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日来, 风催雪头一次提出了心中埋藏已久的疑问。
然而谢无尘显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眼中闪过一丝迷惑,“叛徒?”
一盆凉水兜头浇下, 风催雪猛然意识到了不对,多日以来蒙在眼前的迷雾似乎终于见了端晓。
好在谢无尘并未纠结于这个字眼, 朝风催雪解释道:“琅琊秘境里的事情我听说了, 陈开之死并非你之过。陈开他……行动不便,毒雾侵袭,你救了那么多人出来已经很好了, 无须太过自责。”
风催雪张了张口,“那你一路上还帮我避开了那么多修士同门……”
谢无尘道:“陈开是平王府世子, 朝廷知道他道陨的消息, 派人来天衍派寻你问责……他的死并非你之过, 天衍派不会错怪弟子,正与朝廷交涉,你前段时间不回门派也是好事。”
原来是带他出来避避风头。
说到这个地步,风催雪哪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谢无尘以为自己是因为陈开之死而自责,所以才不愿回门派, 而正好朝廷的人也在找他, 所以自己千方百计避开那些修士们走也在谢无尘那里有了解释。
他之前竟还猜测, 是不是陈开的讯息传到天衍派后,谢无尘不相信他是细作, 特意追来安慰, 掩护他逃脱……
寂静的街巷上只有他们二人, 谢无尘说完之后风催雪久久没有回答, 许久之后才忽然笑了一声。
“哈。”
谢无尘问, “你说的背叛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担心陈开的死, 会让朝廷与天衍派结仇。”风催雪扯扯唇角,作了个开玩笑的表情,“这样我岂不是成了天衍派的罪人了。”
谢无尘道:“门派会向朝廷解释清楚的,今晨门派传来消息,此事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即便心里有些失落,可不知为何,风催雪心里却没有多少意外。
毕竟这才是真正的谢无尘啊——始终正直得不留一丝情面。
哪怕这个正直严肃的人将少有的温柔都给了他,那也是有底线的,前提是他一直是对方眼里那个有点小心机本性却不坏的崔涯师弟。
“可我怎么好像就是喜欢这样的你呢?”风催雪喃喃道。
若谢无尘真的在明知道他是妖界派来的奸细的情况下,不仅不质问反而包庇掩护甚至是随他一同叛逃,他反倒还会觉得这不是谢无尘。
因为这一出“事故”,两人再待下去也是徒生尴尬,翌日谢无尘就强行带着风催雪回了门派。
但显然,尴尬的只有谢无尘一人,风催雪倒像是抛却了什么顾及似的,有事没事见缝插针的寻找和谢无尘亲近的机会,谢无尘有心拒绝,奈何风催雪十分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滑如游鱼般,每次都是稍作亲近然后迅速恢复正经,让谢无尘连个拒绝的由头都抓不到。
风催雪本还有些顾及回门派之后会遇到什么意外,没想到什么都没有发生,朝廷派来的官员已然离开,所有同门都像是一齐忘记了陈开的死一般,没有人再在风催雪面前提起这件事,只是神情之中多了一丝同情。
掌门倒是将风催雪与谢无尘宣去问了下当日情况,风催雪便隐去与陈开之间的矛盾,对掌门详述了在琅琊秘境中发生的事。
天衍派上上下下,无一人表现出异样,仿佛陈开之死只是一个意外。
风催雪心中仍有疑虑,当日陈开明明口口声声说只要他一死,自己是妖界所派的消息便会通过传音符传到天衍派中。是以在进入琅琊秘境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让陈开变成一个再也不能说出秘密的活人……没想到后来频频遇到意外,致使他不得不放弃陈开。
如今陈开已死,天衍派内却似乎没有人得到消息?莫非陈开当时在骗自己?陈开并未将传音符藏于神识之内?
