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昱成来后,见她一点一点地被自己唤醒,酣畅淋漓后她睁开水盈盈的眼睛,湿漉漉地咬着下嘴唇看着江昱成。

  江昱成拍了拍她的脑袋,这会语气里竟然带了几分歉意∶ "睡吧。"

  兰烛白日里演出了一天,晚上又被他折腾醒,哪怕心里带着几分气,但没撑多久,眼皮就越来越重。

  江昱成见怀里的人又重新睡过去,这才伸手看了看时间,轻声起身。

  第二天兰烛醒来的时候,觉得浑身酸痛。

  她环顾了一周,摸了摸自己侧边的被子底下,那儿凉得不像是有人来过的样子,便知道,江昱成应该早走了。

  他虽然行踪不定,但几乎从来不在夜里突然来她的住处。往常发生关系时,都是她去他那儿,怎么昨天破了列还是往来无声无息。

  但是他心思一向难猜,兰烛实在是腾不出太多的的心思费劲去思考江昱成的行踪,此刻更她担心的反倒是乌紫苏。

  乌紫苏站在王家的中厅,一束冷光从头射下来,散在她的脚边。

  坐在一旁静默的长久不语的男人,约莫四十过半,他下意识地摩挲着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面容冷峻,神态不凡。

  两人安静地相对,过了许久, 王先生才开口, “那不是你的孩子, 你从未有过孩子。”

  乌紫苏眉眼低垂,语气不卑不亢∶“先生,我的事您都知道,发生了的就是发生了的,我生育过,那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坐在椅子上的人微抬头“只要你自己不想起来,别说六年,就是一辈子,我也能保证在槐京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这前尘往事。"

  “那对我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先生。”乌紫苏抬头对上他的眼,“我原先以为我在乎那些,现在我知道,我原来一点都不在乎。

  王先生放在椅子上的手不由地一紧∶“所以你在乎什么,在乎那个小丫头?你知道一个病儿对一个女人的拖累有多重吗你要是要了她,我这儿,就再也容不下你了。”

  “我知道。”乌紫苏点点头,“所以我今天,是来告别的。”

  “乌紫苏”王先生腾的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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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能去哪?我告诉你,江家那位爷,是不会松口的,更不会为了你那点泛滥的母爱,折了手里的项目,你要是想凭借自己,想去出卖你的□□,也就郭家那暴发户,还能瞧得上你的风烛残年!”

  乌紫苏苦笑,不理会他暴怒到极致说出来的句句戳自己脊梁骨的话,反而笑着欠了欠身∶“多谢王先生的提点。”

  王先生铁青着脸,摔了袖子,背过手去“好啊,那你去,去尝尝郭营的手段!”

  乌紫苏不再多说,往外踏了几步,而后回头,再看了一眼依旧站在厅房中央的背影,又深深鞠了一躬,而后消失在夜里。

  许久后,那背影才转过来,摔了喝茶的碗,进了乌紫苏曾经住过的院子,把她留下的东西,烧了个精光。

  白兖找到兰烛,说乌紫苏隔三差五地给他钱,一打还是大金额,白兖想打回去,却发现她每打一个就注销一个账号,很是古怪。

  兰烛联系了乌紫苏几次,她要么没接,要么就是说自己忙,含糊几句糊弄他们。

  直到过了大约两周后,兰烛在一次聚会上,遇到了乌紫苏。

  江昱成托人带回来几张拍卖会入场券,说是让她帮着在拍卖会上选些东西送给他的几个故交。

  兰烛心思难安地让助理估摸着江昱成的故交的口味选,自己的眼神却一直在同时在那个拍卖会中乌紫苏身上。

  她穿的异常性感,红唇卷发,妆容艳丽,似是要把一生最美丽的时光都绽放出来,兰烛那句因为未有尔感到抱歉的话为来得及说出口,她就挽上了另外一个男人的手。

  她身边的那个男人不是那个王先生,而是据说边城项目接下去后半程开发商的人————

  姓郭,叫郭营,采矿出身,早年间土匪式地囤了大量的土地,硬生生地挤进了这京圈,但槐京城的上流圈子排外,这郭营出入穿戴高调,似是要把全身家当都放在自己身上,要不是他在土地建设上还有些利用的价值,槐京城的那几个大佬,哪能容他这样的角色。

  如今王老板从前女人跟了他,他自然是得意的不行,让乌紫苏一个接一个地给人倒酒。

  看到乌紫苏出现在他身边的时候,兰烛就知道了,她要做些什么。

  兰烛找了个机会,拿起桌边台上的香槟,不着痕迹地走了过去

  郭营在跟别人将话,乌紫苏一个人站在旁边,笑脸相迎地地看着别人。

  兰烛轻声唤了一句“紫苏姐。”

