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烛的东西,是一个大哥帮忙搬过来的,不是浮京阁的人,而是普通的搬家公司的一个员工。

  兰烛把东西都放在曹老板后院的集体宿舍里。

  那天跟着留下来的人不少都是槐京城有钱人家的子女,还有些本身就在国戏学习,更有些,本身就是能上戏台已经出师的青年演员了,他们来虽来,但是晚上不留在曹家院的,因此,后院里住的学生也不多。兰烛住在那儿,倒也还算习惯。

  但是曹老板都不曾出现过,只是打发了助理,拿了一堆的手工的水钻头面、凤冠来,往那练习房里一放,每人分一套,就安排这他们开始镶嵌水钻、点缀蝴蝶翅膀了。

  助理来的时候大家都闷声不响,敢怒不敢言。等到助理走后,一群人就跟炸开了锅一样。

  一个凤冠上的蝴蝶约莫有五百多只,每一只都由复杂的零件组装起来,光是左右对称的翅膀上的点缀物就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做完,更别说,还要用铜丝手动串一百多个珠子绑流苏了。

  现在剧团里各家的头面凤冠,大多都是特定的供应商买的,工业化进程下,谁还手工做头面啊。

  更何况,一个年轻戏剧演员的青年戏曲生涯不过就几年,不抓住这个时间去历练大的舞台,而花打量的时间做这些工厂里女工的活,怎么算怎么都是不划算的。

  即便曹老板想要考验人,也不能用这一套来难为人吧。这根本不是什么考验,就就是让他们知难而退。曹老板这是根本就没打算收徒弟。

  即便如此,好不容易能得到的机会,大家却都不敢轻易放弃,说不好这就是她的另外一种别样的考验呢

  刚开始的时候,每个人都铆足着劲,哪怕是戳破手,弄花眼,也得坚持到最后,互相想着把院子里的这些人都比下去。

  一个蝴蝶翅膀对于生疏的人来说,就要做个十几分钟,等到做到三四十只的时候,有人开始锤锤脖子,伸伸拦腰。

  等到做到四五十只,有人开始站起来走动,聊天气聊八卦聊奇闻异趣了。

  等到六七十只的时候,有人开始抱怨眼花手疼;□□十只的时候,有人开始缺勤不来了。

  练功房里的人越来越少,能坚持每天来出勤的人也越来越少。

  唯有兰烛,不管刮风下雨,每天白天都对着那一大堆手工制品,等到晚上的时候,才得空在练功房里训练,偶尔还要去原来的剧团,听那边请来的老师上课。

  这期间,只有乌紫苏来过几次。

  她听说兰烛入了曹老板的戏园子,自然是为她高兴,可是又听说,曹老板什么都没有较,玩人间失踪一样的,只是给了一堆手工作业,不免也想劝劝兰烛。

  乌紫苏看了看挂在墙上的钟表,那钟表滴滴答答跟老人的拐杖似的,慢吞吞地指向晚上十点,她帮着兰烛缠着线,斟酌到,“阿烛,这么多头面,你要做到什么时候,我看那曹老板,就是难为人。”

  “可能她根本不想收徒吧。”兰烛拿着镊子,小心地装点着亮片。

  乌紫苏听到兰烛这么说,看向兰烛∶“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在这里浪费时间呢?”

  ”我没有别的办法了,紫苏姐,但我不想再被人从台上打下来了,说到底,还是我学艺不精,她只是让人偏了一点点,我就接不住了。”

  兰烛抬起头看着乌紫苏, "紫苏姐, 如果我有你那样的好身段, 那天是不是, 就不会发生这样的问题。”

  "傻孩子,我以为你过了那一槛,没想到你现在,还在想那天的事情。我是工刀马旦的,你是青衣,哪能要求一个大青衣有刀马旦那样的功夫,同样的,我也没有你的唱功。更何况,我早就离开梨园行了。”

