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烛从西山回来后不久,兰庭雅医院那边就打电话过来,说她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嚷嚷着要出院。

  兰烛这三年来,看她的次数寥寥无几,私立医院那儿,只要钱给够了,没什么必要的事情,也不给她来电话。

  这倒是头一遭。

  兰烛随即赶往了医院,见到兰庭雅后,她倒是神色正常,清醒自知地忙拉着兰烛就往外走,“阿烛,我要回杭城去。”

  "您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回杭城去干什么。"

  “如今你是快有家室的人了,我不能在这里给你丢人了,我可不想让我的女儿被别人说有个疯疯癫癫的母亲。”兰庭雅拉着兰烛往外走。

  兰烛惊讶于兰庭雅的清醒,回头看了看林渡,难道是林渡的出现,让兰庭雅以为自己要有伴侣了?“妈,您说什么呢,您怎么会给我丢人呢……”

  “你快点的,给我买回去的火车票,我现在就要走,你要是不把我送走,我就自己走。”“妈……”

  “啊呀!我不过是要回个老家,为什么不让我回去,我住在这种地方干什么,烧钱烧死,我回家不行吗,我有手有脚的,不能伺候自己吗!”兰庭雅越说越激动。

  护士医生涌上来一大堆,七手八脚地就要给她上镇定。

  林渡把兰烛拉到一边,“阿烛,阿姨现在的情况,不如她的意可能会更严重,剧团最近的演出也宽余了很多,不如,我陪你带她回一趟杭城吧,先稳她几天?”

  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兰烛只得先带着兰亭雅往杭城走,她状态时好时坏的,这会看状态还可以,但兰烛不知道这好的时间能撑多久。

  她带兰庭雅回杭城,本不想劳烦林渡来陪,但林渡说,她怕是忘了她答应过的,对于他们感情的进一步改变的尝试。说这种时候,如果自己不能陪在她的身边,会让他感觉自己很失败。

  兰烛最后同意了,三人回了杭城,兰庭雅还嚷嚷着一定闹着回到原来的老房子住。

  老房子三年未住人,兰烛费了老大力气才收拾出来,邻里街坊看到兰庭雅带着女儿回来,身边还跟了一个才貌出众的青年,打着招呼到,“哟,阿烛回来了,这是你男朋友吧,长的真帅!”

  兰烛讪讪地笑了笑,看了一眼林渡,正欲解释,兰庭雅却先行回了话,“是啊,这我未来女婿,怎么样,帅气吧。”

  “可不吗,小伙子一表人才, 和阿烛站在一起, 也是郎才女貌, 登对的很!”林渡笑着道了谢。

  兰烛用嘴型说着不好啥意思,林渡用嘴型回了她一个“乐意至极。”

  K

  晚饭后,兰烛陪兰庭雅回了房,她想起白天街坊邻里说的的事情,还是嘱咐道“妈,你以后必然跟别人说什么未来女婿了,这事还没定呢,你不好乱说的。”

  兰庭雅铺着床回头数落她, “你这孩子, 我也不是第一次跟小成见面, 我看小成挺好的啊, 你为什么不给人家一个机会啊。”

  兰烛有些无奈,“妈,我跟你说了好几次了,人家姓林,不姓陈,再说您什么时候跟他见过面了。”

  兰庭雅“这我就不跟你说了,总之啊,我就住在这杭城就好了,槐京啊,我就不跟你回去了。”

  “为什么啊”兰烛百思不得其解,兰庭雅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回到槐京去,怎么突然一下子就说要回杭城了呢。

  “妈,你让我怎么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呢。”

  “那女儿大了要离开家,离开妈妈不是很正常的嘛?你总要成家的吧,哪有人成家,还把自己母亲带在身边的,哦对了,说起成家,还有件事。”兰庭雅低头在房间里忙碌起来。

  “您找什么呢”

  “我放哪里了,我记得我就放在那衣柜子底下的抽屉的。”她捣鼓了几个抽屉也没找到,逐渐开始焦躁起来。

  “妈,您找什么啊,您别着急,您跟我说,是什么东西,我来找。”

  “你外婆留下的一对翡翠手镯,我就藏在衣柜下面的抽屉里,这怎么没有了?”