  乌紫苏笑着转过来看到兰烛,神色微僵。

  郭老板听到动静,这边也转了过来,他原先透过圆框眼睛扫了兰烛一眼,直到看到她的长相的时候,眼睛都看直了,色眯眯地说到∶“小乌,这是你小姐妹嘛,我看着有点眼熟,小美女,我们是不是之前见过啊”

  郭老板拿着香槟,边说边绕过乌紫苏往兰烛身边挤。乌紫苏一个转身,挡在兰烛面前,对着郭老板笑到,“哟,郭老板,您是不喜欢我了嘛,怎么见到一个都说一个漂亮的,难不成,她比我还漂亮些?你昨天还浓情蜜意地跟我到天荒地老今天就要跟别的比我年轻的小妹妹双宿双飞啊。”

  郭老板讪讪一笑,被乌紫苏拉着往回走,“瞧你说的,哪有人还比你好看,你最好看,我就是看人家一个人落单在这里,热心问了一句嘛。”

  两人越走越远,兰烛一句话也没有说上,她站在原地,久久不知该如何反应。

  她和乌紫苏隔着一条宽阔的河流,她站在河流的另一边,跨不过去,只能看着乌紫苏朝着自己决定的路上,越走越远。

  再后来,兰烛在酒桌上遇到乌紫苏,她眼下淤青,笑着给桌上的人挨个倒酒,人们欢笑畅谈,却未有对她说过一声谢,那肥硕丑陋的郭老板在旁边又揽了个姑娘,看也不看她一眼。

  她没了王先生的庇护,身后的靠山一倒,在势利狡诈的酒色场里,人人可辱。

  兰烛几次想解围,乌紫苏投来警告的眼神,示意她,不要靠近。

  兰烛知道, 她眼里的意思, 她在告诉她, 江昱成回来之前, 不要淌这一淌浑水。

  而最后,让兰烛意外的是,边城的那个小镇,伴随着轰鸣声全部坍塌,唯有小猴子和白兖的房子,在那片废土之后却没有收到丝毫的影响。

  兰烛认为,或许乌紫苏真的找对人了。

  兰烛有多少认为那肥头大耳的男人有多么不堪那都不要紧,至少乌紫苏真的让小猴子,留下了她自己的家。

  过了正月,天却没有要放晴的意思,纷纷扬扬的春雪下的一阵比一阵大,把马路堵得严严实实的。兰烛听到南方的不少地方也有了雪灾,剧团里的演出都暂停了,江昱成也因为这一场大雪,耽搁了回来的路程。兰烛坐在阁楼的一层,烘着暖意洋洋的火炉,打发着夜,忽然听到屋外貔貅的叫唤,她本想让林伯去看看,可不知为何,有一种直觉迫使她披了外套,自己走出了大门。

  她刚开了一条门缝,就在雪地里看到了一个人影。

  她孤单、瘦弱、身型甚至有些佝偻。直到她转过身来,兰烛才吃惊地发现,竟然是乌紫苏。

  她看到兰烛的一瞬间,惨淡一笑∶“阿烛,我可以进去吗?”

  兰烛连忙带着她去了自己的小高楼,把暖气开到最大,从衣帽间里拿了两床最暖和的鹅绒被,把乌紫苏塞的严严实实的,她一边塞,一边看到乌紫苏身上触目惊心的淤青和红肿。兰烛心里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她惊慌失措地控制不住自己的颤抖。

  “紫苏姐,是谁?是谁?”乌紫苏摇头。

  “是那个郭老板对吗,他对你做了什么?你等着,我这就去报警,我这就去报警。”

  “阿烛—”乌紫苏拉住她,“咳咳……别去,是我自愿的。”

  她说话间止不住的咳嗽,眼里却一点都没有委屈和害怕,只是仅仅地拉着兰烛的手,“妹子,陪姐姐坐会。”

  兰烛根本坐不下来,她甚至都不敢抬头看她。

  兰烛想起她第一次见到乌紫苏的时候,她坐在台下听她唱戏,明明还矜贵得体;两年前的夜里和她一起在狂风倒灌的马路边上翻她那张报名表的时候,她明明还风姿绰约;想起她带她去看她满院的虞美人的时候,明明还明艳美丽……

  “阿烛,小猴子那儿不拆了!”乌紫苏的眼睛里有着星星点点,兰烛甚少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仿佛十几岁的少女,跟人分享着春日里简单又幸福的一件趣事。

  兰烛点点头“我知道、她一定很开心。”

  “所以你看,我也是有价值的对不对”

  “对!”兰烛吸了吸鼻子,点点头,“小猴子一定会记得你的好的。”

  乌紫苏长呼了一口气,原来僵直的身子慢慢瘫软下来,像是春日来临前要融化的冬雪,她瘦削的脸上带点宽慰的笑容“这是我这一生中过的,最有意义的一段时间了。”

  兰烛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话到嘴边,传来一阵苦涩,她想起白兖说过的一些话。

  “紫苏姐、你确定,小猴子,真是你的孩子”

  兰烛说完,根本不敢看乌紫苏的眼睛。

  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影响别人的判断,也不是特别爱插手别人的事情。

  他们并不推心置腹,也不亲如姐妹,但相似的人生总是充满着折叠和交错的阴影,这让他们,更惺惺相惜。

  因为懂得,所以兰烛觉得残忍,因为她竟然隐隐觉得,乌紫苏心里,有着答案。

  乌紫苏也没有看兰烛,她盯着窗边的那一小块被镜子挡住的阴影,慢慢地说道∶“阿烛,不管是还是不是,人生,也不应该只是这样活着,对吗?”

