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耽美小说>心匣[刑侦]【完结】>第103章 白事(17)

  “这段录音是伪造的。”技侦队员严肃地说:“只是听的话,当然听不出来,但你们看这个图谱,从这里到这里,全是修改的痕迹。”

  季沉蛟问:“可以用任何人的声音采集这么一段话,再用牟典培的声音铺上去替换?”

  技侦队员点头,“现在脸都能换了,换声音很简单。而且换声音比换脸更不容易被识穿,卢飞翔相信这是牟典培说的话也很正常。”

  季沉蛟转动录音笔,“现在,我们有第一个关键证据了。”

  沈维再次被带到审讯室,自从上次在走廊上与卢飞翔见面,他就再未见过卢飞翔。他脸上仍旧愁容遍布,但似乎平静了许多,他知道卢飞翔是个听话的孩子,他已经做到这个地步,卢飞翔不会再将自己砸进来。

  但季沉蛟第一句话就当头给他泼了一盆凉水。“卢飞翔认罪了。”

  沈维僵在椅子上,半晌才道:“他,他是想给我顶罪。”

  “他已经交出剩下的百草枯,还有分装百草枯的小瓶。”季沉蛟说:“一同交上来的还有一个被修改的录音笔。沈老板,你说不出的细节,他已经全部说清楚了。下毒的不是你,你最多算是有作案动机、知情不报。”

  沈维木然地摇头,“不是他,不是他!小卢才是二十多岁,他还有前途!”

  季沉蛟:“你当年也才二十多岁,你现在也不过四十来岁,你的前途、你的人生就不值一提了吗?”

  两行浊泪从沈维脸上滑落,他呢喃:“是我唆使小卢,我才是主犯!”

  季沉蛟:“不,你是被人欺骗。”

  沈维在片刻的怔愣后,忽然清醒过来,“你刚才说,录音笔被动过手脚?”

  “是,牟典培没有说过杀害谭法滨的话。”季沉蛟顿了下,“严谨一点,至少没有在这段录音里说过。录音是伪造的,那么将录音拿给你,暗示你警方没用、法律没用,你只能自己复仇的那个人,就有很大的问题。”

  沈维睁大双眼,眼角一直在颤抖,他的脸上写满不相信,“假的?假的?怎么会是假的?我听见了,我……”

  季沉蛟将分析图谱拿给沈维看,“声音可以作假,从朋友口中说出的可能是谎言,但冰冷的数据不会欺骗你。沈老板,卢飞翔已经告诉我们,将录音笔拿给你的是傅顺安。”

  沈维大口呼吸,浑身都在发抖,“他,为什么会……”

  季沉蛟默不作声,等着沈维自己思考。沈维为了谭法滨的案子查了十七年,他偏执,但不是傻子。他始终不曾怀疑陈香里和傅顺安,大抵是因为和当年查案的刑警一样,因为感情而忽视他们的作案的可能性。

  但是现在,当这条至关重要的线索摆在他面前,他也许很难接受,但真相不会因为他难以接受,就不涌进他的思维。

  季沉蛟盯着沈维,“是啊,为什么?”

  沈维缓缓抬起头,顶上明亮的灯光照得他睁不开眼。他呼吸,吐气,如此几番后,颤声说:“这世界上只有我还在追踪凶手,一旦我以为自己杀死了凶手,就再也不会追凶。我大概率被抓、坐牢。如果牟典培不是凶手,那真凶就可以一辈子逍遥自在。”

  他抖得越来越厉害,泪眼看向季沉蛟,“我说得对吗?傅顺安想要一石二鸟,他才是真正的凶手?”