  兰烛追问“那你为什么就离开了呢”

  乌紫苏微微一顿,不自觉地停下手里的动作,苦涩一笑,“没混出个人样,遇到个事,手上没有钱,当时急需钱,又遇到了王先生。你知道,他是搞电影的,内娱刚刚发展起来,电影电视影音行业如日中天,我搭着那股子春风,在娱乐圈混了几年。”

  “后来呢”兰烛嘴快过脑子的速度,她不由地问道。

  她知道她不该问的。

  如果顺利的话,按照乌紫苏的形象,她一定是踏平娱乐圈的夺冠热门,绝不是被人养在大院里,为王先生的儿子鞍前马后跑腿的菟丝花。

  乌紫苏倒也不意外,只是笑笑,“后来王先生说,娱乐圈太混乱了,不适合我,让我安心在家待在家,跟富太太们打杯将,搞搞聚会就行。我觉得那也挺好的,简单。”

  兰烛看着灯下乌发红唇的女人,她精致的眉眼在说这样的话的时候,兰烛以为她能看到她的满足,可那些满足没有出现在她脸上,取而代之的却是淡淡的,挂着一层道不明的情绪。

  “别光说我了,说说你吧,阿烛,你打算,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吧,现在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兰烛摇摇头,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唇角,"紫苏姐……你能……"

  “怎么了”

  兰烛放下手里的东西,抬头,有些局促∶“你能借我点钱吗?我手头有点紧,有点缺钱。”

  “好,你要多少”乌紫苏顺势就去掏自己的包,手指头刚刚碰到那几张红钞的时候,就听到兰烛说“可以、可以借我五万吗”

  乌紫苏握着钞票的手微微一愣,“这么多,你是遇到什么事了吗阿烛”

  “我……我可以不说吗?”兰烛目光局促地落在桌面上,意识到乌紫苏有一瞬间的沉默,兰烛急忙又加了一句,“没关系的紫苏姐,是我唐突了,我自己再想办法。”

  乌紫苏看着兰烛,向来表情冷淡的她此刻额头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汗,说到借钱的事,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嗓子眼外蹦,她知道她不像是能随意找人开口求助的样子,不然的话,她早就回戏楼胡同了,干什么有捷径不走偏要走一条难路。

  乌紫苏轻轻叹了一口气,而后松开握着红钞的手指,转而从包的里层里抽出来一张银行卡,递给她,“这有八万,你拿着应急。”

  兰烛错愕的看着乌紫苏,她是真的没办法了,康宁医院那边催缴费催的急,剧团的那点分润她早就搭完了,现在又是每天被困在这里,账户里分文未进,母亲那边的事又不能耽搁,她在槐京城又没有什么朋友,只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向乌紫苏求助。

  非亲非故的,她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做担保的,就连自己目前的情况也没有跟她说,乌紫苏说借就借了。兰烛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激动地跟乌紫苏说,“谢紫苏姐,这钱,我一定会尽快还你的,半年,我借半年,按照银行利息支付给你,哦不,比银行利息要再高些……”

  “行了行了。”乌紫苏笑着打断她,“还半年,我又不是不了解现在的京剧行当,八万块钱你靠跑龙套半年怎么可能跑的下来,你拿着吧,我也不急用,什么时候有了,你再还我。”

  “我……”

  “没事,你这傻孩子,我以前是演员,现在又跟着王先生,你能怕我没钱花吗?”

