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偷来的半日浮生悠然自在。

  第二天,兰烛起来站在窗台下面,江昱成慢条斯理地把白衬衫穿上,她白皙的脚踩在地毯上,踮着脚尖帮他系着领带,窗外的雪映在窗台上,给人一种春光融融的阳光感。

  兰烛送江昱成出门,刚走到前院的垂花门下,就听到外面吵吵闹闹的嘈杂声。

  兰烛听到声响,抬头望了望,林伯手下的人中间围着一个人,那人个子很小,围在中间,兰烛只能勉强看到一截衣袖,她问林伯∶“那是什么人?”

  "边城那个项目的钉子户。"江昱成整理着自己的袖口,头也未抬,质问林伯∶"你怎么让人找到这里来了”

  兰烛微微侧头,从人群中看到了那人的模样,是个孩子,不过约莫五六岁,身上穿了一件黄红相间的袄子,头上带了个不像帽子也不像饰品的头箍,手上拿着根棍子,咬着嘴唇,白着脸,用棍子对着所有人,像只大闹天宫的猴子。

  林伯显然十分抱歉,“我这就去处理,只不过,二爷,她就是个孩子,我那儿有哪怕有十几个以一打十的保安,对个孩子,也没什么办法。”

  江昱成这才缓缓抬头,看了那儿依旧僵持的局面,“她大人呢?”

  "爷孙两相依为命,她奶奶,就是几个月前堵在工地上的那个,半个月前,死了。这孩子就没人管了。”

  江昱成看了看腕表,话里没有什么太大的起伏变动,但是兰烛已经能听出了他语气里逐渐缺少的耐心“死了没人管就送去福利院。”

  说罢,他大步绕过,一眼也没看,径直走向窗外的车里。

  兰烛看了一眼那人群中的孩子,那孩子眼睛很大,乌黑黑的眼珠子直愣地看着她,写满了倔强。

  江昱成已经在车上等她,她只能快步绕过,走到车上。

  江昱成揉了揉太阳穴,林伯坐在副驾驶上,给了兰烛一个很为难的表情。

  兰烛微微侧身,靠近江昱成,替他揉着太阳穴,他这才把手放下来,闭着眼睛,但眉头依旧是皱着的。

  一车人,大气不敢喘。

  “我说过很多次,这种事,不要带到家里来。”

  “是,二爷,是我的疏忽。”

  “边城那边的项目,别让江家那几个叔伯找到什么可以钻空子的地方,那几个钉子户,给我看牢了,尤其那几个老弱病残,嘴给我捂严实了。”

  林伯“该给的都给了,基本上都摆平了,就还有几家了,本来没觉得一个小女孩能成什么气候的,谁知道,她竟然找到戏楼胡同了。”

  ”要没什么亲人,就丢给福利院吧,几个亿的项目都在烧着,总不能为了个小丫头停滞不前吧。”

  江昱成还嘱咐了林伯许多。

  她听的出来,边城这个项目、那块地皮对江昱成来说是极为重要的东西。

  虽然江昱成从来不说他的家人,但兰烛多少也知道有些,江家家大业大,老一辈在不可放在台面上说的领域上都扎根极深,另一半则在外头从商。从前主事的是江昱成的爷爷,但江家老爷子年纪越来越大,江昱成的哥哥不从商,身体不好,其他的旁系叔伯早就虎视眈眈之下。直到江昱成二十三岁之后,江家直接跳过了他父亲,话语权才逐渐交到他手上。

  边城的项目是一个难得的项目,规划图上的每一个动作,牵动的都是价值过亿的财富,项目一出,槐京的几个大家族就等不及地上来瓜分。

  地产生意本不是江家擅长,但江家为了吃上这个蛋糕,在别家还愁眉不展研究政策动向,不知如何下手的时候,江昱成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地就以低价拍到了那块最核心地。

  他拿着这么有诚意的礼物入伙, 槐京的地产商界只能为江家敞开大门。

  在商场上,他是个铁手腕,瞄准目的和追求效率,是他能在短短几年能绕过他父亲从江老爷子手里接过半壁江山的原因。

  当然,这样的目的和效率,在某些方面,就显得没有那么多人情味。

  “明儿开始都坐车回来,别一个人落单。”

  江昱成的突然说话打断了兰烛的思绪。

  兰烛看向他,“嗯”