  季沉蛟看着这个可怜人,一时有些不忍心,忽然明白凌猎之前查案时为什么执意从卢飞翔入手。虽然现在沈维还是必须知道真相,但是至少在进程上,很多细节过程是由卢飞翔说出来,客观上为他承担了一部分伤痛。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沈维无法再去和卢飞翔争抢是谁给牟典培下毒。他沉浸入尘封的往事中,那年,他有亦父亦兄的大哥,有温柔贤惠的“嫂子”,为了帮大哥的作坊解决法律问题,他一有空就去法学院旁听,交到不少朋友,其中关系最好的叫傅顺安。

  傅顺安与他同岁,专业成绩很好,但因为家庭不睦,性格很内向,还有些自卑。他对傅顺安一见如故,想来是因为曾经他也生活在一个不幸的家庭,父母兄弟都对他不好,经济条件更是差。

  但自从到了大哥家,一切都改变了,生活条件的提升并不是最重要的,亲情才是大哥给他的最宝贵的东西。他从一个不爱说话的小孩变得热情开朗,不仅和自己学院的同学交上朋友,在法学院也很有人缘。

  他想像大哥改变他一样改变傅顺安。

  放假了,傅顺安无家可归,他带着傅顺安回到丰安县。谭家在县里有好几个住处,大哥说他也是成年人了,要有自己的空间,于是把他和傅顺安安排到新盖的房子里。

  那个春节,他们过得很愉快,陈香里虽然还没有和大哥结婚,但对他来说,已经是正儿八经的嫂子了。陈香里经常来给他们做好吃的,得知傅顺安是法学生,经常问一下法律上的问题。

  沈维心里很高心,嫂子也和他一样,关心大哥的事业面临的法律风险。

  后来,考研的关键时刻到来,沈维和傅顺安在学校都有些静不下心来,于是干脆回到丰安县用功,年底,两人都“上岸”。

  陈香里给他俩做了满满一桌大餐,大哥也在,和傅顺安喝了几杯葡萄酒,说着客气话。

  读研之后,医学生任务太重,沈维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倒是傅顺安有时会回去。他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是他把傅顺安带去丰安县,丰安县就是他们共同的老家。

  傅顺安每次回来,都会带上陈香里给他捎的东西,陈香里在他心里简直就是最完美的嫂子。

  大哥出事的时候,陈香里悲痛欲绝,他赶回丰安县,也处在悲痛万分,难以理事的状态。如果不是傅顺安的陪伴和协调,他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度过那段不想回忆的日子。

  这么多年来,沈维调查过很多人,又一次次排除这些人的嫌疑。他实在是想不到,还有谁会害死大哥。

  而有两个人,他从来不曾怀疑。一个是陈香里,一个是傅顺安。陈香里明明可以嫁人,却忘不掉大哥,单身至今。傅顺安早就与他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还是愿意帮他追查。

  他怎么能怀疑他们呢?

  可如果不是傅顺安,为什么会有伪造的音频?

  沈维看向季沉蛟,发问,却更像是问自己:“傅顺安,他为什么要害我大哥?”

  “你们……不会是对老沈刑讯逼供了吧?”傅顺安眼神里交织了惊讶和质疑,“如果不是精神出现问题,他怎么可能说出这种天方夜谭?”

  黄易喝道:“帽子倒是扣得挺溜,审讯过程全部录音录像,我们怎么对待沈维的不劳你操心。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解释他对你的怀疑!”

  “这……”傅顺安双手在西装裤上搓了搓,“谭哥的案子发生在十七年前,当时警方就调查过我,我是清白的。现在你让我怎么解释?对,当时我在丰安县,但我在丰安县就说明凶手是我吗?老沈真是……真是冤枉我啊!”

  “先别急着叫屈,丰安县的案子也暂时放下。”季沉蛟拿出一个物证袋,丢在傅顺安面前,袋子里装着的正是录音笔,“你六月二十八号来到沈维店中,将这个录音笔交给他,告诉他牟典培就是凶手,没有没这回事?”

  傅顺安咽了口唾沫,情绪稍定,“这不正好说明,我和老沈是一条战线上的吗?谭哥遇害,警方找不到凶手,他没放弃,我也没放弃。只是我的身份不适合在明面上追查。这个音频是我托朋友搞到的。不能作为侦查证据,但在我们心中,凶手不是牟典培,还能是谁?”

