一般的性格,凡事不会争抢,只会掉眼泪,她请求丈夫回心转意,换来的却是丈夫的肆无忌惮。他们的感情已经名存实亡,但是无论是她还是丈夫,都不想离婚。丈夫不能失去她娘家的支持,她不愿意被发现是个留不住丈夫的失败女人。

  她装作像以前一样,在需要自己的场合和丈夫成双入对,耐心教育两个孩子,参加富太太们的活动,还刻意在一个平台上注册账号,每天晒自己的幸福生活。

  因为是假的,所以想要让更多的人相信那是真的。

  潘君舒很痛苦,每一天光鲜亮丽的生活对她而言都是折磨,她变得愈加敏感,听不得任何质疑她婚姻的话,认为那全是冒犯,是诅咒。慢慢地,富太太圈子与她渐行渐远,大家都知道他们家是怎么回事。

  今年初,潘君舒情绪崩溃,终于在家里发了一次疯。丈夫和娘家人一起将她送到榕美,住院接受治疗。

  潘君舒起初对治疗非常抵触,即便是北区的明星医生,也无法让她敞开心扉。这时,康复学者的作用就显现出来了,他们也曾经是患者,他们的过去和现在就是一部活的治愈史,如果康复学者本人还很有感染力,那就更容易接近患者。

  潘君舒的康复学者正是孙镜。

  季沉蛟看着凌猎勾画的名单,视线落在潘君舒的名字上,“她好像不符合你刚才提的条件。”

  “但我看过她的治疗记录。”凌猎很有把握地说:“孙镜是她的第一个康复学者,在孙镜接触她之前,她对治疗呈绝对的抗拒态度。而且还有一点,她的丈夫对她不忠,这个遭遇和孙镜相似。”

  季沉蛟放下名单,看向凌猎的目光越发深邃。

  近来重案队事务繁多,每个人都在超负荷运转,凌猎的冷静和缜密在这时显得格外难得,而找到这些轻易难以发现的线索对这只聪明的猫来说,似乎只是本能。

  凌猎注意到季沉蛟的视线,原本严肃的语气忽然勾起一起调戏,“小季,眼睛长我身上了?”

  季沉蛟咳了声,收回视线。

  可凌猎却因此兴致盎然,溜到季沉蛟面前,捏捏季沉蛟的耳垂,季沉蛟拍他,他飞快躲开,然后又去捏,简直烦人得要死。

  季沉蛟:“好好当个人会判刑是吧?”

  凌猎溜达一会儿,又跑来抓了把季沉蛟的头发。

  季沉蛟头痛,“不当人好好当只猫也好啊。”

  凌猎今日份欺负小季任务达成,大笑离开。

  席晚问:“你和孙镜是朋友?她起初是怎么带着你走出来?”

  潘君舒似乎对孙镜非常依赖,提到孙镜的名字,她眼里的戒备明显少了些。她说,孙镜告诉她,自己的丈夫也出轨了,并且用非常肮脏的手段将责任推给她,她当时愚蠢,等到名声全毁,离婚之后,才知道真相。

  孙镜站在更低更惨的位置,让潘君舒产生了怜悯,也是靠着这份怜悯,她成为潘君舒最重要的康复学者。后来,医生接替了孙镜,孙镜还有很多别的患者要顾,但在潘君舒心里,她是最重要的一个,如果有机会,她就会去主动找孙镜聊天。

  席晚意识到,潘君舒后面要说的很可能就是关键。

  “你们平时聊些什么?”

  潘君舒回忆道,她喜欢听孙镜讲当初接受治疗的过程,孙镜也毫不介怀地分享,还给她讲一些心理学上的知识,她向孙镜倾述自己走不出丈夫的阴影,孙镜安慰她,早晚会有这一天。

  说到后来,潘君舒皱起眉,似乎有些不舒服。

  席晚问:“怎么了?”

  潘君舒额头出汗,“我……我真的走不出来,不要再戳我痛脚了。”

  席晚脑中迅速闪过潘君舒的治疗阶段,她心中最大的坎是无法在外人面前摘下婚姻不幸的遮羞布。痛脚?是指的这一点吗?是谁在戳潘君舒痛脚?

  “孙镜反复向你提到丈夫的背叛?”

  潘君舒肩膀一僵,眼白发红。那不是脆弱得哭泣的红,是长期继续的仇恨。

  席晚有些错愕,“潘女士?”

  潘君舒一改柔弱,变得歇斯底里,“为什么你们每个人都要我承认?我承认了你们就可以看我笑话吗?我离不掉婚,失去婚姻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语无伦次,席晚对精神疾病虽然了解不多,但也知道她现在需要药。

  “潘女士,你先冷静,你的药在哪里?”

  潘君舒盯着席晚,“孙,孙镜。”

  席晚只能顺着她说:“对,我是孙镜,你怎么了?”

  潘君舒忽然大哭起来,指着橱柜的抽屉,“你给我的药在那里,你救救我!”

  席晚一惊,孙镜给过潘君舒药?可是康复学者根本没有资格开药!

  抽屉里有很多药,但其中一瓶很突出,因为瓶身上没有贴任何剂量、注意事项。

  席晚拿起这一瓶,潘君舒颤抖着接过,到处许多片,一把吞下。

  席晚神色严峻。这不正常!这绝对不正常!

  吃药后的潘君舒并没有好转,反而更加亢奋,她甚至拿过刀,想在大腿上割划。席晚注意到潘君舒腿上已经有很多血痕,立即控制住她,将她带回市局。

  经过紧急治疗,潘君舒平静下来,她抽屉里的药全部经过核对,除了那瓶没有贴标签的,都是榕美医生通过正常途径所开,而那一瓶正是牟应过量服用的锂。

  凌猎拿着药品来到潘君舒的病床前,问:“这是谁给你的?”

  潘君舒说:“是孙镜。她说这可以帮助我走出来。她,她是为了我好。”

  说完,潘君舒看向窗户。似乎连她也忽然明白的一件事——孙镜并不是真的为了她好。

  但孙镜为什么要这么做?却是她无论如何想不到解答的问题。

  孙镜违规给患者开药,存在恶意引导患者的嫌疑,凌猎再次来到孙镜家时,带着搜查令。

  重案队在她的家里搜到十多种治疗精神疾病的药物,这些药物全部装在没有贴标签的瓶子里,不可能是在药店中买到。

  凌猎问:“这些药是哪来的?”

  孙镜缓缓抬起眼皮,“从榕美拿的。”

  “怎么拿的?你用它们干什么?”

  “我也有病,有时需要用药物来控制。”

  “但你并不需要这么多。你如果真的需要,可以走正规途径找榕美的医生开。”

  孙镜沉默了很久,伸出手:“那你们抓我吧,我偷了榕美的药,该赔偿赔偿,该坐牢坐牢。”

  席晚已经前往榕美,榕美这才发现给药体系存在漏洞,方便孙镜这样的康复学者一再私自拿走药,并且积少成多。

  孙镜承认偷药,也承认将药送给潘君舒,但往下的侦查却陷入僵局,因为心理诱导是个很“玄乎”的事,她拒不承认曾经影响过牟应、陈帝、潘君舒,而潘君舒混乱的表达也无法证明孙镜唆使她犯罪。

  “我只是站在我的角度去开解过他们,君舒和我的状态很像,所以我给她我认为最有用的药,仅此而已。”

  案子变得棘手,凌猎看着陈帝的照片,“你为什么也会掉入她的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