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花园,是别墅后的一块私人绿地,不大,被园艺师特意布置过,秀丽中透着野趣。

  叶清欢跟着爸爸在这里逗留了半小时,爸爸显得心事重重,时断时续地跟她聊,总计不过十余句。

  又一次路过长椅,爸爸说:“坐一会儿吧。”

  两人都坐下了,爸爸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点上。

  “爸。”叶清欢叫。

  爸爸叼着香烟询问地看她,“嗯?”一声。

  “你现在幸福吗?”她认真地问。

  爸爸怔了一会儿,把嘴上的香烟拿下来,想了想,说:“算是吧。”

  “比跟妈妈的时候幸福?”她问。

  “这要怎么比?”爸爸笑笑,把烟送到嘴边深吸了一口,才说,“清欢,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很多事是没法回头的。人这一辈子总是在跟各种问题作斗争,这件事压下去,那件事又浮起来,不到死那天是忙不完的。”

  叶清欢并没有很懂爸爸的意思,可是听起来爸爸过得也并不是很好,她也没有追问,弯下腰,抱着膝盖看地砖缝隙里长出来的杂草,绒毛一样细软。

  “你呢?在海城住得惯吗?”爸爸问。

  “还好。”叶清欢说。

  “保姆怎么样?”

  “也好。”

  “我知道你对生活的要求不高,可你一个人住我总是不放心,有不习惯的地方记得一定跟爸爸说。”爸爸嘱咐。

  “嗯。”叶清欢轻轻地应,心内一片荒芜,掀不起情绪的波澜。

  海城是个光怪陆离的国际化大都市,年轻人追梦的地方,每年都有数百万的人口涌入,她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成为其中的一员。

  只是她客居在此,她的根在文溪,那个距离海城200公里之遥的小城。

  商妙清打来电话询问他们在哪里,爸爸告诉她在花园,放下电话后爸爸把烟掐了,对叶清欢说:“她一会儿就过来。”

  叶清欢没吭声,依旧抱着膝盖。

  “清欢啊。”爸爸叫了她一声,叶清欢扭脸看着爸爸。爸爸欲言又止,眼里透着艰难,仿佛有些话难以启齿。

  叶清欢眨了下眼,直起腰来。

  “她怀孕了。”爸爸说这话的时候口气很艰涩。

  叶清欢眉头皱了皱,淡淡应了声:“哦。”

  “所以,想她能开心点儿。”爸爸低声说。

  叶清欢又说:“哦。”

  “这事儿……先不要告诉你妈妈。”

  “嗯。”叶清欢答应了,扭过头继续看地砖缝隙里的小草。

  一小会儿后商妙清来了,她还是穿着显腰身的连衣裙,看不出怀孕的迹象,不过换了平底鞋,显得没那么高挑了。

  “建平,我不知道今天爷爷会回来。”商妙清对着爸爸抱歉地说。

  “没事。”爸爸温和地笑着,拉过商妙清的手握住了,“今天天气这么好,我带清欢在花园里走走,散散心。”

  商妙清的神色放松下来,转而对叶清欢说:“清欢,今晚别走了吧,明天让司机送你去学校。”

  叶清欢没说话,爸爸忙说:“她有些东西放在那边,明天要带去学校的。”

  商妙清便没再提留宿的事儿,只说想三人出去吃个饭,然后再送她回家。爸爸看过来的眼神透着乞求,叶清欢退了一步,想既然不在商家吃,就也还好,便答应了。

  离开花园需要穿过一段门廊,有三级台阶。上台阶的时候爸爸很自然地伸手扶住商妙清的腰,商妙清很自然地依偎到爸爸身上。叶清欢别开眼,意外地瞄到盛鸿年走进了花园,她不觉停下脚,站在廊柱后看他。

  盛鸿年穿一件白衬衣配一条墨蓝色牛仔裤,裤脚卷起来露出一截脚踝,脚上蹬着一双白色乐福鞋,显得很干净清爽。依旧是高高瘦瘦的身板,相较成年人稍显瘦削。

  他双手插在裤兜里在前面慢悠悠地走,一个穿着佣人衣服的中年女人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女人刚说了声“少爷”便被盛鸿年截了话头,他斜着眼,语带嫌弃地问:“姜姨,你活在旧社会吗?叫名字不行吗?”

  被唤作姜姨的女人噎了下,又低低地改口称呼道:“鸿年少爷。”

  盛鸿年对着天翻了个白眼,迈开大步把她甩在身后。

  “清欢?”爸爸在前面叫她,叶清欢立刻转身离开廊柱。盛鸿年也听到了,停下脚朝门廊看过去,却什么都没看到,他抬手挠了挠头皮,想自己是不是幻听了,可是幻听怎么会听到这个名字?

  一行三人在房子里穿行。

  “鸿年来这里也有一个月了。”爸爸说。

  “一个月零十天,他上个月二号来的。”商妙清说。

  “你觉得他怎么样?”