  季沉蛟笑了声,“如果这个音频是真的,那牟典培确实有嫌疑。”

  傅顺安脸色一白。

  “傅律师,你是个刑辩律师,拿这种伪造的音频去欺骗你的至交好友,亏你干得出来。”季沉蛟边说边出示两份鉴定,一份是市局技侦所出,公正起见,另一份是专业鉴定中心所出,“你还有什么话说?”

  傅顺安盯着两份监控,嘴唇几番蠕动,“我不知道!会不会搞错了?怎么会是假的?”

  “我没有唆使!”傅顺安激动得站起来。黄易立即叫他坐下。他双手撑着桌沿,背像一座山般拱起,“和牟典培对话的不是我,我也是从别人手中拿到音频,我不知道它有作假!”

  季沉蛟:“噢?音频是谁给你的?”

  傅顺安喘着气,不答。

  “这种重要的东西,你总不会是随便从谁那儿得到的吧?”季沉蛟说:“你们的关系一定很亲近,互相信任。你不说,我也可以猜一猜,是陈香里?”

  傅顺安喝道:“你胡说!”

  季沉蛟摊手,“你不说,我还不能猜?傅律师,我提醒你,根据沈维和卢飞翔提供的线索,你现在已经牵扯进两起案子,有重大嫌疑,你懂法律,好歹表现出点专业素养和配合精神。”

  傅顺安呼哧几声,沉默坐下。

  季沉蛟往他的方向一倾,注视他的双眼,“是谁,给你这个录音笔?”

  “是,是……”傅顺安眼神乱瞟,说不出个人来。

  季沉蛟:“根本就没有这个人,或者说,你就是这个人。”

  傅顺安瞪大双眼,他这样惊愕地看人时,显得白眼仁大得出奇。

  “你伪造了这份音频,交给沈维。当沈维想用它来报警时,你又一再向沈维灌输‘警察没用,法律制裁不了牟典培’的观点。”季沉蛟:“你的目的,就是让沈维去干掉牟典培!”

  “不!你血口喷人!”傅顺安喊道。

  季沉蛟:“那你自己解释一下,为什么要伪造音频?为什么要用它去怂恿沈维?”

  “我没有怂恿沈维!”傅顺安在短暂的沉默后,情绪似乎调整过来了,“我承认音频是假的,是我请人做的。但老沈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有什么动机唆使他去杀掉牟典培?我是个律师,我不知道这样犯法吗?”

  “你的目的是?”

  “我想让老沈放下!”

  傅顺安双眼通红,似乎是动了情,“这么多年了,老沈的人生就耗在寻找凶手上!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年他休学调查,我非但没有拦住他,还和他一起休学。我后来倒是回学校了,但是再也劝不回他。你们看看,他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

  傅顺安说得声情并茂,但季沉蛟丝毫没有被打动,只是冷眼看着他继续这场蹩脚的表演。

  “根本就找不到凶手,但是一天找不到凶手,他就一天不会放过自己。所以我想,让他知道凶手是谁,或许就能解开他的心结。”

  季沉蛟:“但你为什么选择牟典培?”

  “因为他最像凶手!”傅顺安急切道:“当年警方就查过他,我们也都怀疑过他就是凶手,只是没有证据而已。而且我个人觉得,凶手只可能是他。”

  “为什么?”

  “这些年他肆无忌惮地在老沈面前出现。他没有脑子吗?沈维知道他被警方重点调查过,就算没有抓,正常人都都会觉得,沈维对他有芥蒂。那他干嘛还一个劲儿往沈维跟前凑?这不就是凶手思维吗——我就是那个杀死你哥的人,我天天在你面前晃,你能拿我怎么样?”

  季沉蛟点头,“有道理。”

  傅顺安像是得到鼓励,继续说:“我确实跟老沈说,偷录不能作为证据,现在去报案也没有用。这里是他理解错了,我的用意是让他知道凶手,从此放下,也不要和牟典培再有什么往来。不是让他觉得法律制裁不了牟典培,就自己去复仇!”

