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今天晚上过来,难道不是想让我跟你的关系好一些?”

  他的声音飘荡在空荡的房间里,不似窗外那些飘飘扬扬的雪,反倒像是一场浓浓的雾,久久都落不到地上。

  “我想要有一个公平的机会。”兰烛鼓起勇气上前一步,“一个公平的和她竞争的机会。”

  江昱成坐在对面,冷冷淡淡的声音落在那明清时期稀罕的官窑金砖上:“公平?她比你接受更好的艺术教育,比你有更多的剧场资源,你拿什么跟她去谈公平,如果我是剧团长,我也一定会选她的。”

  兰烛:“那只是眼前,眼前她拥有的比我多,但是我能保证,只要二爷给我这个机会,我能向你证明,我比她强,比她更值得拥有这个机会。”

  江昱成仰头,红色的液体顺着他的喉结滚动而消失,他用手背托着脑袋,“那你说说,我怎么给你这个机会?”

  兰烛屏住呼吸,说出了憋在心中许久的话“不如我和她,比一场,就比戏台上的真功夫,赢了的正大光明的去参赛,输了的自动退出。”

  她说完这话之后,直直地看着江昱成。

  他背着那凭栏雕花的落地窗,手上捻着一只烟,烟火缭绕中,兰烛只看到外头的雨越下越大,复古唱片机下传来时不时的卡顿,那是无法修复的时代遗迹。

  最后,他抽完了一根烟,仰身靠在椅背上,丹凤眼上扬,像是染了一层夹竹桃花的花色,他悠长的说道:

  “那多麻烦,二爷我不是小气的人,既然你也想去,那我再替吴团长要一个名额就好。”

  *

  兰烛没想到还有这样一种解决方式。

  当她还在纠结是她死还是海唐死的时候,江昱成却能两方都不得罪,轻飘飘地说再问举办方再要一个参赛的名额。

  兰烛觉得,或许是他本质上并不想回答兰烛关于那个他和她,他和海唐之间到底是谁关系更近一些的问题吧。

  总之第二天,吴团长来找兰烛,说之前得到的消息有问题,剧团能报两个名额,还得麻烦她再填一份报名表。

  兰烛把自己找回来的那份给了吴团长,吴团长接过之后连连道歉,“哎,都怪我都怪我,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就弄丢了,我这就去办,下午就能拿回组委会的回执,阿烛,你这次可要好好准备啊,争取拿个第一!”

  兰烛淡淡地问他,“吴团长高抬我了,您这么说,把海唐姑娘,放到哪里去了。”

  吴团长一愣,心里掂量了一下,这姑娘还是个记仇的主。

  他面不改色,依旧笑着说道,“不管是你们中的哪个拿了奖,总也是我们剧团下面出去的不是,我作为团长,哪一个我都欢喜的。”

  见兰烛不再回他,吴团长悻悻地拿了报名表,马不停蹄的叫了一组的林组长过来。

  林组长火急火燎地被叫过来,气还没有喘匀呢,“吴团,您找我?”

  吴团长连口茶都来不及喝,把报名表往林组长怀里一揣,“赶紧的,送到街区协会中心去,今天截止了。”

  林组长看了看怀里的报名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吴团,昨个不是刚送过去一份,今儿怎么又送,这人选不是定了吗,海家可是承诺了半年的剧场演出场次,您不会反悔了吧?到嘴的熟鸭子,可不能飞了,您这会,可不能反悔啊。”

  吴团:“没反悔没反悔,原先说好的做数,无非再加个人,不打紧的。”

  林组长还是有些犹豫,“这协会又不是咱开的,咱就是个成员社员,哪能说加人就加人。”

  吴团长被一口热水烫的说不出话来,他指着纸含糊不清,“你看看,你看看是谁。”

  林组长这才仔细地过了一遍,看清楚了报名表上的信息之后,才明白过来,直点头,“我这就去,这就去。”

  “去干什么!”门外一阵清脆的嗓音传开,而后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海唐带着她的助理,直接闯到了吴团长的办公室。

  海家在街区举办方有人,海唐听到这档子事,赶不及地就往无团长办公室里闯。

  “吴团,咱不是说好了吗,这次比赛参赛名额是我的。”

  “是您的呀,没人改啊。”吴团长倒了水忙不迭地送过来,“谁敢动您的名额,我第一个不同意!”