  兰烛不自觉感觉到自己眼眶一热,她硬塞回去,反倒那股热感要从鼻子里出来,她连忙鼻子一抬,用手掌把眼泪拼命扇回去。

  乌紫苏觉得她这个样子十分好笑,也不多停留,站起来道了别,“行了我不耽误你的事了,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跟我说。”

  “好。”

  乌紫苏说完,坐上低调的车扬长而去。

  兰烛拿着卡,披着夜色找到了24h ATM机,把钱按照之前医院说的账号打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后,她才长舒一口气。

  等到回过神来,发现天空飘雨丝,巷子口放着引渡亡人的香火,她才想起来,清明要到了。

  她在这院子里面对那些精细又乏味的手工活,已经整整一个月了。

  火

  没过多久国戏成立的校庆就要到了,国戏的校长亲自过来了好几趟,说是让曹老板上台给学生表演一段穆桂英挂帅,让学校的同学也感受一下什么叫做巾帼不让须眉。

  曹老板一推再推,谁知老校长也是曹老板老相识了,知道这人外冷内热,软磨硬泡的耗在曹老板的院子里。

  曹老板连连扶额,各种理由都用遍了,最后还是摆摆手,“不是我不愿意去,您说这穆桂英挂帅,大战破天门那是多么大的排场,我手上一个兵都没有,光杆司令多让人笑话。”

  “这还不简单,你说要几个,我现在就给我们主任打电话,让他挑几个好的苗子,就给您练。”“学校的女娃子太娇气,我用不惯。”

  "您这是偏见,现在学校的孩子们,练功可用功了。"“那我也用不惯。”

  "得,那我找槐京最好的剧团,给他们打声招呼,让他们过来支援。"郑校长拿起手机。“剧团早就排期了,剩下没排期的那群,都是没出师的,我不要。”

  “哎呦,我的祖宗奶奶,您这是要啥。”

  郑校长求助地看着曹老板手底下的助理,她助理也只能无助的摇摇头,示意她也没办法,曹老板就是这个脾气。

  郑校长左右为难, 张望了一会看能不能找到来救场的人, 却透过外头的回廊看到院子里那个练功房里有人头攒动。

  郑校长一拍脑袋,快速往前走了几步,来到窗户边上,果然就看到了练功房里有几个姑娘舞刀弄枪的,他忙指着窗户里的人,兴奋地对着曹老板说,“您瞧,这儿不就有现成的人吗?”

  曹老板眉头微微一皱,看着练功房里人头攒动,走近了两步,回头对助理说,“这都是谁?”

  “您忘了,之前您寿宴的时候留下来的那几个年轻人。”

  “哦, 想起来了。”曹老板这才回忆起, “我不是让你把那些手工交给他们嘛, 让他们知难而退,怎么还有人在这儿啊”

  说起这个,助理支支吾吾,“可人家不走,我也不能赶人家走吧。”

  曹老板往前走近了几步,通过那玻璃窗户往里头看去,里头还有大约七八个人,三五成堆的在那玩闹似的练习,唯有坐在北边窗户底下,有个姑娘坐在那儿。

  手上的贴片不过蚂蚁般大小,一不小心就会沾出外边去,她坐在那儿,脊背笔直,脖颈漂亮,唯有那下颚微弯,除了手腕和手指,其他的身体部分,一动不动宛如雕像。

  好像全世界就她一个人,在窗边光下,沉静在自己的世界。

  她手边,是一个即将完工的凤冠,仿点翠的饰品熠熠生辉,散成一道道光晕,渲染了她的半边脸。

  练功房里的七八个人被叫过来集合。

  曹老板抬头看了一眼,刚刚做好凤冠的姑娘也站在边上。

  曹老板也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的古早物件,那标尺两头被摩的油光锃亮,握在手里跟一柄长剑一样。大约一米五长的标尺,背在手后,来回踱步。

  她拿着那标尺,抵在在练功房的一群演员后面,让那些女孩子以标尺为中轴,一个个排着队向后翻着跟头。

  “来,1.2.3……”

  “倒了倒了,你这什么动作,乌龟翻身吗四脚朝天的?”“方向呢方向呢,您是螃蟹是吧,只会横着走”“精气神拿出来,才练了几个。”“不行是吧,不行就给我滚蛋!”