  特别行动队临时办公室里,凌猎窝在转椅里,腿搭在扶手上,呼啦啦转着转椅,一旁的监控正在实时播放问询室里的情况。

  他手里拿着三根狗尾巴草编的小人,两个编得很敷衍,一个却很精致。精致的是季沉蛟,敷衍的是黄易和傅顺安,问询正在进行,他拿着三个小人打来打去,没打几下,“季沉蛟”就把“傅顺安”打得散架了。

  “所以你不承认唆使沈维杀害牟典培?”季沉蛟又道:“但我有一个疑问,你说沈维理解错了你的意思,但为什么卢飞翔也一起理解错了?在他听来,也是你唆使沈维犯罪。”

  傅顺安:“因为他听到的是老沈的转述啊!”

  “你怎么知道是转述?”

  “那天店里只有我和老沈!”

  “你不知道店铺楼上还有个隔间吗?”

  傅顺安瞳孔一紧,“卢飞翔在上面?”

  季沉蛟:“对,那天他生病了,在楼上休息,你们的对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傅顺安脸皮颤抖,像是有龟裂的皮要掉下来,“但老沈说……”

  凌猎一条腿从扶手上挪下来,止住转椅的转动,看向监控,“咦?”

  季沉蛟:“沈维说什么?”

  傅顺安此时已经有些失去方寸,“我约他到我车上见面,他说店里还没收拾完,让我到店里去。我说咱们要说的是很重要的事,小卢听到了不好。他说,他说店里只有他一个人。”

  凌猎晃着那个很敷衍的小人,“嚯?”

  卢飞翔的存在显然打乱了傅顺安的节奏,他激动地辩解:“可能是我没有表达清楚,他们肯定是都理解错了!我的本意确实是让沈维放下过去,绝对没有唆使他犯罪的意思!”

  傅顺安似乎还陷在上一个问题里,“我们……我们……”

  “还是不愿意说?”季沉蛟道:“那行,你先听听我和沈维的分析。”

  傅顺安摇头,喃喃自语:“不……”

  “十九年前,你交上了沈维这个有钱的朋友,你们关系很好,你给他讲解法律知识,他带你进入他的圈子。虽然你们家境差距很大,但沈维为人真诚,和他相处,你并没有感到自卑、不愉快。假期,同学们基本都回家了,而你无家可归。沈维邀请你和他一起回丰安县,在那里,你第一次见到温柔美丽的姐姐陈香里。”

  “谭法滨很忙,不常在县里,陈香里虽然是他的未婚妻,但那个假期,她和谭法滨待在一起的时间,比和你们待在一起的时间都少。你、沈维、陈香里,你们一起去钓鱼、烤肉,陈香里给你们做拿手好菜,还教你们做手艺活。你自幼跟着母亲,对年长的女性天生有好感。而你的母亲再婚后,继父对你不好,新的家庭夺走了你的母亲。”

  “你的同学证实,你的择偶倾向是‘年长者’。在那个长期被繁重课业压迫的年纪,陈香里让你眼前一亮,她就是你想要娶到的女人。但遗憾的是,她是别人的未婚妻。”

  傅顺安发抖,“你这全是臆测!”

  季沉蛟没理会他,继续说:“后来,你又和沈维一起回了丰安县几次,陈香里向你抱怨过谭法滨将事业看得比一切都重要。你更加怜惜陈香里,也更是遗憾。这么好的女人,为什么不是你的?你不过是比谭法滨晚认识陈香里,但陈香里跟了你,会比谭法滨更加幸福。”

  “你不断思考,怎么才能将陈香里抢过来,你绝望地发现——除非谭法滨死。”

  “你胡编乱造!”

  “陈香里成了你的共谋?否则很难解释她为什么会在口供中保你,并且在这往后的十七年里,始终暗中和你在一起。傅顺安,你的好兄弟沈维引狼入室,家破人亡。他那么相信你,你却要在十七年后,用一段假音频来骗他。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傅顺安:“你们警察真的很会编故事。”

  “那不还是因为你不肯交待?”季沉蛟笑了笑,“你当初以为沈维只会查几年,时间一长就会放弃。但你没想到,他一查就是十七年。虽然他还是没有怀疑到你身上,但今后的事谁说得准呢?这始终是一个隐患。”

  “另外还有一个更大的隐患。因为沈维,你和陈香里就算相爱也无法正大光明在一起,你已经是律所的合伙人,陈香里仍然在干伺候人的活,你不能给她舒适的生活,你们的关系一旦让沈维知道,以他的头脑,马上就能联想到的当年的案子。”

  “人到中年,时日无多,尤其是陈香里在医院工作,见惯了生离死别,你们无比想真正在一起。怎么样才能实现这个愿望?”