  江昱成抓过她还在帮他揉太阳穴的手, “乖乖等着司机来接, 要是遇到什么莫名其妙的人, 就林伯打电话,最好演出结束了就回家去,要排练让他们去西苑的戏楼里排练去。”

  兰烛点点头“好。只是——”

  “过两天约了紫苏姐去南山寺,她身体不太好,想起求神佛保个平安。”

  江昱成听到乌紫苏, 想起前段时间在酒局上见到她, 她推杯换盏地在人群中游走, 换取着自己想要的利益,心里微微有些不悦。

  乌紫苏这人,九曲心肠,做事目的性太强,况且身后还有人牵着走,不是什么单纯的良善之辈。

  他虽不愿意兰烛与她过多接触,却也没阻止,点了点头,“嗯,去吧,注意安全,我让人后面跟着。”

  没说几句,江昱成的电话会议就进来了,他专心处理手上的事情,兰烛也就没有再和他说话,等到车子到剧团门口了,她下了车,站在窗外,点点头,车子就扬长而去。

  小芹早就在外面等好了,见到兰烛,连忙上前,问到,“没事吧阿烛,林伯给我消息说有人闹事,都闹到戏楼胡同去了”

  “不打紧。”兰烛挥挥手,随着小芹进了院子。

  许是这些天林伯加紧了防范,兰烛再也没有见过人来戏楼胡同或者是演出现场来闹过事,有了林伯的看护,她也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槐京人有新年上北山寺祈福的习惯,天才微微亮,乌紫苏就早早地过来了。

  她身体看上去没什么好转,天气越冷,她咳嗽的越厉害。

  兰烛依旧担心她,几次劝说她不能大意,要再去医院看看。

  她捂着嘴停不下咳嗽,瞅着空回着兰烛,说她这是水土不服,得回到岭南去。回到土生土长的故乡,这毛病一定就能好。

  兰烛数落她, 她来槐京都快十年了, 现在说自己水土不服, 明明就是讳疾忌医。

  乌紫苏笑笑“我这不是来求神佛保佑了嘛,会好起来的,别担心。”

  “求神拜佛是一方面,看病吃药也是另一方面,眼前就有活生生的例子,就说我母亲,她那毛病,要是早点看,至于现在这样,每天在医院里面,拉着一堆陪护医生听护士讲她的黄粱大梦?”

  “你母亲那是心病,执念太深。我说句你不爱听的,阿烛,你这性子,跟你母亲一样,执拗又倔强,你说你要是再软和一些,平日里在二爷身边,一定也会更得意一些…”

  “好了姐姐。”兰烛打断她,架着她就往里走,“您再数落我,咱们就赶不上今天的头香了,我还得求菩萨保佑呢,再耽误就来不及了。”

  乌紫苏之后作罢,跟着兰烛笑着往里走。

  所谓心诚则灵,不到七点,寺庙里已经人山人海。兰烛和乌紫苏拾级而上,迎面却撞下来一波神魔鬼怪打扮的典礼演出人员。

  一时间人头攒动,兰烛避让了一下,原本挽回乌紫苏的手松开了,等到她再回头的时候,却发现人不见了。

  可能是被刚刚的人群冲散了,她沿着路往回走,依照着台阶一个一个地下,终于在台阶下面的小土坡拐角处,看到了直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乌紫苏。

  她赶紧几步下去,却在那土坡的歪脖子树后面,看到了那个小女孩。

  她依旧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浑身都是脏泥的站在那儿,头上的辫子东倒西歪的,依附在脏乱头发上箍箍都快掉下来了。兰烛今天算是看出来了,她这一身应该扮演的是就是齐天大圣,只是三个的没眼看。不过脖子上带着的那个金器到是精美,雕的图案不是什么适合孩童的虎头蟾蜍,是朵含苞欲放的花,那花儿有些眼熟,兰烛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乌紫苏愣愣地看着那孩子,那孩子也愣愣地看着乌紫苏。

  兰烛带着点警惕,微微上前,拉开了乌紫苏,谁知乌紫苏却跟灌了铅一样,被浇铸在原地一动不动。

  兰烛“紫苏姐”