风催雪心中疑窦重重,更让他疑惑的是,沈玉魄明明已经怀疑是自己废掉了陈开的经脉,回来竟没有朝门派里说一句。
沈玉魄没有再向第二个人说出自己的怀疑,好像那日在客栈中的争执随着回到门派便就此消弭。
只是风催雪回到门派之后便再也没见到沈玉魄。
从别的弟子口中,风催雪知道了沈玉魄自请下山历练,为期两年。
*
东境有大妖出世,掌门谢衍为除大妖,受了重伤,回门派之日起便开始闭关养伤。天衍派的众多事务便猝不及防的交到了谢无尘这个少掌门手上了。
人人都说掌门时日无多,新掌门继位之日指日可待。眼见老树将颓,一时间各大门派蠢蠢欲动,盯上了这个第一门派的名头。
谢无尘虽在修为上佼佼,但管理门派并不只是修为高低说了算,更多的是把控与制衡人心,尘俗杂事如山海般倾倒而来,谢无尘毕竟年轻,性情素来刚正,哪应付得来这么多人心算计。
知晓天衍派高手众多,其余门派并未起正面冲突,但屡次挑衅试探也足够令人头大。门派内也并非一片和谐。老掌门重伤,修为最高的守剑峰主仍未出关,其余五峰也各生心思。长老间龃龉不断,连带着五峰弟子也起了争执。
谢无尘谨守规矩,纵对斩妖除魔手段凌厉,但不懂人心难测。之前谢无尘处理的门派事务多是带同门一起出行,那里面大多是同辈弟子,这帮单纯的少年人自是对严肃强大的谢无尘尊崇有加,即便是起了冲突也多是少年脾气。但面对一众狡猾的老狐狸,他按规矩赏罚分明的手段便有些不够看了。
直到风催雪奉斩仙剑,废掉了最先挑起纷争的栖霞峰掌事经脉,再将闹事的一干人全数赶出门派。
见斩仙剑如见守剑峰主本人,千余年前,开山祖师纪春秋便立下规矩,守剑峰主必须由门内最强者担任,守剑峰虽独立于各峰之外,不涉门派中事。但这并不意味着守剑峰在门中无权,相反,若门中逢乱,斩仙剑之主便可携斩仙剑,号令全门。
风催雪雷霆手段,凭着斩仙剑,一招杀鸡儆猴令那些暗中挑事的长老掌事们消停了下来。
若说对付门内还能用杀鸡儆猴和制衡之术,那么对付别的门派手段就不那么光彩了。
谢无尘虽明白风催雪是为自己立威,但不能认同风催雪的做法,尤其是在知道风催雪背着他做的那些不光彩的事之后。
在谢无尘的印象里,他的小师弟,爱说谎,有些小心机,虽然对自己抱有一些荒谬的心思,但本性却不坏,是个善良的人。所以他怎么也没想到,他‘善良的师弟’竟做出这么多……
“你觉得我肮脏龌龊?”
谢无尘面色一僵,连忙道:“不是,我想说,你这样并非君子所为。”
“噗。”
“我自己可以处理好,不需要你为我做这种事,你答应我,把斩仙剑还给师尊,不要再管这件事了。”谢无尘神色满是认真,几乎是有些急切的对风催雪道:“我希望你可以潜心修炼。”
回门派后谢无尘为了避嫌,几乎一直对风催雪爱答不理,这还是头一次风催雪见谢无尘这般着急。
“师尊将斩仙剑给我,便是他也同意我这样做。”
“我自己可以处理好。”
风催雪面上带着温柔的笑,似哄诱般道:“我当然相信你可以处理好,师兄无所不能,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
谢无尘:“……”
“可师兄你不明白,规矩可以束缚人,可并非人人都会循规蹈矩,恩威并济可以得人心,却不能把控人心。”风催雪一手按在谢无尘的肩头,他的力道并不重,却像是将谢无尘牢牢的按在那张掌门座椅上,“做掌权者,最重要的就是要把控人心。”
“若你说的把控人心是指你做的那些事,那大可不必与我说这些,父亲之前也并未……”
“那只是你不知道而已。”风催雪温柔的看着他。
谢无尘天资聪颖,出生时摸骨便知是世间少有的修行奇才。谢衍让谢无尘拜叶鸿为师,便是打算让他这个儿子能潜心修行,不被红尘俗事所扰——做掌门太费精力,修行一道便会大打折扣。