  “伪造一个凶手,让沈维相信这人就是凶手,并复仇。你很清楚沈维一旦复仇,以目前的侦查水平,他肯定会被抓。而以他对你的感激,他不会供出你。沈维以为自己完成复仇,然后坐牢,自由的世界里再也没有人能影响你和陈香里在一起!”

  “我说得对吗?傅律师?”

  傅顺安抽气,“全是想象!没有证据!我要起诉你,这是对我人格的羞辱!”

  季沉蛟:“别急,总会有证据的。物证、人证,我会一样一样给你找齐。”

  季沉蛟的淡定让傅顺安更加不安,见季沉蛟起身,傅顺安说:“你想干什么?”

  “你不会以为我只调查你一个人吧?”

  傅顺安脸颊的肌肉跳动,“你……”

  “你一个在丰市混了十多年的律师,应该知道丰市警方现在查案都很文明吧?”季沉蛟扶住门把,侧过脸,顶上的灯在他脸上落下大片阴影,“放心,那些阴狠狡诈的手段,绝对不会用在一位女士身上。”

  目前卢飞翔、傅顺安暂时被拘留在市局,而沈维已经解除行动限制。但他没有离开,主动留下来配合调查,黄易将他安排在一间休息室。

  季沉蛟刚才对傅顺安说的那番话既是警方根据线索的推理,其中一部分也是沈维的想法。

  沈维问出“傅顺安为什么要害我大哥”之时,心里似乎就已经有了答案。他失魂落魄地独自待了很久,追凶多年,原来竟然是他自己将厄运带到了谭家,而往后的这么多年,他将傅顺安当做最好的朋友,将陈香里当做嫂子。在他们眼中,他是不是个滑稽的小丑?

  他振作起来,将所有想法告诉季沉蛟,这也成了警方现在重点调查傅顺安和陈香里的依据。

  季沉蛟离开市局之前回了趟临时办公室,凌猎桌上一堆狗尾巴草。

  季沉蛟:“……”

  凌猎:“哟,小季,出门呐。”

  季沉蛟看他也是一副要离开办公室的样子,问:“去哪?”

  凌猎:“我想跟沈维聊聊。”

  季沉蛟:“嗯?有新的线索?”

  “现在我思路还有点乱。回来跟你说。”

  两人一同下楼,凌猎去找还在市局里的沈维,季沉蛟出发去陈香里家里——她今天本来应该上班,但提前赶到三院的刑警说,陈香里来过医院一趟,但以身体不佳为由请假了,已经返回租住在医院旁边的房子。

  锁上门,她后背贴在门上,不住喘气。心跳稍微平复下来之后,才看向屋内的一切。

  还好,因为这里条件糟糕,她从来没让傅顺安来过。要说这里曾经有什么客人,那只有沈维和卢飞翔。她炖汤的时候,会叫他们来补补。

  陈香里深吸一口气,开始收拾房间。其实她没有什么可收拾,但是她得让自己忙碌起来,不然无法停止胡思乱想。

  忽然,她的余光瞥见一个被放置在阳台角落里的佛龛,顿时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

  她战战兢兢地走过去,想用深色口袋将它罩住,但是她的手抖得非常厉害,尖叫在她胸膛里酝酿,却只是挤出沉闷的喘息。

  这个东西,是三个月前沈维给她拿来的,当时就把她吓得不轻,但她完全不敢在沈维面前表露出来。

  那天他叫沈维带卢飞翔来吃酸萝卜老鸭汤,沈维却一个人来了,她问小卢怎么没来,沈维说小卢有点事,回医学院去了。

  她看见沈维提着的口袋,但看不见里面的东西。沈维以前来她这里,也会带点水果、干货、粮油之类的。她没多想,饭后沈维却把佛龛拿出来,说是专门去寺里面请的,供的是谭法滨。