  “如果你能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你能为之付出和疯狂的人,你才会知道,原来曾经你过的那些日子,只是行尸走肉的消磨时光,你才知道,过去的那些笑容,都是僵硬的伪装,然后你得到了深深的解放,解放了你无处安放的愧疚,找到了你遗忘很久的希望。然后有那么一瞬间,你忽然觉得,哪怕你只能获得短暂的人生,那也足够你安心长眠了。”

  乌紫苏一字一句的,缓缓的说道,那些话语,拼接成兰烛往后余生中都难以完全回忆出来的片段,深深地落在浮京阁那密不透风的砖瓦里。

  “阿烛,不要成为第二个乌紫苏。”

  一个月以后,兰烛才听林伯说,乌紫苏,死在了那个破败花圃的风雪夜里。

  爆发性心肌炎,病毒性感染面很大,急症,早期不重视,天王老子下凡也救不回来。

  槐京城里的几个故知,避之而不及,原先日日纠缠与她的郭老板铁着脸,甩了甩袖子,说了声“晦气”,就连王凉都被王家关在屋子里,根本施展不了什么手段,唯有兰烛和白兖,草草地买了块墓地,将她的身后事处理了。

  自始至终,兰烛都没有看到过,那个叫做钦书的男人。

  小猴子依旧拿着金箍棒,挥着手里的棍子,站在乌紫苏的墓碑前,啊啊地想表示些什么,兰烛却什么也不想听,她感受到的,只有吵闹。

  她体会不到乌紫苏的感情,没办法不责怪小猴子的出现。

  白兖挥手让小猴子过来,让她呆在自己身边,转头对兰烛说道,“她走之前,委托我做了中间人给小猴子开了个基金账户。”

  跟兰烛料想的一样,乌紫苏尽自己最大的能力给小猴子安排了。

  她甚至还给兰烛安排了。

  那天夜里,她来浮京阁,给她留下了一份书信。

  乌紫苏说,岭南的林家,欠过她一个大人情,要是槐京真的容不下兰烛了,她可以凭借这封书信,去岭南找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当然,她笑着对兰烛说,“阿烛,希望你永远也用不上这份书信。”

  ……

  “她还跟你说了什么”兰烛盯着乌紫苏墓碑上好看的眉眼。

  “她说小猴子是她的女儿。”

  白兖有些抱歉, “我没办法不说实话, 小猴子的母亲我认识, 从怀孕到生产, 我都经历过, 小猴子不可能是乌小姐的女儿。”

  兰烛感觉到心跟针刺一样疼,“然后她怎么说”

  “她说那不重要。”

  “就当她找回了自己的女儿吧。”

  所以她知道,即便知道,她也沉溺于这一场自己给自己编造的幻境中,背上责任,在自己人生最后的时光, 轰轰烈烈地为自己活了一场。@无限好文, 尽在

  她曾经问兰烛,她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兰烛说,她是对抗。

  如今想来,属于乌紫苏的意义,应该就如那虞美人的话语一样————花落时是一场盛大的悲歌.

  人的感情不能太多,不能太满,太多太满了,一个人的躯壳就装不下来,就开始拼命地找外界的容器乘纳,但事实确是,连自己都释怀不了的情感,他人又怎么能承接呢?

  乌紫苏最后的时光,活得疯狂。

  或许,人和每个动物一样,本能地对大限将至有着敏锐的感知,她应该早就知道她自己的身体状况了,尽可能地做着最多的安排。

  有的人的人生是一盏孤灯,留给了人世间留恋的人看到油尽灯枯的时间,有的人的人生是一场烟火,孤单升起却又轰然倒塌,还未来得感叹它的美好就悄然离去。

  兰烛走近了两步,捡起了掉落在乌紫苏墓碑上的青松叶,手指一松,让他们随风雪去。

  她自由了,不用为他人牵制,不用满怀愧疚。

  那不是兰烛第一次面对死亡,她在从前江南的小镇里颠沛流离,坐着那演出的车赶过很多场葬礼演出,她演出结束后,坐在那三轮车里,麻木地看着葬礼上哭的人,如同现在一样——

  喉头干涩,发不出声音来。

  ————碑文铭刻如她所愿:永远的刀马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