  海唐看了一眼,没接,而是把头扭过去指着林组长手上的报名表,“那这皱皱巴巴的东西。又是什么。”

  林组长汗颜,不由拿着报名表后退了几步。

  “这、”吴团示意林组长先走,“这您就甭管了。”

  “什么叫我别管,这名额是我的就是我的,多一个人又算是怎么回事?”

  林组长唯唯诺诺地插了句话:“…海姑娘,就是个参赛名额而已…..自己有本事咱还怕多一个手下败将嘛?”

  “你是说我没本事?”

  “不不不,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林组长连忙甩手,求助地看着吴团。

  吴团:“海姑娘,您别为难我们,这事吧,我们也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海唐回头,“之前说到北山剧院的场次问题的时候,吴团长也没说自己没有办法,怎么现在剧院合同一签,好处到手了,就说自己没有办法了?”

  吴团长脸色难堪,他不着痕迹地把原先递给海唐的茶拿回来,堪了堪杯口,压了压语调,“这事,您为难不到我这儿来,恁得自个,去问二爷,咱们做事的,也很迷茫,您让二爷摆个态度,您和阿烛姑娘,我们是偏袒谁好啊?”

  “行,你还不清楚是吧,我这就去问二爷,给你个清清楚楚的答案,免的日后站错队了!”海唐蹭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二话不说就要带着小助理往外头去。

  林组长看着人离开的背影,担心到,“团长,您不怕她去二爷那儿告状。”

  吴团瞥他一眼:“你呀,怎么跟我跟了这么久一点长进都没有,二爷性子你不知道,你瞧着吧,这海家仗势欺人,上次酒局她家老爷子倒是巴结二爷,却把咱们看到跟脚底下的蝼蚁似的,早就不想受他们家的气了。”

  “我知道了,您这是唆使海唐姑娘去争风吃醋了。”

  “怎么能叫唆使呢?”吴团长扣了扣杯盖,“二爷能容她的娇作,是因为她性子里偶尔的坦率天真还算简单,就当养只叽叽喳喳的黄雀似的解个闷,但他也是出了名的嫌麻烦,这鸟儿太不听话了,离笼的时间也就不远了。”

  “那兰烛呢?”林组长顺着话问了一嘴,这疑问在他脑海里很久了,你说兰烛是二爷的人吧,戏楼胡同的人半句过问都没有,你说她不是二爷的人吧,这次报名表的事情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倒也奇怪,我跟二爷这么久了,还第一次看到这样含糊其辞的,不过你别瞎操心了,再怎么样,兰烛比起海唐,总归好对付多了,海棠身后还有海家,兰烛在槐京城,那还真是孤家寡人一个,若是往后真有捧她的一天,还怕从她身上占不到好处?若是没有,偌大的槐京城是不会在意一个没名没气的戏子的出现的。”

  “还是团长分析的到位。”林组长连连点头,“简直就是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行了,你还不快去。”

  林组长回过神来,拿过报名表,跟条鱼似的游走了。

  *

  戏楼胡同里,海唐在外厅的偏殿里等了许久,也未见垂花门里头的人出来。

  林伯恭恭敬敬地站在那里,解释的话说了不止一遍,“安城来了几个贵客,二爷这会不方便见您,海唐姑娘还是晚些来吧。”

  海唐不依,从前出入浮京阁都是来去自由的,哪有被拦下来的道理,莫不是江昱成不想见她了,让林伯诓了个谎。于是海唐趁着林伯手下的人不注意,硬闯,几个人来不及拦住她,让她从外院闯到了东厢的正厅。

  江昱成正带着几个年逾五十的男人,从正厅出来,林伯手下的人看到二爷出来了,僵在原地,不敢上前。

  几个家中有妻儿的年长者看到一见面就梨花带雨的姑娘心里大约明白了几分,欠了欠身子,很知趣的说,“既然夫人来了,你我不好叨扰过久,就此告退。”