  “或许您忘了,您别急啊,我找找。”兰烛翻了一圈柜子,没找到她说的手镯,疑惑的看了一圈后,来到床边,趴下来看到床底下果然就放着一个箱子。

  她把那东西拿出来,兰庭雅一看到那箱子,眼神立刻聚焦∶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她细致地用纸巾抹干净了那盒子,小心地打开,兰烛一看,里面真的是一对翡翠做的镯子。兰庭雅用手巾包裹着拿起其中一只,即便是在昏黄的灯光下,那镯子也分明透亮。

  “把手给我。”兰庭雅回头对兰烛说道。兰烛伸手,镯子扣在手环上,很是和谐。

  “这是你外婆留给我的,说是让我结婚的时候带,你知道,你妈我这一辈子,没结过婚,也就没有用上,如今,你也找到了爱你的人,这对镯子,就归你了,你妈我没什么用,这些年来,也没攒下什么钱,不能帮你置办丰厚的嫁妆,也就这么一对镯子……”

  兰庭雅说这话的时候,整个人柔和下来,“好在我们阿烛,懂事,勤奋,能给自己争得一片天来,我也好安心让你在槐京生活。”

  她说这话的时候,让兰烛觉得她说她要从槐京回来,不是在清醒和混沌时的一时冲动,而是早就想好了,是清醒时候的决定。

  兰烛眼睛酸酸的,兰庭雅太清醒了,清醒到让兰烛有些难过,她该早点去看看她的,而不是总是一如既然地老是把自己困在旧时光的桎梏里,自以为是地认为所有人都没有变。

  她一头扎进兰庭雅怀里,她身上已经许久未现的淡淡皂角味道传来,兰烛有些哽咽地说道,“妈妈,你不是说,我要努力去槐京,努力上台去唱戏的吗,那不是你这辈子对我的最大的期待吗,如今我在槐京了,为什么你却要走了,是我做的不够好吗?您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不就是回到槐京去嘛”

  "傻孩子,你做的够好了,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你啊。从前对你严苛,是盼你成才,如今你已经在槐京站稳脚跟了,我也该回来了。”

  “您就不能跟我一起在槐京生活吗”

  “你怎么总是说小孩子话,你如今也是快有家室的人了,小成的人品我信得过,但是槐京城大,你管不住别人的嘴,有我这样一个母亲,憋人会怎么想你呢,我可不想让我的女儿被别人非议,你不用担心,我就在这儿住几天,我不是不知道我的病情,过两天,我就住到杭城的康复医院去……”

  “妈……”

  “好了,别再说了,你老实跟妈妈说,小成待你,好不好”

  兰烛抬头,想到寒冷时林渡添衣,困倦时林渡侧肩,她出声∶“他待我,挺好的。”“那就好,我就说我没有看走眼,对了,后来,他给你做糖藕吃了吗?”“糖藕”兰烛一脸诧异,“什么糖藕”

  “就是那次,我教他做的糖藕啊,他那三日啊,日日都来,都说要向我请教一二,一个大小伙子,做事还挺细致的,我说的那些注意点,一字不差地都记下来了,一次做的比一次好,等到最后的时候,我都跟他开玩笑说,以后你跟着他,不管发生什么事,好歹他还学了门做糖藕的手艺,还能上街摆摊去,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

  兰庭雅笑笑,看着兰烛,脸上全是温柔的神色,“他说啊,上街摆摊是不可能的,他谁也不卖,谁也不做,说这糖藕啊,只为阿烛一个人学的。”

