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堪又是数载的光阴。

  谁知京城中突然传来消息, 说圣上勤勉政事太过,一日忽得了急病去了,清平王顺理成章登基为帝, 于是朝中人事暗换, 颇喧闹了一段时日。又值宫中大火, 那位年轻的皇后娘娘竟然折在火里了, 少不得一番问责,罢黜流放多人。紧接着后宫选秀的消息便不胫而走,这回不光京城, 连同天下各省的那些世宦名家都心思浮动起来。

  这日维扬城外, 却有一辆大车缓缓驶下官道。那大车行到乡野村落之旁,山环水旋之处, 再也行不动时, 却从车里跳下一男一女两个人来。只见女子长挑身材,蜂腰削背,高高挽着一头乌发, 不是旁人, 正是鸳鸯。那男子约莫三十多岁年纪,相貌颇端正,身着青衣,做书生装扮, 只是看上去腿脚不大利索, 手中驻了一根拐杖, 却是胡长忧。

  胡长忧向鸳鸯道:“娘子, 你看前头茂林修竹, 依稀隐着一座庙宇,虽有些颓败, 但院子看着颇大,正是一等一的清幽去处,咱们若是去那边赁一个小院,住上一段日子,岂不清净?”

  鸳鸯笑道:“妙极!”忙搀扶着胡长忧的手,两人一起往前走,只见那寺庙前头有一匾额,上头写着“智通寺”字样,大门半开半合,旁边有两个小童,扎着朝天小辫,在周围空地上扑蝴蝶玩耍。

  胡长忧见那两个小童一男一女,皆穿红着绿,粉雕玉琢一般,不由得失声赞道:“好齐整的孩子!”

  正说话间,那智通寺的大门“吱呀”一声全开了,一个女子端着木盆从里头走了出来,口中叫道:“少爷小姐莫要贪玩,仔细夫人知道了罚你们写字!”

  忽而看见鸳鸯和胡长忧两个人,一惊之下,驻足立在那里,再看了一看,不觉叫道:“这不是鸳鸯姐姐吗?”声音里又惊又喜。

  鸳鸯闻言,忙将那女子细细打量,才见不是旁人,正是麝月,不由得也叫道:“你不是跟着晴雯去金陵了吗?如何又在此处?”

  麝月笑道:“说来话长,说来说去都是要躲避征召的缘故。如今老爷夫人全家都到了这边呢,过几年还要预备着出海呢。”又看了一眼胡长忧,压低声音道:“这位莫不是胡先生?看着倒和前几年不大一样了。”

  麝月忙请胡长忧和鸳鸯进智通寺,又忙着往里面禀报。晴雯闻讯后和穆平亲自来迎,穆平自和胡长忧在前头说话,晴雯和鸳鸯在后头闲聊。闲聊之时,鸳鸯才知道在智通寺门口见的那两个小孩子便是晴雯的孩子,不由得感慨道:“一晃眼的工夫,你连孩子都这般大了。”

  晴雯笑道:“我辈皆俗人,只想过些安生的小日子。因世人皆说多子多福,少不得一番辛苦,挣命生了这两个冤孽。——若非被他们拖累,早几年我们便出海,去过些逍遥自在的日子了。”

  鸳鸯道:“如今你儿女双全,凑成一个好字,已是足以交差了。这会子再说甚么逍遥自在的日子也不迟。”

  晴雯摇头道:“说到底我还是怀念做闺女的时候,那时候在大观园中无忧无虑的,那日子真正如神仙一般呢。”

  两人正说话间,突然见一个小姑娘从外头经过,在那里嚷道:“我不学绣花,也不学弹琴。”旁边想是有丫鬟阻拦,便在那里叫嚷。

  晴雯听见,忙吩咐道:“把表小姐请进来。”

  果见咏荷带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姑娘进来了,虽是才留了头发,眉目却颇见清秀,十足的美人坯子。

  鸳鸯见了,惊诧道:“想来这便是你表嫂灯姑娘留的那个孩子?”

  便向那小姑娘道:“但凡女子,都讲究一个德容言功。世人皆是这般评判,你若不学女红,又不肯学着琴棋书画怡情怡情的才艺,将来如何觅得好婆家?”