  “只有这一个,我本来想供在我屋里,但和尚说,夫妻间预曦正立。才更亲近。”沈维将佛龛擦拭干净,摆在墙边的矮柜上,“姐,就放在这里吧。”

  陈香里差点脱口而出“拿走”,堪堪忍下来,立即将碗筷拿去厨房。等她洗完碗出来时,沈维已经走了。屋里明明只有她一个人,但她看着那褐色的佛龛,感到十七年前的梦魇席卷而来,那个早就死去的人站在他面前,无声又悲苦地看着她。

  她立即抱起佛龛,想要扔掉。但是不行,下次沈维来时找不到佛龛她该怎么说?但她也不可能让这种东西与她同处一室。她看见外面的阳台,阳台和客厅隔着一扇木门和窗,她立即将佛龛丢到阳台上,之后连晾衣服都胆战心惊。

  此刻,再次看到佛龛,她哆嗦着退后,而这时,敲门声突然响起。

  她呼吸顿住,轻手轻脚走到门口,不敢出声。

  季沉蛟:“陈香里,陈女士,我知道你在里面。我们上次见过面,我是季沉蛟。”

  陈香里死死按住胸口,“有,有什么事?”

  “还是那个案子,我们掌握了一些新的线索,想跟你核实。”季沉蛟强调:“傅顺安已经录过口供了。”

  陈香里听见傅顺安的名字,冷汗更是止不住。她今天慌张逃回来,正是因为知道傅顺安被带走。她看着门锁,心惊胆战地想:我该怎么办?

  季沉蛟:“陈香里?”

  陈香里压抑着喉咙里涌起的哽咽,打开门。季沉蛟挑了下眼尾,想到陈香里会非常紧张,却没想到她脸色惨白成这样。是自己来之前,她就收到了某种暗示?

  陈香里把季沉蛟和另外两名刑警让进屋,“有什么你就问吧。”她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始终低着头,视线几次瞥向阳台。

  季沉蛟用眼神示意刑警去阳台上看看,陈香里见势想拦,季沉蛟却说:“你今天休息?”

  陈香里慌张又心不在焉,“我,我不舒服。”

  “傅顺安和你联系过吗?”

  “没有。”

  “牟典培的案子很可能与他有关。”

  陈香里这才猛然抬头看着季沉蛟。

  “沈维指认他伪造音频,唆使自己杀害牟典培。”季沉蛟问:“你知道这件事吗?”

  陈香里张着嘴,“我,我……”

  “陈女士,你和傅顺安到底是什么关系?”

  “不是说过吗,我们只是认识。”

  “但经过这件事,沈维已经不相信了。”

  “什么?沈维他……”

  季沉蛟说:“沈维知道音频是假的之后,好像推断出谭法滨的案子和傅顺安有关,傅顺安现在唆使他杀害牟典培,一来是想嫁祸给牟典培,二来是把沈维送进监狱,最好是判个无期,这样你们就能安心在一起了。”

  陈香里跌坐在凳子上,语无伦次,“沈维……”

  “当然,傅顺安并未承认,既不承认唆使沈维,更不承认与谭法滨的死有关。”季沉蛟又道:“不过这是条很重要的线索,我们肯定会追查下去。今天来找你,也是想跟你求证,你和傅顺安是朋友,更是谭法滨的未婚妻,音频的事你知道吗?”

  陈香里说不出话来。

  季沉蛟:“沈维给我们提供的这条思路有道理,你和傅顺安确实有杀害谭法滨的动机,十七年前,你们就在一起了吗?”

  陈香里的心理防线显然比傅顺安脆弱很多,面对季沉蛟的询问,她难以招架,双手掩面,“我不知道!”

  刑警将佛龛拿了进来,它在阳台上放置太久,覆盖着一层薄灰和蜘蛛网。佛龛上清楚写着谭法滨的名字,还有生辰与死亡日期。

  陈香里看到佛龛的一刻,眼泪就再也止不住。那是恐惧的眼泪,而非悲伤和怀念。

  季沉蛟接过佛龛,用纸巾擦拭干净,“谭法滨的佛龛,怎么随随便便扔在外面?”

