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平和晴雯走出营地的时候, 两人几乎在同时长出了一口气。他们对望一眼,彼此面上都有如释重负之色。

  已是二月时节,河里的薄冰尚未完全消融, 但京城中权贵富户之家都各寻了门路赶着逃难, 因而沿着堤岸望过去, 来往的船只比往年这个时节都多了许多。

  他二人弃了车轿, 教下头人们先回去,自家沿着堤岸上慢慢往前走,眼见着春寒料峭中柳枝嫩芽, 山茶芳蕊, 心中更觉得快慰。

  “从前在府里做个二等丫鬟,见老太太、太太、少奶奶、少爷, 各个都要毕恭毕敬。原本一心想着, 若是身份再高些便不怕了。谁知道做了侯夫人, 整日同这些皇子、公主、郡主、王妃之类的应酬, 仍要处处陪小心。固然吃穿用度好了不少, 但其间风险亦是不少,竟无一日可安宁。如今却是轻松了。”晴雯笑着向穆平说道。

  她从前在荣国府时候, 见贾母、琏二奶奶、薛、林、探等人,各个皆有不凡之处,只当那身居高位者更加深不可测。想不到后来见多了贵人,见着那些不忠不义、不孝不悌、鸡鸣狗盗、伤风败俗之事,那对皇室的敬畏之心渐渐也就烟消云散了,只剩下一句:不过如此。若再来一句,便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只是他们自幼学了屠龙术,若论这上头的见识心计,着实比平头老百姓高明,等闲的乌合之众哪里是他们对手,这大好江山也只能任由他们折腾了。想来王朝更替,几千年来皆是如此,虽不至于好,却也不至于更坏。

  “我与你是一般心思。从前在江南时候,梅姨每每说起京城如何繁华,又说我天生该是甚么龙子凤孙,我虽面上不屑一顾,心中却也以为只要一朝认祖归宗,其后自然一劳永逸了。却未曾想过皇室里的明争暗斗更胜寻常百姓家,那些个龙子凤孙的尸骨早堆成了山,又有谁真个在意过那甚么血脉不血脉。后来当了顺义侯,受朝廷供养,也只得困于那些礼仪规矩,反不如从前当厨子来得逍遥自在。”穆平亦笑道。

  他这两年来过得颇不顺心。那些显贵之家衣食上头的许多规矩,其实于怡情养性无半点益处,只不过刻意要多费些人力精神,好不动声色彰显他们的与众不同之处罢了。他亦为此受了许多嘲笑,面上虽唯唯诺诺,实则心中不服之至。

  旁的不说,单说那吃食上头的规矩,显贵之家每日里精米白面,肥肠大鸭子,连些清淡素菜也要使了许多油腻之物来配,若说精雕细琢,确实无出其右,但过于油腻,怪道一个个皆体弱体虚,多有痰症及中风者,却全然不思悔改。

  “这会子好了,如今朝廷赏了你一面金牌,从此天下之大,皆可去得。咱们游历时候,倒便宜许多,不须为路引所掣肘,也不须向那些知府知州三拜九叩,说起来,极是逍遥自在呢。”晴雯惟恐穆平失望,在旁边极力安抚,“我已和茜雪她们盘点过家中余财,待到将赖嬷嬷托付之物送还赖家后,尚有数千两银子,在江南购置处宅子置些田地,再做些小买卖,已是尽够了。正是所为小富即安,又有身份地位,如此还有甚么不满足的?”