  ……

  翻跟头对入行快十来年的这些青年演员来说,本也不是很难的练习。

  只是遇到了曹老板这个传说中的阎王,不管是自己训练还是训练别人,都丝毫不心软。

  三个后翻要求一气呵成,更要跟上曹老板手中的标尺的速度。标尺走的快,就要求跟头翻的快,压倒标尺了,那标尺就随即往人身上落了下来。

  曹老板要求极高,一不满意,就用标尺拦了腰要求重来。那标尺又长又薄,落在人身上,顿时就能起一道红印子。

  即便是信奉苦学成道的梨园行业,教导的师父们现也甚少动体罚,更何况曹老板现在,真算不上是什么老师。

  可偏偏她手中教鞭有力,严厉无比。

  那些留下来的后生们被敲打了几次之后,就越练越怕。越是被打就越是害怕出错,越是害怕出错就越是出错。

  被打趴的几个小年轻排到了队伍的末尾,盼着少来一轮。

  几次之后,曹老板就发现,来回训练的都是原几个人。

  原先坐着窗边的那个女孩子,她记得,是跟着江昱成来的。

  她原先以为就是个娇气的花瓶,盼着江昱成跟自己的那点交情,想走走捷径。

  曹老板向来不喜欢这种,但对面是江昱成,她不好直接拒绝,才让助理想了个招,让他们知难而退.

  谁知那姑娘跟看不懂似的留下来了,还是手工活做的最细致最讲究的人。

  刚刚几个跟头,刚翻的时候不稳当,曹老板手下没留情,直接打了下去。

  别的孩子都哼哼唧唧的,就她,一声不吭地站起来,排着队再过来。

  别的孩子被打怕了,偷偷溜到队伍尾巴上,让她多轮了好几次,她浑然不知,每次轮到她的时候,深呼吸一口,目视前方,目标坚定。

  曹老板反倒觉得,她的标尺一次一次落下,她的动作一次比一次标准。

  最后一次,兰烛双手伸直,左手先落地,腰身一直,身体在空中划过一个利落的圈,落在地上后没有半刻的迟疑,随机双手撑地,弯腰后翻,重复三个之后,完美落地。

  曹老板的标尺,竟然跟不上了。

  在座的演员们有少许的惊讶,而后全部应声较好。

  “好什么好,你们是票友还是演员啊,还给自己叫上好了。”曹老板回头拿着标尺训到,而后回头对兰烛说,“你过来。”

  兰烛惶恐,连忙跟上。

  曹老板在另一个隔间里,“你叫什么”

  “兰烛。”

  “我打人不疼吗”

  兰烛诚实点头“疼。”

  “你不怕疼”

  “我母亲说,不怕疼才能练功夫。”“你母亲也懂戏”

  “嗯,十二岁之前,我都是她教的。”

  “难怪,你身上的功夫,不正统,南北都混着,不像是梨园世家大族的弟子。”

  兰烛微微低下了头,嘴里一阵苦涩。

  “不过身段不错,也能吃苦。唱的怎么样? 来段锁麟囊。”曹老板挑了条水袖给她,坐下来,端了杯茶水过来,“就唱那段…”

  兰烛接过水袖, 整理着一层一层折叠好的水袖, 微微低头, 再抬头掩面而泣的时候, 她已经变成了感叹命运蹉跎的的薛小姐。

  锁麟囊讲的是大户人家薛湘灵出嫁时听到贫女哭泣,不食肉糜的她把陪嫁的锁灵囊赠予贫女, 然而流年不利,受与天灾,命运蹉跎后她最后在卢府当老妈子给人看孩子,等到幼子顽皮,将球扔到阁楼,她才发现当年送出去的锁灵囊就在这户人家。

  “世道变迁,沧海桑田.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人生沉浮皆为兰因絮果。【1】

  曹老板听说那唱腔,悠远绵长如寒山夜钟,飘荡孤零如一夜扁舟。

  曲闭,助理轻轻推搡了一下曹老板,才发现眼前六十几岁的老艺术家却已泪眼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