  ……

  兰庭雅絮絮叨叨还说了许多……小陈不是小陈,原来是小成……是江昱成啊……

  那日清晨,他守着一方烟火,那样期待地看着自己给的反馈,原是找了兰庭雅,学了这些天,试验了一次又一次。

  甜而不腻,松软糯口。

  他不言不语地在那槐树下看着她,笃定地告诉她,“很甜。”

  想来,他见过兰庭雅,应该知道了她心里埋藏过的秘密。

  未揭露,未开口,也未索取报酬,带给她这份甜后,只是把浮京阁的大门打开,与她说一句抱歉。……

  兰烛心里泛起点点涟漪,她阖上了兰庭雅的门,坐在自己的院子里,听着春日到来时雪融化的声音。

  村子里传来狗叫声,外边传来踏雪的脚步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最后,兰烛听那脚步声停在她家的屋檐下。她朝院子外的门看去,听到外面有人敲门,于是回了一声∶“谁”

  外面的声音传来"阿烛姑娘,是我。"兰烛听出来人是林伯,疑惑,他怎么会来这儿?

  她连忙打开门,林伯带着把伞,带着几个人,恭敬地站在风雪门外。

  “林伯”兰烛忙开门,“你怎么来了,进去说。”

  “不了。”林伯推辞到,“阿烛姑娘,我在外头就行,您方便吗,我想跟您说几句话。”“您说。”兰烛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

  她在浮京阁三年,不管江昱成去了哪里,林伯都不会离开浮京阁,而他这次,却千里迢迢地来到了杭城, 槐京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风雪下,来人低声,兰烛屏气,湿寒难捱,她听到自己胸腔里的心跳声,耳边放大着春雪融花的声响。

  最后,她目送来的人又消失在风雪小路的尽头,仿佛最后,能听到林伯长长的一声叹息。

  她藏在绒衣袖子下的手动了动,最后,关上了院子里的门。

  风雪一夜,她辗转难眠。

  第二天如约,兰烛早起跟林渡上灵隐寺。

  今日上灵隐是之前就说好的,林渡未在灵隐求得一圆满,听说灵隐的十八籽菩提很出名,早早就带着兰烛上山了。

  香客往来,十八籽菩提排了很长的队伍,兰烛混着人群里,对着晨间还飘荡的雪花出神。

  林渡看出来她心思游离,把手里拿着的另一把伞递给她, "阿烛, 你去逛逛吧, 我在这儿等着领就好。”

  兰烛才意识到自己在走神,她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啊,我昨晚没睡好。”

  “没事。”林渡摇摇头,“这儿等着也是无聊,刚刚上来的路上,我见那山间雪落的极美,你可以往那个方向走走,当心路滑。”

  “嗯。”兰烛接过伞,撑开伞走出了那个屋檐。

  她心下难安地回头看了林渡一眼。

  他仪态出挑地站在人群中,是一道让人难以离开视线的风景线,可是她偏偏,心不在焉。

  她的脑子里,想的全是那天在医院看到江昱成的样子。

  她选择性地忽视那天她明明看到的场景,看到他薄如纸片的脆弱,偏执并且病态地告诫自己,不要回头。

  就连昨晚,林伯如此为难地来告诉自己,江昱成的近况,希望她能回去看一眼,她都没有答应回去看一眼。

  江昱成说的没错,她的心,当真是铁做的。

  兰烛循着那台阶往下走,出了那偏殿后有几个解签卖符的江湖神棍的摊子,破破烂烂地支在那儿,鲜有人迹。

  再下一步,她感觉到自己手腕上像是什么松了,耳边传来滴滴答答的声音,低头一看,原先绑在自己手环上的那根红绳玛瑙,掉落了一地,顺着台阶,一颗一颗地滚了下去。

  兰烛有一瞬间的出神。

  她恍然想起南妄城一事后,江昱成把她从土崩瓦解中接回来,她木讷地坐在浮京阁的院子里,听到外面的人骂江昱成是有娘生没娘教的杂种,他却毫不在意地蹲在自己面前,在她的手腕上绑上这粗粝的玛瑙串。