  陈香里就像躲瘟神一般,疯狂后退摇头,“你放下!别拿过来!”

  “陈女士,这是谭法滨的佛龛,你怎么会这么害怕?”

  季沉蛟在她对面蹲下,“傅顺安?行,他在市局,你也来吧。”

  陈香里却不肯动,又哭又喊叫。刑警很为难,看向季沉蛟的眼神带着些求助的意思。

  季沉蛟调整执法记录仪,确保每个过程都能被追踪,“陈女士,有什么话我们去市局说吧。沈维和傅顺安都在。”

  听见沈维的名字,陈香里僵住,“我对不起他!我认错行不行?”

  季沉蛟:“我们还是到局里再说吧。”

  从老房到市局的路上,陈香里一直在颤抖。下车时,季沉蛟觉得坐在身边的人面如死灰,好似停止了挣扎。

  同一时刻,刑侦支队休息室,凌猎正拿着切成块的窳羲西瓜,跟沈维聊天。

  凌猎没穿制服,也不像季沉蛟那样正经,问的都是家长里短,比如当年和傅顺安回丰安县时,陈香里做的都是什么菜?谭法滨和陈香里吵过架没?傅顺安在学校有没有被女同学追过?

  沈维状态很糟糕,他推断出的那个残酷的真相几乎击溃了他。起初他只是单调地回应凌猎,凌猎请他吃西瓜,他也不怎么动。凌猎充分发扬“吃瓜群众”的精神,问得多了,沈维回答的也渐渐多起来。

  “这傅顺安也有点背,他肯定没想到,找你那天,卢飞翔就在楼上。你说他把你叫出去多好,怎么就非得在你店里说?”

  沈维这时已经很放松了,“小卢在楼上的事我都忘了,小卢如果不在,也不会被我连累。”

  凌猎又问起沈维和卢飞翔是怎么认识的。沈维说医学院每年会向三院输送大量实习生,卢飞翔本来也有机会,可惜遇到那件事。卢飞翔当时跑来三院,远远看着其他同学,他觉得这孩子眼神奇怪,聊了一会儿才知道对方的经历。

  “我自己是底层人,我最明白底层学生的无奈。他和我都是学医的,我这辈子已经这样了,我不希望他的人生断在退学上。”

  沈维忽然沉默下来,片刻,苦涩地摇摇头,“可我还是害了他。如果他不跟着我,就算已经放弃学医,至少不会犯下现在这种错误。”

  凌猎将最后一块西瓜皮扔到盘子上,咚的一声。沈维肩膀极轻微地耸了耸。

  凌猎在走廊闲散地吹着口哨,手里甩着一口袋西瓜皮。黄易看见他,“凌老师,刚到处找你,干什么去了?”

  凌猎扬扬口袋,“吃瓜去了。”

  黄易:“……”

  凌猎:“找我有事儿?”

  黄易说,支队去傅顺安的家中和律所搜索,找到了伪造音频的电脑,还有大量女人的衣服、生活用品,经过监控核对,陈香里经常到傅顺安家中过夜,两人存在事实上的同居关系。

  凌猎意料之中,“那傅顺安不能再狡辩了吧?”

  傅顺安和陈香里正在分别接受问询。

  面对铁证,傅顺安惨白着一张脸承认,“我和香里确实在一起,但不是十七年前!我们三年前才互通心意!”

  陈香里却抬起一双泪眼,“谭法滨是我杀的,和顺安无关。”

  “我也曾以为我遇到了可以托付一辈子的良人。”陈香里眼中暗淡无光,她四十多岁了,护工这份工作的操劳和日夜颠倒让她比很多同龄女人来得苍老——尽管傅顺安家中有不少昂贵的女士护肤品,也无法挽救她的衰老。说话时,她松弛的皮肤在脸上一颤一颤,“谭法滨,他是个好老板、好大哥,但不是好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