谢无尘被他教得太好了,剑术仅次叶鸿,并齐超越指日可待,可是同时,却也教成了一颗不染尘埃的明珠。
这颗明珠不明白人心最为复杂难测,自诩一心向道的修士亦是如此。
谢衍忧愁之余也做好了打算,他自己也是当世奇才,他的修为够他活很多很多年,谢无尘也能做很多很多年不沾俗事的少掌门,足够等到他将门派打理得上下归顺,再平平顺顺的交到他这个锋芒毕露却至纯至澈的儿子手里。
可惜还未等谢衍打理好一切,变故就发生了。
他那一尘不染的儿子还未完全懂得人心难测,猝然被架上天下第一派掌门之位,这掌门之位高不胜寒,只闻四面楚歌。
“日光所至之处必有暗影,师兄你做你光风霁月的掌门就好了,坏人由我来做。”风催雪的眼里带着温暖的笑意。
谢无尘猛地挣开风催雪的手,站起身来,沉黑的眼定定的望着风催雪,“崔涯,我说了,我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些事,我也不希望再看到你随意伤人,这掌门之职我会尽力做到,若实在无能我自会找能者居之!”
风催雪的眼中闪过一抹诧异。
“我希望我做这个掌门,是为天下人谋福祉,而不是用别人的血泪性命做踏脚石来争权夺利!”谢无尘义正严词道。
师兄啊,你若连掌门之位都坐不稳,又何谈用掌门之权来为天下人谋福呢?风催雪一面心里叹息,一面笑着应付。
“我知道的。”
“不要再有下次。”多日来应付诸多事务,让谢无尘显现出一丝少见的疲惫来,他想了想,怕对方没听进去,又提醒道:“要不然我就罚你去寒冰牢思过。”
“好啊。”风催雪懒洋洋的应道。
这般爽快,让谢无尘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好?是不会再有下次好,还是去思过好?
风催雪接下来的话解开了谢无尘的疑惑,“不过要我答应你,师兄总得有点感谢吧。”
谢无尘松了口气,“你想要什么?”
“唔……让我想想……”风催雪状似苦恼的摸了摸下颚,绕着谢无尘走了一圈,似在认真思索自己到底要什么谢礼。
而后那双盛满星河的眸子便笑吟吟的落在了谢无尘的身上。
一股温热的气息贴近谢无尘的颈侧,风催雪的声音轻轻的,“师兄抱抱我吧。”
谢无尘先是面色一沉,紧接着便见风催雪一脸无辜,“我这要求不过分吧,师兄弟之间,拥抱一下不是很正常吗?”
话虽如此,但这话从风催雪嘴里说出来,就像是变了味,仿佛风催雪说的不是‘抱抱’,而是——
“我又没说师兄亲亲我。”风催雪无辜道:“你不会连这点小要求都不答应吧。”
谢无尘:“……”
谢无尘:“你换一个。”
风催雪:“哦,那师兄亲亲我。”
谢无尘面色又是一沉,然而风催雪的表情更无辜了,仿佛在说,你让我换的。
谢无尘放弃了,上前一步,张开双臂,将对面的人虚虚抱在了怀里。
“这样可以了吧。”谢无尘眼睛望着别处,僵硬的维持了这个姿势仅仅一息,便像是触电般的放开了。
“师兄也太敷衍了吧。”风催雪埋怨道。
“那你要——”
话未说完,怀里便多了一个温热的躯体。
谢无尘有一瞬间的僵硬,双臂悬在空中,因顾及对方埋怨的话,不敢轻易推开,又不敢往里贴近,唯恐触碰到对方的脊背,只能僵硬的维持着这个虚虚搂着的姿势。
两人紧贴着身体,紧密到没有一丝缝隙,直到对方将下颚抵在他的肩上,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侧,引起一阵酥痒,谢无尘才觉出一丝微妙来。
不知是有意无意,颈侧忽然感受到一片温热柔软,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
“要像我这样啊,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