  那小姑娘大声道:“横竖我将来不嫁人便是了!嫁人又有甚么好的,一个人清清静静过着才开心呢。”

  晴雯听了,哑然失笑,同鸳鸯对望一眼,才叹道:“幸亏平儿姐姐和表哥今日不在,不然的话,听了她的话,还不定如何伤心呢。”

  鸳鸯连忙道:“从小娇宠大的小女孩如何肯嫁人?这足以说明你们平日里养得好。”又向那小姑娘戏谑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若不嫁人时,难道教你爹娘养你一辈子护你一辈子不成?”

  小姑娘眨眨眼睛道:“我长大了自个儿谋生计便是,自己做自己吃。何况,如今太平盛世的,我又不曾惹是生非,哪里需要旁人护着?”

  屋中众人听了这话都笑了,都道:“这正是没有吃过苦的小孩子说的话。外头那世道乱着呢,似你这样俊俏的小姑娘,孤身一人在外头,保准被拐子拐卖了去。何况女子到了一定年纪不嫁人,她父母是要受到朝廷责罚的,女子也无法自立门户,在外头谋生计。”

  那小姑娘听了,面上果有郁郁之色,仍不甘心,问道:“若是到了真正的太平盛世,女子可自立门户谋生计,亦不必被逼着嫁人,是不是便不用被这些德容言功评头论足了?”

  众人听了,都笑道:“哪里来这样的盛世?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当年贾家有个三姑娘,才华不凡,精明过人,若是男子,必能干出一番事业,偏生是个女子,只得喊冤抱屈,自请去和亲,去那南蛮荒芜之地。如今还不知道甚么音讯呢。女子几时能够行动自专了?”

  说到这里,虽知只是妄念,也忍不住暗暗在心中畅想一番,道:“若是果真有那样的盛世,全天下的女子都当好好珍惜。莫要被这二门内家长里短的琐事抹平了心气才华才好。”

  众人又在那里说了一会子话,晴雯向咏荷、麝月等人使了个眼色,几人借故退了出去,鸳鸯才细细问起她别后之事。已是数年不见,蕙香、芳官皆已觅得好人家,欢天喜地去了。来顺一家只在江南等地做绸缎布匹的生意,这些年生意做得越发大了。茜雪所在的江家却见好就收,辞了那皇商的职位不做,这些日子正同晴雯商议着出海走走。

  鸳鸯便道:“虽说咱们这边百钱之物,到了南洋可卖万钱。但你夫妇皆是小富即安的人,断然不至于为了这些金银之物流亡海外。想来这里头还有个缘故。”

  盯着晴雯的眼睛看,突然间笑道:“世子爷也算是有情有义了。如今他做了皇帝,仍念着从前的旧事不放,数次征召你夫妇回京。他既有这份情意在,你们何必像耗子见了猫似的,竟要躲到海外去?”

  晴雯道:“这话差了。若我仗着从前的那点情意同他周旋,甚至妄想从里头捞些好处,占些便宜,那便是与虎谋皮,早晚要葬身虎腹。故而我也暗中向咏荷等人嘱咐过了,从前之事,竟是一概不提的好,正是为尊者讳的道理。圣上一时糊涂,恋错了人,想来一时半会便可撂开手去,若是拿了这个当炫耀的资本,整日里在那里沾沾自喜,只显得我人过于轻狂,不庄重,其实是半点好处也无的。”

  鸳鸯压低声音道:“我们从北边来,倒听到了些风声,听说前不久宫中的那场大火,来得蹊跷,竟说是那刘皇后故意往火场里扑的。你可曾知道。”

  晴雯点头道:“确实曾听说不少。听说先是刘皇后的父亲牵涉在甚么谋逆案子里,又被言官弹劾,清算他昔年平青莲之乱时候拥兵自重、不敬皇家等种种共计四十余条罪状,又从他家里抄出来金银绸缎古玩等物折合银子二十余万两,故而海内震惊,以为巨贪,满门悉数处死。刘皇后跪在殿前磕破了额头,请求圣上网开一面,却被驳斥,停了中宫笺表。自古帝王多凉薄,正是肉食者心术。想来事已至此,刘皇后便是万念俱灰,亦是情理中事。”

  鸳鸯叹道:“听说圣上恨极了刘皇后,竟不欲给谥号,欲贬为静妃,不入祖陵,是前朝那些礼部官员们拼死纳谏,才劝住了的,好容易才赐了个哀字。”

  晴雯感慨道:“不过是平谥罢了。”想起从前刘芳怡在她面前含羞带怯,对宁珏一往情深的模样,不觉为她难过。

  鸳鸯凝望着晴雯:“京城中人都在那里说,说圣上另有所爱,因得不到心爱女子,这才这般迁怒于刘皇后。若是得了他心仪之人……”