  乌紫苏直接上前,甚至半膝下弯,右手把住那孩子不让她后退,左手抓过她脖子上的那金花,端到眼前看了个究竟。

  那孩子收了惊吓,狠狠地咬了一口乌紫苏。

  “紫苏姐”兰烛惊呼。

  乌紫苏却跟没有感受到疼痛一样,她依旧盯着那金色的花瓣项链,一动不动。

  ¥

  接下去的这段日子,乌紫苏就跟着了魔一样,带着那小姑娘,住到了槐京的郊区小村里。

  王凉为了这事没少往兰烛这儿跑,说他小姨娘不能这么想不开,他爹已经为了这事发了好几次火了,让她不要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让他爹难做。以前的事情就让它留在以前,王家不计较,他爹都不计较,她计较什么啊,非得把自己过成那样。

  兰烛没听懂,什么叫做以前的事情留在以前,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这来路不明的野丫头怎么就让乌紫苏跟着了魔一样,连自己最心爱的植物园都不打理,一个人跑到五十公里外的郊外,把那野丫头看护的死死的,跟护崽的猫妈一样,半点都不让人靠近呢。

  兰烛去看过几次,那丫头从未说过话,也不怕天寒地冻,拿着个棍子,蹲在院子边上的废石上,但一没有人看住,她就跑出去,跑到大雪天里去,乌紫苏每每出去寻找,抱她回来的时候都会被她咬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几次下来,乌紫苏身上全是伤口,偏又甘之如饴。一来一去,乌紫苏着了凉,咳嗽就更严重了。

  即便如此,她也坚守在那小破屋里,跟被夺了魂一样,完全不管自己,也不跟人说话,一大一小两个人跟哑巴似的,面面相觑。

  兰烛见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瞒着林伯让王凉带她去了边城。

  那野丫头就住在边城江昱成跟进的那个房地产开发案子的那个小镇。

  小镇本来就没几口人,现如今要搬的都搬完了,兰烛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听着风把老旧的门窗吹的吱呀响。

  王凉踩着院子里一块掉了漆的儿童滑板,一下一下踩着滑板的一边,任由另一边高高翘起来。

  “打听过了,那丫头就跟她奶奶住,老太婆半个月前死了,当然了,这事跟二爷没关系,跟项目也没关系,这笔帐,算不到二爷头上来。”

  兰烛“嗯”

  "野丫头好歹不分,估计见过一次二爷,不知道哪里来的本事,找到家里来了,被林伯赶了出去,也给她找了关系托了家福利院,这不前几天,寺庙演出,又给跑出来。”

  “你说我打听这么多,真是奇了怪了,你说这事,跟我小姨娘又有什么关系。”王凉一边说一边踩着滑板一头,迫使另一头敲打着地面。

  兰烛赶他下去,把他脚下的滑板抽出来,用毛巾掸了掸,竖着放在墙角∶“别乱动人家东西。”

  “这人也死了,房子也要拆了,这儿的东西不就是一堆垃圾吗,小爷我玩个垃圾还不行吗?”

  嚷嚷归嚷嚷,王凉倒也不再乱动屋子里的东西里,只是手脚跟没地放一样,只能插着兜在屋子里踱步。

  兰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屋子里只有几件陈旧的家具,布置和用物都十分简普,倒是茶几柜子上,摆着几幅油画,画的是迎光而生的向日葵,很是生动。

  王凉就差踱到兰烛脸上来了“我说姐,咱还走不走了,怎么的,这地是博物馆啊,物件竟然稀罕到能让你一件一件看了,你这看什么呢————”

  “哟,这还有幅画呢。”王凉仰着头看了一会,又看了看专心致志的兰烛,嗤之以鼻到∶“不就是幅画吗,有啥稀奇的,你等着,我出去就给你买去,我最近认识个意大利的画家,那画被炒的可厉害了,怎么样,要不要带你认识一下? ”

  他话刚刚说外,老旧的门传来响动,兰烛和王凉朝门口看去,只见那破败的门后面,走出来一个男人,微卷的狼尾黑发留到脖颈,眉骨很高,身形挺括。

  开门后看到屋子里有人,他微微楞了一下。

  “你们找谁”他开口,声音倒是温润如玉。

  兰烛先于王凉发言“这家人是不是有个小姑娘”?