  两人正说着话时,突然听到马蹄得得,有一骑从后头飞奔而来。穆平心中正轻快时,见状不免向晴雯赞了一声:“好俊的骑术!若换做我却是万万不能的。”见那人银盔银甲,依稀是五城兵马司麾下服色,只当他要到前头码头去办事,因自忖有金牌在手,也不惧怕他。

  谁知来人绕到他们前头停下来,一言不发,跳下马来,将那头盔扯下来扔在马鞍上,露出脸来,正是宁珏。

  穆平和晴雯对望一眼,都不知道宁珏这会子葫芦里卖得是甚么药。穆平先向宁珏行礼,口中称道:“王爷一向照拂我等,我等亦非不思报答之人,前番在京城时,已送了不少礼物到府上,又悉心择了四名美人伺候王爷,论理这些足以报答王爷昔日恩情了。如今国难当头,我二人亦竭尽全力,将大半身家奉上,惟愿王爷早日收复京城,承平宇内。方才太子殿下亦称赞我二人有心,赏了一道金牌,为我二人防身之用。如今王爷又有甚么嘱咐?”他怒上心头,已顾不得甚么绵里藏针,竟将心中之意一尽说出,实是不客气之至,暗含威胁,提醒若宁珏再这般苦苦相逼,便是有违太子之意了。

  宁珏如何听不明白他这话里的意思?如今青莲教大军攻占了京城,他父子携了寥寥几名亲眷出逃,已不似从前那般不可一世。细论起来,这时候自是该千金买骨的时候,穆平夫妇献了这许多钱财,若他还在这里一味阻挠,传出去只怕会被天下人耻笑。只是——

  “穆大人请放心,孤此番来,并无半点为难你的意思。只是有几句话要同晴雯姑娘说。”宁珏道。

  “王爷怕是喝醉了酒,莫非糊涂了不成?我夫人的闺名,岂是外男唤得的?”穆平冷冷道。

  宁珏一愣:“是,都是我不好,不该在那里胡思乱想,会错了意。只是事已至此,总要做个了断才好。”声音里大有求恳之意。

  穆平和晴雯都见惯了宁珏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模样,头回见他竟肯低下头来软语相求,都觉得甚是诧异。他们其实和宁珏年龄相仿,论辈分更是比宁珏高,眼见他这般可怜巴巴的模样,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若是仍旧像先前那般硬邦邦顶了回去,倒像是在欺负他了。

  穆平一念至此,便有了主意,向晴雯低声道:“我在前头等你。”慢慢往前走了几十步的距离,在那里不动了。这个距离既不至于听到宁珏的话教他尴尬,也不至于见晴雯有个甚么闪失时候救援不及。

  晴雯见他突然间一副抓耳挠腮的样子,不免起了怜悯之心,暗道:“便是从小生在皇家,又有甚么意趣?听说清平王自幼便由严师教习文武,寅时起身,入上书房读书,早膳后要跟随忠顺王爷学着料理公务,午后要练习骑射相扑,夜间还要修习诗文史乐等,这般日复一日,极是辛苦。想来他素有贤名,必是于外头的事上有些能耐,只是于内里怕是无趣得很,也亏得芳怡不嫌弃。”

  想到这里,晴雯面色越发和缓。宁珏见她一双妙目注视着自己,目光里隐隐有鼓励之意,遂将自己对她的情意结结巴巴一并说了,末了道:“我并非好色之人。你们送我的那四名女子,我都早早转手赏了别人,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我心中挂念者,惟你一人罢了。”

  晴雯耐着性子听了许久,听宁珏将她夸了一通,说她如何温柔贤淑,德行出众,何况又有情有义,忠勇无双,听着听着,倒似不像在说自己,倒像是在说一个同名同姓的陌生人了。她听着听着,突然间心中雪亮:宁珏心中爱慕之人,绝非是她本人。那只是宁珏对当今之世也有许多不满之处,只可惜有心无力,徒呼奈何,只得默默愤怒,愤怒之余,阴差阳错之下寄情于她,在她身上寄托了种种期许,从而幻化出来的一个十全十美的女子罢了。