  她想到林伯说的那个所有人瞒了他十八年的秘密,看着那血红的珠子在青砖石板的雪水中滚落,心下一疼,连忙追着那珠子跑了下去。

  她慌乱地从雪中捡起那散落的玛瑙串,台阶上出现一双鞋,兰烛抬头望去,对上一双陌生的眼。

  那人一副神棍打扮,帮她捡着地上的玛瑙串,他见兰烛抬头看他,把手里捡的递给了她,“姑娘,这姻缘串断了就不灵了,捡起来也没有用的,你得重新再求一条了。”

  他一看就是来揽生意的,兰烛没理会他。

  “真的,你这珠子,是我家产的,我家有一模一样的,我给你打个折。”“胡说八道。”兰烛没理他,专心捡着草丛中的珠子。

  这是江昱成的东西,他在槐京,怎么会来杭城灵隐寺买这一串手串的。

  “我没胡说。”那神棍跟她认真了,“你看看,你看看那珠子内壁,是不是有我家的标记,那是我家的手工招牌,专门为了客人刻上去的,求的人姓什么,刻的就是什么,我家的东西,我自己的手艺,我还看不出来。”

  兰烛随即把那珠子翻了个面,果然在隐约处看到了一株兰花。

  "您瞧,刻这姓的人少,我还记得是位身姿绰约的爷,从菩萨面前,求了个下下签,我说有解,他不信,转身就走了,我就在我那旗子下头等他,果然,我就知道他会回来,这位爷,看命相就是个执念很深的主,啧啧。”

  兰烛杵在半道上。

  所以那天不是她看错了,江昱成真的来过杭城。

  她在人海浮尘里看到的人,的确是他,那天晚上递给她兔子灯的人,也是他。

  说着不信神明的人是他,求神明庇佑听信神棍求这么一串粗粝的玛瑙串,破解爱而不得困局的人也是他。

  如此想来,江昱成果然如林伯说的那样,不懂怎么爱一个人,不懂怎么破这个局,才做了这许多荒诞却又合乎常理的事情。

  如此看来,他们果然是十分相似的人,一样的不懂怎么放过自己的人,一样的执拗不松口…

  “如今这红绳断了,怕是有什么不好的兆头了,我倒是能再卖你一串,但咱做生意也尊重神灵,既然菩萨都觉得有缘无分了,您再买一串,咱也不敢保证这事就一定能挽回,只能说尽量哈,尽量争取,您这么着,您再买一串,总比什么都不做强吧……"

  兰烛看着手里的红玛瑙珠子,想到林伯昨晚说的二十一年前的事情,说到他是用什么样的代价再也不让江家左右他的人生,说到他上手术室前是怎么分淡云轻地说要给阿烛一个清朗人生……

  说到他祖父是怎么铺好他人生的路的,又是怎么压榨完他最后的利用价值的,直到那半个肝脏切了以后,他从手术室出来后,又是怎么在拥挤的人潮中看到她和林渡的那个吻的,怎么"意外"地从有心人的嘴里,听到关于从前的埋藏了十八年的故事的。

  但真相浮出水面的时候,一切变得毫无意义。

  他脆弱地如同一个纸人,面色煞白地把自己关在浮京阁厚重的门里,整日对着屋檐下死去的芭蕉树发呆。

  她想到那天除夕夜,她站在屋檐下,恨恨地对他说,祝他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那明明是他记忆里最不想想起的日子,她却…

  她心下猛然一疼,仓皇回头,顺着台阶一路奔走。

  后面神棍还在喊道“哎,哎。姑娘,你怎么走了,姻缘绳断了,菩萨说了,有缘无分,有缘无分啊”

  兰烛不顾一切地往回走。

  那一刻,她知道了,不管姻缘绳断没断,他成功了。

  他成功地困住了她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