  “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知道。’

  “走丢了,在我那。”

  男人听了,抬眼看了看兰烛和王凉,“这屋子太潮,不适合站在说话,你们跟我来吧。”

  那个男人把他们两个领着走出了屋子,又走进了大约不到五十米的另一个白色的屋子。

  比起刚刚那个屋子,这屋子就干净整洁了许多。

  屋檐下的雪还没有化,整个屋子却被一种茶香萦绕着,白色墙角下栽着的红梅,丝毫感知不到自己即将被夷为平地的命运。

  那个男人拿来茶盏,自我介绍到∶“我叫白兖,你们说的那个女孩子,叫小猴子,小猴奶奶是上个月走的,走之前还坚持不让施工队入场。

  王凉原本捧着茶盏,听到这话,准备喝水的动作停了下来,“不对啊,你怎么也还没搬走?”

  “收拾好了,要搬走了。”他给兰烛也到了一杯,期间还回了回头,示意在他身后的那个旅行箱。

  “哦,叫搬家公司了。”王凉又喝上了。

  “没有,就我一个人。”

  “你一个人怎么能搬走”王凉吃惊。

  “也好搬走,我东西不多。’

  王凉一进来就看到满屋子的画喝水工制品。

  “这些东西怎么办”

  “那些东西——”白兖看了一圈屋子,“都不要了。”

  "都不要了。" 王凉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明显就是用心布置过的房子, 啧了一句∶ "看不出来啊小伙子,城中村住住,倒是挺有钱?

  白兖不着痕迹的苦笑了一番。

  兰烛环顾了一圈,家具装饰摆放整齐,窗台玻璃明净透亮,完全没有主人乔迁留下的杂乱,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动过屋子里的东西。她的眼神,最后落在窗台边的那一幅幅油画上,他似是很喜欢自然风光,在他的画里,纱影绰约,枝叶摇曳,色调饱和度低,全是槐京少见的人间风光。

  “这些画,也不带走吗”

  白兖听到这话,转过来看了兰烛一眼,原本淡漠的表情变的柔和了一些,他摇摇头,“不了,带回去也没有什么用。

  他随即换了个话题,“我回来,是来还小猴子的钥匙的,不过听说她被带到福利院了,去了一圈之后院长又说她跑出去了,我找不到她,没有办法,就在走之前在这里等她,隔三差五地去猴子奶家看看,希望能看到她回来,正巧,就碰到你们了,她现在在哪?”

  “那小哑巴听你话吗”王凉单刀直入。

  “小猴子不是哑巴,她只是不爱说话。”白兖解释到。

  “不爱说话爱咬人疯丫头”王凉记恨着搭下脸皮唯一跟那女孩子聊天的时候被咬了一口的黑

  “白先生。”一直没说话的兰烛开了口,“能麻烦您跟我们走一趟吗,小猴子在我姐姐那儿,不吃不喝的闹脾气,您能帮忙劝劝吗’

  “她奶奶一直送她来我这儿学画画,或许我的话,她还是听的,只是其实我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安顿她。”

  他这话一出,三个人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包括兰烛在内的他们,其实都没有想好,面对突然出现的这一切,该如何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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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那不吃不喝的小丫头看到了白兖,眼睛里顿时就充满了欣喜,她终于收起了手里的"定海神针”,跑着过去,认真地、慢慢地叫了一句∶“白、老、师。’

  这是她跟乌紫苏住在一起的这半个月来说的第一句话,兰烛这头看乌紫苏,她已经红了眼。

  兰烛当时怎么也想不通,乌紫苏这种复杂的感情,即便理解不了,她的目标也很明确,既然乌紫苏在自己最落难的时候帮过自己,那她需要自己的时候,自己也不可能撒手不管。

  王凉气的跟只好斗的公鸡一样,在一旁指着乌紫苏就是一套输出,但最后也只能老老实实地给白兖安排了一个房间。

  夜里,白兖带着小猴子在灯下一笔一画地描着蜡笔画,乌紫苏在一旁远远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禁锢在一个圈子里,只想让自己变的透明,不敢打扰。

  蜡笔从桌子上掉落,滚到了乌紫苏的脚边,她慌忙地避让了一下,抬头却看到了已经在她面前的小猴子。

  她的眼睛通彻明亮,像是雪夜里明亮的灯火,她呆呆地看着鸟紫苏,却无法准确表达自己的诉求。

  乌紫苏感觉自己被刺刺了一下,疼的她连带着五脏六腑都疼,她连忙蹲下来,把脚下的蜡笔捡起来,双手递给小猴子,满目期待地看着她,“给你。”

  小猴子依旧站在那儿,没有伸手,像是个没有意识的破碎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