  “我……我实是放不下你。若你肯时,我便禀明父王母妃,休了刘氏,娶你做正妃,如何?或者,我们一道私奔去?”宁珏梦呓一般说道。

  晴雯听到此处,心中甚是惊诧,她先前便猜着宁珏或许是失心疯了,如今看这副光景,只怕十成里头有八成了。

  “王爷又在这里说笑呢。”晴雯见宁珏向她伸手过来,吓了一大跳,慌忙躲避。

  宁珏见到她这副模样,已知其意,面色苍白,僵立当场。

  “小王爷!小王爷!太子殿下唤你回去呢!”正在这时候,又有两骑打马而至,两个太监模样的人翻身下马,其中一人正是太监夏守忠,他看着倒似比从前老了十岁一般,面目里透着黑气,满脸的皱纹。

  “小王爷,太子殿下说了,虽是刘将军张扬跋扈了些,但到底是您老人家岳父,您若想与王妃置气时,也要略收着点,以大局为重,大局为重哪。”夏守忠在这里老泪纵横,痛心疾首道。

  晴雯见这般模样,情知不便久留,正巧穆平从那边赶过来,两人忙向宁珏遥遥行了一礼,便自顾自离去了。

  “方才宁珏同你说甚么?”穆平终于忍不住问道。

  晴雯抿嘴一笑。“不过是小孩子说些梦话罢了。咱们做长辈的不可同他当真。”又道:“只是如今皇家人才凋零,这江山社稷,将来只怕要落入他的手中,倒让我忧虑起来。”

  穆平紧紧拉着她的手,低声道:“又有甚么好忧虑的。这些又同咱们甚么相干?难道还能少得了你我一口吃的?”

  见晴雯面上有嗔怪之意,忙改口道:“方才是我在说笑。从公而论,他到底自幼得名师传授,底子不错的,如今虽是年轻,还嫌稚嫩些,但太子殿下春秋鼎盛,便是登基为帝,只怕还有几十年的光景,他大可以慢慢历练起来,将来文治武功,足以当事的。”

  “再者,”穆平意犹未尽一般继续说道,“自古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不但王公贵族之家如是,便是那天家,亦是如是。若是那德才兼备,肯泽被万民者,自然能积得阴功,庇佑子孙。若是不修道德,横征暴敛,自会有黄巾赤眉之属揭竿而起,另迎有道新君上位。”

  晴雯听得瞠目结舌,呆呆问道:“这可是大逆不道之语。你心里明白也就算了,为何要这般宣之于口?”

  又问道:“胡先生赠我的那本书,想来你定然暗中翻看过了?”

  穆平笑道:“你我夫妇一体,他赠给你的书,我便翻看一回,又有何妨?”低声向她道:“经此一役,只怕天底下畏惧青莲反贼作乱者,家中都要藏一本《姽婳将军小传》了罢。虽只是满纸荒唐言,写些闺阁风月之情,但细细读来,自有深意,连那天下兴亡,家族盛衰都在里头了。若我说时,还得请几个博学大儒,好生将这本书解上一解才是。”

  晴雯又是好气又觉好笑:“青莲教贼人推崇的杂书,朝廷不忙不迭禁了,竟要请几个博学多才的大儒解上一解?这又不是传说这里头有甚么恒王宝藏的时候了。”

  穆平和她闲聊至此,突然间心头一动,半是玩笑半认真说道:“书中自有黄金屋。据我看来,这书却比那甚么恒王宝藏还要珍贵呢。这等奇书,若遇到那贤明大度的君主,只怕付之一笑,或是请了博学大儒去注解,这便是盛世到了。等到列为禁书,犹在那里穿凿附会,说甚么语含诽谤,意多悖逆的时候,离乱世也就不远了。你说为夫说的是也不是?”

  晴雯诧异半晌,笑道:“我虽读过书,也不过略识得几个字罢了,哪里懂这么许多?只听得甚么盛世乱世的,心惊肉跳得紧。”

  穆平忙道:“我不过是说笑罢了。咱们只是平头老百姓,过日子要紧。老百姓只要四海清宁,风调雨顺,又有甚么值得忧心呢?”说话间已是到了客栈门口,两人便进去了。