  江昱成示意这才刚刚赶过来的林伯送客,一行人跟着林伯出去,内里的厅门前就剩下海唐和江昱成两个人。

  海唐她来之前酝酿了很多情绪,就等着见到江昱成的时候,全盘输出。

  可是真等见了他,他正身立在正厅前的台阶上,她就站在离他不远的台阶下,仅仅几步,她却不敢再上前了。

  早春的寒气并未褪去,戏楼胡同的穿堂风尤为凛冽,江昱成站在风里,衣衫未动,而海唐却觉得颅腔里鼻涕横流,手脚冰凉。

  “你什么时候,成夫人了?”他淡淡开口,无情绪。

  “那……那不是我说的。”海棠不由地发怵,她不傻,知道什么是江昱成的逆鳞,“是他们误会了,二爷……我……”

  “戏楼胡同,你往后别来了。”江昱成转过身去,往正厅走。

  “二爷!二爷!”海唐慌了神,三步并做两步,跨过那台阶来不及往上,只能抓住江昱成的衣角,“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嘛,我以后一定听话懂事,一定不会像今天一样,不知死活地贸然往里闯,打扰了你们说话。”

  未等江昱成反应,海唐转身,来到江昱成面前,她往前一步,用脚尖抵着他的鞋头,百合色的V字领单薄棉裙朝他暗纹的羊毛风衣招手,裙身上的碎花瓣子延展到他的前襟,声音跟秋日高阳晒的蜜饯一样甜,“晚上陪你吃饭好不好?”

  夜色浓郁中,海棠花暗香袭人,半醉半醒的人尤难拒绝。

  海唐决定,她今晚说什么也不能再走了。江昱成从未让她在戏楼胡同过过夜,她和他的关系,外人看来暧.昧不清,而她自己却清醒地知道,她只是他无聊解乏的一只鸟,夜里除了听她在餐桌上说些天南海北的故事,从未跟她有过什么亲昵的举止。

  或许没有实质的关系发生,才会让住在西边阁楼上的那个人有机可乘吧。

  海唐这样想着,举止也很主动,她很漂亮,身段也极好,应该没有男人能拒绝她的投怀送抱。她站在台阶上,要踮起脚尖,才能勉强够着他下巴,还未等靠近,她就被推开了。

  江昱成后退两步,手依旧垂落在两边,金丝边眼镜下毫无波澜。

  他唇角一弯,语气里全是嘲弄,“你爷爷托人引荐你让我认识,事先可没说好有这一茬,海家要有这逾矩的想法,那之前付出的代价可还远远不够呢。”

  海唐知道,海家为了能搭上江昱成这条线,把远洋生意的一条贸易线路,低于市价卖给了江家。

  海唐僵在原地,她从小养尊处优,但也知道海家这几年的难处,她去剧团,除了想重新打入这个圈子之外,海家更多的想法,是想傍上江家这艘大船,海家爷爷在家时常跟她的堂弟堂妹们念叨,海唐最好的归宿就是江昱成,这事要是成了,那海家往后就是靠着大树好乘凉了。

  可是她没想到江昱成揣着明白装糊涂,从前不说不代表他不清楚这里面他们绕了几道的花花肠子,她只得暂时把这事放下,把眼前的事提了出来,“兰烛的报名,是二爷点的头?”

  “你今天冲进来,就为了这事?”

  “是”

  “你怕输?”江昱成看穿她的心思,“你怕输给她,输给一个籍籍无名、毫无出处的人。”

  “不可能,海家祖上太爷爷是出入紫禁城给皇家唱戏的,我现在师父是京剧院的大家王仁雪,我五岁开始学戏,这些年东奔西跑,这行当里有头有脸的角,我都受过他们的指点。兰烛算什么,小地方来的人,收到的艺术熏陶不纯粹,举手投足中都混着野路子,她怎么可能是我的对手!”

  “哦?”白皙江昱成从兜里掏出根烟,古铜色火机一捻,蓝白色的光立刻跳跃。他侧着头,用手拢着火,腮帮子一嘬,右手露出的一截手腕在暮色中白皙如鬼魅,眯着眼在云烟缭绕中慢吞吞地说到:

  “或者你知道吗,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