  晴雯忙止住她的话头:“鸳鸯姐姐这话差了。谁敢自称圣上的心仪之人?也不怕福小命薄压不住,反生祸端。据我观之,但凡那位高权重的男子,多半见一个爱一个的,本已坐拥天下,尽善尽美,偏偏要横生事端,闹出一副自怨自艾的模样。如今圣上虽恨极了刘皇后,再过几年,宫中新人变旧人了,只怕又开始挂念刘皇后的好。不信你且过几年再看便知。”

  鸳鸯见她词意坚决,叹息道:“先前便听说你和侯爷相处极其和睦,偏他不信,教我拿这话试你。听了你这话,我才真正放下心来。你果然是寻到良缘了。”

  鸳鸯微红了脸:“他自然是胡先生,你也知道的,我如今已是和他结为夫妻,互相扶持了。因他说有一样好东西要送你夫妇,惟恐你心志不坚,反教好事变坏事,故而嘱咐着我,等到见了你要试上一试,想不到事有凑巧,偏在这维扬地面见着了。”

  又道:“不过,也正是同你说了这番话,我才知怪道你能有这般好运。人皆想着贪慕权贵,偏你是个不贪的,更从来不曾为了这个害人,人皆想着力争上游,恨不得逼着教夫婿觅那封侯之事,偏你是个不慕的。人生在世,这点知进退,是最为难得的。”

  此时此刻,胡长忧也和穆平在前厅叙茶。两人正说话间,那智通寺的侍者过来奉茶,却是一个道士。胡长忧便问道:“这分明是和尚的清修之所,如何你竟过来了?”

  穆平笑着同他解释,原来这智通寺的老主持又聋又哑,偏生京城之中的天齐庙浮生道长最善结交权贵,引得京城许多贵妇喜爱,香火逐渐鼎盛起来,从前的住持王道士再无立锥之地,索性南下,寄住在这智通寺中。故而穆家这些日子在寺中起居,都是王道士在那里接洽应对。

  胡长忧听了这话,不免感叹一阵子,待王道士出去,方叹道:“我看见智通寺门口那副对联:‘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料想这里头必有高人,再想不到住持竟然又聋又哑。只是虽是如此,单凭这对联,也该进来赏玩一番。须知这点子知进退是最难的。你因知进退,早早献了钱财离了京城,免受帝王猜忌,方能如此如意顺遂;贾家宝二爷因知进退,放着翰林院里的官职不做,携了他夫人归隐,贾家方能避过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劫数。便是我,若不是当日见明王不听劝谏,倒行逆施,一次战败之后预先知机辞别离开,只怕早被一锅烩了,又岂能同我家娘子这般游山玩水,逍遥自在?”

  又悄声说道:“世人说甚么恒王宝藏,其实不过是当年郑和下西洋时候宝船的图纸。这边百钱之物,那边可卖万钱,故而可谓宝藏。如今见你夫妇这般知进退,可见是可靠之人,又有如此财力,我才放心将这图纸与你,不然的话,便是好事变坏事了。只有一事相求,若果真要出海时,不若携了我和娘子同去,如何?”

  ……

  三年后。朝廷再次征召穆平入京。谁知锦衣府往金陵穆府细细一问才知,早已是人去屋空了。只得一个又聋又哑的老和尚同几个小沙弥在那里看家,自言原是维扬地界智通寺中的,因智通寺香火寥落,穆平夫妇许了重金,说要借了智通寺的房子在那里监造大船,便自愿住在他金陵宅中修行。

  锦衣府气急败坏之下,又在维扬地带打听,众人皆说某年某日见穆家人携了足足百余人,十几艘巨型船只出海,一路往南洋而去。又说那年维扬一带的水军提督曾为此事上过奏章,不巧那年维扬发了水灾,许多奏折都半路失落了,故而未曾送到京城。因穆老爷有朝廷御赐的金牌护身,哪个敢拦他,便眼睁睁看着他带着人和许多货离去了。(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我小时候学习近代史,经常痛心于近代的闭关锁国。遥想当年郑和下西洋时,犹在大航海时代前面。要是那以后我们仍然积极同外国交流科技,怎么会在鸦片战争中惨败?所以在本文的最后留一个尾巴,希望晴雯她们能在过上逍遥自在的好日子的同时,不自知地做一点什么。就像蝴蝶扇动翅膀一样,带来一点风,一点云,一点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