  “看不透。起初来的时候不爱说话,现在活跃多了,跟爷爷也亲近了很多。”

  “还是不肯改姓商?”

  “不肯啊,每次问都说再等几年。”

  “可能是不习惯吧。”

  “我看不像。”

  “怎么?”

  “他把房里的装饰画都换成了他跟他父母的照片,把他父母的结婚照放大了挂在床头。你是知道的,他随他妈妈的姓。我听我妈妈说,当年是我叔叔故意不让他姓商的。”

  “你的意思,他其实还是没原谅你爷爷?”

  “如果是你,你的父母突然去世,然后有个自称是你爷爷的人出现,告诉你当年是他把你爸爸赶出了家门,现在又想把你带回家去养,你会这么快原谅他吗?”

  “你总说我笨,这么难的问题,你让我怎么回答?” 爸爸亲昵地搂了搂商妙清的腰,又想到女儿在后面,便立刻把手收回来,回头看叶清欢,见叶清欢低着头,他才松了口气。

  “爷爷很喜欢鸿年。”商妙清靠着爸爸的肩头说,叹了口气。

  “这世上没有不爱孙子的爷爷。”爸爸说。

  “不一样的,建平。”商妙清幽幽地说,“爷爷上次家庭聚会的时候说,鸿年敢想敢做,最像他,他看到鸿年就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你知道我们家的状况,我大姑妈一直在管家里的事儿,她一直觉得家业会交给……”话没说完,被爸爸打断了。爸爸用眼神提醒商妙清,后面还跟着一个叶清欢。

  商妙清自觉失言,回头朝叶清欢腼腆地笑笑,有些难为情。叶清欢没有任何表示,只默默的走。

  “清欢,你认识鸿年吗?他跟你都进了海城外国语学校。”商妙清有些没话找话。

  “认识。”叶清欢淡淡说,“我们同班。”

  “那么巧啊?”商妙清惊喜地说,想终于找到一个很好的话题,可以跟叶清欢多聊几句了。哪知道叶清欢只“嗯”了一声,便再无话了。

  商妙清有些讪讪的,爸爸揽住商妙清的肩膀,安慰道:“清欢就是这样,不爱说话,可心里是好的。”

  商妙清勉强笑笑。

  叶清欢低下头,她觉得自己心里什么都没有。

  又走了一段,叶清欢发觉他们并不是去院子,而是一直往别墅里面走。她心里狐疑,却不得不继续跟着。

  爬楼梯上二楼的时候,爸爸和商妙清停住了脚,叶清欢也停在他们后面,他们两个在高处的台阶挡得严严实实,她看不到前面发生了什么。

  “商先生。”爸爸恭敬地称呼道。

  “爷爷。”商妙清的声音也透着紧张。

  传来一声威严又沉稳的“嗯。”接着爸爸跟商妙清双双让到楼梯一侧,叶清欢看到楼梯上方站着的气宇轩昂的老人,目光如炬,炯炯有神。

  叶清欢也站到楼梯一侧,让开路。

  老人背着手走下来,后面跟着一个年轻的男人。叶清欢静静地看着他,心里倒是没有什么惧意,她想这就是传说中的可以呼风唤雨的商先生,她第一次这么近地看他。

  老人目不斜视地走下楼梯,拐个弯不见了身影。爸爸跟商妙清双双松了口气,商妙清对叶清欢露出笑脸,说:“清欢,我给你买了几件衣服,在房间里,你去试一试。然后我们再出去吃饭。”

  叶清欢“哦”了声,低下头继续默默地跟着走。

  别墅中厅,商先生问身后的男人:“刚才那个是叶建平的女儿?”

  男人恭敬回答:“是的,商先生。”

  商先生走了几步站住了脚,沉吟片刻后又轻轻一笑,接着继续往前走,脚步比之前略快了些。

  “您刚才在想什么?”男人问。商先生瞥了男人一眼,男人含笑看着他,倒不像其他人那样瑟瑟索索让人生厌。商先生缓缓吐出口气,想这个家原来只有跟在身边的这个敢揣测他,总觉得寡淡,好在如今又多了一个盛鸿年。

  “在想凭他也能生出那样的女儿。”商先生缓缓道。

  “那女孩有什么特别?”男人继续问。

  “看怎么养。”商先生说,“如果让他养,估计也就没什么特别了。”

  “听先生的意思,是有意把她接过来养?”男人还是问。

  商先生摇头。

  “如果没有鸿年,先生就会把那女孩接过来了吧。”男人笃定地说。

  “就像当初养你那样?”商先生的眼光锐利,刺向男人。男人微微一笑,回答:“先生的养育之恩,修钢这辈子不会忘的。”

  商先生只问:“鸿年呢?”

  “在前面花园里。”男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